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梅花血玉 第一章 千年古玉

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
溪边布谷儿,劝我脱破裤。
不词脱裤溪水寒,水中照见催租瘢。

自注:土人谓布谷为脱却破裤。

此首《五禽言》诗之一乃是苏东坡贬谪黄州时所作。据说宋代鄂州、黄州一带,老百姓把布谷鸟的叫声听成为“脱却破裤”。初来黄州的苏东坡颇为不解。某年春的一天,他过江前往鄂城,由于先前一天夜间下了一场大雨,鄂城西山的山溪涨满了水,只见一个农夫挑着空箩筐,穿着一条破裤,连裤腿也不卷,便从溪水中小心翼翼淌了过去。巧在此时,溪边林中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那农夫闻听得,猛地冲着树林骂将起来:“该死的瘟鸟,只知叫‘脱却破裤’!”苏东坡甚是诧异,遂问道:“你为何不脱掉裤子,以免湿了裤脚?”那位农夫遂脱下破裤与苏东坡看,只见其臀部和大腿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那农夫告知苏东坡,因他欠了东家的租子,今早送了一担谷子去,兀自不够,东家发了脾气,当即命人脱了破裤,一顿好打,竟致这般。苏东坡恍然大悟:那农夫不脱裤子淌水,原来是怕冷水刺痛了伤口疼痛呀!那时,苏东坡穿了两条裤子,遂脱下一条送与农夫。待回到黄州后,他便写下了此诗,流传后世。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二月某日,东坡雪堂西南山上,建有一座亭子,石椅木栏,亭角飞挑,此亭乃是苏公雇人建造,并名之“快哉亭”,那快哉亭内有数人,或坐或立,谈笑风生。他等正是谪居黄州的苏轼、临江书院的齐礼信先生、刘冰谷先生、郭氏药铺掌柜郭遘、春秋古董行掌柜欧阳飞絮、花灯铺掌柜叶来风。亭外又有苏仁并一些随从家仆,窃窃私语。

注:苏公之弟苏辙有《黄州快哉亭记》一文,云:“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合,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夫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

只见苏公斜身靠着亭柱,手中一把酒壶,甚是畅意。郭遘手持一个酒杯,品得一口,临风而立,目酣神醉。齐礼信立在亭内石桌旁,正挥毫书写,一侧刘冰谷用手压住纸张,唯恐被风吹动,望着齐礼信笔走龙蛇,满目羡慕之情。欧阳飞絮与叶来风在一侧言语甚么,而后那欧阳飞絮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什,递与叶来风。那叶来风接过来,细细端详,不由啧啧称奇。

那厢苏公、郭遘见得,急忙过来,叶来风看罢,将物什递与郭遘,郭遘接过物什,惊诧道:“好精美的一块美玉。”苏公凑上前来,原来是一块玉佩,玉身晶莹白腻,玉质坚实,雕琢成一朵梅花形状,琢工颇为精美,最为奇特的是梅花蕊中赫然有两小团红色,宛如两滴鲜血嵌在白玉身中,动之欲滴,栩栩如生,但隐约有一丝诡异。

欧阳飞絮见苏公神情专注,颇有些得意,问道:“苏大人以为如何?”苏公不答,翻转过来,但见得梅花玉身后刻有一字,细细辨认,乃是一个“曹”字,字体硕长又宽阔,笔画迂曲流畅。

叶来风思忖道:“似是个‘曹’字。”欧阳飞絮连连点头,笑道:“正是个‘曹’字。但字体怪异,似是金文体。”苏公点点头,道:“正是金文体。”欧阳飞絮疑惑道:“古之金文体甚多,却不知是哪一种金文体?”

