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女从天而降

解放路168号,这里是一个创意园区,改建于19世纪50年代的一个规模中等的纺织厂。曾经一度光鲜照人,后来墙灰斑驳的工厂,现在被涂鸦,绕上了霓虹,以任何一个五十岁以上的中年人都只能惊叹“世界变化快”的姿态,重现人间。

园区里一共有三栋建筑,两高一矮。如今这里面挤满了艺术家——或者自以为是艺术家的年轻人——每天绞尽脑汁地往外蹦着些胡思乱想。

就在那栋较矮建筑的四楼,也就是顶楼,有一家与“艺术”格格不入,但也还有点关系的工作室——阳光心理咨询。

工作室的主人叫石晓静。

也许是为了让来者在谈话之前,能有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她特地选择了这座没有电梯的建筑的四楼。走上四楼,人会微微有些汗,但还不至于气喘,然后迎面就可以看见草绿色的门。两边挂着花篮,不艳,一丛丛新鲜的绿中点缀着白色的满天星,最后是用彩虹色裱成工作室的名字。

接待小姐会从接待桌后走出来,笑容可掬地把你引向别致的客人休息厅。

如果用“别有洞天”来形容背景板后面的休息厅,自然有些不妥。但事实上它的确能给人以惊喜。不仔细看,人们还会以为这是肯德基餐厅里的儿童游乐区呢。

周围是一圈贴墙靠着的小沙发,高高耸起的靠背让它们看起来像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中间无规则、但并不显凌乱地摆放着塑料小桌,是那种拼接起来的桌子,上面放着书、白纸还有水彩笔。落地窗立在朝南的墙上,外面的风景是一条贯穿全城的小河,河岸垂柳青青。

当然,现在时值冬日,来客只能看见光秃秃的树枝。

休息厅左边有一扇门。工作时始终敞开着,落着垂帘。里面共有四个隔间,以“春、夏、秋、冬”为主题,分别配以绿、红、金黄和奶白为主色调的墙漆。石晓静往往根据咨询者的不同类型和需求,在不同的隔间里进行心理咨询。

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她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休息室靠右的那个小房间。

石晓静二十多岁,顶着一头蓬松的短发,齐耳,染成并不招摇的咖啡色。光润的肌肤,苹果脸,不是那种灼人的漂亮,却是美得刚刚好,给人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拉夫领毛衣,腰上系着宽大的皮带,胸前挂着一条星形坠子的项链,牛仔裤,咖啡色的UGG雪地靴,背后的衣架上还挂着她刚脱下来的卡其色风衣。

当厉果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在看一本名叫《精神病案例萃取》的专业书,其中有个提到“分离性身份障碍”的案例。这和她一周前接待的某个病人——确切地说叫咨询者——有关。

这个病名人叫张慧,21岁,女,大学生,瘦高个子,面貌和年龄相符,化淡妆。事情起因是上课的时候老师看到她桌子上有一幅铅笔画,画上的内容是青少年暴力行为和流血事件,于是老师建议她的父母送带她来做心理咨询。

开始交谈的时候,张慧并不记得自己曾画过这幅画,而且当时的时间感中断并丧失了,可是从绘画的风格来看,她又承认这正是自己所作。

随着交谈内容的增多,张慧开始慢慢回忆起过去几个月里曾经发生的多起类似情况:没有先兆地就开始了这种停滞状态,她失去了与周围世界的接触,但她自己也说不清这种状态一共持续了多久,当时都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五次谈话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谈话进行到约莫十分钟之后,张慧突然开始头痛。正当石晓静准备采取相应措施的时候,恐怖的一幕发生了。张慧的声音突然发生了改变,用方言说起一些她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的名字,并以多重奇特的身份出现:一开始是两个,后来到了四个,其中一个自称是张慧本人。这些身份可以相互对话,还能与石晓静对话。一个男声自称是民国时期的通缉犯,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则说自己是十八世纪欧洲的巫婆……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心理咨询的范围,理应送进精神病急诊室进行治疗。然而石晓静没有这样做,因为,正当她起身的时候,听到了第四个声音。

令人震惊的是——

这个声音是她父亲石建国的!

