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是一个慵懒而空虚的周日下午。
公寓房窗户的上半部分被宛如青瓷般冰冷而清澈的天空所占据,下面那一半则映现出灰色的、错综复杂的低矮屋顶和林立的树木。在这个高地下是一片山谷,再过去就是东大基础学院的树林了。树林的梢头宛如片片烟雾,朦朦胧胧的。
元子在饭桌上摊开帐簿和发票,她正在写帐单。在公寓的二楼,元子独居却租用着一套宽敞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原因是店里的女孩子们时不时地会来她这里坐坐的缘故。虽说仅仅是为了虚荣心,但那也是无奈。她对房间进行了一番装饰,当然和两个多月前去过的里子住的公寓是迥然不同了。不过这种差异也只是一种浪费。元子觉得里子公寓正是自己在千叶时代的生活写照,而住进这里以后,她也并没有感到自己生活质量有多大的提高,只觉得有点不伦不类的。
在银行时就养成的习惯,元子总不能安心坐在八铺席大的和式房间里写东西,而喜欢坐在带厨房的起居室桌边,一边看着顾客的赊款帐簿,一边填写着帐单,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将帐单放进信封里。银行职员的从业经验使他们数字的书写比文字书写得更漂亮。
帐单的数字多半在六万日元至十万日元之间,没有公司职员,基本上都是公司老板,其中一半以上都是中小企业的老板。
楢林谦治每月花费三十万日元左右,不过他是为波子而来的,因此有些特殊。以前他总是带着一些也是做医生的朋友来店里,可最近他却常带着一个补习学校的董事长来店里。据说那是一所专门为希望考上医学院的考生补习“报考医学院课程”的专门学校。
这位理事长叫桥田常雄,五十多岁年纪,矮个子,宽肩膀。额头由于秃了发而显得格外宽广,鼻子扁扁平平的,嘴巴很大。最近他也会独自来店里。他喜欢喝酒,有时波子陪他,有时润子陪他。桥田知道波子是楢林的情人,因此显得有点顾忌,将双手插进裤袋里似乎是他的一个癖好。桥田每月在店里的花销在十六七万左右。补习学校董事长的收入也相当不错。
如果每天晚上有三组客人花费在十万日元左右,十组客人花费在三万日元左右的话就很不错了。星期六和星期天休息,因此每个月的营业额差不多在一千二百万日元左右。其实元子正是按这样的计算开了这家酒吧的,而这个计算的根据就是“俱乐部烛台”的经营成绩,元子预计自己店的营业额是烛台的五分之一。
可是开店已经一年多了,这一估算却完全落了空,眼前的总帐说明了这一点。
刚开店的那段时间可能由于好奇,还来了不少客人,但此后每个月的平均成绩大约在六百万日元。
每天晚上来的客人只有十二个人左右,平均每个人二万日元。光这点的话每个月只有四百八十万日元,加上楢林的三十万和最近桥田的十六七万,好不容易达到五百二十万日元。
而支出方面,除了该发的工资一共一百三十三万四千日元以外,酒吧的租金、水电煤等共六十五万日元。店的位置在银座最中心地带,而且又是在新建大楼里,因此租金很贵。进酒的费用在四十二万日元,给客人喝的是国产高级威士忌。
一瓶威士忌八千日元,以九折买进,那就是七千二百日元。让客人买下一瓶自己的专用酒,可以卖到一万八千日元。加上桌子费、不论客人是否点都必上的三种餐前下酒菜,这样一来就已经四万日元左右了。
这是在“烛台”实习时学到的计算方法。
一般说来餐前下酒菜占总数的百分之四左右是比较合适的,因此要花二十一万日元左右,冰块的进货大约是三万日元。
加上店里的九谷烧花瓶里时常插着鲜花,每周换两次,一共要花二万四千日元。元子觉得这个鲜花钱花得实在冤枉,但是因为有客人常会赞美鲜花真漂亮,真雅致什么的,似乎还能作为店的一个标志,因此她也不好突然将此取消。以上这些支出加起来粗略算一下总共一百四十万日元。
而令元子头疼的还是工资。调酒师每月的工资是二十万日元。那是一个曾在银座和新宿各店流转的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与妻子离了婚后和新宿一个陪酒女郎过着同居生活。
做会计的女孩每月十五万日元,她以前在乡下某个邮局工作。
每天付给陪酒小姐波子二万五千日元的工资,她是一个特例。里子和润子每天一万八千。美津子、明美、春子、敏枝四人各一万二千。每个月工作二十天,因此每个月共二百一十八万日元的工资。加上元子每天给自己发的工资三万日元,共二百七十八万日元。加上调酒师和会计的工资,每个月要发的工资总共三百一十三万日元。
算上进货的一百四十万,支出的总额是四百五十三万日元。眼下的营业额是五百二十万日元,减去所需支出的费用后得到的毛利刚好七十万日元。
这纯粹是毛利,减去其他看不见的费用后所得到的纯利润将更少。
从中可以看出楢林院长每月三十万日元的分量有多重了。但这个楢林,也不会一直就这么来店里的。毫无疑问,他以后一定会帮助波子自己开店的。这样一来现在的利润就几乎等于零了。
以前的估算难道什么地方有差错吗?