那厢齐礼信挥毫完毕,与刘冰谷同来看梅花玉佩,齐礼信笑道:“此一‘曹’字,当是指玉佩主人,莫不是三国曹操曹孟德之物?”刘冰谷望着齐礼信,思索道:“莫不是昔日赤壁大战,曹操败北,遗落下此物,传至今日?却不知欧阳掌柜自何处得到此玉?”欧阳飞絮闻听,颇有些疑惑,问苏公道:“此玉果真是曹操之物?”叶来风在一旁摇头道:“汉代盛行隶体,至三国时,隶体渐没,衍成楷书,怎的会是金文?”

苏公捋须点头,眯着双眼,道:“自治玉之态并金文推断,应是战国古玉。”欧阳飞絮闻听,甚是惊喜,道:“如此言来,此玉颇值得些铜钱?”苏公笑道:“欧阳掌柜乃是古董行家,却来诱我?”欧阳飞絮脸色有些尴尬,呵呵笑道:“不瞒大人,飞絮识得这是一块希世好玉,但其年代如何,一时难以断定。”

苏公思忖道:“玉上之字当是楚国金文。”叶来风疑惑道:“楚国金文形体多扁平,笔画短且多弧笔,颇为松散草率,此字分明有别于此,似非楚国金文。”苏公笑道:“叶掌柜所言甚是,战国早中期,楚之金文依然有如春秋时金文之硕长形体,笔画迂曲流畅,但至战国晚期,则松散草率多矣,甚有差异。”叶来风思忖道:“如此言来,此玉端是战国早中期之物?”

苏公点点头,叹道:“好一块梅花血玉,其价足足值得三百两银子。却不知欧阳掌柜自何处得来?”众人闻听,惊诧不已,又不免有些羡慕。欧阳飞絮笑道:“乃是在朱家庄收得。”齐礼信惊奇道:“便是在我庄中?”欧阳飞絮点点头,道:“便是前几日,自齐先生家中拜访回来,无意间在贵庄一户人家收得。”齐礼信闻听,颇有些惋惜道:“不知欧阳掌柜出了多少价钱?”欧阳飞絮喜笑颜开,伸出三个手指头,道:“三十文钱。”

众人皆惊叹不已,或言欧阳掌柜慧眼识珠,或言欧阳掌柜会做生意。齐礼信追问道:“却不知是哪户人家?”欧阳飞絮连连摇头,道:“飞絮不识得,那厮不过是一小孩,兀自拿着这玉在泥土中玩耍。”众人皆叹明珠暗投。

刘冰谷拿过玉佩,细细察看,叹道:“若非欧阳掌柜识货,此物不定落在哪处泥坑粪池中去了。”叶来风思忖道:“若是哪户人家的传家宝玉,孩童贪玩拿出来玩耍,却被欧阳掌柜廉价买走。若教他家大人省得,不定要痛打一番。”众人皆言有理,欧阳飞絮一愣,思忖不语。齐礼信疑道:“我从未听得哪家有此希世宝玉。”叶来风笑道:“此等值钱物什,人家自当隐藏甚密,怎会在外扬言?”

郭遘笑道:“既然隐藏甚密,又怎得让孩童寻得,嬉戏把玩?”叶来风摇摇头,道:“孩童顽皮,翻箱倒柜,若无意间寻得,只觉好玩。大人一时疏忽,亦不曾留意。”欧阳飞絮迟疑道:“若是如此,飞絮岂非要将此玉退还与他?”言罢,神色黯然,颇有些后悔。

刘冰谷笑道:“今既到你手,怎肯轻易还与他?如此岂非失去数百两银子?”欧阳飞絮摇摇头,叹道:“若是这般,欧阳宁可退还与他。”齐礼信连连点头,道:“欧阳掌柜虽是商贾,但却是儒商,儒者,仁义礼智信也。待礼信回得庄后,暗中打探,若果真是哪家珍藏之物,再还与他不迟;若是那小孩无意间拾得,此物便是与欧阳掌柜有缘矣。”众人皆点头。

欧阳飞絮笑道:“如此甚好。那日,飞絮路经龙王山下一户人家,那人家土墙茅顶,约莫三四间,屋舍前坪兀自有七八株桃树。那小孩在桃树下玩泥,飞絮猜测他是此户农家的孩童。”齐礼信一愣,思忖道:“原来是朱力作家。不过据礼信所知,他家甚贫,怎会有这等宝玉?”