“石建国”一直说了十几秒钟,反复提到家中阳台上的那盆君子兰——而这正是她父亲的最爱。当惊愕的石晓静期待和“父亲”开始对话的时候,张慧却意外地恢复了正常,显然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一无所知。

紧接着,又发生了更奇怪的事情。

当石晓静起身去门外寻找张慧的父母时,却发现他们双双失踪了!

作为“302”创始人石建国的独生女儿,石晓静一开始是被父亲期待成为接班人的。然而,在她懂事以后,“302”却让父亲整个人都变了。他不复在入睡前的女儿的床边,讲一些有关心理学的小故事,而是变得冷漠寡言,经常半夜不知所终,然后清晨又一脸疲惫地出现在客厅的沙发上。

家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工作上的事儿他一向讳莫如深。同时,宝贝女儿对心理学产生的浓厚兴趣和天赋,令他感到深深的恐惧。尽管没有明说,但石晓静感觉得到,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开始有意无意地隔绝她与这个学科之间的关系。

高考那年,石晓静瞒着父亲把第一志愿从经济学改成了心理学。这个大胆的决定还没来得及争论,就已经没有争论的必要了——父亲在实验室放了一把火之后,疯了。

这是个令人沮丧的现实:研究心理学的专家,自己却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心理障碍,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父亲最后的两个门生——张晟与厉果也没有逃脱类似的命运,张晟同样出现了精神病患者的症状,而厉果也是在沉寂了许久之后,才慢慢恢复成一个正常的人。

因此,多年以后,竟有一个少女操着自己父亲的口音,突然来到她面前,怎能令石晓静不由此产生联想?如果说这还能接受,那么张慧父母的突然离去,就再也不能把它视为巧合了。

石晓静拨通了厉果的电话。

可以说,厉果是连接她与父亲之间的唯一纽带。

“302”最后的日子里,父亲和两个学生待在一起的时间,远比和女儿在一起的要多。不过,在电话里石晓静留了个心眼,暂时隐瞒了部分真相,只说为了咨询一些有关分离性人格障碍患者的专业知识。

“你去查查,张慧是不是童年时期受到过强暴或者性虐待?”厉果是一个月之前提出这个看法的。

石晓静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来验证厉果的推测是否正确。她安排张慧住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其实是变相的软禁),由一个专门的工作人员负责她的饮食,并控制了她的行动。与此同时,石晓静开始对张慧的来历进行调查。

然而结果却相当令人失望,倒不是她查到的信息与厉果的推测天差地别,而是她压根儿就找不到张慧的任何资料!

张慧坚称送她来这儿的正是她的父母,张慧也是她的本名。可是,石晓静按照她提供的地址找到她家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家卖麻辣烫的四川小吃店,店里没人认识、也从来没听说过张慧其人。张慧就读的大学,石晓静也走访了,发现该校经济系商务管理专业倒确实曾经有个“脑子不正常”的女生,但她并不叫张慧,而且早在一年前,那个女生就在寝室的卫生间里割腕自杀了。

派出所……石晓静接着想到了查户籍资料。她不惜动用多年积累的人脉,想尽一切办法,拿到了本市四十多个名叫张慧的居民的资料,其中居然还有三个是男的。排除年龄不符的,一共剩下十二个张慧,但她们都活得挺好:在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里,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平静安稳地生活着。

石晓静失望了:要么张慧不是本地人,要么她根本就不叫张慧!

“我当然是我自己!”面对石晓静的疑问,张慧惊愕地说,“而且我从小就在这个城市里生活!”

“那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呢?”

