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纪石凉从接见室的垃圾桶里取回了录音笔,一直揣在身上没时间听,直到下班回到宿舍,才忙着把它拿出来。录音距离太远,效果不太理想,可是听了一遍,老纪已是心跳突突加快,头上也淌下汗来。
作为一个老警察,纪石凉算是见过世面的。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智慧和魄力不在人下,且从小习武,又正值壮年,体力和胆量亦在人上。在看守所干了这些年,无论多难缠的嫌犯、多危险的情况,他老纪碰上从来不带心跳出汗的。这回邪了门,一支小小录音笔偷录的对话,着实把他搞得手软腿软。
纪石凉将袖子筒往脸上一胡噜,狠狠擦了一把汗,点了支烟深深地吸着,在宿舍里来回踱步,他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老纪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场背景深厚的阴谋,这个阴谋牵涉顶头上司,以及上司的上司,还有可能引发另一件危险级别很高的案中案。
阴谋不可怕,可怕的是阴谋后面的背景。背景还要看它的近和远,一般来说近的比远的更可怕。眼下这个阴谋不光有背景,而且涉及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张不鸣。最让他感到棘手的是,对张不鸣的面目,他没有一个清晰的印象。他把张不鸣亲自将万金贵从市区押回来以后,对这个人犯的态度,一一翻出来过电影,希望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对张不鸣的立场做出明晰判断。
虽然在录音中听到了张不鸣的声音,纪石凉仍然更愿意相信他只是一个传话筒。他的态度并不热情和主动,一再声明自己只是奉上级指示而来,还用了为避免冤假错案这样保护性的词语,说明他是被动的。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张不鸣是个知情者,即使他出于无奈被迫参与其中,也难脱干系。一个已经共事了十几年,还颇有些私交的同事,在关键时刻突然变得面目可疑,当然是件叫人尴尬的事情。直接的后果,就是让纪石凉无法把握下一步的行动,不知将这段录音如何处理,把它交给谁。
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纠结点,纪石凉无法释怀,他甚至说不出“上级”这个词眼下到底意味着什么?李处长代不代表上级?李处长之上有马副厅长,马副厅长之上还有没有上级?纪石凉知道,自己在上级印象中,并不是一个优秀干警,充其量是个有点能力,又不肯循规蹈矩,表现得有点吊儿郎当的家伙。这么多年原地不动,不跑不送是一个因素,印象不佳恐怕是更重要的因素。再说,平日里关在这个小看守所里,连跟上级接触的机会都没有,他怎么能知道那一个个坐在办公室里的菩萨,哪位是红脸关公,哪位是白脸曹操?万一提着猪头送错了庙门,还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然还有一个最省心的办法,就是把这段录音删了去,权当这一切从来没发生过,睁只眼闭只眼,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过,这个念头马上被纪石凉自我否定了。
要是把这归结于党性强觉悟高,只怕老纪自己都不一定以为然。可是作为一个老警察,眼睁睁看着自己监管的嫌犯,在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搞名堂,会像猫被老鼠挠了鼻子,揪了胡子,产生一种耻辱感,这种感觉足以让他产生某种职业冲动,去跟这些作恶多端、老谋深算的对手一决高下。万金贵这老东西,刚一进来就装神弄鬼作弄人,纪石凉屡次想要下手修理,却被张不鸣反复告诫和制止,正愁狗咬刺猬没地方下嘴,得了这么个秘密证据,他又怎么肯放手?
纪石凉这辈子只服硬汉子,好莱坞大片里那些为了职业的荣誉与自己的良心,敢于犯上抗命,面对强大黑恶势力,只身孤胆背水一战的美国警察,是他津津乐道的偶像。他对美国有一百个理由看不惯,唯独对好莱坞电影里的英雄同行,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高看一眼。然而眼下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逞英雄称好汉的机会,纪石凉又犹豫不前了。他知道这不是电视连续剧,演砸了哪一段重拍就是了,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开弓没有回头箭,弄不好就是玉石俱焚。碍就碍在张不鸣这儿,万一把他卷进去,那可不是老纪的心愿。投鼠忌器的道理,美国人可能不懂,中国人不能不懂。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很快烟灰缸里就堆满了烟头,纪石凉还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但凡人们遇到大事又拿不定主意,最本能的反应是要找可靠的朋友商量,纪石凉也不能免俗。他在心里把看守所跟自己关系近点的人,翻来覆去扒拉了一遍,还真有点茫茫然不知去处。或许老纪此时心里已经有了成形的主意,只不过想找个可靠的人,给自己加上个肯定的砝码罢了。
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戴汝妲。
按理说小戴此时当是纪石凉的天然盟友,有什么秘密不能第一时间向她交底呢?