苏公捻须思忖,喃喃道:“龙王山下?去年血字鬼咒一案,我等岂非上得此龙王山?”齐礼信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公复又拿过玉佩,置于手中,细细察看一番,思忖道:“此玉或是女王城之古物。”众人闻听,惊诧不已。

欧阳飞絮惊喜道:“飞絮亦曾收得些女王城古物,可惜非破即烂,不甚值钱。”齐礼信笑道:“闻我庄中老人言,传说那女王城内埋藏了无数金银财宝,古往今来,几多人来寻宝,又失望而去。如今,女王城只余下残垣断壁、土丘荒坡,乡人早已不信宝藏之说了。”

苏公叹道:“昔日女王城,何等繁华,那残垣断壁、土丘荒坡之下,掩埋着些许古物,亦不足为奇。”刘冰谷奇道:“苏大人据何断定此玉是女王城古物?”苏公淡然笑道:“不过是推测而已,无有佐证。依《汉书·地理志》言:故邾国,曹姓,二十九世为楚所灭。楚灭邾之后,徙邾至此。今之所谓女王城,其说甚鄙野,又有言禹王城,与大禹相干,苏某以为亦非是。若言邾王城,颇为妥当。”刘冰谷恍然大悟,道:“此玉背面有金文‘曹’字,分明是指邾城君主之姓!”苏公点点头。众人益发惊诧,复又来观赏此件上千年的梅花血玉。

两日后,苏公与家眷数人在山坡上栽植树苗,栽种了约莫三四十株,苏仁提水,一一浇灌。苏公抹了抹额上汗水,望着新栽的树苗,又望着前两年栽植的树木日益长大,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苏仁笑道,待七八年后树大了,枝繁叶茂,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苏公幽然道,夫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则枝叶茂荣。苏仁笑道,老爷栽树汗流浃背,竟还自栽树思想到治国,端的有趣。苏公叹道,此乃是古人之言。苏仁追问是何人,苏公笑而不答。

此时刻,却见得山坡下两人,急急上来。苏公眯着眼睛,眺望来人,淡然道:“定是知府徐大人遣徐溜又来寻我。”苏仁猜想道:“他等急急奔来,定是有甚紧要之事,莫非又有命案发生?”苏公淡然一笑道:“恐非寻常命案,否则何至如此焦急?亦或是朝中之事?”苏仁思忖道:“或有老爷相干?”苏公一愣,心中忽然一震,暗道:莫非是圣上想起我子瞻不成?

正疑惑间,见得那两人风风火火上得坡来,待苏公望清楚来人面目,不由哑然失笑:原来是欧阳飞絮与一名随从。欧阳飞絮气喘吁吁,上得前来,急急道:“苏大人且帮我!”

苏公一愣,奇道:“不知出了甚事?以至欧阳掌柜如此焦急?”欧阳飞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急切道:“非是他事,乃是为了前几日那块千年的梅花血玉。”苏公疑惑道:“莫非此玉果真是那朱姓人家的祖传宝贝?”欧阳飞絮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昨夜飞絮家中失窃,此玉被人盗走了!”苏公一惊,道:“被人盗走了?”欧阳飞絮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

苏公令欧阳飞絮慢慢道来,欧阳飞絮叹息道:“今早飞絮起来,见得书房门开启,铜锁掉落一旁,急忙进得室内一看,室内一片狼籍,地上甚多书卷。飞絮料想是来了窃贼,猛然想起桌案木屉中的玉石锦盒,盒中珍藏着此件玉器。飞絮快步上得前去,抽开一格木屉看去,哪里还有甚么盒子!飞絮不肯死心,又寻了余下木屉及他处,早已不见了踪迹。”欧阳飞絮言罢,唉声叹气。

