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胭脂笺 第一章 胭脂信笺

冷斋夜语云:东坡守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褪。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且说大宋神宗元丰五年五月初六,约莫申酉时分,东坡雪堂升起缕缕炊烟,院中众人正忙碌着丰盛的晚宴,堂中坐着五个人,正说着闲话。堂右厢两人,正是主家苏东坡,下方坐着郭记药铺掌柜郭遘,左厢坐着三人,依次是黄州太守徐君猷、通判孟震、黄州才子石昶水。

这时刻,却见苏仁双手端着一个木盘进得堂来,那木盘内热气腾腾,却是十余个粽子。苏公急忙起得身来,笑道:“昨日端阳佳节,东坡亲手包得些许粽子,尚余下些许,热来与诸位一尝。”苏仁将木盘呈上,徐君猷、孟震、石昶、郭遘各取了一个,小心去了粽绳,剥开粽叶,露出带枣杏的粽肉来,散发出一股清香。众人津津有味吃着粽子。

注:粽子,古称“角黍”,历史悠久,到了宋代,吃粽子甚为时尚,民间有“以艾叶浸米裹之”的“艾香粽”,还有“蜜饯粽”、“杨梅粽”、“杏仁粽”等多种粽子。

那石昶水,遮莫三十岁,身高七尺余,浓眉俊目,身着白净长衫,手中一把折扇,扇面上书有篆体“黄州石昶水”五字。石昶水是黄州有名的风流才子,甚有才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却无意功名仕途,袭了祖上的家业,倒也过得清闲自在,他为人洒脱风流,常与一众好友混迹于酒楼书坊、青楼妓馆之中,因他出了名的怜香惜玉,颇得黄州歌妓的喜欢,坊间姑娘戏言他为柳七第二。但石昶水为人颇为孤傲,尤其不喜与官场中人往来,苏公虽是落魄之人,但终究是官场中人,故而苏公来黄州三年,石昶水仰慕甚久,却没有往来,此番央求郭遘引见,是因他有事相求。却不想逢着黄州太守、通判都在这里。石昶水心中不悦,但既来之,则安之,只是坐在一旁,默然无语。

孟震吃着粽子,瞥了一眼石昶水,笑道:“苏大人可曾听得黄州市井的一桩盛事?”苏公一愣,望着孟震,摇了摇头,笑道:“东坡有多日不曾到城中去了,也没有听得甚么盛事,孟大人且说来一听。”孟震笑道:“乃是评花榜,苏大人可曾知晓?”苏公闻听,呵呵笑道:“果然是市井盛事,我记得去年不曾举办此事。”郭遘在一旁道:“这事每两年一次,前年在清明之后,今年在端阳之后,便定在五月初八至十二日。”苏公连连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前后有五天,闲时我定要去凑个热闹。”郭遘笑道:“今日石公子前来,其实便是为了此事。”

苏公“哦”了一声,望着石昶水,笑道:“不知石公子有何见教?”石昶水稍有些犹豫,笑得尴尬,吱唔着说:“昶水此来,是有求于苏大人。”苏公捋着胡须,笑道:“原来如此,不知东坡有何能帮公子之处?”石昶水微有迟疑,嗫嚅道:“事情是这般:今年花榜之事非比往年。”徐君猷闻听,颇为好奇,捋须笑道:“有何不同?”

石昶水冲着徐君猷拱了拱手,回答道:“往年花榜,约些好事者,大家聚在一起,探讨商榷一番,便定出名次来,前后也就一两天时间。今年则不同,首先,推行考评晋级之法。”苏公一愣,笑道:“想必那考评之法,如同那科考殿试一般?考试而评定。却不知何谓晋级?”石昶水点点头,道:“苏大人所言正是,这考评之法参仿殿试,首先推举出三名主评。”徐君猷扑哧一笑,道:“恁的可笑,怎的还有主评官?”

