第六章
栗山百合子和律师回去之后,濑川到山本次席检察官那里去汇报。
“……情况就是这样。既然有人提交控告书,那我们就必须调查。但被控告人佐佐木是国会议员,必须把他作为知情人询问情况。但我想听听您的指示。”
山本次席检察官边听濑川口述边看控告书,其间不时地扶扶眼镜。“是呀,看起来很有必要调查。即使对方身为议员,那也没有办法。”次席检察官似乎也认为欺诈等嫌疑较大。不过,对议员就有些复杂了。
“好吧。我想了解一下情况应该是可以的,但还是先请示一下长官的意见。”山本次席检察官起身离开。
濑川等了大约三十分钟,有很多事情在脑海里忽隐忽现。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栗山百合子那张浓妆艳抹的脸。
首席检察官终究会同意的吧?在将对方作为知情人了解情况的阶段,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后来,山本次席检察官表情明朗地回来了。“长官批准了。你跟我去一下。”
山本次席检察官招手带他去首席检察官的办公室。
田山首席检察官正在翻阅控告,濑川一直等到他看完。斑白鬓发在照进窗口的阳光中闪亮,衬衣的半截袖中露出细瘦的胳膊。他把叼着的烟卷掐灭在烟灰碟里,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坐在面前的濑川。“这也是不得已呀!”
“那就找佐佐木议员了解一下情况。你来办吧!”
“遵命。”濑川轻轻地点点头,仿佛看到山岸正雄已经打开房门出现在面前。
“不过,议员当然不好对付,你要多多注意。”
“是。”
“但是,了解情况的场所嘛……”他商量似地看看次席检察官。“到检察厅来也不合适,报社记者的眼睛很尖。”
“到长官的公寓什么样?”次席检察官说道。
“不,那也不合适。到我那儿去有些夸张。”也就是说,首席检察官意在进行直接调查。
“对了,租用哪个俱乐部吧!那样比较妥当。”
五天后,濑川与樱内事务官在自治会馆的一个房间中闲聊。时间已过三点二十分。他们通知佐佐木信明议员,今天下午三点钟到这里来。对方也从东京向樱内打电话,说他同意了。
那个房间是特意租用的,当然名义上是会见外部人士。墙上挂着五十号大小的妙义山油画,沙发上盖着清洁的白布。既像是高官的房间,又像是豪华的洽谈室。
虽然他俩在闲聊,但心情却并不平静,约定见面的三点钟已经过去快三十分钟了。
佐佐木议员会来吗?
同濑川一样,樱内肯定也在担心。
但是,当初并非强制命令对方出面。特别因为他是议员,所以如果他说公务缠身,那也无法勉强。虽然此时不在国会召开期间,但委员会却常有。
濑川从一开始就观察佐佐木信明的照片。他胖墩墩的,稀疏的头发和眉毛。嘴边留着胡须,但也是稀稀落落的:他戴着一副眼镜,眼神挺柔和。肥大的鼻子和横向拉长的薄嘴唇是突出特点。
他就是山岸正雄吗?濑川仔细长久地审视。照片上的他戴着眼镜,留着稀疏的胡须,也可看作是故意改变相貌。因为,佐佐木信明的前身山岸正雄没有必要戴眼镜、留胡须。
濑川把照片复印了三张,并将其中一张寄给了福山的山口重太郎。上面没有注明佐佐木的名字,只是附带问一下照片上是不是山岸。现在还没有收到回信。
濑川马上就要与照片上的本人见面了,他有点儿焦躁不安,继续跟樱内闲聊。
“怎么还不来呀?”樱内看看表说道。已经三点四十分了。
“他会来吗?”事务官看着濑川问道。
“不知道。”
“他在电话里确实说过,一定在三点以前到达。”
已经向他告知,会面时要针对栗山百合子提交的控告询问情况,没有必要逃避或隐藏。
“再打一次电话吧!我知道他在东京的事务所。”樱内说道。
“哦,再等一会儿。如果四点钟之前还不来再打电话吧!”濑川看着表回答道。
差五分四点钟,传来了上楼梯的脚步声。濑川凭直觉感到这是佐佐木来了,便与樱内事务官对视了一下。
房间的门故意关着,窗户也只打开一条缝。虽然是二楼,还是要防备有人偷看。
门玻璃上刚刚投下黑色的人影门就推开了一半,一个黑脸男人探头张望。
樱内事务官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您是佐佐木先生吧?”
“我是佐佐木。”
“辛苦您了!”樱内抓住门把儿开门,让他进来之后便迅速关上了门。
这就是山岸正雄吗?濑川望着这个戴眼镜且晒得黝黑的男人。看上去他比照片上显老一些,但是稀疏的眉毛和胡须的形状同照片一样。他穿着红条纹运动衫,外面是白色西服套装,胸前的金色大徵章闪闪发光。
濑川站了起来。“辛苦您了!我是检察官濑川。”
佐佐木眼镜后面闪过打量的目光,虽然只是在一瞬间,表情却明显带有敌意。带有敌意?然而这种表情顷刻消失了。
“哎呀,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是佐佐木。”
他们交换了名片。濑川指间夹着的名片上写着“众议院议员佐佐木信明”。濑川把名片收进上衣内兜。
这时佐佐木拿出胭脂色的手绢在脸颊和额头之间转圈擦汗,完全是一副随和的姿态。
“您请坐。”樱内事务官把他让到上等沙发坐下,位置与濑川面对面。这是从一开始就布置好的。佐佐木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将双手摊开放在扶手上坐下。他的脑袋和肩膀都很厚重。
“哦,我本来要在三点钟到的……哎呀,晚了一个小时呢!”佐佐木回头看了一下壁挂电子钟。“实在不好意思。其实我去了一趟伊香保的高尔夫球场。本来应该早点收场,可是跟我同去的家伙硬要我再打半局,终于经不住劝就迟到了。我以为能早些到这儿,可是路况不好,车也开不快。”
樱内出去了,他到隔壁房间去取准备好的冷饮。
“让您受累了,真不好意思。”濑川说道。
“哪里哪里……实在是出乎意料。”佐佐木难为情地笑笑,露出健康洁白的牙齿。
濑川跟佐佐木闲聊了一会儿。佐佐木刚刚打完高尔夫球,谈论的也是这方面的话题。这种方式比直奔主题好,可以通过闲聊缓解对方的情绪,还隐含着了解对方性格和癖好的目的。
佐佐木具有议员的威严,但决不嚣张。他不是那种在检察官面前滥用国会议员权力而妄自尊大的人,反倒性情豁达,或者说爽朗豪放。
佐佐木问濑川是否打高尔夫球。濑川微笑着说还没有机会。
“那你一定要尝试尝试。也许你很忙,但是这项运动对健康很好。我也是因为打高尔夫球,身体越来越健壮了。”佐佐木建议说。
“您打高尔夫球有多久了?看来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哪里哪里,没有多久,也就是七八年吧……最近才得到单打资格认定。”
七八年前……这么说,在山岸正雄时代还没有开始。这是当然的事,因为当时还在冈山或四国一带游荡。如果说七八年前,那时他刚刚成为佐佐木家的养子,肯定是为了具备某种资格而开始打高尔夫球的。
濑川这样想着,谈话渐入正题。
“可是,佐佐木先生也知道,栗山百合子要起诉您。我们今天想就此事向您了解情况作为参考,你觉得怎么样?”
这时,佐佐木信明反倒满脸盛气凌人。“嗨!那个女人真是把我整惨了。”佐佐木笑着说道,口气却像是刚刚享受了一夜情。“唉,说起来怪难为情的,我上了她的大当了。在检察官先生面前实在羞愧难言。”
“没事没事,大家都是凡人嘛!这种事情不必介意。”
“其实我没有仔细看控告书,上面写了些什么也不太清楚。反正是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委托律师捏造了很多故事。好了,这且不管,你听我说吧!”
佐佐木从衣袋中掏出烟卷。旁边的樱内打着了火机。他已经在旁边摆开做笔录的架式。
佐佐木似乎对樱内作记录有些介意,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接近那个女人,是因为党派聚会经常去成田屋。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佐佐木笑着说道。
“从那时开始,她对我的态度就很古怪。或者在宴会结束后叫我一个人留下,或者在我去洗手间时等在那里,还靠在我身上,唉,我也是个男人,终于身不由己。这一点请您体察。”
“后来你们一直保持亲密关系吗?”濑川问道。
“是的。跟那种女人搞到一起是我一时失策,不管怎样,虽然我也谈不上人格高尚,但那种女人真是少见。”
“您是指什么?”