苏公拈着胡须,问道:“府中可曾丢失其他财物?”欧阳飞絮摇摇头,道:“只不见了此玉石并锦盒。”苏公淡然道:“如此言来,那贼人非是寻常盗贼,分明是冲着此玉而来。”欧阳飞絮点点头,愤愤道:“这厮定是垂涎宝玉,故而行此龌龊勾当。”苏公思忖道:“此人知你将玉石藏在书房,看来,亦是知情人也。”

欧阳飞絮皱起眉头,喃喃道:“飞絮经营古董商行二十余年,素来注重下人品行,非老实真诚者不用,数年来家中不曾有丢失物什之事发生。知晓飞絮有此玉者甚少,知其藏在书房中,少之又少,今却被盗走了,端的有些古怪。”

苏公淡然道:“这两日府上有何异常?可有外人来访?”欧阳飞絮思忖道:“只是昨日齐先生来过。”苏公疑道:“齐礼信?”欧阳飞絮点点头,思忖道:“齐先生便是为此玉而来。前日我等在大人快哉亭中言及此玉来历,齐先生只道回去查问了一番,昨日便来告知飞絮,此玉非是那朱姓人家之物,可谓闻所未闻。飞絮猜想,定是那小子在何处拾得,当做石块玩耍。”苏公疑惑道:“齐先生可曾到得书房中?”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我二人便在书房中言语,飞絮兀自取出……”言至此,欧阳飞絮脸色顿变,满脸狐疑,喃喃道:“莫非是……”又茫然摇摇头。

苏公追问道:“莫非甚么?”欧阳飞絮满目疑惑,幽然叹息道:“莫非窃贼是他?”苏公拈须思忖,道:“如此言来,齐先生确实难脱干系。”欧阳飞絮摇摇头,喃喃道:“齐先生是正人君子,怎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绝非是他,绝非是他。”苏公淡然道:“财帛动人心!三五两银子,也许身端心正,但三五百银子,则未免不动贪心。”欧阳飞絮迟疑道:“齐先生是午时来得,与飞絮言语了半个时辰,便告辞离去。昨夜,飞絮兀自在书房中读书,约莫亥牌时分方回房歇息。如此推想,那窃贼行窃端在亥牌时分之后。”苏公淡然道:“或是齐先生见财起心,待到深夜,潜入府内,伺机行窃;亦或是他雇人前来。”

欧阳飞絮苦笑道:“飞絮与齐先生乃是多年好友,若言他图谋此玉,飞絮绝然不信。”苏公淡然道:“除却齐礼信,可有他人可疑?”欧阳飞絮摇摇头,思忖道:“除了齐先生,这两日未有客人来访。”一侧那随从低声道:“昨日,贾爷岂非来得书房外。”欧阳飞絮一愣,瞪了那随从一眼,那随从急忙垂头不语。

苏公看那随从,约莫二十五六,眉清目秀,满目惶恐,不由淡然笑道:“你这小厮,唤作何名?”那随从斜眼望欧阳飞絮,不敢多言。欧阳飞絮道:“苏大人问你,还不快些答来?”那随从唯喏,俯首道:“回大人,小人归我柔。”苏公笑道:“归姓甚少。传说此姓源于姬姓,乃黄帝后裔,世守归藏国,亦即今秭归一带,后去藏字,余下归字,便成一姓。又有《左传》言:胡子国,姓归,为楚所灭,后以为氏。”那归我柔眨巴双眼,茫然如坠云雾。