元子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外面出去游玩的汽车驶过,发出了声响。再度恢复宁静后,可以听到屋子里煤气暖炉燃烧时所发出的轻微声响,室内变得温暖起来。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差错在哪里了。当初的预算是陪酒小姐每人每天的工资是一万日元,而且只用四五个人的。
后来才知道这样是行不通的。虽然利用星探去物色陪酒女郎,通过预付工资和签合同费而从其他店里拉拢陪酒小姐,这些都是排场大的酒吧所做的事,但是无论如何也要用像波子这种水平的陪酒小姐。这点是元子在用了波子后才知道的。
在“烛台”的实习说到底不可能了解进一步的情况。对于店里的经营状况、陪酒女郎的情况等也不过是看个表面现象而已。
最初说好给波子的是一万八千日元,但三个月过去后她就提出要二万二千了,也正是在那时她开始抓住楢林的。
虽然她算不上个什么大美人,但她的脸却是男人喜欢的长相,身体的举止动作也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性感风情。因此不仅楢林喜欢她,其他客人也都喜欢她。
“我这头发每天都需要盘起来,因此每个月去美容院的钱就是三万日元。而且晚上回家晚都得坐出租车,从银座到家里的深夜费用是一千二百日元。另外还有和服的钱,我每两个月就做一套新和服,每套都要花二十万日元,每个月就是十万。如果每次都穿同样的和服装,无论在店里还是在客人面前,我都会觉得难为情的。和服比普通服装贵多了。哦,对啊,关于这件事妈妈比我清楚多了。我还要给家乡的妈妈每个月寄七万日元呢,还有公寓房租八万日元。”
那是波子还未搬到现在的公寓时对妈妈讲起的消费状况。
那时波子经常定做和服。虽然做得并不是那种最上等的,但这种“一越织法”的大朵花草和服,二十万也不会是瞎说的吧,说不准还更贵呢。这从自己买小碎花纹图案和服的经验中就可以推算出来。
毫无疑问,波子那时的新和服已经是楢林给她出钱定制的了。但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就驳斥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你的和服是楢林院长给买的不是吗?”
又过了三个月,元子主动提出给波子的工资加到二万五千日元。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波子在自己店已经是一名无人可以替代的陪酒小姐了。
里子和润子那时候的工资加到了一万八千日元。虽然和波子说好工资的事要她千万保密,但女人的直觉很灵敏的,其他陪酒小姐会猜到个十有八九。到时候万一惹恼了她们,一气之下都转到其他店里就麻烦了。
其余四个每人一万二千日元就行了。她们还太年轻,没有什么客源。美津子以前是百货公司的店员,敏枝以前则是研究新剧的学生。
总之呢,陪酒小姐的工资是预算出现差错的重要原因,没有想到她们的工资会占据那么大一笔。以前在“烛台”时陪酒女郎的工资很低,而此后陪酒女郎工资的上涨也是预算出错的原因。还有从店的大小看当初觉得四个陪酒小姐就差不多了,但其实这个估计也不够准确。陪酒女郎越少,酒吧看起来就越冷清,客人来得也就越少了。
以后万一楢林那样的客人不再来的话,还不知道店的生意会怎样呢?店的经营一定会越来越糟糕的。
从东林银行千叶分行那里得到的七千五百六十八万日元中,在“烛台”一年实习期省吃俭用的花销,加上“卡露内”的开店资金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费用共计五千万日元已经花费殆尽了。现在为了店的周转资金,不得不再筹集一千万至一千五百万日元。真令人担心哪。
必须考虑如何起死回生了。这样就必须花费更多的资金,而且又是一笔巨大的款子。
正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我是波子。妈妈哪里都没去,在家里太好了。”
一个富有跳跃感的活泼声音传来。
“啊呀,怎么了?”