“你不是说,我父母要出趟远门,才托你照顾我的吗?”张慧狐疑地问道。这是石晓静为了“软禁”她所找的借口。

“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去一趟你家,然后拿些日用品回来。”

到了那间四川小吃店,张慧彻底晕了。她站在那里,左顾右盼,活像个迷路的小女孩。

“这明明就是我家啊?不不不,这根本不是我家!”前者指的是门牌号,后者指的是从小吃店里钻出来的浑身油腻的四川女人。

石晓静突然明白了,“张慧”也是她分裂出来的人格之一。

“张慧”是谁?送她来的那对中年夫妇又是谁?他们有何目的?一连串疑问重新占据了石晓静的大脑。

一周后,厉果再次打来电话时,石晓静正急得一筹莫展。可是,厉果并不是来替她解答的:他自己遇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

到达医院后,石晓静才知道是一起绑架案,而且,被绑架的对象除了一个名叫冯成才的银行行长,还有刚刚赶来监督的公安局副局长白景松,此外,还包括很久没有见面的、父亲的另一个弟子——张晟。

张晟现在的身份依然敌我不明。谁知道这个经常拿人开涮的“准神经病”,是“倒戈相向”呢,还是纯粹为了好玩而与犯罪分子“打成一片”?

但——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石晓静想。

最近这一段时间里确实够乱的,似乎她的病人都与刑事案有关,先是中学同学谭露把自己牵扯进了欧军的杀人案,害她差点成了刀下鬼。现在父亲的两个学生,“一正一邪”地就在医院走廊里对峙着。还有张慧……她还没来得及说这事,根本顾不上。

厉果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听说过‘302’吧?”

当然听说过,这可是父亲穷其一生、最后又毁在上面的课题,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

“到后来,很多人都认为‘302’是一个无稽的伪科学课题,毫无研究的价值,但是——”厉果咽了口唾沫,“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来了!”

“什么?”石晓静愣了,‘302’她听说过,但知道得并不多。“他们”来了?

厉果没有过多解释,他依旧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找石晓静来的缘由:“我想让你去找找你父亲。你知道的,除了你,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他都不会见的!”

“可是他已经疯了。”

厉果没有做声,隔了良久,他才开口:“可是现在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了!”

石晓静突然想起了张慧。

这个女人在这种时候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难道只是巧合?一团疑问摆在她的面前,在厉果还未作出下一个反应之前,她改变了主意。

“行,我试试,去找找他!”

桐城市精神病院位于长洲路,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民房没有区别,很容易就被埋没在周边的环境里。那是一群五六层楼高的建筑,被圈在一群建筑的中央,唯有周围的铁栅栏以及门口竖着的“安定医院”的字样,才给人以一种神秘而慌张的感觉。

进了门之后,先要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两边排着不同功能的办公室,接着是个正方形的大厅,说是大厅其实也就是走廊的延续,左右两边又各有两条通道延伸进去,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出了走廊的门,算是到了医院的病房区,分为“普通精神病区”、“老人病区”、“心理病区”和“戒毒病区”。

院长接待了他们,他手指着一栋没有任何标志的红房子说:“石教授就住在那里。”

这栋房子里“居住”的可不仅仅是石教授一人,院长边走边介绍着。依然是狭长的走廊,两边是一个个单间,与其他地方略微不同的是,每个单间都有齐腰的大窗户以及边上的铁门,每间里面只住一名病人。

“这些病人有些特殊,”院长接着说,“都具有暴力倾向,甚至杀过人。所以医院给予比较严格的看管和单独的治疗。当然——”他突然意识到这话有些不妥,“石教授不属于这类人,是因为尽头房间各方面的设备都比较优越,所以是特地安排给他的,毕竟我们曾是同道中人,他的某些观点,至今还在深深地影响着我!”

院长有些不好意思了,继续带着厉果、石晓静往里走着。

透过玻璃窗望进去,这里的病人似乎与正常人,起码和关押在这栋房子外的那些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似乎是在解释自己并非危言耸听,院长一路介绍着房里的病人。

其实不用做过多的介绍,厉果和石晓静都是专业人士,对于精神病暴力犯罪,他们未必比院长接触得少。石晓静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看到一本有关心理学的小说——《沉默的羔羊》,小说里的汉尼拔医生也是住在一群心理变态者中间,走过走廊,就像现在一样。院长几乎用和书上同样的口吻与措辞对他们说着:“到了!”