欧阳飞絮忙道:“大人博物洽闻、道山学海,非我等可及也。这厮乃是临江书院刘冰谷先生举荐,飞絮见他手脚利索、头脑聪明,便收下做了伙计。”苏公点点头,笑道:“适才所言贾爷是何许人也?”欧阳飞絮道:“乃是飞絮妾弟,唤作贾昙。”苏公问归我柔道:“他昨日来得府上?有何可疑行径?”归我柔吱吱唔唔,不敢言语,欧阳飞絮令他如实道来。归我柔道:“昨日,正是老爷与齐先生言谈时,小人见得贾爷往书房斋,想必是去见老爷。”欧阳飞絮叹道:“这厮又来寻我借钱。”苏公疑道:“借钱?”欧阳飞絮点点头,叹道:“这厮不务正业,整日与一干泼皮厮混博钱,输多赢少,每每来求我周济,无奈何,每每与他二三两银子。”

苏公拈须思忖道:“欧阳掌柜方才言,齐先生来时,亦是午牌时分,言语了半个时辰。而贾昙来时,亦是午牌时分,却不知谁先谁后?”欧阳飞絮道:“齐先生先来,约莫一盏茶工夫,贾昙便来了。”苏公淡然道:“如此言来,那贾昙亦见得那梅花血玉?”欧阳飞絮点点头,道:“他来时,飞絮正拿着那玉与齐先生鉴赏。”苏公淡然道:“如此言来,这贾昙亦为可疑。”欧阳飞絮迟疑道:“贾昙虽好赌,但素来敬重飞絮,想必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苏公淡然一笑,道:“万事皆有可能,尤其是那赌场、情场中人,一时忘乎所以,不定做出甚么事来。”欧阳飞絮疑惑道:“如此言来,待飞絮回去,细细盘问他一番。”苏公淡然笑道:“如此问他,他怎会承认?”欧阳飞絮迟疑道:“如此怎生是好?苏大人若有空闲,可否能到舍下勘验一番?”

苏公笑道:“东坡自来黄州,多是空闲之时。只是勘验之事,乃是官府缉盗捕快之责,东坡此去岂非越俎代庖?”欧阳飞絮摇头道:“此等事情,不便惊动官府,以免招惹闲言风语。大人此去,亦不过是帮飞絮察看而已,非是缉盗追赃。”苏公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遂令苏仁收了农具,又回雪堂换了件衣裳,别了夫人,唤上苏仁,与欧阳飞絮主仆往黄州城而去。

一路无话,到得城南蚕丝街欧阳家宅,欧阳飞絮引苏公直奔后院书房,至书房廊下,苏公环视四下,但见得院内数株桃树,依院墙是一处花坛,植有花草。苏公下了石阶,四下察看,不曾见得可疑痕迹,复又回至廊下,察看书房窗格,忽见得左侧窗纸破了一个小洞,急忙近得窗格前。欧阳飞絮、苏仁急忙凑上前来。苏公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那窗格纸洞。欧阳飞絮惊诧不已。

苏公将左眼凑了过去,贴着纸洞,张望书房内,而后退后一步,道:“欧阳掌柜且来一看。”欧阳飞絮凑眼上去,张望室内,正望见书房那桌案方位,而后退身望着苏公,思忖道:“昨夜那窃贼曾在此张望窥探?”苏公点点头,道:“自窗纸偷窥洞眼推测,那厮身长六尺八寸以上,乃是个男子。想必那时刻,欧阳掌柜兀自在书房之中。”欧阳飞絮惊诧道:“不想那厮早已潜伏在此矣。”苏公幽然道:“那厮等待欧阳掌柜回房歇息之后,便设法坏了铜锁,入得书房之中,找寻那梅花血玉。一番寻觅之后,终于得手。”欧阳飞絮不由愤愤然,愠道:“这厮好生可恶。”

苏公淡然道:“却不知那铜锁尚在否?”欧阳飞絮点头道:“便在书房内。”苏公点点头,近得书房门边,看那两扇门的锁搭,而后推门入得书房,环视四下,那书房依墙乃是书架,上下垒着五层书籍,房中有一木桌并四把木椅,另一侧有一木柜,木柜一侧有一桌案,桌案上累着书卷,又有文房四宝及镇纸。苏公疑惑道:“闻欧阳掌柜言,那时刻室内一片狼籍,地上颇多书卷?”欧阳飞絮连连点头,并比划当时情形。