“怎么说呢?她非常古怪,又爱酗酒,又爱疑神疑鬼,真是令我头痛不已”。
“但是起诉书上说您擅自带出印章,把地产和房产卖给了别人,这事怎么解释呢?”
“哦,这个呀!她确实说过要送给我的,咱们按常识想一想,那么吝啬的女人怎么可能把印章放在我能轻易拿到的地方呢?她在金钱方面吝啬得不得了哦,也是因为她独自一人经营那么大的生意,也只能这样。”
“但是,栗山说她为了帮您竞选拿出了很多钱。”
“不知道她说我拿了多少钱,充其量不过是二百万日元。而且她也不是一次性的出资,而是三年一共这么多。这一点我敢肯定。不过,这可不是我向她开口,而是她说我可能需要资金给我的。我当初拒绝过,但她一定要我收下……地产和房产也是她提出让我适当处置使用的。她说生意七需要资金周转,拿现金比较困难。怛如果把地产和房产卖掉的话,你可以随便使用那笔资金。印章是她正式交给我的。”
“那为什么栗山没有亲自登记转让呢?”
“那样做很麻烦。也就是说,地产和房产可以放在我的名下。她说不管作抵押从银行贷款还是出售给别人,都是我的自由。所以她不可能去做转让登记,因为一切都交由我处置了……可事到如今她却大肆叫嚣说我偷盗印章、进行诈骗。总之,因为我对她冷淡了,所以她大为光火。”
佐佐木信明果然像濑川预料的那样,说地产和房产是栗山百合子送给他的,印章也是她交给他并让他适当处置。
他说,她起诉他诈骗只是因为两人之间感情冷淡而气昏了头,但对他自己来说却是天大的麻烦。
“有没有第三人的旁证,或者说有没有人能够提供证词?”濑川问道。
“你是说证词?”佐佐木议员像是遭到反对党议员的尖锐指责。“别开玩笑!这种话可不能在有别人在场时说。别人都回避了,没有人敢在我们谈话时闯进来。可以说那是我们的私房话,是在床头枕边的约定。”
“那就是说没人能够客观地证明栗山的意见,也不能客观地证明您的话了?”
“客观性就是我自己嘛!我说的完全是事实,丝毫没有歪曲……检察官先生,法律不认可这种情况吗?”
“这个问题很微妙啊!”濑川至此大体完成了对这个问题的了解。
“您跟栗山百合子订过婚吗?”
“这不过是那个女人在散布谣言罢了,根本没有的事。虽然我还是单身,但再怎么困难也不会娶那种女人为妻啊!”
“但是,栗山说她以为能和您结合才资助您竞选,并且在很多方面照顾您。”
“如果是那样,可以让她起诉我不履行婚约嘛!如果她做不到这一点,就证明是她在撒谎。对了……”佐佐木好像想起了什么。“如果那个女人自己以为能和我结婚的话,刚才的房地产处置问题就更对我有利了。因为她是主动要求提供房地产的。”
“原来如此。”濑川不发表意见。但是对方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这一点确实对栗山百合子不利。
“总之,我是上了刁横女人的当。”佐佐木观察着濑川的脸色,高兴地笑着说道。“我虽然也吃喝玩乐,但那种女人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她爱说大话,有时还撒点小谎,这都是大家公认的。所以检察官先虫,你处理问题要充分考虑那个女人的品行。”
“明白了,我只作为参考。”濑川开始触及佐佐木议员以前的经历。
“您好像是冈山县人吧?”
“是的,岗山县吉备郡足守町。”
“冒昧问一下,您是在哪个学校上的学?”
“小学是在当地,初中是在冈山市,高中是在京城,大学是在G大学,后来中途退学了。”
“是吗?您去过朝鲜吗?”
“嗯,父亲很穷,叔叔在京城做生意,所以当时曾被叔叔领养。”
“您叔叔是做什么生意的?”
“渔业。”
“渔业?”
“在江原道,办事处在那里,家是在京城。”
渔业和四国的大岛信用金库——这个信用金库的职员几乎都是从事渔业的。
“那么,是在战后回国的吗?”
“不是,由于当时战争的形势险峻,所以我在战争即将结束前回国。因为是特殊时期,所以几乎是身无分文地回来的。”
“您真是受苦了。然后,您就一直在东京工作吗?”
“不,不只是在东京,在大阪待的时间很长,和朋友一起做了很多事。我们经营旧军队的剩余货物和占领军的救援物资,总之,我是个身体健壮的黑市商。”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做这种事没什么意思,就开始着手正当生意。”
“还是在关西地区吗?”
“不只在关西,在名古屋也干过,但是,最后经营不顺,就到东京开始搞地产销售了。”
“光阳殖产公司就是经营这个的吗?”
“是的。如今这类公司像雨后春笋遍地都是,但是这项事业必须与民营铁路、土建公司合作才能成功。”
“公司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一九五二年八月份。”
“那就是说……”濑川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道。
“那之前……是一九四九年、一九五〇年、一九五一年前后吧?那时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生意呢?”
“那个时候吗?”佐佐木并拢三根手指抵在额头上思考。
“那时干了很多杂事,所以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在大阪、名古屋一带游荡吧!反正是在一九五二年春天去的东京,这一点肯定没错。”佐佐木说在一九四九、五〇、五一年的时候做过所谓各种杂事,记不清楚了。
濑川想搞清楚的是佐佐木在一九四九年、一九五〇年的栖身之处和行动,可是佐佐木却在濑川想知道的问题上含糊其辞。佐佐木抽着香烟,濑川也重新点着了一支烟。双方都不由自主地躲开视线。
“检察官先生,”佐佐木先打破了沉默。“我以前的经历在这次起诉问题中也有必要吗?”
“不,目前……”濑川终于把视线转向佐佐木。也许是心理作用,濑川觉得佐佐木镜片后面两眼发直。
“只是作为参考了解一下,如果我们决定起诉的话,可能会详细询问。”
“要起诉那些事情吗?”这次他的眼中像是有了笑意。“那是您的自由。但是,就算是起诉了,多半儿也不会有结果的。总之问题出在那个女人歇斯底里。”佐佐木满怀自信地说道。
“这件事由我尽快做出决定。百忙中辛苦您了,谢谢。”濑川说完告辞的话,佐佐木有些不快似地点点头。
“但是,刚才听您说是冈山出生,那您在四国住过吗?”
“四国?”佐佐木的视线迅速避开。“因为四国很近,所以有时会去旅行。”
“不,我指的不是旅行。战后您在四国从事过什么工作吗?”
“没有啊。”他立即回答。“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哦,那就可以了。只是随意问问。”虽然濑川这样说,却没放过佐佐木眼神中的一丝不安。而且,那不是因为猝不及防而狼狈错乱。当然,是已经做好回应准备后的不安。
“检察官先生什么问题都要了解啊!”佐佐木信明欠身说道。
佐佐木议员消失在门外不久,响起了汽车驶离的轰鸣。
濑川站在窗边往下看,黑色的大型轿车转瞬间消失在旁边大楼后面。
院门外的高坡上松树枝繁叶茂。天空中乌云滚滚而来。
房门外传来了上楼梯的脚步声,去送佐佐木的樱内事务官回来了。
“不出所料啊!”樱内站在来濑川身旁。
“是啊!”不出所料是指佐佐木的陈述与栗山百合子的控告完全对立。
“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呀!”
“是啊!”
确实很棘手。这不是因其他借贷关系恶化导致诈骗而发展到控告,爱情问题是其根本。男女爱情并非一成不变,在变化过程中爱恨离合。栗山百合子控告的时刻也不是爱情的全部。
比如说,即使妻子检举丈夫侵占财产,法律也不会予以承认。因为财产为夫妻共同所有的观念是以爱情为基础的。
佐佐木信明和栗山百合子虽然没有完全同居,但也几乎维持了三年的夫妻关系。不过,一方认为法律承认夫妻关系所以否定侵占财产控告,而另一方却以没有正式认定为由,断定为侵占财产。
栗山百合子说佐佐木盗用私章、擅自出售不动产。而佐佐木却说是栗山百合子交给他印章的,而且她还说可以把不动产作为竞选资金随便处置。没有第三人在场,这只是夫妻之间的约定,是私房话。
但是,濑川认为栗山百合子陈述的是事实。不只是濑川,在旁边做笔录的樱内也这样认为。不,无论谁听了都会认为栗山百合子申诉的是事实。
但是,没有任何证物可以证明。相信此事属实仅靠局外人的良心,靠想象。而想象并不是证据。一定要这样说的话,顶多是根据经验法则得出的判断。总之,这也是常识。
濑川考虑需要调查证人。比如,佐佐木的养母、栗山百合子的雇员、不动产的买家、受理登记的官员……但是,这些证人的证词又能在多大程度上接近事实呢?