石晓静有点激动,她并不常来见父亲。倒不是有规定不让见,而是她父亲自己严格制定了会客的次数与人选,石晓静属于少数人之一。听厉果的口气,貌似父亲进来之后,还从来没有允许厉果来探望过。

石晓静轻咳一声,透过玻璃窗,她看到父亲就坐在里面,背对着他们。

“爸爸!”她喊了一声。

“老师!”厉果也喊了一声。

石建国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今天不是我们见面的日子。”

“老师——”厉果面露难色,“我们遇到了一些……一些问题。”

“我不见客!”

“可是……我们实在是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厉果说这话没有底气,似是自言自语。

石建国默不做声,既不表示反对,也没有鼓励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厉果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外面,看着老师的背影,终于说道:“‘他们’来了!”

石建国依然没有反应。厉果叹了一口气,如果连这句话都无法打动老师,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激起老师与人交谈的欲望。他有些失望,看了一眼石晓静。石晓静正盯着父亲的背影出神。

“要不,还是算了吧?”厉果的情绪突然掉到了最低点。

“等等——”石晓静突然开口了。

“什么?”

她没有回答厉果,而是转向院长:“把门打开!”

“开门?”

“是的。”

“这似乎不太礼貌吧?石教授的生活我们一向很少干扰。”

“他现在是精神病患者,谈何‘礼貌’?”石晓静说着,皱起了眉。

院长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对着钥匙孔插了进去,扭开。石晓静率先冲了进去,来到父亲面前。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扭曲起来:“这人根本不是我父亲!”

病人一脸茫然地盯着石晓静:“我说过,今天我不见客!”

院长也一脸茫然地盯着病人,然后转头看看门牌号,没错啊!这是怎么回事?这人究竟是谁?

“太像了!”石晓静自顾自地说。她指的是“石建国”的背影,要不是父亲脖子上应该有一枚绛紫色的胎记,连她也被蒙蔽了。

院长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惊讶中无法自拔。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原本在屋里的石建国不翼而飞,由一个陌生人替代了他,而这一切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谁?”

“我是谁?”那陌生人更加茫然,“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知道今天不见客!”

“看这样子,有点像被催眠了。”院长轻声跟厉果说。

厉果环顾四周,这是个简单的房间,一张床,一个书桌,上面放着书、笔和纸,为了防止病人自杀,笔是圆头的水彩笔,房里没有留下石建国的笔迹。厉果走到墙边,边敲打边问道:“老师……这个……你们给他安排了放风时间吗?”

“我们对于石教授是个别照顾的。通常情况下,在他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所提出的要求,只要我们能办得到,一般都会满足他,其中就包括放风。如果他自己提议要出去走走,我们觉得他身体状况没问题,一般都会答应,但最近一次……我的印象中,大概是在半个月前了……我去找人确认一下!”

院长说了一大通,趁这工夫,厉果在屋里已经转了一圈。墙上贴了一幅山水画。“这是什么?”厉果问道。

“这也是石教授提出的要求,说是想让房间里多点生气。”

厉果走到画前,只见画的四角用透明胶牢牢贴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现在去核实核实石教授多久前离开过这个房间。”

“等等——”厉果上前用手指触碰着画面,背后空的。撸了一把,他撕开了画,后面居然有个巨大的洞!往里望去很深,却不是通出外面去的,而是被填了许多细小的石块和石灰。

“别去了!”厉果说,“老师不可能在半个月之前就‘狸猫换太子’了,他是从这屋里出去的,这屋里有通道。”厉果回头看了看石晓静和院长。

“不可能啊。”院长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但他又无法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厉果继续搜寻着,终于在床底的墙角边找到了一个坑。

“石教授出去多久了?”厉果从床底钻出来,问那个仍然坐在那里的陌生人,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厉果把视线转到了院长的身上。

“晚饭的时候还在。护士来送过饭,要是‘换人’了,应该会发现的。”院长突然改口,“但……但也未必。”他有些气馁。

厉果顺着他的眼光,看到了房门中央的小窗口,护士从这儿就可以把饭送进来,根本不需要开门和石建国进行正面接触。如果在护士来的时候,屋里的人也是背对着门的话,根本就无法确认是不是本人。

“我得下去看看。”厉果对石晓静说,“看看这洞究竟是通向哪儿的。”