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无奈的点点头,说:“往年是众人聚而评定,人多嘴杂,今年则是由推举出来的三位风雅名士来做品题主评,整个花榜只由这三人评定。”徐君猷瞄了苏公一眼,笑道:“石公子莫不是想请苏大人去做主评官?”石昶水摇了摇头,道:“这三人已然推举出来了。”苏公笑问道:“却不知是哪三位?”石昶水道:“第一位是黄州名士贾曲宗贾先生。”孟震诧异的问:“贾曲宗是何许人?”

徐君猷笑道:“本府倒是听说过这贾曲宗其人,此人本是官宦之后,自恃有些文采,甚为清高,可惜时运不济,数次落榜,终未入仕。他兄弟三人,分烟析产之后,这贾曲宗便整日混迹于勾栏瓦舍、饭庄酒肆,不思正业,今将四十,依然尚未婚娶,先辈留下的家业也败落得只剩下了一处小庄园。不过这贾曲宗写得一手好字,又善填词谱曲,只是往日的清高已然消磨殆尽了。”

石昶水点点头,叹道:“不想太守大人如此熟知贾先生。”徐君猷淡然一笑,道:“这贾曲宗在黄州小有名气,本府焉能不知。”孟震追问道:“还有哪两人?”石昶水道:“第二位便是佳人斋的掌柜冯汜冯掌柜。”徐君猷呵呵笑道:“这冯掌柜,本府也恰巧识得。”石昶水奇道:“大人如何识得冯掌柜?”徐君猷笑道:“本府常听得家眷说及佳人斋,不免好奇,询问方知,原来是家胭脂花粉店,掌柜便是冯汜。”郭遘笑道:“这佳人斋内卖的都是上等胭脂花粉,顾主多是官宦大户人家的内眷,以及青楼名妓。不比我这药铺,无论富贵贫贱都是客人。”

苏公捋须笑道:“如此说来,这冯掌柜生意益发红火了,哪家行院阁楼的姑娘不到佳人斋买胭脂,便要挑剔他的不是,令他出局。”石昶水连连摇头,道:“冯掌柜为人洒脱,断然不是这种小肚鸡肠之辈,他与众行院都有往来,也不会偏袒某一家姑娘。”

孟震点点头,追问道:“不知这第三人是谁?”苏公笑道:“瓦市之中,戏言石公子是柳七第二,东坡以为这第三人非石公子莫属。”石昶水望着苏公,笑道:“这第三人正是昶水。”苏公点点头,拱手笑道:“恭喜石公子身任主评。”石昶水急忙起身回礼,叹道:“羞煞昶水了。”苏公笑道:“石公子既为主评,烦劳相告这晋级之说。”

石昶水坐下身来,道:“所谓晋级之法,乃是昶水所创。先由各行院送选一至两名出类拔萃的姑娘,评选前一日汇集,先分居各处,待进入前二十名后便入住花场。入住之后,不得擅自离开花场,违者,以出局论。”孟震忍不住插言问道:“何谓花场?”苏公淡然一笑,道:“顾名思义,便是他等评选美人的地方。”

石昶水点点头,道:“今年的花场便是阿谁街归路遥归员外的玉壶冰阁楼,这归员外真是热心好义,非但无偿提供花场,还免却我等一切食宿费用。”孟震疑惑道:“如此岂非耽搁了他玉壶冰的买卖?”

徐君猷摇了摇头,笑道:“孟大人有所不知,这归路遥名下有三处楼阁,分别是玉楼春、玉壶冰、玉京瑶,彼此相连,舍了中间一处,还有左右两处,并无大碍。”苏公一笑,幽然道:“这归掌柜果然是生意中人,头脑恁的精明。”孟震、石昶水诧异的望着苏公,苏公淡然一笑,却不回答,反催促石昶水往下说。

