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逻辑学家
奥古斯都·S·F·X·凡·杜森教授是哲学博士、法学博士、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医学博士,等等,他的头衔还有很多,能见到他是我的荣幸。那次会面是因为发生了一件诡异、危险的事情,事实上,他救了我的命,把我从死神的手中拽了回来,让我得以从骇人听闻的生死迷雾中脱困。因此,我有幸目睹了他那伟大的、敏锐的、冷静的头脑是如何思维,如何让他成为当今最杰出的科学家和逻辑学家的。不过,我是后来才知道凡·杜森教授还有“思考机器”这个雅号的。
那天,在日耳曼酒店用过餐之后,我从兜里掏出一支雪茄点上,接着便去波士顿公共绿地散步。皓月当空,冷风刺骨,波士顿冬季的夜晚就是这样。八点钟之后,我沿着众多小道中的一条,慢慢地接近公共绿地中心的灯塔山,这时我突然感到胸部一阵剧痛,心脏剧烈地跳动,喉咙似乎被卡住了。我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冷汗涔涔,濒临死亡的痛苦吞噬着我的神经。我弯下身子,雪茄从手指间滑落,我死死抓住一个公共坐椅支撑着身体。附近没有人,我想大声地喊出来,然而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在最后失去意识前,我依稀记得有人朝我走过来,还听到有人急躁地喊道:“天啊!”接着我就不省人事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我虚弱地打量了一下屋子,很快被一旁高高挂起的一组发光的物体吸引了,那些亮光的组合方式似乎很稚气,七八只挤在一起,发出耀眼的光。我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些明亮的光点其实是实验室里各种工具的金属零件。我浑身无力,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不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耳鸣,后来我听见有人走过来了。那人弯下腰俯视着我的脸。
那是个男人,不过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那黄色的头发异常浓密,高高的额头宽大无比,脸型窄小,已经爬满了皱纹,看上去脾气不怎么好——这不就是老顽童的面孔嘛——透过厚厚的镜片,我看到他总是斜视的眼睛像湖水一般蓝得清澈,薄薄的嘴唇紧闭成一条直线,像是医用的手术刀,不过嘴角处有些下垂。我开始还以为那是我的幻觉,是我紊乱的大脑想象出来的,不过慢慢地,我的视力恢复了,那只搭在我脉搏上的修长的手指也让我意识到这些都是真的,不是幻觉。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那人张开薄嘴唇问道,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语气很生硬,还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声音也像粗锉刀一样刺耳得很。同时,他还斜眼盯着我的脸看,目光极具穿透力,看得我很不舒服。我想回答他的问话,可是舌头却不听使唤。他又凝视了片刻,然后那人——思考机器——转身离开了,留下一股糟糕的饭菜味道。接着我又昏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钟头——我又感觉到那只手搭在我的脉搏上了,思考机器又开始盯着我看了。又过了一个小时,我从床上坐起来,头脑已经清醒多了,心跳也正常了。随后我知道为什么凡·杜森教授这位杰出的科学家被冠以思考机器的头衔了。我亲眼目睹了他是怎样通过缜密、可靠的逻辑思维,把那些支离破碎、毫无关联的线索串联起来解决难题的。
我记得当时来到那个房间的时候,我毫无生气、神志不清,根本没有什么意识,不过我也可能断断续续地向他说了一些事情。我还记得,我除了知道自己晕倒之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思考机器没有问我什么,反而告诉了我许多细节,还说了许多我的隐私,这些原本是他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换句话说,我陷入了一个玄妙的困境之中,而他却帮我解决了。他那瘦小、奇特的身躯坐在实验室中间的沙发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噢,这个伟大的头脑!——眼睛望着天花板,十指轻触。他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好像我的问题已经写在天花板上,问题解决之后,就会被擦掉似的。
“你以前出现过这种状况吗?”他突然问道。“从来没有。”我答道,“为什么这样问?”
“你被人下毒了。”他说,“那是具有腐蚀性的毒剂,不是汞,就是氯化汞。你昏迷得很严重,不过你会好起来的……”
“下毒!”我吓傻了,大喊起来,“是谁给我下的毒?为什么?”