院长找来保安,安置了这个陌生人,然后指挥下手把床移开,给厉果递上了一个手电筒。一切就绪的厉果脱了外套,钻进洞里去。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通道应该通往医院之外,老师应该已经逃脱了。

他这一进,就去了良久,洞外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等待消息。差不多有二十分钟的光景,洞里依然没有半点动静,隔壁房间却传来了喧闹声。石晓静侧耳倾听,不是别人,正是厉果。

这洞竟是通往隔壁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好奇地歪着脖子,打量着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厉果。厉果有点晕,他想起刚才院长说过,这一排走廊里住的都是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其中还不乏“名人”,自己这一脚爬上来,丢了小命不说,对方还无须承担刑事责任。

厉果瞥了一眼大门,是从外锁着的,跑都跑不了。

“你好!”厉果大声冲那大汉打着招呼,其实是在给隔壁房的石晓静他们“通风报信”。

“你谁啊?”大汉好奇地打量着他。

“我是……我是你老爸的阴茎!”厉果突然想起了张晟的口头禅。

“别扯了,我老爸早死了!三年前我就把他给剁了,你怎么可能是他的阴茎?”

“嗯——那你猜猜看我是谁。”厉果故弄玄虚地说,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院长他们赶过来了。

“刘大奎——”院长一边让人开门,一边叫着那大汉的名字,企图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说他是我老爸的阴茎,可我老爸早死了!”

“他逗你玩儿呢。来,过来,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院长继续忽悠着大汉。门打开了,工作人员手里拿着电棒,把大汉往墙角逼。

厉果吓出了一身汗,看着大汉离自己有一段距离了,连忙从洞里灰头土脸地钻了出来。“这绝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工作量!”总算到了安全地带,他满头大汗。

“什么?”

一开始厉果没回答,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这洞不仅通往医院外,而且内部也四通八达,他笼络了一群精神病患者跟他一起,挖通了这个地下网络。”厉果顿了顿,“他正在策划一次集体‘越狱’!”

有关张慧学自己父亲石建国说话的事儿,石晓静再也隐瞒不下去了。厉果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的局面。原本想求助于老师来解决难题的,未想却又被“将”了一军。

他们回到医院,发现公安局局长亲自替代白景天前来指挥,但仍然没有什么起色。那病房的门还密闭着,任由警方如何“威逼利诱”,愣是无动于衷。因为先前吃了亏,所以警方现在不敢“轻举妄动”。技术科的同事调来了先进的窃听设备,起码先得搞清楚房间里究竟在发生些什么吧?

那窃听设备采用的是扩音的原理,一头紧贴在墙面,然后经由特殊装置的箱体,传到这头听者的耳里。

摆好,通上电源,刑警俯身探听着隔壁房里的动静,只是有嗞嗞声,刑警调了调开关,那边传来白景松的声音:“我有事要说!”

刑警转过头来向局长报告情况。

局长说:“不用你那玩意儿,我们都听到了!”

因为白景松开了门,此时正站在病房门口说话。

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白景松仿佛老了二十岁,整个人憔悴得不堪入目。心理压力大会对生理产生影响,这很正常。但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外表,还是让厉果吓了一跳。只见白景松肤色黯淡、毛发稀松、脸上爬满了皱纹,犹如一部史诗电视剧,在插入“多年以后”的字幕后,呈现了主角瞬间苍老的特写镜头。

“我有话要说,”白景松看了看门外,看到了局长,他走了过去,“这事不太好办!他们要一辆车。”

局长冷冷地看着他:“你现在到底算哪头的?”

“局长,我稍后再解释,现在救人要紧!”

“你一个堂堂公安局副局长,居然被犯罪分子牵着鼻子走!现在还代表他们出来和警方谈判?”

“局长,”白景松局促不安,“不是,不是……事情不是您想的那么简单!”

“再复杂,你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来不及了,”白景松回头看看,“我得先回去了。他们要一辆车,这个事后我再解释,你们快去准备,否则要出大事儿了!”白景天转身又进了房间,锁上门。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当局长反应过来错过了最佳的进攻时间之际,已经迟了。当然,这事儿也不能怪他,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原来的指挥官,公安局副局长,现在居然站在罪犯那边,协调着双方的行动。

谁也没有准备好在白景松出来的时候展开进攻,因为进攻命令,原来就是应该他来下的!