石昶水又道:“晋级之法共分四级,第一级评选,考评容貌、端仪两项,各主评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之数评分,而后将三名主评考评之数合计,取总数前二十名,这二十人可进入第二级,第二级考琴、笛子或琵琶等乐器,依第一级之法评分,取前十名,这十人则进入第三级,第三级是歌舞才艺,再取前五人,这五人进入第四级,第四级考考诗词书画,又以考评之数取前三名,即为前三甲。”

徐君猷听罢,瞥眼看了看苏公,苦笑一声,道:“如此是否与那乡试、省试及殿试类似,头名为状元,其次为榜眼,第三为探花。”石昶水笑道:“今年改了名头,若得第一名,唤作梅花仙子,可得纹银四百两;第二名唤作兰花仙子,可得纹银二百两;第三名唤作菊花仙子,可得纹银一百两;第四名唤作莲花仙子,可得纹银五十两;第五名唤做芍药仙子,只得纹银三十两。”

徐君猷一愣,眼巴巴望着石昶水,问道:“这赏金共计七百八十两银子,却不知从何而来?”苏公皱着眉头,捋着胡须,喃喃道:“如此一大笔钱财,不知要惹得多少人垂涎?”石昶水道:“这笔银子来源颇广,多是风月场中的士绅商宦、公子浪客等的捐赠,此外还有各行院的报名钱。”

徐君猷一愣,诧异道:“何谓报名钱?”石昶水笑道:“此番评选,但凡参加评选的姑娘每人需交纳纹银一两,如此也凑得几百两,每个行院需出五两。此外,还有支助钱,凡如黄州城或四方诸县的一些店铺,想借此良机宣扬店铺名声者,可交纳一定银两,便在花场内悬其旗幌,或张贴大字,宣扬名声,譬如钱庄客栈、饭庄酒肆、礼品特产等等,花场醒目之处尤为昂贵。”

徐君猷皱着眉头,喃喃道:“难怪苏兄说那归路遥头脑精明,如此想来,他那玉壶冰阁楼岂非是最为知名?”苏公连连点头,捋须笑道:“何止知名?大人且想,评花榜一事声势浩大,历时数日之久,黄州城并诸县及四方州郡的好事者蜂拥而至,吃住玩乐,会在何处?首选自然是距离花场最近的饭庄、酒肆与客栈,尤其是归掌柜的玉楼春与玉京瑶。”孟震恍然大悟,连连拍手赞道:“言之有理,这归掌柜眼光果然独到。”

苏公捋须笑道:“若如此,何止是归掌柜一家,便是附近的其他饭庄、酒肆与客栈都沾了光。东坡以为,到得那时,恐人满为患,房钱饭钱也要水涨船高。只是如此热闹,恐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都会来此。徐大人还要小心则个,以免闹出甚么事端来。”石昶水闻听,不由一愣,颇不以为然道:“苏大人未免言重了吧。”徐君猷皱起了眉头,思量着苏公的言语。

苏公摇了摇头,道:“这世间,但凡有利可图,便蜂拥而至,捱三顶五,你推我挤,比肩继踵、争先恐后,却不知前方是悬崖,等你知道后想退身时,却已身不由己,被后来的人硬生生推挤下去了。我兀自记得,有一年的腊月二十四日,即是过小年,京城的一家米行商铺为了招徕客人,将一斗米价降了五文钱,消息传出,次日一早,店铺门前便人山人海,都是来买米的。却不知当中哪个胡说了一句,只道米量有限,快售完了。那些排在后头的买米者唯恐错失良机,便一窝蜂向前拥挤,一阵骚乱之后,不说地上的鞋帽米袋之类,单是死尸便有数具,拥挤中他等挤倒在地,爬不起来,竟被众人活活踩死了。”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苏大人言之有理,凡事当防患于为然。待评花榜一开始,本府自当派遣公人前往花场及市井,维护安稳。”石昶水瞥了徐君猷一眼,欲言又止。