“我有点事情想求您呢。只需要三十分钟就可以了,我可以去您那里一下吗?”
“好啊,来吧。我一个人也正好很无聊,不要说三十分钟嘛,多玩一会儿。”
“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如果店里的女孩说“我有事求您”、“我有话要和您说”而要来家里玩什么的,一般总没什么好事。什么提前借用工资啦,还有女孩子之间的各种纠纷啦等等。说完那些后女人一定会哭上一通,然后元子就得安慰她们,或不得不为她们调解纠纷。提前借用的工资也是从经营资金中取出来的。
波子的事恐怕有所不同吧,元子隐隐约约感觉到。不过本来还以为她会在店里再多呆一段时间的。可却来得太快了,令元子感到意外。
刚才的电话中,波子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兴奋,说话的腔调也有点霸道,似乎已经有了“对等”意识。
说是“求您”,可其实并不是要求获得许可,只不过是她单方面宣告罢了。
元子想起了里子妹妹和江来信中的内容,那是和江第三次来信的“报告”。
“有一次我去院长先生的房间打扫卫生,那房间不同于楼下的院长室,在二楼。平时院长累了上去休息时用的,有时也在里面看看书什么的。那天我以为院长先生不在里面,就拿着吸尘器去了二楼,刚上了二楼就吓得我两腿直发软。我听到里面传来中冈市子护士长的号哭声,那是一种忘乎所以的声嘶力竭的号啕大哭。
“伴随着她哭声的是院长先生的大声喝斥:我讨厌你这种凭着胡乱猜测就随便妒火中烧的女人!我今后还会按自己喜欢的去做,不管你怎么想,我绝对不会让你干涉我的!
“于是护士长发出了犹如动物吼叫似的哭声,一边嚷着:这太过分了。这么多年来我对先生竭尽全力,现在却像破布一样被你扔掉吗?请带我到那个让先生痴迷不悟的女人那里去,我要和她当面较量一下。当院长先生野蛮地吼着‘不要做蠢事!’,这时只听到‘扑嗵’一声,那是人倒在地上的声音。护士长口中不断发出‘哇、哇、哇……’的可怕叫唤声。
“我感到好害怕,赶紧跑下楼去。”
元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封信的文字。窗外一幢红色砖瓦墙的公寓映入了元子的眼帘,看着它想起了上次去波子住的赤坂那幢巧克力色的高级公寓。
波子大概是在附近打的电话,因此不大会儿工夫就敲响了元子的房门。
元子打开房门,一个身穿水貂皮大衣的身影立刻映入了眼帘。看到元子瞠目结舌的样子时,被外面的寒气吹得脸色红扑扑的波子满脸展开了笑容:
“妈妈,您好。”
她解开大衣纽扣,交替伸出了两只脚脱下了鞋。她身上的西服套装也是新做的,和她身穿和服的样子有些不同,但看起来也很漂亮。
波子这是第四次来元子的公寓了,但她依然还在和自己的公寓比较似的环顾着室内。她将提在手上的在银座一家有名的高级水果店买的礼物交给了元子。
元子为客人精心泡了红茶,因为她已经知道波子今天来访的用意了。
“妈妈,我这次也准备自己开店了。”
波子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但却带着骄傲的口吻。
“祝贺你了!波子小姐。”元子作出从内心向波子表示祝福似的说道。
“妈妈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不过到这个月底我打算辞职了,行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又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事。”
元子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了和江的“报告”。
“请带我到那个让先生痴迷不悟的女人那里去,我要和她当面较量一下。”
“很抱歉。”波子鞠了一躬,装了装样子。
“那你店的位置定了吗?”
“在银座。”
“是吗?在哪个位置呢?”
“这个我好像有点说不出口……”
元子误以为她是因为位置比较差而说不出口呢。
“妈妈,你知道在卡露内再往上两层楼的地方有一家叫泊尔塞的店吗?”
“嗯 ,我知道……”
元子回答道,她的脸色铁青。
“我把那家店买了下来。取名叫‘巴登—巴登’。”
波子的新店和元子在同一幢楼。
“是哪位啊?”一个年轻女人以公事公办的口气问。
下午三点,元子估计那是护士们最为空闲的时间带,她在楢林妇产医院附近给医院打了一个电话。
“我叫原口,我有事要找护士长。”
“是有关病人的事吗?”