“是你给自己下的毒。”他急躁地说,“是因为你自己的粗心大意。十个人中有九个不会把毒药当糖豆,而你就是剩下的那个人。”
“但是我不可能给自己下毒啊!”我反驳说,“为什么?我根本就没碰过毒药……我没动毒药很多年了。”
“我知道。”他说,“大概一年前你碰过毒药,氯化汞是很危险的药剂。”
他的话激怒了我,这个小个子家伙太目中无人了,这让我暴怒起来,恨不得扇他几巴掌。“如果我中毒了,”我怒气冲天地说,“那也不是我的过错,肯定是别人给我的,有人想……”
“就是你自己下的毒,”思考机器又不耐烦了,“你说起话来像个孩子。”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自己下的毒?你怎么会知道我曾经接触过毒药?你又是怎么知道那是在一年前?”思考机器冷冷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又望着天花板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他说,“就像我知道你的姓名、住址和职业一样,因为我在你的口袋里发现了名片。而且我还知道你有吸烟的习惯,因为你身上带着几支雪茄。我知道你今年冬天第一次穿上你身上这件衣服。我知道几个月前你和妻子离婚了,房子归你,不过你的房子里在闹虫灾。我还知道一切事情。只要运用逻辑思维,要知道这些并不困难。”
我头晕目眩,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我茫然问道。
“现在大多数的人都不愿动脑子,”科学家说,“除非把事情给他们写下来,放在他鼻子底下,他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恰巧是个医生,看到你晕倒在地,便走过去看看。我开始以为你是心脏病发作,不过你的脉象告诉我并非如此;而且你也不是中风,那样你就不应该晕倒了。没人向你开枪,你身上也没有伤口,因此我想到你是中毒了。我帮你诊断了一下,证实了我的假设,从症状看,你中的毒应该是汞的氯化物。我把你抱进一辆出租车,然后带你来到这里。因为你并没有死,所以我知道你的身体只吸收了极少量的毒素,这个剂量的毒素足以立即发作,却不会致命;这也说明没人企图毒杀你。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知道——请注意,我不是猜测,而是知道——你中毒的事件只是个偶然。那么,这种偶然又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首先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些毒药是由口而入的。我查看了你的口袋,发现你放进嘴里的只有雪茄。雪茄上有毒吗?化验结果是雪茄上的确有毒,你携带的所有雪茄上都有毒。有人想杀你吗?没有,因为毒药的剂量不够。是不是想通过所有雪茄上带着的毒素剂量的总和来杀死你?有这种可能,当然,也可能不是。那又是怎么回事呢?”他突然斜着眼睛望着我,气势汹汹地。我点点头,想了想,把想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或许你的口袋里装着氯化汞,不过我没发现,或许你的口袋里曾经装过那种东西吧。我又搜了搜你的外衣口袋,从中发现了雪茄,拿它们做了个化验。我发现你的口袋里曾经放过氯化汞粉末或者晶体,或许是因为当时装着氯化汞的包装破损了吧,极少量的毒素就留在你的口袋里了。
这样的话,所有的问题就都解释得通了,比如说,你的雪茄上为什么有毒药,你的口袋缝隙中为什么会有毒药,还有就是你为什么突然休克了。简单来讲,事情是这样的:你的口袋里曾经装过氯化汞。为什么装那种东西呢?首先让人想到的就是你是为了杀灭住处里的害虫;其次我还想到,如果你现在是租房住的,不管有没有结婚,杀灭害虫的事情都会交给房子的管理人员来做,而你亲自处理害虫的事,说明你是住在家里的。所以,我断定你在家里要做家务,而且如果你自己做家务,那就说明你肯定结婚了,你买毒药是为了消灭家里的害虫。
“在这种推理下,我自然知道你已经结婚了,而且要做家务。接下来呢?你的衣服上有裁缝店的标签,标签上写着你的姓名和衣服的定制日期——十五个月前。这是件冬装,如果自从口袋里洒落了毒药以后,你曾经穿过它,那么你在那天晚上昏倒的事情早就发生了,然而它以前并没有发生,所以我断定你是去年早春时候买的毒药,那个季节正是害虫泛滥的时候,所以我就立即想到这件衣服一直放到今年冬天才穿。还有一个线索让我知道今年冬天你是第一次穿这件衣服,就是你的中毒事件以前没有发生过,而且衣服上还残留着樟脑球的味道。你帽子里的系带皱巴巴的,你的怀表里面有张年轻女人的照片,而你上个月的账单显示,你现在流连于各个俱乐部,那么毫无疑问,你离婚了。”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喊道。
“逻辑、逻辑、逻辑!”科学家急躁地说,“你是一名律师,你应该明白这里面的奥秘,你应当知道二加二等于四,这并非是偶然的,而是始终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