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两天前的中午,修丽离开看守所没一会儿,于笑言就被细虎咬伤了小腿。说被咬伤还不太准确,准确地说是被活生生撕下来一块肉。这也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老于驯犬在全市公安系统小有名气,从警多年他带过的狗少说也有十来只,只只都被他调教到了人犬相通的地步,可谓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回老于在自个儿家门口,被细虎这个生瓜蛋子给咬得住了院,岂不是在阴沟里头翻了船?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是老于大意所致,知情的人说,还是因为老于太偏爱黑狼才惹了祸。
于笑言的驯犬经里最重要的一条,是驯犬员必须知狗心通狗性。也就是说,得对狗心里想什么,恨什么,爱什么,了如指掌。偏偏在细虎身上,老于忘记了自己发明的驯犬经之头条要义,忽略了这条犬初来乍到,对新的环境有本能的警觉,对新主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很在意,哪怕它只是一条涉世未深的年轻犬只。
那天所长张不鸣替老于求情,警犬队同意将黑狼留下,作为老于私人的狗豢养,但有一条要求,从此黑狼不得继续享用统一配给警犬的狗粮,老于也满口答应了。
但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那么容易。黑狼一直吃着警犬的特别狗粮长大,早就习惯了那种狗粮的口味,猛不丁叫它换成吃家常饭,它还不接受呢。这有点像医院出生的孩子,在婴儿室吃惯了进口的新生儿奶粉,抱回家再让他吃国产品牌,人家就不干了,有时候用亲娘的乳汁来替代,还得费把子劲呢。
黑狼的身份,一天之内由公家狗变成了私家宠,它的饮食习惯一时半时改不过来。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于婶给黑狼做了肉骨头汤泡的大米饭,里边还拌了不少碎肉。黑狼凑过去闻闻,对肉的味道很满意,吃上一口,对米饭的口感就不中意了。只见它用舌头尖在食盆里卷了两圈,又一钩一钩的,很快将米粒中间的碎肉挑得一千二净,然后转身找个阴凉地方卧下,打起瞌睡来。剩下白花花一碗饭在那儿招苍蝇,怎么喊它吃,它都不过去。
于婶生气,过去踢踢黑狼的屁股,那家伙拿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哼都不哼一声。这一幕正好被回家吃饭的老于看见,不容分说就把于婶给骂了一顿,一边骂还一边给黑狼揉屁股,把个黑狼给得意的,肚子朝天一翻,四脚伸开,等着老于去给它挠痒痒。老于自然有求必应。
于婶气得不行,说:我长到这把岁数,见过娇生惯养的孩子,还没见过这么金贵的狗呢!要是按它的要求每天光吃肉,就你这点工资,刚好够它塞牙缝的。
老于觉得以刚才对老伴的态度确实过头了,就嬉皮笑脸地打趣说:工资不够,咱们不是还有存款吗?
于婶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更加生气了:瞧你那点儿出息,还好意思说什么存款。干了一辈子警察,人家立功受奖的得了名,贪污受贿的得了利。你倒好,两头不沾中不溜,在这鬼都不唱歌的地方,跟人渣和狗打了一世交道。从手指头缝里搓下来的那点碎银子,以后连儿子收媳妇够不够打发,还两说着呢。你还要拿来买狗食……
都说狗通人性。老于为于婶踢它骂老伴,开始黑狼还挺得意,翻转肚皮等挠痒呢。后来一看老两口真的骂开了架,于婶摔门而去,它就知道这事跟自己有关,而且后果严重,立马蔫蔫地缩在一边,鼻头贴地一动不动了,眼珠子随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谩骂,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骨碌碌直转。
此情此景让老于更加动了感情,抚摸着黑狼已经瘦瘦条条的老背,嘴里一个劲安慰它说:别担心,那老婆子不过是一时闹意气,过两天她准得乖乖给我回来。再说了,我们俩干架也不是你的错,你做出这受气包的模样,我心里不是更难受了?