濑川认为佐佐木巧妙地掩饰了他在四国大岛信用金库的工作经历。而对佐佐木来说,只有这一段是黑暗的过去。
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即使隐瞒了那段经历也不会在法律上受到任何责难,因为这与此案没有因果关系。有的只是濑川心中留下的疑惑。
樱内事务官先从会馆回到了检察厅。
濑川去见会馆的负责人并感谢协助,然后走出了大门。
太阳西斜气温更高了。柏油路被烤得异常灼热。因为这条街是政府机关街,所以行人较少,反而更让人感到夏日的炎热。在左侧立有城堡遗址字碑的河堤上,穿着短袖衬衣的男人和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在松树下乘凉。
濑川仍然没把佐佐木信明的面孔从眼前放走。他已经当选了二届议员,所以相应的自信营造出了很强的威严。这个男人与四国信用金库职员的形象很不一致。尽管其间隔了将近十五年的岁月,但却判若两人。
佐佐木说他上G大学时中途退学了,濑川当时忘了问他是在几年级时退学的,本来毕业名册上就没有他的名字。他是在老家冈山县足守町上的小学,初中在岗山市,高中是在朝鲜的京城。
京城的高中?濑川感到疑惑,是与他在G大学中途退学纠缠在一起的疑惑。
战争结束之后,朝鲜就成为外国了。当时的高中肯定已被取消,毕业名册也肯定不在了。也就是说,佐佐木高中毕业的证据就不存在了。说不定佐佐木只有旧制初中的学历。濑川突然想到了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的话,佐佐木就怀有一种虚荣心。虽说是众议院议员,但也并非都是最高学府出身。其中不乏只有小学学历而活跃在政坛上的人物,但是从佐佐木的言行来看,其中可能有一定程度的故弄玄虚,当然,这与他隐瞒曾在四国大岛信用金库工作的经历意味不同。四国的经历对佐佐木来说,是最见不得人的部分。
濑川在阳光中走回了检察厅,一进门立刻触到了凉爽的空气。濑川回到自己的房间,首先去次席检察官那里汇报。山本次席检察官说,如果只有这些情况,由他向首席检察官汇报就可以了。
“好像很棘手呀!”次席检察官歪着头说道,“如果不能从证人那里得到相当确切的证词,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这和濑川的想法一致。
“你先把证人选好吧!”
濑川从次席检察官办公室退出,来到了后窗边。利根川波光粼粼,落日余辉洒在桑田上,空中的浮云也被染红。
濑川和母亲住在一起已经三周了。
做家政的临时工仍然来帮忙,所以母亲有点儿闲得无聊。她也就是重新缝一缝濑川的和服,再做做晚餐。此外,差不多每三天就向东京的大儿子家打一次电话,问问那边的情况。虽然没什么事情,但是离开那边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借着询问孙子情况的机会,他跟哥哥或儿媳说说话。
他们似乎瞒着濑川,在电话中还在商量那桩亲事。母亲看到儿子转向桌子沉着脸,也就找不到机会提起那事。
濑川有时也想,大贺冴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想象着暑假结束之后冴子站在荻窪高中讲台上的样子。来上高中夜校的学生大都是在白天工作的少男少女,所以肯定与白天上课的氛围不同。
雇主一般都不太愿意让雇员上夜校,特别是最近人手不足。中小企业的工作时间无论如何都得延长。虽然他们嘴上说表示理解,但实际上却做不到给雇员们松绑,向他们提供上课的方便条件。
夜校上课的学生很疲劳,上课时也会打盹儿。而且没有预习和复习的时间,因此他们的学习成绩就落后于全日制的学生。不过,其中肯定也有勤奋好学的学生。不过,他们毕竟不同于全日制学生,刚当教师的冴子可能会感到困惑。
濑川想告诉冴子,他已经知道S是谁了。他觉得有义务向她汇报。
同时他也感觉到,如果那样做就会失去冴子的信任。因为她想尽量隐瞒这件事情。所以,尽管濑川是通过自主调查了解到的她无法干涉,但是由于父亲的遗愿她却不愿吐露此事。所以,如果特意告诉她已经判明S氏是谁,反倒会给她添麻烦,纯属多此一举。
但是濑川既然知道了S是谁,他就还想具体地了解大贺前检察官调查山岸正雄时出现的疑问。他想大贺肯定记下了那些细节。
如果想请冴子帮忙,就还是得告诉她已经查明了S是谁。特别是佐佐木由于这次的问题受到控告。即使从一般意义上说,佐佐木的生活也不能算品德高尚。从这一点来看,冴子就没有理由维护佐佐木的形象了。
濑川想向冴子写一封信。但是,用什么样的措词写呢?虽然考虑了两三种写法,但是提起笔来,还是觉得那些文字露骨地表现出濑川的职业意识。
还是得直接见面委托此事。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母亲向检察厅的濑川打来了电话,这种情况很少见濑川想会是什么事情呢?那边传来母亲兴奋的话语。“宗方来了。”
“宗方先生?”
“不只是宗方先生,青地也一起来了呢!”
一提到青地,濑川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看上去很温顺的相亲对象。同时,对她来这儿感到费解。
母亲似乎已经察觉,赶忙补充说明。“不是她,是她父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他俩说去过了赤城山高尔夫球场,顺路过来一下,还说马上就走,你还是得回来见个面。我正挽留他们呢!”
时间不前不后,离下班还有一会儿,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非得早退不可。但确实像母亲所说,自己不见也不太好。
“你告诉他们,如果方便就来检察厅吧!”
“你在那儿见他们吗?”
“我想在这儿见。因为现在是上班时间,所以只能清茶招待。”
“真难办呀!最好是能在这里多待些时间。”
“如果是来打高尔夫球的,恐怕不能耽搁太晚。就在我这儿见一面吧!”
母亲似乎想在家款待宗方和青地。
“如果你和他们见面时能挽留他们,就把他们请到咱家来吧!”
“如果他们方便我就请,不过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我也许会陪他们到其他地方去。”
濑川打算就在市内餐馆一起吃个便饭,但是这顿饭可能会吃得很别扭。母亲离开电话一会儿,然后告诉濑川他们两人马上就去检察厅。
濑川有点沉不住气了。他们为什么专程从东京跑来呢?虽说是打高尔夫球,那也没必要专门到这儿来一趟。濑川心想,可能是因为他对这桩亲事犹豫不决,所以宗方带着青地来做做工作。
濑川放下电话还不到十分钟,接待处就通知有人来访。濑川把工作交给事务官就下楼了。
在门厅一侧的接待室里,身材瘦小的宗方和身材魁梧的青地并排而立。看见濑川,青地首先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两个人都只穿着短袖衬衣和长裤。
青地说“你好”,然后向濑川走近两三步,亲切地说“突然打搅你。”
“青地先生到附近打高尔夫球,我也一块去了。”宗方眨巴着眼睛说道。
濑川没有想到宗方也打高尔夫球。“欢迎二位!”濑川陪两人出去喝茶。他们在炎炎烈日下走到机关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前些日子多有叨扰……”青地客套一番,其中也暗示了相亲的事情。
“哪里,是我多有失礼。”濑川也只好客气地回应。似乎感到话不对题,没着没落的。
“百忙之中打搅你,真对不起。”青地不停地亲切微笑着说话。
“哪里,是我招待不周。”
“刚才见过你母亲了,看起来她的身体很好。”青地询问了母亲的年龄、身体情况,还说只有母子二人的生活一定很愉快。
濑川不知道青地为什么突然到来,他的真正用意何在?亲事还在协商过程中,而且濑川并没有应承,此时对方的父亲来访显得有些唐突。由于媒人宗方在座,濑川明白这是在催促自己快下决心。也就是说青地家十分希望促成这桩婚事,但这样做还是令人感到有点不自然。
宗方一边喝冰镇汽水一边客气地说,青地已经安排今晚住在高崎,还接着补充说明。“其实本来打算住在伊香保,但是因为来得突然,没有订到好宾馆。哦,现在休闲旅游很热火,所以到处人满为患。”
“虽然是来打高尔夫球的,但一半也是为了公事。”青地辩解似地说道。
“我是因为公司承建大坝工程的事情,来会见本县出身的议员。”
濑川猜想这会是谁呢?但从青地所说住在高崎一事来看,莫非这个议员就是佐佐木信明?