“不,是私人的事。”
“那你等一等。”听筒里传出了等待时八音盒演奏的音乐声,护士长好像在。元子在等待的间隙似乎感到一股消毒水的气息从电话的那头传过来。
“喂,我是护士长中冈。”
她的嗓音让人感到一个四十多岁女人所特有的老练。
“百忙之中让您来接电话真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给您打电话,我叫原口元子。”
“哦,有什么事情吗?”
中冈市子的声音很有些焦躁。一个以两个月一次的频度来东林银行千叶分行的长脸女人在元子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那次给护士长添了不少麻烦。”
“欸,是怎么回事啊?”中冈市子还以为是和病人有关的事呢。
“我是银座一家叫卡露内酒吧的店主。”元子压低了嗓门说。
元子觉得听筒的那头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啊”的声音。对方果然知道这家店。
“是这样的,护士长如果有时间的话我想见一见您,只要二十分钟就可以了。其实我人已经在医院附近了。”
“您到底有什么事?”
中冈护士长也突然压低了嗓音。是不是身边有其他护士在,或者是接到了意想不到女人的来电而感到了不安呢。
“我是来道歉的。”
“……”
“本来早就该来医院了,只是担心被人看见。”
“……”
护士长并没有立刻回答她。
为波子的事情,店里的妈妈居然突然到了医院附近,这使她感到惊讶。
但是,对方的口气似乎拒绝了她就会亲自来医院似的,这又使她感到担心。其实元子是故意用这种口气说话的。
“我想先告诉你,我解雇了波子,我知道她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因此就解雇了她。”
正是这句话起了作用。
“现在您在哪里?”
依然还是那低沉的声音,很显然她的心思已经有所动摇。
元子说了她现在的位置后,护士长告诉她在附近走大约十分钟有一家地下咖啡馆,她让元子在那里等自己,说再过十五分钟自己就可以出门了。这次她的说话声变得非常爽快。
此时此刻元子正从外面察看着楢林妇产医院,作为一家私人医院已经够大了。正面看是三层楼,门前种着躯干粗壮的椰科植物,手掌形的绿色叶子大大地伸展着。旁边有一个并没有种上任何花草的花坛,宽敞的玄关上方悬挂着“楢林妇产医院”的雕刻文字,按一定间隔排列着。在三楼屋顶上也高高竖立着医院名字的招牌,上面是大红色的文字,到了晚上会点亮霓虹灯。
在屋顶招牌背后和医院相连在一起的是一栋有着大屋顶的高楼,那是医院的住院部,里面共有一百三十张床位。就在前一阶段,里子的妹妹和江作为见习护士还在里面工作过呢。
元子穿过一条横马路,去边门看了看。医院背后和住院部就在那里连在一起。一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护士手里端着一个装脓、血之类的金属盘,瞥了一眼在边门往里张望的元子,她穿过过道,快步消失在住院部的入口处。那一定是和江所说的喜欢欺负人的护士吧。里门的内侧,左右两边各有一个花坛,里面种植着叶子短小的植物。
“医院非常有人气,上午门诊病人拥挤不堪。住院登记后也要等很久才能轮上。……早晨七点左右的光景,经营胎盘生意的冷冻卡车会停在医院旁边的一扇边门。”
元子脑海里浮现出和江汇报的内容。
当然此刻并没有卡车停在边门,横马路上不见行人,医院的停车场里也只有五辆小汽车。现在正是医院最为空闲的时间。
走出共用电话亭后的元子看见一辆出租车从眼前驶过,向医院大门方向开去,里面坐着膝头放着鲜花和包裹去探望病人的女性访客。电话亭刚好位于可以观察楢林妇产医院的角度。
元子沿着人行道走向了通往地下通道的水泥阶梯,里面有些昏暗,也很狭小。她走进了咖啡馆,里面小小的,没有一个客人。
圆嘟嘟脸庞的女孩走过来问她想点些什么,元子回答说有一个朋友要来,于是她端来了一杯放着冰块的水。
看到这样一个化着浓妆、身穿细碎花纹和服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店里的人会怎么看她呢?或许猜测她正在等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吧。元子从手提包里取出香烟,低着头轻轻吸了一口。自从开酒吧后不知不觉学会了抽烟。