“有谁能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局长问。

厉果走前了几步,用着同样的措辞:“局长,借一步说话!”

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可以确定,这一切都和当年的沉船事件有关。可问题是,自己对那件事所知甚少——事实上是基本不知道。事件中的两名生还者,现在都在那病房里待着。而那个应该比自己多了解一点儿真相的张晟,现在也在里面。还有石建国,他最近奇怪的行踪,难说和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关系。

厉果是唯一知道真相,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的人。

“这个,这个,从哪说起呢……”厉果有点私心,他看了一眼石晓静,如果把老师也牵扯其中,该算什么身份呢?

“从哪说起?从头说起,挑重点的说!”局长紧紧盯着厉果。

“中国有个‘魔鬼百慕大’,您听说过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

“您先听我说,这事听起来有点玄,但确实是真的。鄱阳湖老爷庙水域,时不时会发生沉船事件,被称为‘中国的百慕大’,但凡在那里落水的人,很少有生还的。二十年前,却有五个人奇迹般地集体脱险了。上岸之后,他们在精神上或多或少都出现了问题。石建国教授当时是他们的心理医生。这事虽然不属于机密,但有关部门也没有大肆宣传,只限于一些业内的人士知道。奇怪的是,几年之后,有关鄱阳湖的沉船事件,突然间就被……就被,怎么说,封锁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那个实验室,我进得比较晚,基本没有参与到石教授他们的研究课题里去。又过了一年,实验室发生了一场大火,所有资料被付之一炬,石教授疯了,他的助手张晟也疯了。我曾经听张晟说过——”厉果有点紧张,咽了一口唾沫,“石教授通过与幸存者的接触,似乎发现了一些东西。落水之后,那些幸存者在那片水域里遇到过一些不同于人类的生命体,而并非石教授对外宣称的那样,一无所获!”

厉果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解释完他所知道的情况,局长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在说故事?”

“您觉得,到这个时候了,我还有心思胡说八道吗?他们的外表和我们相差无几,却各自拥有某方面的、超出常人的能力。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或多或少都有些我们心理学范畴内的精神异常状况。并且,他们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方式,能够在短时间内把我们人类也改造成他们的同类!”

局长又愣了好半天:“为什么到今天,你才把这个情况说出来?”

“一开始,我们一直当普通的刑事案在办,虽然我也曾经在石教授的实验室里工作过,可从来没有接触到这个课题。现在想想,这一切都是他们故意的。而且,石教授在纵火之前,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销毁当年鄱阳湖事件的所有资料,以致后来我出于好奇再跟踪调查此事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任何知情者和相关资料。即使是当年究竟有哪五名幸存者,我也是刚刚才全部确认的!”

“白景松是其中之一?”

“是的!”

“那石建国呢?”

“他已经失踪了!”厉果不得不把刚才在精神病院里发生的事情大致又说了一遍。

“难道除你之外,就没有知道得更多一点的人了?”

“有。”厉果扭了扭脖子,“可现在全都在那屋子里待着呢!”

如果这事让厉果分析对了,那还不如分析错了,公安局长现在就是这样想的。一个是社会治安问题,一个是公共安全问题,而且极有可能涉及机密,要是他所谓的“不同于人类的生命体”果真存在——

局长也有些不知所措。

上报市委那是必须的,可怎么报告?除了特警部队,是不是还要请出生物学方面的相关专家?但这个又不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内。现在所有的一切,厉果都不能确认,都是他从几个已经疯掉的“前心理医生”那里听说的。可现在眼前遇到的情况,似乎表明厉果所说的也并非完全是胡说八道。

要是一般的刑事案,那必须保证人质的安全,但如果涉及……

局长定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一方面报告上级领导,如实汇报情况;另一方面暂时对媒体封锁消息,然后——

“准备一辆车!”

局长要亲自见识一下所谓的“类人生物体”究竟是群什么样的玩意儿!