“你可能知道吧?是佐佐木议员。”青地仍然那样和蔼可亲。
“是吗……已经跟那位佐佐木见过面了吗?”濑川问道。
濑川想,如果青地见过佐佐木,就可能问起过自己的事情。
“还没有。过后才去。”青地说还没和佐佐木信明见面。濑川从此人笑眯眯的样子来看,可能真是他说的那样。如果青地得知负责这宗控告案的检察官是濑川,那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坦然相见了。
青地是建筑公司的高管人物,不仅对于佐佐木,也许建筑业者对于所有议员都得做一些政治性工作。濑川回想起在T庄相亲的时候,青地曾经说过要去会见某个政治家,恐怕那就是佐佐木信明。
但是,濑川不想主动谈及佐佐木,所以对此充耳不闻。
旁边的宗方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怎么样?良一,青地先生今晚住在高崎,所以他说想和你一起吃晚饭。你一定很忙,但是能不能抽空到宾馆来一趟。这儿离高崎又近,青地先生觉得时机不错,非常期待。”
距离是很近,从前桥到高崎开车去用不了三十分钟。
“谢谢,但是……”濑川说道。但是想起母亲在电话中说这两人来一趟不容易,最好找个地方吃顿饭。虽然濑川不太情愿,但是也不能随随便便加以拒绝,否则以后会遭到母亲责怪。
“那一定得让我来款待。”
“哎呀,这事请不要客气。”青地笑逐颜开地说道。
“只要你能赏光,我就感到不胜荣幸了。”
“啊!”
“哦,濑川先生,这样说也许不合适,但我希望您把吃饭跟亲事完全分开自由对待。亲事是要看缘分的,是天意。即使这次不能如愿发展,能和你交朋友我也十分高兴。请你放松心情参加聚餐。”
“啊!”
“从常识来讲,在这种微妙的时候跟你一起吃饭,我自己也觉得心里很不好受。但是难得来这儿一趟,怎么能不见一面就回去呢?这一点请不要误解。”
“良一先生,”宗方在一旁说道。“青地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你就当熟人一起吃个饭吧!其实,地方已经都定好了。”
“在哪儿?”
“听说高崎有一家成田屋最好。”
“……”
“暂时先定在那里……”
濑川五点钟下班后向母亲打了个电话。“我现在就去见青地先生、宗方先生。今晚可能要迟一些,他们请客。”
“哦,是吗?那不是搞反了吗?不过那也挺好。”母亲嗓音中充满喜悦。
濑川走到市政府前面乘上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频繁地往返于高崎市内。
太阳还是高高挂在空中。离开前桥市内,两边的街市时断时续,其间连接着桑田。酷热的白昼即将过去,行人看上去又恢复了生气。从车窗吹进来的风也凉爽了一些。
濑川当时特别想找个理由拒绝这次邀请。这不仅是因为婚事不明不白地纠缠在一起。青地作为建筑公司的重要人物正要接近佐佐木,令身为检察官的濑川顾忌与青地见面。如果没听青地说起此事倒也没事,但是现在已经听说了,濑川便觉得这样做不太合适。
其次,招待的场所是高崎的成田屋,这也令濑川心怀疑虑。不管是成田屋女老板栗山百合子还是佐佐木信明,对濑川来说都属于非公莫见的人物,应该尽量回避。
但是,濑川最后还是接受了邀请。这也不是仅仅为了母亲着想。栗山百合子的陈述有多少是真实的?自己要去成田屋切身感受那里的气氛从而找到答案。
濑川去成田屋酒家,并不是直接找栗山百合子谈话,特别是因为地点也不是由他选定,所以事后不会受到指责。当然,他的检察官职能不会因为在成田屋接受青地款待而受到影响。
在终点站下车后,到成田屋只需步行五六分钟。榛名山近在眼前。成田屋跟想象的一样,是一个相当大的酒家。走进铺着碎石子的庭院,左边是停车场,右边是宏伟的大堂。途中,竹林围成的篱墙中灯笼高挑。周围天色终于昏暗下来,灯笼更显得明亮起来。
一进门厅,四五个穿着灰白和服的女服务员跪坐在台沿上迎接客人。其中没有女老板的身影。
濑川说出名字,其中一个服务员带他走进里面。走廊上铺着红地毯,红鲤鱼在中庭水池里游来游去。
“客人来了!”服务员在一个房间的隔扇外面说道。
青地和宗方同时抬头迎接濑川。
“我来迟了。”濑川双手并拢在榻榻米上向青地和宗方行礼,突然看见旁边有一张熟悉的女人面孔。
女主人栗山百合子眼中带笑,双手并拢打招呼说“欢迎光临!”
濑川没有料到她已经在包间里了。
“你好!”濑川有些拘束地回应道。
“濑川先生,她是这里的女老板。”青地笑眯眯地介绍道。
“初次见面,我是店主栗山。”百合子像迎接初次见面的客人再次行礼。
“这位是濑川先生。”青地故意不提检察厅和检察官。
“请多多关照!”栗山百合子不愧是酒家女主人,待人接物很圆滑周到。
赖川佩服不已。白天在检察厅见到的栗山百合子是浓妆艳抹、穿着华丽,但这样在灯光下看去,其妆扮令四壁生辉。今晚的她穿着黑色薄衫,腰间系着白色和服腰带。虽然与年龄相比略显花哨,但毫无异样感觉。
那三人都已各自落座,濑川被让到壁龛前面的上座。
两名女服务员进来倒啤酒,栗山百合子也为濑川斟满啤酒。
“来,干杯!”青地把酒杯举起,轻轻点头。
“不过,每次到这儿都能眺望后面广阔的桑田,景致很美!”青地赞赏道。
濑川听到颇感意外,难道青地以前来过成田屋吗?
“哪里,因为是乡下嘛!”栗山百合子笑着说,露出整齐的皓齿。
“不,还是有一种在东京体味不到的情趣。”
“真的不错。最近东京的这类人家也是房屋密集,而且旁边就是车道,越来越煞风景了。”
“濑川先生,您在这儿习惯些了吗?”
“是啊,还行……”
栗山百合子以店老板的身份与濑川寒暄,濑川不由得拘束起来。还是后悔,真不该到这儿来!
栗山百合子接受了青地的敬酒,然后又回敬他一杯。她的姿态非常高雅,有一种朝气焕发的风韵。
但是,百合子却一眼都不看濑川,也不跟他搭话。
“好了,请各位慢用。”她非常知趣地打过招呼,然后离席出去了。
大家开始用餐。
青地开始说起高尔夫球。但是,当他知道濑川不打高尔夫球时,就在不经意间转换了话题,谈起了不疼不痒、模棱两可的话题。对双方都无妨碍的话题就是下酒菜,可以使双方都轻松愉快。
但是双方都必须敞开心扉,心灵相通才能使这样平凡的谈话鲜活起来。
但是,濑川和青地却都只是不温不火的心态,即使享用着美酒佳肴,谈话也总是偏离核心。不,毋宁说双方都不敢接触那个核心。旁边的宗方随声附和着双方的话,也只是站在外围。
濑川渐渐感到了自己的责任,觉得还是早点拒绝这桩亲事为好。但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说,吃完饭也不能说。因为这样对特地从东京赶来的两个人是很失礼的。
濑川考虑就在这两三天之内给东京打个电话,通过哥哥向宗方转达一下自己的想法。想到这里,他觉得现在和这两个人一起吃饭的自己仿佛飘在空中。他恨不得赶快逃出去,特别后悔稀里糊涂地来到这里。
青地透露了一些公司工作上的事,都是令人愉快的话题。他兴高采烈地频频回头看看宗方,然后向濑川说话。因为濑川是在被动地听,所以成了青地的一言堂。这也许是青地做东请客理所当然的用心。
近两个小时令濑川痛苦的晚餐结束了。
濑川不喝酒,所以青地也喝得不多。但是宗方却喝的不少。
宗方离席出去,濑川心想他可能去洗手间了。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服务员对濑川低声说请到走廊去一下。
青地和身旁的女服务员谈得津津有味,濑川撇下他来到走廊,看见了站在角落的宗方。
宗方向濑川招手说“哦,抱歉。”
濑川走到宗方旁边,宗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其实,这也是受青地之托……”
“啊。”
“还是为了那件事情。”宗方似乎有些顾虑地对濑川说。
“青地家很希望和你结亲,你可能也能觉察到了。青地打高尔夫球时顺便叫上我,也是想让我问问你的意向。”
宗方问到自己的意向,濑川感到很为难。
宗方虽然红着脸,表情却是畏畏缩缩的。
濑川本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媒人,但觉得现在不合时宜。而且青地就在旁边的房间里,濑川认为还是应该循序渐进,通过哥哥答复比较好。
“总之我会在近期答复的。一直拖到现在真不好意思。”
濑川说完,宗方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但是,宗方并不是要询问濑川的意向,因为宗方大概能够推测到。
红着脸的宗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听说对方姑娘向她父母说过,无论怎样也要跟你结婚。”
濑川的眼前浮现出曾在T庄一起散步、总爱垂下眼帘的温顺姑娘。
“听说对方此前曾接到过好几次提亲。但是,她这样主动提出来的还是第一次。说实话,青地夫妇为此大吃一惊。青地也笑着说,女儿虽然温顺,但毕竟还是现代的姑娘呀!”