中冈护士长说十五分钟后从医院出来,那么说来楢林院长可能不在了。从医院辞职了的和江说院长离开医院的时间从以前的六点越来越提前了,而他的去处毫无疑问是赤坂的公寓。
波子就要开店了,院长也一定和她在商量开店的各种事宜吧。他出了资金的,因此会相当热心此事了。
波子真是个厚脸皮的女人,居然买下了和“卡露内”在同一幢楼的酒吧,而且在上面二层楼的地方,这可不是一般的厚脸皮啊。她非但不讲情谊、毫无顾虑,而且简直是在挑衅,她买下的叫“泊尔塞”的店堂面积比“卡露内”还要大三坪左右。买下使用权也一定花费了不少钱了,她是连货带店一起买下整个店的,但现在却在对店进行大肆改造,似乎要将原来的店改得面目全非。近来已经有很多装修工进去了。反正是院长的钱,波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上次波子为辞退“卡露内”的活,还有她自己也要开店一事曾来公寓和元子打过招呼,那时她身上穿的崭新貂皮大衣,质地非常不错,少说也得五百万日元。还有她手上戴的那两克拉闪闪发光的钻石,至少也要八百万日元了吧。光这两样,院长就为她花了一千三百万日元。此外还有套装啦、和服啦,也不知道院长给她定制了多少套了。
虽然她长得并不见得有多美,但却长了一副讨男人喜欢的脸蛋。她那已经完全成熟的、结实而丰腴的肉体足以愉悦男人。她的脸抚摸起来一定光滑细腻,还有身上那滋润而细致的皮肤。有一次她穿和服时曾让我帮忙,我的手伸进和服的对襟口,隆起的胸脯非常有弹性,那皮肤的质地简直可以说像肥皂,既光滑又有吸力。大腿内侧周边一定更是如此了。女人一定会嫉妒她,而楢林院长毫无疑问一定沉溺其中了。
波子头脑灵活,和客人对话时非常机敏,对带点黄色的话题也能巧妙地应付自如,和她那天真无邪的脸蛋很不相称。而她自己开店做了妈妈后会锻炼得更不得了的。
“欢迎。”
随着男性服务员的招呼声,咖啡馆门口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
元子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在她离开椅子起身前,她的视线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啊,果然是那个人,她想。就是那个去东林银行千叶分行以蒲田英一的伪造名义来存款的女人,在银行柜台声称自己是蒲田英一的表妹。
中冈市子踩着响步朝元子的桌边走了过来,这声音和她在银行大理石地板上踩响的声音完全一样。今天她穿着一身朴素的西服套装。
站起身的元子收回了视线,等着对方走到自己跟前。她将双手交叉垂放在身前,并且弯下了腰。
“您是护士长吗?我就是刚才给您打电话的原口元子。”
她小声而有礼貌地说。
“我是中冈。”
对方也低声回答。
元子感到自己似乎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头往下俯视着,不过这种感觉反而可以使她更容易将抱歉的话语说出口。
“我是来向护士长道歉的。不这样的话,我心里会觉得很过意不去。”
虽然说的是和电话里同样的话,但这次元子是当着面直接说出来的,同时她深深地鞠躬表示了歉意。
“总而言之,先坐下吧。”
中冈表情生硬地说道。
“好的。”元子宛如罪人似地显出十分沮丧的样子,她迟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女孩又来问需要点些什么,两个人都要了红茶。沉默了片刻,元子抬起了头。
“这次真的给护士长添了很多麻烦,太对不起了。”
她又一次低下了刚抬起来的头。
护士长从额头到脸颊都涨得腓红。虽然元子只重复了一遍添了很多麻烦这句电话里也说过的话,可护士长却听出波子曾呆过的这个酒吧妈妈对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
“不过你又不是当事人。”
中冈市子竭力冷静地打断了她。
“不。波子干出这种事是在我的店里,所以我也是有责任的。”
“……”
护士长沉默不语。
“请您原谅她吧。我听说了那件事后也对波子非常生气。”
“刚才在电话里听妈妈说已经辞退了那个女人?”
