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朱颜鼓足了勇气,才将臂膀搭在了陈山妹的肩上。这让朱颜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精神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强大,也需要别人来扶助和支撑。而她伸手去求助的对象,却是一个她曾经万般轻视、厌烦和拒绝的农妇。这在她来说,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安莺燕的意外受伤,使朱颜惊恐万状,同时也委屈万分。
一开始,她被安莺燕的突然袭击弄蒙了。看见无辜的小蒜苗在那个女人的脚下遭受疯狂蹂躏,朱颜觉得她的尊严,也被践踏得如泥委地。这是她根本不能忍受的。朱颜也说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有那样大的爆发力,而看上去霸气十足的安莺燕,又怎么会轻得像纸人一样,一碰就飘走了。平心而论,她绝对没置安莺燕于死地的故意,可是安莺燕也的确是被她一撞,血流满地。
忽然间,朱颜对曾经烂熟于心,却根本没有体会的法律词组——激情犯罪,有了入骨的理解:一切都发生在瞬间,眨眼工夫一切都变得无可挽回。
这是朱颜最为委屈的所在。
陈山妹抱着她的腿来央求的时候,她实在是毫无准备,也来不及表示接受与拒绝,斜刺里就杀出了不问青红皂白的安莺燕。这情况,天知、地知、己知,还有陈山妹知,安莺燕看来伤得不轻,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所要负的法律责任明摆在那里。作为律师朱颜很清楚,在押嫌犯误伤人命,其罪责比普通人重得多。如果需要诉诸法律,陈山妹的证词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与自己性命攸关。可是,以往日跟陈山妹的关系,人家能不能提供有利于自己的证词,朱颜毫无把握。
在朱颜的印象中,农村人特别是农村妇女,多半都见识浅、目光短、心眼儿小,记仇与记恩同样不含糊。朱颜心里悔意顿生,到哪个山唱哪个歌,中国的民间生存智慧早有明示,伤害自己的是那个挨千刀的周小乔,又何必跟这些不相干的人戗着来呢。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就算陈山妹没把自己当仇人,以往的那些伤害,也足够让她采取含糊其辞的态度,推说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客气了。
想到这儿,朱颜禁不住浑身发抖。现在她太需要找一个温暖的肩膀来依靠了。
然而,环视这间可以说得上熟悉的仓室,朱颜的目光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飞,找不到任何落脚的地方。本来在她眼中,女嫌犯们形同污泥浊水,她一直以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优越感置身其中。朱颜跟这些人相处的原则,是能不说话尽可能不说话,说一个字能解决问题,决不多说第二个字。一想到自己周围都是毒贩子、人贩子、杀人犯、盗窃犯、妓院的妈咪或小姐,她就会出现生理反应,坐到哪儿嫌哪儿脏,躺在大通铺上,也是这儿痒那儿痒,怎么着都不自在。进来这些天,朱颜的目光,从未在那一张张看一眼都嫌多的脸上停留过,此刻挨个扫过去,不仅张张脸都陌生得令她吃惊,那陌生中还饱含着某种幸灾乐祸的敌意。
朱颜又一次感到了绝望。这种绝望除了在跟恋人分手时尝到过,在被闺蜜周小乔伤害,以致锒铛入狱之际,也有过相似的感觉。
一想起“周小乔”这个名字,朱颜的血液就像凝结了一样,浑身寒战。她不止一次地咬着牙根儿想,要是能重活一百次,定要一百次把周小乔从自己人生的记录中删掉。
回国第五天,那个灯光璀璨的夜晚,是朱颜此生再也不能忘记的噩梦。朱颜在看守所灰暗的屋顶下,无数遍回顾过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叫她历历在目。朱颜觉得其实只要稍稍留意,并不难发现周小乔的举止失常,从而窥见命运向自己昭示的不祥之兆,也就不会放任这场悲剧的发生了。然而,一切凶险的苗头,都被她们之间友情的惯性冲淡了,使她的直觉变得迟钝,智商随之降低。
朱颜忆起,下午打电话约周小乔吃晚饭,小乔的声音就有些心不在焉,特别是当问起卖车的八千美元是否到账时,甚至能听出她回答中的敷衍,只不过自己很快替她圆了场。一直以来周小乔对她总有些畏怯,碰到什么事情要做又没做好时,常会用缓兵之计来应付,然后再图弥补。朱颜早已习惯了这种敷衍,并从中享受着被人敬畏的自得。
菜是朱颜点的,下手可谓不轻。从美国枯燥单调的垃圾饮食,回到故乡的美食大宴,她看见菜牌上每张图片,都有垂涎三尺的饥饿感。除此之外,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朱颜要捉弄小乔,看她到底心不心疼。小乔不是承诺从此她俩吃饭,费用由她全包吗,那就让她出点血,尝点苦头呗,大不了等她和魏宣结婚的时候,送个大大的红包补偿一下。
以前周小乔戏称朱颜为“买单爱好者”。因为朱颜不仅在她们两个的小范围里,共同消费全单照买,同学们的大范围聚会,她也经常大包大揽,能买则买。朱颜对这个带点挖苦意味的称号并不反感,承认说:我确实喜欢买单的感觉,豪爽、大方、一掷千金……
周小乔当时就给她补充了一条:还有个关键词你没说——居高临下。
这次朱颜回国,乾坤颠倒了,从来只吃不买单的周小乔,居然要包买饭局。是不是她也想体验一下那个关键词的感觉?抑或是要张扬名花有主找到了靠山的自豪?那就成全她,让她买!