濑川对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责任重大。而且现在已经陷入得知对方态度的困境,这就更加难以拒绝了。由于自己的优柔寡断,可能会伤害一个年轻姑娘的心。
如果在见到大贺冴子之前,濑川肯定会轻易地答应,在四国的时候,濑川读完谈到这桩亲事的信后,原本打算把一切都交给兄嫂处理。
濑川意外地发现,大贺冴子的影子竟然在自己心中深深扎根了。然而这个影子是什么呢?还只能是一种虚幻的形象,终究只是与未来的模糊联系。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宗方支支吾吾地说道。
“说实话,今晚洋子跟他父亲一起来了。”
“啊?”濑川惊讶地看着宗方。
“哦,请不要误解。虽说是一起来了,但没有到这儿来,她留在青地住宿的宾馆里。”
“……”
“洋子小姐也打高尔夫球。因为她是和父亲一起来的,青地对你有些顾虑,所以没说出来。”
濑川张口结舌。
走廊侧面也有一扇大窗户,暗黑色的桑田一直延伸到附近民居的前方。
宗方顺着濑川的视线指着桑田远处的一角。“青地住的宾馆就在那边。”
幽暗桑田的那端隐约透出灯光,濑川不知道哪个是宗方所说青地住宿的宾馆,眼前却浮现出在那里独自等待父亲归来的洋子的身影。
这与濑川本身没有关系。说起来,青地带着洋子一起来也许是跟宗方商量过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濑川就上了他们小把戏的当。如果是在平常,濑川肯定会生气。但是一想到温顺老实的洋子,他甚至没有感到这是对方的策略。看来宗方打算一旦濑川有意,他会高兴地把洋子带到这里来或者带濑川去宾馆。当然,这两种情况对濑川来说都不沾边。
“我也该告辞了。”濑川若无其事地说。
“因为我刚调到这儿,工作还没熟悉。而且回家还得处理带回来的材料。”
“你一定很忙啊!”宗方也客客气气地应承着。但是,在他那期待万一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濑川装作没看见。
回到席间,青地还在跟女服务员聊天。看到他们两人之后,青地扫了宗方一眼。青地也想从宗方的表情中读出宗方耳语的结果。
濑川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所以就没有坐下。然后拢手对青地说“谢谢您的款待。”
“啊?就要走了吗?”青地有些慌乱地问。
“是的。请原谅我的失礼。”
“良一说他还有工作要做。”宗方为濑川帮腔。
“哦?是吗?既然有工作我就不留你了……哎呀,特地请你来,却招待不周。真是对不起。”
“哪里,是我失礼……母亲专门交待叫我款待二位,可现在却颠倒过来了。”
“不、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你来我往客套之间,从宗方表情看出濑川意向的青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请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谢谢,我一定转达。”
青地和宗方跟在濑川身后来到成田屋的大堂,刚好有另外五六个客人也出来,大堂变得拥挤起来。
女老板栗山百合子热情地招呼每位要走的客人,当她看见站在后面的濑川三人,立刻小跑过来轻声说“不巧这会儿人多,对不起,请稍等片刻。”
濑川和青地、宗方一起等到喧闹的大堂安静下来。穿好鞋的客人在门口乘两台轿车走了。服务员把濑川他们的三双鞋摆在面前。
“那好,老板,我改天再来。”青地穿上了鞋子。
“谢谢您经常光顾……”栗山百合子跪在青地和宗方的身后,她瞅了一眼濑川。她低声对他说“哦,先生”。
濑川刚刚穿上一只鞋。
“您忘下东西了。”
“啊?”濑川一时不知所言何物。
栗山百合子间不容发地邀请濑川说“请到这边来。”
濑川觉得在青地面前说其他事不好,就照女老板的话把鞋脱了。
青地和宗方诧异地站在门厅里。
“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百合子笑着向青地他俩鞠躬。这是服务行业中自然的举动,没有让他们感到不自然。
濑川跟在栗山百合子的身后,走进旁边的一个房间,濑川正在犹豫时,她站在隔扇门的旁边等着他。濑川无可奈何,便也进了门。
“检察官先生,前几天真是不好意思。”栗山百合子原地不动,郑重地鞠了一躬。
“哪里……”濑川困惑地点点头。
“没想到今天晚上你能来。”
“我是受青地邀请来的。青地以前也来过这里,是吧?”
“是的,偶尔……”她含糊其辞地说道。
“我没想到青地会请您一起来。不过,能见到您我真的很高兴!”她露出整齐的牙齿,与在检察厅相比判若两人,表情十分生动。她的脸颊有些绯红,可能是因为别的客人向她敬过酒。
“谢谢。”濑川对散发酒气的百合子有点儿烦。
“哎,检察官先生,听说你和青地先生的女儿相过亲了?”
听到栗山百合子问到此事濑川猝不及防。是不是自己刚才与宗方在走廊的谈话被她听见了。不,不会的,当时连服务员的影子都没有一个。他觉得挺纳闷。“不,没有的事儿。”
“是吗……”栗山百合子仍在微笑。她那鲜艳的口红此时并不显得不自然。她微笑着表示不相信濑川的否定。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倒觉得是一桩好姻缘呢!”
濑川在想,百合子与青地这么熟悉!她是不是专门为了说这事而把自己叫来的?如果她与青地熟识,不用说是通过佐佐木。也就是说,在佐佐木和栗山百合子还没翻脸之前,佐佐木曾经带青地一起来过。
但是,会不会是青地向她透露的消息?因为自己与宗方站着谈话没有别人听见,那么青地就是在濑川出去的时候告诉栗山百合子的。
如此说来,青地在席间曾经出去过两次。
“哎,检察官先生!”栗山百合子在同样的微笑中改变了话题。
“佐佐木的案件能有结果吗?”
“这……这事不能在这儿说。这不妥当。”
栗山百合子挽留濑川,真正的目的似乎在这里。
“那家伙是个恶棍,一定要惩罚他!”
“……”
“听说昨天他被检察官先生叫去了。”
“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看来有人向她通过气。
“他都说什么了?”
“这也不能在这儿说。而且还正在调查阶段。”
“他那种人,反正是油嘴滑舌的。他肯定说我的坏话了,对吧?”
“……”
“我都能想象出他大概会说些什么。他自己勾引女人,却说我现在还对他恋恋不舍,自以为是……听说他对别人也是这样说的。”栗山百合子借着酒劲,只顾自己兴奋地说道。“他肯定会说,我控告他是为了使他回心转意而使用的苦肉计……他肯定还会说我对他很痴迷,所以只要稍微安抚一下,我马上就会撤回控告。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濑川听着栗山百合子的话,想到佐佐木确实有可能到处宣扬这种事情。但是他认为自己不可以在这里发表意见。而且她可能是借着酒劲兴奋异常,或者是对自己的话语感到兴奋。
“我这是背着人说坏话。检察官先生,其实,一个小时之前佐佐木给我打过电话。”栗山百合子像是在报告新情况。
“啊?真的吗?”
“我怎么会撒谎呢?”
“他都说什么了?”
“他用温柔的语气说很多事情都对不起我,还说想跟我谈一谈,能不能出去一下。”
“……”
“你能想象到他要叫我去哪儿吗?”栗山脸上浮现出谜一样的笑容。
“是伊香保温泉。他住在那边的旅馆里,叫我马上过去。他说坐车只要三十分钟,应该不费事儿吧?他真是信心十足,这不是太小看我了吗?”