黑狼懂事地抬抬头,用大长舌头舔舔老于的手背,算是同意了他的话。
接着老于又和颜悦色对它说:以前人家都说,狗粮最大的坏处,是像鸦片一样谁沾谁上瘾,现在看来不假。你不吃老婆子煮的饭,这也不能责怪你呀,还不是那害人的狗粮闹的。冤有头债有主,抓住了瘾君子,枪毙的还得是毒枭呀。你上了狗粮瘾,要罚得冲我来,她用脚踹你,那不是不讲道理嘛。
一说到狗粮,黑狼习惯地将鼻子扇乎了几下,哈喇子跟着就流了出来。老于看见,知道是它饿了,就拿了拴狗绳过来,带着它到细虎那边去蹭饭。心里琢磨,要是没人看见也就算了,看见了跟所长解释一下,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毕竟黑狼在所里服役多年,有人缘。
再说那青瓜蛋子狗细虎。
这只狗本来懵懂,来到新岗位,更是一点儿也找不到感觉。狗跟人交往都是凭直觉来判断远近的,没有功利成分,也没有理性分析。刚跟老于相见,细虎还是挺喜欢他的,这个人出手,马上能知道他懂得狗的心思,挠一下,抓一把,全都正是地方。可后来那只叫黑狼的老狗一出现,细虎就看出老于的厚薄来,出于本能,细虎妒忌起黑狼来。
人和人的亲疏看缘分,狗跟狗也一样,黑狼和细虎凑巧是有缘无分的一对冤家,要搞掂它们两个,是老于不曾遇见的新课题。也偏偏在这点上,老于低估了细虎,以致差点酿成大祸。
老于把黑狼领到小山坡上的狗屋跟前,拿出公家的狗食盆,按以往的分量舀了一盆狗粮搁在地上,让黑狼过来吃。他想细虎刚开过饭,正好可以趁黑狼吃饭的空子让它跑跑,就解开细虎的脖套,往远处扔了一个球,命令它去叼回来。
没料想,细虎好像一心惦记自己的口粮被黑狼偷吃了似的,对扔出去的球视而不见,也根本不听老于的命令,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冲埋头吃粮的老狗黑狼猛扑过来。等黑狼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阵威胁的低吠声时,两只狗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凭着多年驯犬的经验。老于马上意识到一场殊死搏斗迫在眉睫。细虎这种训练不到位的生瓜蛋子狗就是一根筋,它要真是咬定了什么,你就是把它打烂了它也不会松口的。细虎正值身强体壮的年岁,又为护食红了眼,老狗黑狼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这两只狗一旦开战,黑狼非死必伤。
老于心下着急,又喝不住细虎,只能大声喊叫:黑狼,快跑!
令老于更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黑狼,此时完全不听指挥,弓起身子摆开一副决斗的姿态,准备跟细虎决一死战。老于马上明白过来,不是黑狼不怕细虎,它是怕自己一逃跑,细虎会去攻击老于。这个想法让老于感动万分,心里的一个念头随之格外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要保护黑狼不受伤害。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老于看到近旁有间放杂物的小屋门虚掩着,也顾不上多想,一把将黑狼给推进去,自己用身子抵住门扉。也就在同一时刻,他感到右边的小腿肚子上一阵钻心疼痛,细虎尖利无比的牙锋深深咬了进去。
等张不鸣听见后山上的动静。带着纪石凉他们跑过来,看见这你死我活的人狗大战全都惊呆了。
身强体大的细虎叼着瘦小的老于,在地上拖来甩去,就像拖着一只软塌塌的大拖把,拖把拖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一道深红色的血迹,整个山坡一时充满了血腥的气氛。细虎显然是下了决心,不能轻易放过这个偏心的主人。黑狼呢,一瘸一拐左右奔突,嘴里汪汪大叫,却找不到进攻的机会。等到好几个人一齐努力掰开它的大嘴巴,只见细虎的嘴里扎扎实实叼着老于的一块肉。