护士长仿佛又确认一次地说。
“是的,因为事情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所以我立刻解雇了她。”
元子说这句话的口气显得特别肯定。
红茶端了过来,她们的对话中断了片刻。
中冈市子从元子推过来的金属容器中舀了一勺糖放进了红茶里。她那拿着勺子的手指虽然很长,但关节突出,手背上好几条青筋突显着。
她双颊凹瘪,骨头却突出着。她的鼻梁高耸,上面的肉很薄,深陷的双目四周集中着细小皱纹。尖削削的下巴下方、咽喉一带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套装的肩部虽说平缓,但也显露出了肩胛骨的形状,胸部也放着衬垫,可以明显看出她的胸部平坦如板。来银行时所看见的宛如男人似的绷紧着的臀部也只是因为瘦的缘故。
这样她是无法和波子决一胜负的了。
据和江的汇报,听护士们说护士长半年前开始明显消瘦了,但即使没有这种精神的痛苦所引起的羸瘦,她原本也是一个干瘪无肉的女人。
元子在无意间仔细地观察着中冈市子,但市子却没有发现元子就是自己曾去过的那家银行的女职员。因为银行女职员就是坐在银行客服窗口里面负责储蓄的。
可元子还是为了防备自己被认出来故意化了浓妆,并穿上了碎花纹的和服。这样一来和不怎么化妆的脸,以及身穿银行米色制服的形象迥然不同了。
“你为什么解雇了那个女人呢?”
护士长盯着元子的脸问道,声音中流露出凶巴巴的感觉,此时她的脸色已经由红变青了。
中冈市子使用“女人”这个词是有特殊含义的。当然她知道波子的名字,甚至叫山田波子她都知道。可她却并不称呼她的名字,却使用了“女人”这个词。这是只有从妻子的立场出发在提到丈夫的情妇时所使用的词。这个词里露骨地迸发着一个妻子对情妇所带有的憎恨、藐视和厌恶的感情。护士长不由自主地使用了“女人”这个词是因为她自认为自己是院长的“妻子”。
“院长先生和护士长有着特殊的关系。医院的护士们说她是院长第二。”
已经辞去楢林妇产医院的临时见习护士的和江曾对元子这么汇报过。
“护士长住在涉谷的一个公寓里,但涉谷的一家宾馆是她和院长幽会的地方。他们时常会一起住在宾馆里,然后早晨像刚遇到似的,一起到医院上班。”
院长夫人幽居在家中的一个房间里,过着半卧半起的生活。虽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和护士长之间的关系,但无论是态度还是语言从来不曾流露出来。她本来就寡言,性格老实木讷,长期的疗养生活使她多少患上了忧郁症。
“医院里有一个相当于事务长的男性职员,但是遇到会计方面的敏感问题都由护士长掌握着大权。院长先生是如此信任着工作了二十多年的护士长的。但男人真是任性,即使这样他在外面还是有了女人。护士们都一致认为护士长如此暴跳如雷,就是因为院长在外面有了新女人的缘故。”
“辞去波子的理由是……”元子对护士长说。
“店里有了这样的女人,会在其他陪酒小姐面前造成一个坏榜样。店的声誉也会每况愈下的。”
被院长抛弃的女人似乎还想更多地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波子最近身上的穿戴突然变得奢侈起来。上次居然穿着貂皮大衣,而且还是长大衣,从质地看起码也得花上一千万日元吧。而且她手上还戴着钻石戒指,从大小看也有二克拉半了,我想大概也得要一千四五百万了。就在半年前她还将质地并不怎么好的墨西哥蛋白石戒指像宝贝似地戴着呢。”
元子夸大其词地说道。
“……”
“而且她还戴着一只镶嵌着小颗钻石的女式金边手表,是瑞士的一流名表。她还在其他陪酒女郎面前炫耀说那是最新款式。我告诉她以后到店里来上班不要戴着如此贵重的东西,其他没有的人看了心里会感到不舒服的,女孩之间的竞争多了是件麻烦事。这是我作为一个酒吧经营者理所当然的处理方法。然而,波子还是瞒着我偷偷地将这些东西在店里的女孩子们面前炫耀。而且她还明目张胆地说是院长先生给她买的呢。”
护士长低着头,嘴都气歪了。
“我这样阻止她,可她还是我行我素。波子简直把我当傻瓜,她完全藐视我。”
上面这席话是元子自己真真切切的感受。
波子将店开在“卡露内”上面二层的地方,她买下了一家酒吧,将店取名为“巴登—巴登”,而且她已经开始在为开店做宣传了。现在店内的重新装修大概也接近尾声了吧。
每天从早到晚,木匠、水泥匠、水管工、煤气工和电工等近二十个人在五楼唝咚唝咚地施工。白天这些工人可以利用电梯上下,但傍晚六点以后各层楼的酒吧都陆续开张,因此施工人员只得提着工具从狭窄的楼梯上上下下。不过要是施工时间紧迫的话,他们也会和陪酒小姐以及其他客人一起乘坐电梯上下。
现在木匠的工作已经结束,只是在做最后结尾工作的小木匠师傅、玻璃工、冷暖气的施工人员、油漆工和电器用品送货工等在五楼上下来回着。