偏偏老纪不这么想。在他眼里,小戴是个有风情也有个性的女孩,算得可爱。以他们俩的默契程度而言,平日里小来小去、小打小闹的事情,拉上她助一臂之力,准没错。可这小妮子从来就看不起警察这行,当了看守所的医生,天天嚷着如坐监房,必欲摆脱而后快,哪儿有心思去关心这里边的大是大非?以小戴的简单头脑,她能知道该怎么办?这还不算,老纪最没有把握的是,像小戴这样的年轻人,对眼下这等事关重大,却与己无关的麻烦事,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万一小戴反过来劝他少管闲事,不光动摇了他的决心,还会败坏他们俩这几年建立起来的信任。为了保护这层信任,也不能先对她说。
要说经验丰富,当首推于笑言。当年纪石凉从部队转业来公安,碰到的第一个师傅就是于笑言。那时候,于笑言在老纪眼中真是一个大能人,虽说只是最基层的警察,他对人犯的心理状态,对他们在特殊环境下最常见与不寻常的行为,对看守与被看守对象的关系,对看守这个职业可能给人带来的性格改变,以及跟人犯跟同事跟领导如何相处,事事都有他自己独到的想法和做法,很给了纪石凉一些启发和教诲。可惜曾几何时,于笑言不那么让老纪欣赏和认同了,也许是因为渐渐上了年纪又无所作为,升迁受挫而郁郁不得志,老于变得牢骚满腹絮絮叨叨,看见什么都不顺眼,唯一让他看得顺眼的是狗而不是人。尤其最近这几年,他除了跟警犬黑狼情同父子,跟所有人,哪怕是过从甚密的人都疏远了,很有点自闭倾向。不管大事小情,只要跟狗没关系,就好像跟他没关系了,凡事甭去问他,问他等于问墙,除了作壁上观,一定回答你:叫我说,说了也白说。
再就只剩一个修丽了。
老纪跟修丽的关系,一直有点怪怪的,这状况可能跟到底谁是看守所的执行老二,这个敏感问题有关。他们俩一方面互相欣赏对方的能力,另一方面又喜欢互相挑眼,有事没事总爱抬杠。但无论如何老纪不能小觑修丽,人家毕竟从警多年,而且跟他一样,对这个行当有种潜在的热爱之情。
这回修丽把陈山妹的两个孩子带了回来,还声明打算供他们读书,委实叫老纪吃了一惊。男人考虑问题总比女人实际,老纪的直觉反应,跟修丽的丈夫老田不约而同。供两个孩子读书,那是什么概念?除了真金白银往外掏钱,还得对孩子们今后的前途负责任。以纪石凉的切身体会,孩子是世界上最无法掌握的活物,就算是从你身体里分出去的一部分,也常常是你叫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老纪为自家的孩子头痛到了家,根本无法想象修丽揽回来这两盘菜,她要怎么消化。不过凭她一个女人家敢做敢当的表现,老纪私底下对修丽已有几分佩服。
据他所知,修丽的壮举还没开始实施,已经遭遇了各方面的抵制。
首先是她丈夫老田.坚决不接受这一双养子养女,跟修丽展开了史无前例的冷战。修丽一赌气,就干脆不求他了,扬言说即使没有丈夫的支持,她也要把这两个孩子的供养进行到底。她这话一说出来,说她自不量力的人就不止老田一个了,成了大家的共识。
求不求老田还是家务事,出了家门你就不得不求人。为了给大浩和缨络联系学校,修丽这几天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仍然不得要领。那些学校的领导,先夸她是个人民的好警察,为了挽救和教育嫌犯,做出了最能体现人性化执法的努力,再说自己学校的压力如何如何大,无法对他们给予任何帮助,接下去就是开出账单,如果你非要到本校寄宿读书,在一般正常学杂费之外,还需要交择校费、住宿费、伙食费、校服费等等,共计多少云云。这可真把修丽给难住了,除了发牢骚之外无计可施,成天说没想到现在教育部门这么功利,这么虚伪,一个国家要是连学校都如此势利和冷漠,那可真是伤筋动骨不好治了。
老纪推测得到,现在的修丽全部心思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因为这事从大里说,关系到孩子的前途和司法界的形象;往小里说,是修丽个人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倘若半途而废,将他们退回大膀子村,那她的脸往哪儿搁?如此判断,眼下要想跟她贴心,最好是能在孩子入校的问题上,助她一臂之力。只可叹老纪当兵出身,跟学校的缘分,仅限于儿子逃学或者考试不及格,被老师传去沟通情况乃至训话,现在想出力也出不上。但不管怎么说,这时候去找修丽,了解了解孩子们的安置情况,也是跟她套近乎的一个办法。
想到这儿,老纪摁灭了烟蒂,走到修丽的宿舍门口,看见里边还亮着灯,就砰砰敲响了门。他预想到门开处,自己看见的肯定是一个精神萎靡,或者情绪悲愤的修丽,揪住他这表示关切的来访者,定要发一通牢骚,诉一通苦。
谁料想,修丽开门出来,整个人容光焕发兴高采烈,看见老纪,头一句话就说:还是人家张所有办法!别看他总是不紧不慢,不吭不哈,关键时刻还真能成事!他女儿未来的公公,正好是教育局局长,张所一个电话就把孩子的事给搞掂了,学校不光接受了他们,还免了多项费用,明天我就带他们去报到。
老纪心里的滋味哟,正好比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两个可怜的孩子有了着落,当然好,可这着落偏偏是张不鸣给找的。老纪清醒得很,要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把修丽拉上,去怀疑张不鸣,甚至跟他作对,那不是冒傻气吗?
于是老纪把悬了一天的心,使劲儿往下一沉,倒也踏实了。他决定要一个人处理录音笔的秘密,谁也不告诉。他要独自面对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