朱颜点菜的时候,多少有点恶作剧的念头。这餐两个人的晚饭,被她点得足够七八个人吃饱喝足。眼看坐在对面的周小乔,渐渐皱起了眉头,朱颜心里偷着乐:咱们俩谁不知道谁?你跟我装个啥?
吃饭的过程因此而变得漫长。
常识告诉人们,如果你跟谁待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说明你们之间出问题了。朱颜发现,她和周小乔正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双方都没话找话,说话又很难投机,不投机就得换个话题,换完了话题仍旧是不投机。平常一提起魏宣,周小乔就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说起他的大事小情滔滔不绝,想让她打住你都办不到。眼下呢,对这个最佳话题,她也是要么三言两语打发过去,要么特别高调炫耀一番。于是,一个说的,一个听的,都觉得话一出口句句多余。
你说这饭还能怎么吃得开心?
为了掩饰话题的匮乏,朱颜又问起那笔美元的事情。周小乔见问,停顿了一下,然后很不愉快地回答:我今天又问了,还没有到呢!
朱颜注意到这次的问与答之间,出现的那个微妙的停顿。这个停顿让她心里咯噔一声,基本肯定了那笔钱已经到账,是小乔出于不快,赌气故意不告诉她。女人的直觉常常来得莫名其妙,这使得朱颜更增加了要与之较劲的兴趣,心里想,我才不会拆穿你呢!你今天不说,明天还可以不说,看你要等到哪天才说。
正在此时,周小乔的手机响了。小乔注意地看了看来电显示,马上神情紧张地按了接听,同时起身,一边说你好你好,一边朝门边挪了过去。临出门,她指指座位上的挎包对朱颜说:我去接个电话,你帮我刷卡吧,密码照旧。
朱颜知道小乔这是在告诉她,晚餐到此结束。看她慌慌张张的神情,朱颜甚至对那个电话产生了怀疑:有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朱颜不由得联想起魏宣的缺席。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变?
朱颜一边乱猜,一边打开周小乔的皮夹子,里边一排七七八八的卡刺激了她的眼睛。美容的、健身的、保健的,SPA水疗贵宾卡、网球俱乐部会员卡、高档商场白金积分卡、品牌服装VIP卡……甚至还有护手美甲专用卡,看起来她的闺蜜生活得真是不错。
朱颜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这里边有多少都是她在美国奋斗多年而不可得的,周小乔却在中国轻而易举享受到了。也就是在这个当口,她看到了那张中国银行金卡,十来天以前,朱颜把这个卡号抄给了买车的朋友,嘱他把八千美元打入这个账号。或许是先前的怀疑与失落交织在一起,使她的神经变得格外敏感,朱颜的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分明觉得自己的那笔钱就在里边。
看小乔还没有回来,朱颜先把账单交给服务生算账,然后假装要去洗手间,快步走到酒店大堂那一溜柜员机旁边。
密码照旧。朱颜和周小乔从大学时候起,用两个人相同的生日数字,建立了一个共用密码,以后不管是在银行、在网络,还有炒股票等等,一应需要密码的地方,她们都一直使用这个不变的密码。这么做,除了带有浓厚的怀旧色彩,更意味着相互间的特殊信任。然而现在,这个象征着最大信任的号码,却被一方用于对另一方的侦查。
朱颜轻轻在键盘摁下那几个熟悉的号码时,还怀着一丝对小乔的歉疚。她想好了,要是卡上显示的清单,的确没有那一笔,她就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就今天的事情向小乔郑重道歉。可惜事与意违,查询清单一经显示,美元的那一项里,正好有一笔汇入款,数字不多不少正好八千!
朱颜的头皮一阵发麻,几天来周小乔所有的表情,过电影一样在她脑子里飞快闪过,每一个都显得那么虚假和可疑。朱颜认定,她的闺蜜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正在进行中。而且她同时认定,这个勾当一定跟魏宣有关。
朱颜在那儿呆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洗手间,用冰凉的水,洗了洗因为震惊而发红发烫的脸。接着她想好了一个对策,要不动声色地等待,看周小乔到底想把这笔钱怎么样。
等朱颜装得若无其事走回座位,发现周小乔还没有回来,她装出来的镇定根本没有观众,心里又添了一堵,同时催生出一种强烈的报复欲。刷卡付费之后,朱颜没有把这张卡放回原处,而是把它插进了自己的皮夹。
等到周小乔回来,朱颜已经让服务生把菜全都撤掉,换上了茶水慢慢品着。一个针对周小乔的恶毒报复方案,已然在她心里成熟。
周小乔看看光秃秃的桌子,知道自己电话打得太久,让朱颜不快,赶忙抱歉地笑笑,解释说因为公司业务出了点问题,不得不在电话里交涉清楚。朱颜明显感到她的笑容完全是装出来的,甚至看得出她刚刚流过眼泪,把精心化好的妆都给弄花了。
你装,我也装,朱颜暗想,口是心非地回答道:是吗?这么忙!……饭都没吃好吧?可我已经让他们全都撤了。
周小乔见状连连说:没事没事,打了包回去吃也一样,
朱颜装得很后悔,说:糟了糟了,我没让他们打包,全都没要!