车子是普通的依维柯,但车上被安装了追踪器,这是最起码的手段。可问题是,就算黎昕不知道,干了几十年刑警工作的白景松还会发现不了这个破绽?

“你们要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刑警对着病房门口喊。

没有动静。

“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狙击手在不同的位置,他们手上沁出了汗。这次局长是下了命令的,只要时机好,就可以一枪毙命!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领头的人披着白色的床单,只在眼睛处挖了两个窟窿,后面跟着一串同样装束的人——裹在床单里,分不清谁是谁。

局长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第一计划很难执行了,幸好还有备用方案。备用方案的主导者是厉果。

“决不能让他们跑了,这是底线!”局长说。

“所以,由我来开车,起码我是现场对罪犯的情况了解最多的人!”

这话说得没错。厉果的打算是,在车上还能有最后一次机会与罪犯进行正面交锋,起码白景松在人质中,张晟也在人质中。

“车里安装有追踪器,”厉果再次提醒局长,“给我二十分钟时间。如果二十分钟我搞不定,开始围追堵截,直接连车带人一块儿解决掉!”厉果斩钉截铁地说。

可此时,他的心里却悄然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黎昕一行上了车,才发现司机是厉果,他身边还坐着个女人。

“别耍花样,”黎昕盯着厉果,转头瞥见了石晓静,“这是谁?下去!”

“她可是石建国的女儿。”坐在后排的张晟插话了,“真好玩,这会儿人全到齐了。”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石建国?”

“是的!”

听罢,黎昕没有异议,然后看了一眼几十米外全副武装的警察,说了声:“开车!”

依维柯开上了马路。先是一段被戒严了的道路,然后驶进市区。

厉果的心跳在加速,车上的追踪器就在座位底下,到现在为止黎昕他们还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有二十分钟!如果这二十分钟内无法说服他们投降,那么他就必须把车子开到指定的地点,那里有荷枪实弹的武警,三分钟内就能将一车人结束了,当然——也包括厉果自己在内的一干人质。

摊上这事,厉果是有点视死如归的念头,可因为石晓静也在车上,他不得不竭力另想办法,不让事情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这也是无奈之举,按照石晓静自己的说法:“起码我也是知情人之一,与其换上个警察,不如换成我去。论渊源,我起码还搭得上话,况且这又不是去打架。”

“这不是小孩子玩CS,都是真枪实弹的!”厉果吓唬她,但不得不考虑她的提议。

“我父亲——”石晓静没有说下去。

谁也不知道石建国在哪里,在干什么。但他与眼下的事情一定脱不了干系。

厉果正想着该如何打开局面——是从白景松下手,还是黎昕,或者是张晟?没等他开口,张晟说话了:“甭指望着说服他们!”

“什么?”厉果心头又是一紧。

其实厉果明白张晟的意思。黎昕他们不是简单的心理变态罪犯,脑电波的扫描已经确实无误地证实了这点。他们所有的行为,并不等同于先前那个欧军,是由于心理或环境压力造成的。换句话说,直接原因是因为黎昕这伙人的生理系统里欠缺了某种玩意或哪里发生了变异,而造成他们缺乏正常人应有的情感和功能。正如我们不可能去说服一个男人生孩子一样!这本身就是很幼稚的做法。

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张晟又插话了:“除非你把我们全都炸死,否则谁也阻止不了他们逃跑!”

厉果的火气“噌”的一下就冒了上来:“你究竟是帮谁?”

“我只是说说实情而已,不想你做些无谓的挣扎嘛。”

厉果一个急刹车,车子就停在了马路当中。后面的车一个猛子,扎了过来,只差几厘米就撞上依维柯的尾巴了。那车里下来一个汉子,怒气冲冲地上来了。

“妈的,不想要命是吧?!”话音未落,他看见了满脸愤怒的厉果,还有后座上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不由得怔了一怔。