“……”
“那家伙为了拉拢我,打算用身体来跟我说话呢!他就是这种男人。你昨天叫他去的时候见过本人了吧?他可是个精力旺盛的男人。”
“……”濑川无言以对。
“我当然也是单身,从年龄来说,中断那方面生活也挺痛苦。而且迷恋佐佐木的女人都被他的技巧搞得神魂颠倒。佐佐木本人也很自鸣得意。当我知道赤坂酒吧姐妹的事以后,他又为了煽情向我细致入微地描述当时的情形。他还吹嘘说粘上他的女人都离不开他。”
或许是心理作用,濑川似乎看到栗山百合子的眼中燃烧起红色的火焰,眼神也含情脉脉了。
“他抓住女人的弱点,今晚还想征服我。谁还会再上他的当?以前跟他吵架之后,就都是被他这样笼络过去的。我既然已经控告他了,所以这次请检察官先生彻底打消他这个自以为是的念头。我绝不妥协。”栗山百合子恳求似地伸手贴在濑川的胸前。“好吧?拜托你了,检察官先生。”
濑川来到走廊,走出大堂来到街上,青地和宗方站在车旁等他。栗山百合子也跟其他服务员出来,似乎在为他们三人送行。
青地看了看濑川和栗山百合子,什么都没说。
“请!”青地让濑川先上车。
“不,青地先生要回旅馆吧?我到哪儿下车都行……然后自己打车回去。”
“不,那怎么行呢?绕到前桥又用不了多长时间。请不要客气。”
濑川照他说的上了车,接着青地上了车。宗方靠边坐着。
栗山百合子靠近车窗。“欢迎再次光临。”她鞠躬说道。眼睛看着濑川而不是青地。
汽车开动之后,宗方问“良一,落下什么东西了吗?”宗方肯定是从青地的心情出发问的。说是落了东西,可是又没带皮包,而且耽误的时间也长了点儿。
“哦,有点事儿。”濑川并没有找什么借口,宗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青地装着没听见。
离开高崎市区,两侧出现了幽暗的桑田。濑川想起了在成田屋二楼望见桑田对面的灯火。青地洋子正独自等待父亲的归来。他觉得很对不住青地。
“到这儿就可以了。”濑川对青地说。
“不,要把你送到。”
“可是那太不好意思了。而且我还要顺便去别的地方。”
“哦?现在吗?”
“我跟首席检察官约好,要去他的公寓,所以在这儿打出租车去就行了。”濑川第一次撒了谎。
“晚上还这么忙呀?”青地并不是挖苦他,看起来他真是那样认为的。
濑川下了车,目送青地的车原路返回。濑川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这不只是因为凉爽的夜风迎面吹拂。
回到宿舍,还在等候的母亲赶紧问濑川“怎么样”。母亲以为他们在青地的宴席上谈过亲事。
“我们什么都没谈,只是吃了顿饭而已。”濑川冷淡地回答道。母亲失望地看着他,因为儿子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她便沉默不语。然后她转换情绪对儿子说“哦,对了!有你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大贺冴子寄来的,真意外,濑川就站在原地,迅速地浏览着熟悉的笔迹。
“那以后还好吗?上次说过,我从九月开始的第二学期去荻窪高中任职。今天我被主任叫去,他详细叮咛了我很多事情。如果有急事找我,请拨打后边的电话号码,这是学校的电话。”
电话号码写在后面。大贺冴子为什么要寄这样的明信片来呢?濑川一时搞不清她的用意。但是濑川正想给她写信,收到明信片他感很高兴。这样就可以和她联系上了。大贺冴子是不是察觉到他的心情而先敞开了心扉、明信片上写着“若有急事”。前桥和东京之间是直拨电话,几乎跟市话一样。只要在晚上随时都可以听到冴子的声音。
想着想着,濑川觉得冴子的心情不是不能理解。她不说出佐佐木议员的名字,而只告诉濑川S这个字母。她是不是后来觉得有些不妥?她是不是想到今后要对濑川有所帮助?
但是除此之外,濑川对冴子主动关注自己产生一种阳光照耀的感觉。冴子那闪烁光芒的星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同时又仿佛看到,冴子的背后出现了在桑田对面宾馆里同父亲在一起的青地洋子。濑川坐到桌前,取出信纸先给东京的哥哥写信。
“今天青地先生和宗方先生突然来访。我接受了他们的款待。但是,我想请哥哥婉言拒绝与青地的婚事。我也考虑了很多,还是觉得这样做最好。明天宗方先生就回东京了,所以收到这封信后请马上与他联系。但是,我并不是讨厌那个姑娘,只是我还没下定决心结婚。”
濑川迅速地写好信封,把信装了进去,然后收进桌子抽屉里。在母亲进来之前要把这件事处理完。
接着濑川写了明信片。
“收到你的明信片。得知你即将活跃在讲坛上,我无比高兴。要努力奋斗!得知你的近况我非常高兴。此外,那个案子我希望你在愿意和妥当的时候讲一讲。因为我这里也查得很清楚了。”
第二天,濑川去地检厅上班时,传达室交给他一封信。信是广岛县鞆町山口重太郎寄来的。
濑川心情激动地打开了信封。此前他给山口寄了一张佐佐木信明的照片,请他辨认是否与山岸正雄同属一人。现在正焦急地等待他的回信。有时他还担心对方不给他回信。
“上次光临我多有失礼。招待不周实在抱歉。阁下日夜勤勉公务,实为可敬。分别之后我也平安度日……”
从这封信的开场白来看,确实像是地方人士所写,而且也能想象到山口重太郎的人品。濑川回忆起炎炎夏日下的丝瓜棚,回忆起坐在棚下的旅游礼品店老板山口重太郎那消瘦的面孔。
“这次我看到来信和照片大吃一惊。照片上的人风度翩翩,但确实是山岸正雄。与当时相比老了一些,也胖了一些,但是去掉眼镜和胡须,简直就与山岸毫无二致……”
濑川预料的果然没错,现在得到了决定性的证据。其实尽管向山口写信确认,但濑川还是担心山口可能会因疑虑重重置之不理,最坏的可能是给予否定的回答。
而且在给山口的信中并未写明照片上的人是佐佐木信明,只是打听这个人是不是山岸。
“如此看来山岸好像是飞黄腾达了。虽然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乍一看像是高官要职。尽管已经过去十五年了,人生际遇的变化真是令人感慨。我在那件事发生之后从无出头之曰,正如你所知一直幽居于乡下,这可能就是命运吧!
“前些天你谈到山岸,总之当时的大贺检察官对他怀疑只是我自己的印象,所以希望你理解这一点。如果因为我说的话使检察官先生对他产生什么新的怀疑,我会感到惶恐不安。当然,如果您让我当证人,恕我不能从命。
“我也渐渐年老体衰,健康生活来日无多。今年我的小女儿要去东京品川的糕点厂工作,送她的时候顺便到东京游玩一下。如果检察官先生在东京的话,或许还能见面。但我到不了前桥,所以遥祝身体健康,事业发展。就此搁笔。”
读完山口重太郎的信,濑川心情激动起来。佐佐木信明就是山岸正雄,这在预料之中。当然,从户口本所记载的内容也可以得到证明。但是,找到山口重太郎这个健在的证人更为有力。
山口说要送小女儿到东京来工作,实在是个难得的机会。
山口为了保全自己,不愿意站在任何涉案证人的立场上。但即便如此,这次也应该能从他口中了解到更详细的情况。不仅如此,如果让山口和大贺冴子见面,山口的陈述就可以与大贺律师的记录对照印证。也就是说,读过父亲记录的冴子以此为契机,才能向濑川说明父亲手记的内容。如果是这样的话,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局面。
但是,山口重太郎的信中没有写明来东京的时间和在东京投宿的地址。就像信中所写,山口即使来东京也不会来前桥,濑川可以去东京见山口一面。虽然不知道山口会在东京停留多久,但是他说过顺路旅游,所以至少也有两三天的充裕时间,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与冴子见个面。
濑川立即写了一张明信片,询问山口什么时候来东京,预定住哪家旅馆等,然后以快件寄出。
但是仅仅这样濑川仍不能放心,因为在明信片寄到之前,山口重太郎是否来东京仍未可知。从这封明信片来看,这似乎还是将来的事情。濑川担心他万一不来怎么办。
濑川注意到山口的小女儿要到品川的糕点厂工作。近来厂家人手不足,东京的工厂也在从地方招工。山口的小女儿恐怕是初中毕业应聘的,就业时间有点儿出入,但因为招工活动一直都在进行,所以并非不可能。
品川的糕点厂在哪里?因为是工厂,所以不是糕点铺。
濑川向警视厅打电话,找到负责工厂系统的科员。负责人接了电话。“品川好像没有专门的糕点厂。”
但是明信片上是写得很清楚,于是濑川照着信上的大意说了一遍。
“如果是这样,可能是H商厦的糕点部。因为那里有专门的糕点厂。一定是那里。”
濑川向H商厦的糕点部打了电话。他向接电话的H商场糕点部的人说想询问人事方面的情况,对方把电话转到了人事科。濑川表明了身份。“冒昧地问一下,最近你们糕点部有没有计划录用地方来的女孩?”