这些人夜间也工作,因此他们会手提工具和客人、陪酒小姐同乘一个电梯。他们施工时不仅声音大,而且施工人员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一同乘在混乱的电梯里非常不便,于是各个店都提出了抗议。但各个负责不同业务的施工人员都找各种借口推卸责任。而波子自己却只在上午时分才会来店里看看,此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傍晚过后酒吧店主或经理都找不到她本人,而施工却依然进行着。夜间作业时强烈的裸灯泡将周围照得亮堂堂的,施工人员施工时所发出的巨大响声也给人一种这里的景气非常良好的感觉。
元子听陪酒小姐们说波子打算将店装修得非常豪华铺张,据说已经花费了不少钱。店堂面积比“卡露内”大三坪左右,包箱座位更多。店一开张就打算安置十个以上陪酒女郎,而且据说都是从其他酒吧里拉拢过来的出色女孩。这样的话就必须支付预付款,而且她们的工资也一定不会低。最厉害的还要数波子打算在酒吧的一角安排一个乐队,乐队前有一块场地可以供客人自由跳舞。
传入元子耳里的一切使她的神经愈加烦躁。波子很明显挑战到“卡露内”的头上了。不,与其说是挑战,不如是很强的优越感。元子感觉她犹如在宣扬说:像“卡露内”这样的店早晚会倒闭的。
到时候等波子的店一开张,乘电梯的客人们几乎都会直奔五楼,电梯就会在三楼连停都不停了。“卡露内”的陪酒女郎送客人到电梯口按下了按钮后,电梯里或许早就坐满了从五楼下来的客人和陪酒小姐,三楼就没法停了。不仅仅是陪酒小姐,连送客人出门的元子在坐电梯时也会遇到同样送客人出去的波子吧。
啊呀,妈妈,店里的生意如何啊?
波子一定会用得胜后骄矜的微笑,傲然地这么对我说吧。她的脸上也会写着:论客人的层次,我的店和你那里完全不同吧。波子就是这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完全藐视了我。元子对护士长说话时的声音里隐藏着的愤慨。
小小的儿童公园里没有任何孩童的身影。他们还没有从幼儿园或者学校里放学吧。加上天气寒冷阴沉,父母们大概也不愿意让孩子去外面,因此无论是秋千还是滑梯都是空荡荡的。
元子和中冈市子在冰冷的椅子上铺上手绢,两人并排坐了下来。光秃秃的树梢在风中颤抖着。在石栅栏外的一片空地上,去学校的学生,还有上班族们的自行车都集中停放在那里。这是一个远离楢林妇产医院的地方。
“波子现在住在赤坂的一幢高级公寓里,公寓位于一片高地上,是一流地段。
“我只去过她房间一次,又宽敞又气派,室内的装饰也宛如贵妇人沙龙。备置的家具全都是上等货。观叶植物的盆栽排列得像花坛,玻璃水缸里的热带鱼游来游去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外国地毯,天花板上悬挂着枝形吊灯,上面也有很多观叶植物悬垂而下,使人宛如身处植物温室。房间里腓红色的窗帘点缀着房间,在里面简直宛如置身国外。当时我觉得这些一定是花了不少代价的。”
波子的房间通过元子的添油加醋描绘得比实际更加豪华。但为了预防万一将来什么时候中冈市子真的去波子那里,所以元子也并非完全胡乱吹嘘。不过她知道刚才的话经过一番加工足以煽动对方发挥更大的想象力。
“可我住的公寓却是十多年前建造的,又旧又寒碜。”中冈市子的声音很低却充满了愤懑。
“波子以前也是的,就在前一阶段还是呢。以前她住的地方看上去也很穷酸。大家都说波子傍上院长先生是撞上大运了。”
“真是的,太厚颜无耻了。”
“就是啊。看来院长先生为波子还真花了不少钱呢。上次买了高级的公寓给她,现在又帮她开酒吧。可这些还远远没有完呢,以后波子还会在衣服啦、首饰啦等等上提出要求的吧。那个女人简直欲壑难填。而且住在赤坂这种地方,生活费也高,离青山、原宿、六本木以及银座又都很近,虽说买东西方便了,但却充满着价格不菲的高级货。即使日常生活的费用每个月也不会低于八十万日元。而且她又是一个爱奢侈的女人。”
“我在医院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现在每月的工资是二十二万日元。生活还根本谈不上宽裕呢。”
在楢林妇产医院埋葬了自己的青春、为楢林谦治奉献了自己身体的市子,此时此刻凄惨地喃喃低语着。她的侧脸透露了一个四十岁女人的疲惫,也呈现出逐渐衰老的迹象。
“只有二十二万吗?”元子惊讶地问。
“是的。”
护士长既羞愧又气愤地垂下了眼帘。
“实在太不像话了。工作了二十年……而且护士长在那家医院什么都得管,什么都得干的吧。”
“不知怎么搞的自己就这样了。我为院长先生忘我地工作,抛弃了一切个人欲望,也不结婚。以前的十多年来,楢林妇产医院的经营一直很艰难。”
“你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且不正是你才将医院发展到现在这么大的吗?至少你也有一半的功劳啊。真没有良心,我觉得院长先生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进了公园,他在这里转了转,瞟了几眼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中年女人又慢吞吞地走了。椅子上一个女人在哭泣。
“不管怎么说,院长先生现在不是很有钱吗?”