苏公颇有些疑惑,喃喃道:“那厮为何将书卷抛散在地?”欧阳飞絮猜测道:“那厮寻宝心切,哪里顾及这多,他当我将宝玉藏在书卷某处,便一古脑翻将过来。”苏公又问道:“欧阳掌柜将玉置在桌案屉中?”欧阳飞絮点点头,近得桌案前,那桌案自上而下有四格木屉,欧阳飞絮拉开第三格,道:“飞絮将锦盒置在此格。”苏公皱起眉头,思忖道:“依常理推测,窃贼当先搜寻木柜并桌案屉格。可他为何在书架上找寻?”欧阳飞絮一愣,疑惑道:“或是他以为那书架中藏有值钱物什。”

苏公摇摇头,道:“东坡以为,那厮将书卷抛散四下,乃是有意为之。”欧阳飞絮迷惑不解,问道:“有意为之?不知为何?”苏公道:“若是精明窃贼,必定小心行事,尽可能少留下行窃痕迹。这厮有意将书卷抛散,且有的书卷抛之甚远,颇不合常理。如此推想,他非是在寻找值钱物什,而不过是伪造一个假象,自书卷中找寻钱财的假象,令欧阳掌柜以为是下三流毛贼所为,以此掩盖其真实目的。”欧阳飞絮疑惑道:“真实目的?”

苏公点点头,幽然道:“那厮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梅花血玉。”欧阳飞絮茫然的点了点头。苏公思忖道:“那厮或许早已知血玉之所在,若直接取走,恐你生疑心,便假意抛散书卷,伪装四下找寻假象。”欧阳飞絮惊疑道:“知此玉藏在此处者,少之又少,细细想来,只有齐礼信先生、小妾贾芸、随从心腹归我柔三人而已。”苏公淡然道:“或许还有你那妾弟贾昙。”欧阳飞絮点点头。

苏公见得桌案上一把铜锁,拿将过来,细细察看,喃喃道:“此锁乃是被窃贼用铁器生生撬开,撬锁手法颇为老练。”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此锁钥匙只飞絮一人携有。”苏公淡然道:“由此推想,亦可证明那窃贼乃是有备而来。”欧阳飞絮点点头,道:“大人说的是,那厮来此只有一个目的,便是梅花血玉。”苏公思忖道:“这厮或是为了钱财,将玉盗走,换些银两花花;亦或是喜爱此玉,占为己有,暗中细细把玩。前者必要寻得买家,欧阳掌柜可暗中遣人寻访市井,只道高价收买玉器,若可逢得。所遣之人,应面孔陌生,最好是外乡人。”欧阳飞絮点点头。苏公又道:“若是后者,则此事难矣。”欧阳飞絮叹道:“若其将玉藏匿,我纵然是知晓此人,但无有证据,亦无可奈何。”苏公点点头。

欧阳飞絮问道:“苏大人以为何人最为可疑?”苏公淡然一笑,道:“今之情形,人人可疑。还须欧阳掌柜细细查访,逐一排除,可先询问小妾贾芸,其是否有动机?或曾无意告知他人?而后便是那贾昙,这厮近些时日,是否输了甚多银子?或是在勾栏中识得某风尘女子?或是出手颇为阔绰?而后是那归我柔。”

欧阳飞絮惊讶不已,扭头看那门外,那归我柔立在廊下。苏公低声道:“你之行径,万不可惊动他。”欧阳飞絮茫然点头。苏公又道:“齐礼信先生乃是文弱书生,深夜翻墙过院,撬锁偷盗,似不太可能。但不排除他雇用窃贼,或收买府中下人,偷窃血玉。”欧阳飞絮又茫然点点头。

出了书房,欧阳飞絮引苏公到前堂,又令婢女上得香茗。苏公正欲言语,却见得堂门口外一人鬼鬼祟祟,探头张望,不由好奇,咳嗽一声,那欧阳飞絮不知何事,见得苏公眼色,急忙望门口,喝道:“何人在门外?”却见一人慌忙闪出身来,立在门口,垂首道:“老爷,是小的张九。”欧阳飞絮沉下脸来,愠道:“张九,你在门外做甚?”那张九怯怯道:“小的想见老爷。”欧阳飞絮瓮声瓮气道:“你未见老爷正与苏大人在言语吗?”那张九连连点头,道:“小的正是来报知老爷可疑之事。”欧阳飞絮一愣,急忙追问道:“甚么可疑之事?”