“是,请稍等一下。”因为是电话来自检察厅,所以对方也好像有些犹豫不决。而且,又是前桥的地检厅。
“是怎么回事啊?”电话中变成了粗声大嗓,好像是负责人。
“哦,不是跟案件有什么关系。只因其他事情需要打听一下,你们那里是否招聘了广岛县鞆町一个名叫山口的女孩?”
“是啊!最近从各地录用了十来个初中毕业的女孩,说不定有你打听的人。我查一下。”对方离开了电话。
等了两三分钟,那个男子好像一手拿着名单在回答。“广岛县沼隈郡鞆町XX街区的山口良子,是这个吧?”
“她父亲叫什么名字?”
“她父亲叫山口重太郎。母亲已经去世。她是第三个女儿。”
“肯定是这个女孩。十分感谢。这个女孩子什么时候来东京?”
“广岛县有四个人一起来,后天早上八点到达品川。”
濑川想多亏打了个电话,若是写信打听就会错过机会。
“那个孩子的父亲也一起来,是你们安排住处吗?”
“是的,她的父亲只负担在我们这里住两晚的费用”。
最近到处都缺人。特别是各个工厂都在争夺初中毕业生。招聘单位在毕业前一年就到地方去以确保招聘,也就是所谓的“割青苗”。这种招聘随着激烈的竞争,已经变成了服务上的竞争。可能H商厦给予招待一位家长参观东京的优惠条件。
“那么我想,山口重太郎也计划在东京住几天吧?”
“是的,他是这样跟我们联系的。”
“他住在哪里?”
“山口有什么问题吗?”对方不安地地问道。
“哦,绝对没有问题。其实,我和山口是熟人,时隔多日想见面聊聊。”濑川消除了对方的疑惑。
山口重太郎到达东京刚好是星期六的早上。他如果在东京住两晚的话,那就是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晚上,这对濑川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晚,他回家后向母亲说明此事。“所以,后天下午我要回东京。母亲也一起回去吗?”
“是啊!一起回去也可以。”母亲也感到前桥的生活有些单调。毕竟和兄嫂住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所以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家。母亲说跟濑川一起回去。
星期六下午三点钟左右,濑川陪着母亲一起回到了下北泽的老宅。
“我看过信了,你是要拒绝亲事,对吧?”哥哥趁母亲不在的时候问道。
“我还是没感觉,所以想请你帮我向宗方明确表示拒绝。”
“是吗?既然本人这样想,那就无可奈何了……听说前几天青地先生和宗方先生去前桥了?”
“说是打完高尔夫球回家,突然就来了。那天晚上还请我吃饭,反倒让我感到负担更重了。”濑川没敢明说青地洋子跟父亲同行,一个人留在宾馆等候。
“哎,挺可惜的一桩亲事。”嫂子来到旁边,遗憾地看着濑川。
“那你就暂时孤身一人了。”哥哥笑着说。
“是啊,我想再过一段悠闲自在的日子,顺其自然吧!”
“良一,你还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吧?”嫂子嘴角浮出笑意,眼神却像在探询答案。
“没有那回事儿!”濑川一口否定。
说完这番话,他好像完成了一项义务心情轻松了许多。翻开电话号码本,他开始寻找品川的松荣旅馆。
接电话的是旅馆的女服务员。
“你们旅馆有没有H商厦介绍的从广岛县来的山口?好像应该是今天早上到东京的。”
“是的,有啊!”对方马上回答。
“他叫山口重太郎,没错吧?”
“是的,没错!”
濑川的心情很激动。“我是他的熟人,你能不能让他接一下电话?”
“他说十二点左右跟女儿一起去游览东京,然后就离开旅馆了……”
“什么时候回来?”
“因为他是坐H商厦的包车去的,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听说晚饭也由商厦招待。”
山口重太郎说和他女儿一起游览东京,那肯定是H商厦提供的服务,晚饭也由商场请客。
但是,濑川推测山口重太郎回来得比预料的早。因为商厦出于情理才请客吃饭,所以肯定会简单打发。而且还带着一个女孩子,所以他晚上不会在街上逛得太久。濑川认为他九点左右会回到旅馆。
“那我九点钟去你们旅馆。如果他九点之前回来了,麻烦你告诉他,濑川要去拜访。”
“是濑川,对吗?知道了。”服务员挂上了电话。
濑川想接下来和大贺冴子联系。明天是星期天,如果山口后天离开东京,就不能和冴子当面对质了。所以濑川想在今天之内与她取得联系。
濑川在电话本上找到了冴子信中所写荻窪高中的电话号码,当下就拨了号。
“你是问大贺老师吗?”
从办公室那个女声听起来,她好像不太知道大贺。濑川为了确认又补充说,她不是全日制教师而是夜校的老师,并且她刚来,办公室可能还不熟悉。
“啊,是吗?请稍等一下。”办公室那个女人好像正在向别人询问。
濑川等了一会儿。他想这时对方可能在查阅夜校的课程表。
“让你久等了,是找大贺冴子老师吧?”这次听上去像是已经搞清楚了。
“大贺老师下午五点钟来学校。”
“她几点下课?”
“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所以七点半下课。”
“我想给她打电话,她下课回到办公室大概是几点?”
濑川担心打电话时冴子正在上课或者已经离开学校。办公室那个女人说在七点四十分大概刚刚回到办公室。
濑川回到客厅,哥哥笑着说“你可真忙呀!”
“嗯,有一个麻烦的案子。”濑川故意往工作上扯。
“那不能在检察厅正式联系吗?听你刚才打电话,像是在谈私事。”
“根据案件调查的需要,经常有公私不分的情况。”濑川回答说。哥哥本来就对检察官之类的职业不感兴趣。
“是吗?”哥哥只说了这一句话。
离晚上七点四十分还有一段时间,濑川不知道如何打发。濑川等不到七点四十分就向荻窪高中打了电话。他是外出在半路的公用电话亭打的。
“请稍等一下。”办公室的人回答的时候,濑川有点呼吸急促。
“我是大贺。”听筒里涌出冴子的声音。她的脸庞也同时浮现在眼前。
“我是濑川。”
“好久不见了。”
“久违了。”
“我上次寄那样的明信片真是失礼。”大贺冴子的嗓音中毫无感情色彩。不如说是缺少抑扬顿挫,无精打采的语调。
“哪里,我觉得十分难得。因为上次听你说过,所以我想现在你差不多该上任了。”
“昨天才到学校,还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一样。努力干吧……哦,我打电话也没有别的事,就是有点事想见你一下。”
“啊!”冴子好像刚刚发现。“你现在不是在前桥打电话吗?”
“我现在到东京了。”
“啊,是吗?”
“我一定要见你。”濑川想如果可能的话就在今晚见面。但因为是在晚上,所以他难以说出口。
“明天是星期天,你有时间吗?”
“那倒没什么关系……”听上去她似乎想问还是那件事吗。
“如果可以的话,想请你出来见个面。”濑川下决心说了出来,并赶忙补充理由。“我想如果不直接面谈,你可能不会同意。其实还是此前那个案子,我想请你见个人。”
“见什么人?”冴子疑惑地问道。
“他是广岛县鞆町人,以前在四国,与那个案子有关。你父亲也知道他,山口重太郎。”
“……”
“喂、喂!”
“哎!”
“也就是说,他是在四国案件中接受过你父亲调查的一个人。他曾经是重大嫌疑人,被警方送到检察厅去了。但是在你父亲调查后没被起诉。所以,他对那个案件很了解。我想和你一起见见这个山口,向他了解一下情况。山口称赞你父亲是个好检察官,所以我想请你一定见见他。听他聊一聊记忆中你的父亲。”
濑川的言外之意是说,这对你来说肯定会激起怀念之情。总之,必须先说服冴子与山口见面。
“是吗?”冴子没有说话,好像正在考虑。因为沉默了很久,濑川担心她会拒绝。
“那在什么地方见面?”冴子终于开口问了,这让濑川很激动。她心中也有会见山口的意愿。
“山口先生住在品川的松荣旅馆,就在那儿见面吧!”