“我是警察,车里有三个杀人犯,劫持了三名人质,你要不要一块儿上来?”厉果像说笑话一样地陈述着事实,还从车窗伸出手,拍了拍那汉子的肩膀。

那汉子又是一愣,摸了摸后脑勺,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彼此对峙了几秒钟。

那汉子最终还是没胆量验证厉果说的是真是假,起码厉果的气势,还有后座那些奇形怪状的人,看起来绝非等闲之辈。他继续嘟囔着,但身子已经开始后退。他不服气地后退着,然后转身钻进自己的车里,打着方向盘绕了过去。

马路上车子虽然不多,可但凡经过依维柯的,无不转过脸来或好奇、或抱怨地望着车里的人。

厉果他们就这样奇怪地维持着眼下的局面。

“孺子可教也,”张晟笑嘻嘻的,“这样也许才能找到机会。”

厉果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张晟,然后突然垂头丧气地说:“还不是让你逼的!”

“别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张晟不屑一顾,“别为自己做的决定找借口了。”

厉果吃了一惊。他不得不佩服张晟洞悉人内心的能力。他实在分不清楚,张晟在这种时而睿智、时而又跟傻子一样的状态里来回切换,或是故意的,还是原本就是如此?

“其实……”张晟把头探了过来,“你也早就知道他们是根本说服不了的吧?我觉得你之所以上车当司机,可不是指望着能在车上逮住他们。你也想知道他们究竟从哪来,到底当年发生过什么,对吧?否则,黎昕这伙人怎么可能让你也参与到他们中去?况且,当年沉船事件的幸存者里,前三个都已经死了,现在只有冯成才与白景松还活着,这恐怕也是你的功劳吧?说说看,你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让他们不杀掉这两个家伙的?”

张晟嘿嘿直笑。两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地居然交谈起来,仿佛当黎昕他们不存在似的。

“我早就说过了,‘他们’存在!”张晟接着说,“‘他们’都有时间强迫症!”

厉果突然想起来,在医院的时候,黎昕他们不止一次紧盯着楼道里的时钟,而且还不止一次做出过反应。原来症结出在这里!他回想着前几名被害者的死亡时间,都在凌晨的同一时段里——原来时间对于他们来说,也是有象征意义的。

“宗教妄想症?”厉果问道。

“我说,”黎昕终于插话了,“有完没完,你们究竟在干吗?”

依维柯已经在马路上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用不了多久,警察就会再次尾随而至。

“我可没想着说服他!”厉果对张晟说,“不这么做,我们就根本没办法逃走。”

厉果转过头看看石晓静。石晓静想必已经看穿他对那个汉子做的小动作了,她现在必须做出抉择:是跟他们在一块儿,还是下车,站到警方那一边?

趁此当口,张晟向黎昕解释厉果这样做的原因:“刚刚那个汉子……厉果拍他肩膀的时候,已经悄悄地把车上的定位追踪器塞进他的口袋了,现在警方正跟着那汉子瞎折腾呢。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就有机会逃离警方的跟踪了!”

厉果再次看了石晓静一眼:“不说话,就当你默许了。”

石晓静瞥了他一眼:“当然。”

厉果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扭动车钥匙,车子再次启动,“轰轰”两声之后向前开去,从一条小马路拐了进去——那条路上没有摄像头。

厉果已经顾不得职业道德了。

况且这时候再遵守职业道德,也许弊大于利。搞清楚“302”究竟做过些什么,比什么都重要。

黎昕一伙一脸茫然。他们还来不及怀疑,厉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在了他们这边。张晟还在接着解释:“他也是石建国的学生。”

“这么说来,那个什么叫石建国的对我们很了解咯?”

“算是,也不全是!”张晟转过脸去。

很明显,黎昕与张晟早已聊上了,而不像厉果那样置身事外。貌似黎昕还挺信任他的。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车子顺着一条小路翻山越岭,在漆黑中蹒跚前行,最后到了一个山洼边,停了下来。“越过前面那座小丘陵,就算是出了桐城市,警察的布控暂时会少一些。但是……我们还是要下车。这车是全国联网的,别太不把警察当回事儿。所以我得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以便接下来做好计划。”厉果说。

“江西九江。”

尽管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厉果还是有点激动。他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他们这就要出发了,去鄱阳湖……厉果咽了一口唾沫,一切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