元子目送着老人走远后,对正用手绢擦着眼睛的中冈市子说。
“是的,现在医院很兴旺。”
护士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抽泣着,一边回答。
“院长为波子花钱花得实在太过分了。就这半年左右的时间,院长为她花了将近二亿日元。”
“二亿日元?为了这个女人?”护士长睁大着一双通红的眼睛。
“光是那家酒吧的使用权以及装修费就要六千万日元,还有为了招集优秀的陪酒小姐不得不付‘预付金’给她们,也就是这些小姐们欠以前酒吧的钱、因陪酒小姐的责任而赊给客人的酒钱等,也不得不为她们付清。这点估计波子现在已经开始做了,如果看中的陪酒小姐越多,要付的数额也就越大。而且酒吧的经营资金必须始终保持在三千万日元左右。这样一来光酒吧的支出不就是一亿日元了吗?”
“……”
护士长惊讶得呆若木鸡,这些事情是她绝对无法想象的。
“购买赤坂的公寓也花了五千万日元不是吗?加上波子购买的奢侈品、她每月的生活开销,这笔钱估计在三千万日元以上。这样算起来总共也要接近二亿日元了。”
“……”
“波子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即使以后开店赚了钱,她也绝不会将钱还给院长先生的。相反,她会将每月的收入存起来,然后依旧向院长伸手要生活费。”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哪,简直不是人!”
中冈市子呻吟着说。冬天的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那头发已经开始枯萎,发质也变细变软了。
“是的,波子简直算不上个正常人,在银座的陪酒小姐中也是不多见的。今后她还会死乞白赖地向院长先生要钱的。”
“难道还不够吗?”
“她什么谎话不可以编哪。什么家乡的父母住在医院里需要用钱啦;如果不给因交通事故而受了重伤的亲戚寄钱的话,他们一家的生活将没有着落啦等等。这类借口要多少有多少。院长先生痴迷着波子,所以今后他还是会给她钱的。他对她的迷恋程度在我看来不是一时半会儿的。那是中年过后才得到的恋情,延续时间一定会很长,而且谁劝都不会顶用的。另一方面波子对院长先生也不会轻易放手,因为对她而言那是不可多得的生财之道。”
中冈市子的脸色变得苍白了,那绝不仅仅是因为受了冷风吹拂的缘故。
“唔,护士长,妇产医院赚钱赚到可以让院长如此大手大脚地花钱吗?”
“嗯……兴旺的医院利润是很高的。”护士长小声回答。
“医生不是有一个医师优待税嘛,最近报纸上经常有报道,医生是在扣除了必需经费的百分之七十二之后的那部分收入才缴税的,是吧?”
元子装作漫不经心地口吻,开始逐步询问起来。
“是的。”
“这样一来必然赚钱了。不过我听说妇产医院的收益最高了。”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问到这种程度,护士长说话也含糊了起来。
“健康保险制度以外的那部分非保险医疗的现金收入不是最赚钱吗?”
“也许是吧。我不是很清楚。”护士长依然试图隐瞒。
“我想院长先生能在波子身上如此花钱一定是有那样一笔收入的缘故。……护士长,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不,你打算依然还留在那家医院吗?”
和那失去光泽的头发相对照,中冈市子眼中噙满的泪花却闪闪发光。元子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天。
太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投射在停车场上自行车的手把上,发出同样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