苏公不由细细打量那张九,约莫三十五六,忠厚老实模样,但脸有怯色。那张九道:“昨日申酉时分,小的在后院巷口逢着一人,颇为可疑。”欧阳飞絮追问道:“何人?”张九道:“乃是一个唤作尚常的泼皮。”欧阳飞絮诧异道:“尚常?一个泼皮有何可疑?”张九道:“老爷有所不知,小的自小便识得此人,这厮钻墙打洞,偷东摸西,乃是个惯偷。他昨日在后巷转悠,见着小的,嬉皮笑脸,不知他心里打的甚么鬼算盘。今日闻得府中失窃,小的便想,或是尚常这厮所为。”

欧阳飞絮闻听,把眼望苏公。苏公点点头,问道:“这尚常家住何处?”那张九道:“乃在城中桑子巷。”欧阳飞絮点点头,道:“我记得你亦是桑子巷人。”张九连连点头,道:“故而小的自小识得这厮,这厮自小便是无赖的祖宗,巷弄上下无不厌他。”苏公思忖道:“欧阳掌柜可遣人暗中查访此人。”欧阳飞絮点点头,挥手令张九退下。

待张九退身出去。二人正欲言语,却见得一女人袅袅入得堂来,近得前来,躬身施礼,道:“老爷,闻得苏大人到得,妾身特来拜见。”欧阳飞絮见得,不觉一愣,慌忙起身,将那女人引见:“苏大人,此乃小妾贾芸。”那贾芸急忙施礼拜见苏公。苏公看那女人,约莫二十八九岁,桃腮杏脸,粉妆玉琢,盘着一头秀发,举手投足甚是端庄。

苏公急忙起身回礼。那女人道:“妾身久慕学士大人,尤喜大人诗词,行云流水,语妙天下。今日得见真颜,甚是激动,斗胆前来,欲求大人妙词一阙,不知大人肯否赐墨?”欧阳飞絮愠色道:“休要烦劳苏大人了。”苏公淡然一笑,道:“不妨,不妨。”欧阳飞絮不复多言,贾芸闻听,眉开眼笑,急忙去铺纸磨墨。

正言语间,却见得归我柔入堂来报,只道有府衙公差来了。欧阳飞絮一愣,疑道:“公差来此做甚?”归我柔道:“来寻苏大人。”欧阳飞絮诧异,把眼望苏公,苏公一愣,问道:“公差何在?”问话间,却见一名公差入得堂来,满头大汗,上前拱手施礼,道:“小人奉知府大人之命,特来请苏大人。”苏公识得来人,乃是府衙公差邢戈。苏公道:“原来是邢爷,不知徐大人何事召我?”邢戈道:“城中桑子巷发生一桩无头命案,知府大人特令小人来请大人前往。小人到得雪堂,闻听大人兀自在城中,便又急急赶来。”

苏公闻听,猛然一愣,问道:“城中桑子巷?”邢戈点点头。苏公追问道:“死者何人?”邢戈思忖道:“听说乃是个泼皮,好似姓尚,这姓颇为少见,小的不知他唤作甚么名。”苏公闻听,大吃一惊,迟疑道:“可是唤作尚常?”邢戈道:“小人只知姓尚,不知其名。”苏公脸色严峻,道:“我等且到桑子巷去。”欧阳飞絮点点头。

众人遂出了前堂,堂内余下那贾芸一人,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