再看老于的腿,右边小腿肚子已经凹了下去,透过血肉模糊的伤口,可以看见一根根白花花的肌腱,像琴弦似的黏在无遮无掩的胫骨上,吓人极了。张不鸣手忙脚乱用拴狗绳紧紧扎住老于的大腿,以免他失血过多,又差人把老于紧身的棉毛裤腿剪下来,免得让血给黏在伤口上。他吩咐手下,赶紧把两只狗分开,严加看守,千万不敢让它们再碰面。然后,张不鸣亲自跟着车,陪老于到区里去治伤。
张不鸣守着老于做完了手术,等到第三天中午,才从市区返回看守所。一回来就有人向他报告,前天把黑狼关进办公室后,它就一直不吃不睡不拉不撒,死死赖在老于的办公桌下边,胸口不知道抱着一团什么东西,谁到它跟前去,它就跟谁龇牙咧嘴,连胆子最大的老纪都不敢靠近它。
这个情况太异常了,像黑狼这么一只训练有素的狗,平时对所里人都很友好,按理说,它绝不可能对熟悉的人发威。张不鸣马上去了老于的办公室,想亲眼看看黑狼到底怎么了。
两天不见,黑狼已经面目全非,全身本来已经不够光滑的皮毛,此时干脆成了一蓬乱草。看见张不鸣进来,它先是把耷拉在胸前的头噌地抬起来,向他身后张望了一下,发现老于并没有如它所愿跟在后边,又马上垂下头去,将半张脸埋在胸前那包黑乎乎的东西上,一双糊满了眼屎的眼睛留在外边,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外淌。
张不鸣知道它在为老于的安危担心,赶快对它说:黑狼,老于没事,正在医院养伤呢,很快就会好的。
黑狼怀疑地看了看他,一声不吭。
张不鸣心里纳闷,黑狼在怀里抱的那包东西到底是什么?想伸手拽出来看看,又被黑狼用阴沉的低嗥吓住了。
张不鸣知道,黑狼这样高龄的老犬,本来肾脏就很糟糕了,还长着要命的骨瘤,一连两天不吃不喝不排泄,对它来说要多危险有多危险。
张不鸣对黑狼完全束手无策,也顾不得老于伤不伤急不急了,赶快打电话去求援。
老于听了,先是非要拔了输液管跑回来处理,被医生坚决拒绝之后,只得建议让修丽回来试试。两三年前修丽被七号仓的嫌犯押为人质,黑狼冲进去救出了她,从此与她多了一层感情。这也是老于那天一看修丽对黑狼的去留不甚关心,立即痛斥她的起因。
老于推荐修丽的时候,还一本正经说:幸好那天我跟修丽干仗,黑狼没有在场,不然她去了也难说是什么结果了。
一句话把张不鸣说得笑起来,觉得老于真是把狗神化得可以,逗他说:是啊,要是它在场听见了,怀恨在心,说不定还得把修丽咬得跟你一块儿住院呢。
傍晚时分,修丽带着两个孩子匆匆赶回了看守所。把大浩和缨络安顿在食堂吃饭,修丽急忙去老于办公室,看望黑狼。
修丽戴上驯犬专用防护袖套,慢慢靠近黑狼,跟它说话,摸它的头,摸它的肚子,刺激它产生小便的感觉,然后乘它不注意,猛地将它抱了两天的那包东西,从它身子下边抽了出来。
张不鸣一看,原来是老于那只浸透了血的棉毛裤腿。这两天,黑狼就像守护着老于本人那样,守护着它。
修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黑狼弄出了屋子,总算引导它把憋了两天一夜的尿撒出来。那泡尿断断续续撒了五分钟之久,把地上都浇出一个大坑。
随着开了水龙头一样哗哗作响的声音渐渐变小,张不鸣长长出了一口气,对修丽说:你要是今天不赶回来,它的膀胱肯定要撑破的。老于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呢。
修丽听了,脸上一阵热辣,很惭愧地说:以前我太不了解黑狼,也太不理解老于了。等他回来,我得郑重向他道歉才行。
自此,老于和黑狼成了生死之交,黑狼真的成了老于的亲生孩子,而不是一只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