“品川的松荣旅馆?”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碰个头吧……是啊,见面时间……”濑川正要说过后再联系,但是发现明天星期天学校放假,而且冴子家里没有电话。
让冴子与山口重太郎见面,必须先问山口是否方便。这只有等今晚去拜访山口以后才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十一点左右可以吗?地点在涉谷的……八公犬像前面等吧!”此时说定咖啡馆的名字他们也都不知道,最后,虽然过意不去,不得已也只有这样说了。
“知道了。”看来冴子也觉得奇怪,嗓音中半含着微笑。
濑川放心了,他第一次听到冴子的笑声。
“那就拜托了。”
“再见。”
濑川走出电话亭,心中就像春天一般暖洋洋的。
他从下北泽车站乘列车到涉谷,再乘环状线到品川。
松荣旅馆在电车大街进入高轮的地方。确实有一种车站旅馆的感觉,门厅破破烂烂,里面乱七八糟。从这里就可以看出,H商厦不过是在形式上兑现了招募女工的优惠条件。
濑川在前台询问山口回来了没有,女服务员问问别人。
“是的,三十分钟前已经回来了。”
“我想跟他见个面。”
“请稍等一下。”服务员拨通房间电话,说有个叫濑川的人来了。
“他说要见你。”服务员放下话筒,向站在门厅的濑川说道。
“房间有点那个,您请到这边来。”服务员把濑川领到门厅旁狭小的像接待室的房间里。这里也只虚有其表,沙发弹簧也没弹性了,布套也烂了,让人感觉很寒碜。
他没有让濑川去房间,看来女儿可能也在一起。或者是和别人合住在一起的。
不到十分钟,服务员领着一个瘦高个男人战战兢兢地进来了,他就是久违的山口重太郎。山口穿着破旧的翻领衬衣和旧长裤。
“你好!好久不见了。”濑川站起来招呼。
“上次实在感谢……”山口重太郎也笑着向濑川行礼。服务员很忙似地从门口走了。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寒酸的桌子两端。
“听说你女儿来东京工作了。”濑川先从信中的话题聊起。
“是啊,因为他们热情推荐,终于决定让她来东京了。”山口小声地说道。
濑川考虑在这种地方就算请求山口重太郎,他也未必会同意。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带他到外面去,找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地谈一谈。
“怎么样?山口先生,这里不太方便,咱们到街上找个清静的地方吧?”濑川建议道。
“是啊,谢谢。”山口重太郎用广岛方言说道。“但是,我女儿刚来东京,把她一个人留在旅馆我不太放心……”山口不太情愿。他说得在理,所以濑川也不能强迫他。
山口好像察觉到了濑川的心思。“你要谈的还是那件事吗?”
“嗯,其实就是那件事。”
“就像上次回信中写的一样,你寄来照片上的人肯定是山岸君。他看起来风度翩翩,现在可能是个什么人物吧?”
濑川现在不能说出那是叫佐佐木的国会议员。此前寄去的照片上也故意没有说明。
“嗯,像是出人头地的样子。不过,现在不太方便说。”
“是吗?我看见照片上他胸前好像别着什么徽章?”
“……”
“那是町议会议员的徽章还是市议会议员的徽章?”山口好像也没有想到山岸竟然当了议员。作为国会议员的佐佐木已经当选两届,也没怎么在报纸上露面。当然,总选举当选者的照片是会张贴的,但是山口不会注意看那种广告。
“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濑川也只能含糊其辞地回答。
“是吗?那可真是出息啦!我还是老样子,翻不了身呀!”山口对当年的同事多少有点羡慕,有些失意的样子。
“你别那样想,人只要正直生活就可以堂堂正正。”濑川不经意说出,但这话却让山口很高兴。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检察官先生见到的都是坏人,所以看得更加清楚。”
“哦。”
“在这个世上,做了坏事的人未必衰败破落。我觉得山岸君也不是什么正直的人物,如果他当上了市议会议员或町议会议员的话,我们觉得太没道理了。”
山口重太郎或许是在和自己对比,对那个案件中被大贺检察官认为嫌疑最大的山岸没有好感。濑川决定抓住山口重太郎对山岸反感这个好机会。
濑川看着山口重太郎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询问。“山口先生,你明天有没有计划去哪里?”
“没有。我女儿去第一次工作的只商厦。我也被邀请去参观,所以我想去看看。”
“那上午就能结束吧?”
“是啊。”
“下午呢?”
“现在还没有决定。好像有人下午继续游览东京,我还不知道干什么呢!”
“如果你方便,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啊,谢谢。”
“也没什么特别招待,我想一起随便在哪里吃顿饭。”
“那不行。上次你去我那儿也没好好招待你,哪能让你破费……”
“请不要客气,你就放松心情一起坐坐。最近,东京也新建了大型宾馆,我想带你到那边的餐厅去。”
“我以前在报纸和杂志上看见过新建大型宾馆的报道,今天又在观光大巴上又听导游介绍了,的确够气派的。广岛就没有那样的大楼。”
“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个聊天话题而已。那么,我十二点半左右来接你。”
“是吗?那太麻烦你了。”山口重太郎鞠躬说道。
濑川觉得在这儿提起大贺冴子的事情不合时宜。如果事先告诉他,肯定会令他退缩。还是把大贺冴子带到餐厅,做出偶然相遇的样子。
濑川与冴子约好上午十一点钟在涩谷晤面。必须把山口重太郎的事情全部告诉她,再从山口嘴里问出情况,然后对照着引出冴子父亲笔记的内容。这必须争取她的同意。
十一点钟与她见面,说服她可能需要三十分钟。然后在十二点半就可以到品川的这家旅馆。
“你很辛苦,真对不起。”濑川从破旧的沙发上站起来。
“哪里,我也没好好招待你。”山口重太郎也站了起来。
“不过,山口先生让小女儿来东京,那你以后不是太孤单了吗?”这是分别前简短的谈话。
“毕竟让她出远门了,所以目前还是挺担心的。但是女儿说乡下都是熟人,讨厌。”
太阳很毒。在国营电车涩谷站前,涌动着白色的人群。进站的、出站的、电车门口吐出的、过人行横道的、从地下通道出来的,男男女女全是白色装束。在八公犬的铜像附近,由于商厦的暗影投在地面上,周围聚集了身穿白衬衣或白裙的行人。只有这里与周围忙碌的人流毫无关联地静止着。
但是,站着抽烟的男人,不惹人眼地伫立的女人,眼睛都追随着来往的人潮。尽管他们相距咫尺,却从不交谈。几十个人聚在这里,却互相不感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等待的那一个人。
濑川有点不好意思地站在那群人当中。虽然他听说过,但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等人。这里都是些年轻人,濑川显得年龄偏大。
十一点过五分了,因为冴子住在关町,所以不知道她是坐大巴到吉祥寺转乘井头线来,还是乘西武电车到高田马场再转乘国营电车来。因为出站口各有不同,所以濑川不得不左顾右盼。
十分钟过去了。进入眼帘的都是年轻女孩。考虑到冴子的身高,一见有相似的女孩出现,他就把视线投过去。
又过了五分钟,濑川开始担心冴子恐怕是不来了。尽管打电话约好了,但还是担心她会变卦。在这种像是恋人约会的地方见面,她也许不愿意来。
对冴子可能不来的担心,此时已经变成错失与山口见面绝好机会的遗憾。山口重太郎明早就要回广岛县了。如果不是这样的机会,冴子是不会开口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与山口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就算冴子现在出现,也不知道时间够不够说服她。濑川心中烦躁起来。
有很多男男女女跟濑川一样,正在焦急地等待对方到来。站得筋疲力尽的女孩只把眼睛紧紧盯着一个方向,扭扭捏捏地站在那里。男孩则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连手中的杂志也没心思去看。还有的人往返于商店之间。想到在别人的眼中自己也是这样,濑川真想立刻离开此地。
有的人如愿等到了同伴,起死回生似地一起走开。剩下的人对此漠不关心,仍旧眼神空虚地等待。还有人坚持不住了,就到车站检票口或地下通道入口或商厦门口,远远地注视这边的动静。
突然,濑川的眼前遮上了女式阳伞,伞后出现了向他鞠躬的冴子。
“真对不起!我迟到了。”冴子气喘吁吁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