周小乔愣了一下,已经知道自己非挨整不可,但也不甘心啥都不表示,更加不自然地笑道:记得打包这课还是你传授的呢。你说在美国连汤都得打回去,只有中国人好虚荣撑面子,暴殄天物。今天这么大一桌子菜,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朱颜不接这个话,沉了脸说:还有多少比菜更珍贵的东西,有的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周小乔不明就里,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不欢而散。
第二天傍晚,朱颜在家吃过晚饭,就径直朝本市最高档的商店去了。在那儿,她用周小乔的卡大刷特刷,买了珍珠项链、耳环,又买了一个白玉手镯,然后挑了连衣裙、T恤衫、睡袍、内衣等等,尽着高档的买,拎在手上有一大包。临上电梯,朱颜想想,又转了回去,跑到卖玉的柜台,按刚才的样式又买了一只手镯,打算送给小乔,再作弄她一把。这一圈到底花了多少钱,朱颜也没细算,拢共有个五六万吧。朱颜想,要是跟小乔因此闹掰,大不了把那笔美金抵给她,一了百了。
一切完成之后,朱颜就再也没跟周小乔联系。她估计,周小乔不可能马上从一大排卡中间发现丢了哪张,还得过些日子,这个恶作剧才能出效果。
让朱颜没有想到的是,不过两天之后,就有一辆警车开到了她家楼下,用手铐把她铐走了。当朱颜惊慌地问道: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一个警察告诉她:你涉嫌使用他人的银行卡实施盗窃,数额巨大。
朱颜的脑袋轰的一炸:周小乔把我给告了!
假如不是自己的确身陷囹圄,每天穿着蓝马甲在嫌犯堆里混,打死朱颜她也不会相信周小乔会如此狠心。让朱颜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太多了,周小乔为什么收到款子隐瞒不报?她要是有事缺钱,为什么不说明了拿钱去花?既然知道是自己刷了她的卡,为什么招呼都不打就去报警?难道说,她们十多年不分彼此的友情,完全是一个大大的错觉,甚至是一个大大的骗局?
这些天来,朱颜最想知道的事情,是周小乔在想什么。她希望小乔出于自责,主动承认是自己先隐瞒了朋友的钱,才导致朋友用不正当的手段索回这笔钱,然后认错撤诉。所以当朱颜的律师朋友打算通过关系准许她取保候审的时候,朱颜拒绝了,她要等待周小乔的态度,看看自己这辈子交结的唯一闺蜜,到底是人不是人。
朱颜没有预见到,这口气赌下来,自己过上了度日如年的监仓生活,而周小乔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在,她在监仓里又一次涉嫌犯罪,而且这个罪名一旦成立,她朱颜可能真要在这灰墙里,待上十年八年甚至更久了。
这个设想让朱颜惊恐万状,感到命运完全掌握在了别人手里。罪是犯下了,是轻是重,要看安莺燕到了医院保不保得住命;再有就得看,陈山妹在作证的时候,是不是能将当时的情况如实陈述,不打埋伏。
从来趾高气扬的朱颜,终于在陈山妹跟前放低了身段,伸手搂住了那个结实的肩膀。是出于无奈还是出于歉疚,抑或二者兼而有之,一时间连她自己也很难分辨。
正在朱颜担心对方会出于记恨拒绝自己的时候,陈山妹用厚实而粗糙的手掌回应了她,并且说出了一句令她无法想象的话:妹子,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自己做事自己担,要是燕子真有个闪失,我会如实报告政府。犯了杀人罪,一个两个都是我这一条命来抵,不会连累你的。
朱颜真是万分感动,愧疚难当。她忽然觉得有许许多多的话哽在嗓子眼儿里,要对这个纯朴善良得无以复加的女人述说。可她的嗓子刚刚在与安莺燕交手时,一下子喊劈了,几乎失声。
于是,朱颜努力用嘶哑的气声对山妹说:那天听你跟修管教讲述案情,我就知道你的案子完全可以按正当防卫来辩护。没跟你说,是因为我自己还陷在这里边,就算想替你辩护也不一定有机会。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写申诉书,等开庭的时候你就递上去,一定会得到法庭采信的。
陈山妹听了朱颜的话,双腿一并又要下跪给她道谢。
朱颜一把抱住她,连声说:不用谢,不用谢。
说话之间,朱颜觉得她触摸到的那个因为常年劳作,显得很结实很强壮的肩头,正有一种无比温暖的能量,汩汩传遍她的全身,直向心底里奔涌,那团冷漠孤傲的坚冰,开始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