苏公望见石昶水神情,笑道:“说来说去,却忘了说石公子来雪堂的事了。”石昶水闻听,脸色微红,吱唔着道:“昶水此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苏公一愣,诧异不解,问道:“却不知究竟是甚么事?又是为了哪个?”石昶水瞥了徐君猷、孟震两人,稍作犹豫,道:“昶水本是此次花榜品题主评者之一,本不应插手此事,只是挨不过佳佳姑娘的苦苦央求,只得来寻苏大人帮助。”

苏公望着石昶水,不解的问道:“这佳佳姑娘是何人?”徐君猷狐疑一笑,道:“苏兄久未去风月场中了,竟然不知月下坊聪慧迷人的佳佳姑娘。”苏公苦笑一声,叹息道:“俗话言,人不风流只为贫。东坡囊中羞涩,那微薄的俸禄,兀自不能糊口度日,哪里还有铜钱去逍遥快活?”

徐君猷摇摇头,笑道:“苏兄此言差矣,想那瓦市之中,都以唱苏兄之词为荣。你若去,自然是众家行院求之不得的,哪个还会索要你的铜钱银子呢?”苏公苦笑一声,不复言语。

石昶水在一旁道:“太守大人所言正是。那三舍六院中的姑娘都仰慕苏大人,这佳佳姑娘便是其中之一,只恨无缘与苏大人相见。此番评花榜,月下坊首推佳佳姑娘,佳佳姑娘也志在必得,于是私下请求昶水,望能讨得苏大人的新词一阙。”苏公捋须而笑,道:“原来如此。”徐君猷笑道:“此番评花榜,佳佳姑娘若能得到苏大人的新词,辅以歌舞,必然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梅花仙子之位就唾手可得了。”

苏公微微点头,道:“如此说来,石公子似存偏袒之心,若传将出去,不怕他人闲言?”石昶水摇摇头,微微叹息一声,叹道:“这不过是昶水顺便而已,事情是否得逞?还要看苏大人的意思。其实,昶水此来,是为了另外一桩事情。”

苏公瞥了一眼郭遘,那郭遘一脸茫然,愣愣的望着石昶水。苏公心中明白,看来,石昶水兀自瞒着郭遘,因石昶水与苏公没有往来,故而邀郭遘来引见。苏公捋须不语,望着石昶水,却见石昶水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那纸张折成巴掌般大小,呈浅青色。石昶水展开纸张,站起身来,近得苏公面前,将纸张呈与苏公。

苏公接过那纸张,却原来是一张浅青色的胭脂笺,那胭脂笺上横向画了两件物什,左边画着一锭银子,右边画着一把短刃,画技甚是寻常,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不堪。

徐君猷、孟震、郭遘都起身围拢过来看,徐君猷不免好奇的问道:“这笺上画的银子与利刀是甚么意思?”孟震笑道:“不过是小孩的涂鸦之作罢了,却不知石公子拿来做甚?”石昶水连连摇头,迷惑道:“小人以为,这绝不是小孩的涂鸦之作,况且小人家中从没有用过浅青色的胭脂笺。”众人看罢,不以为然,各自回座。

苏公将那胭脂笺凑到鼻前,轻轻嗅了片刻,然后又高举起胭脂笺,对着门外日光,察看了一下,又皱着眉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双手拈着那胭脂笺两侧,高举起来,看了一番,又将胭脂笺平置,侧光察看。众人豆不言语,眼巴巴望着苏公。苏公看罢,复又回到座椅边,将胭脂笺置于茶几之上,望着石昶水,问道:“你且将这胭脂笺来源细细道来。”

石昶水点了点头,咽了一下口水,皱着眉头,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这纸笺来得颇有些怪异。”徐君猷侧眼望着那石昶水,心中暗自揣摩他言语的真伪。石昶水又道:“昨日卯辰时分,昶水起得床来,照例读半个时辰古诗,近些时日,昶水读的是《李义山诗集》,昶水到得书案前,却见得那镇纸下压着这张浅青色的胭脂笺。昶水甚是好奇,便取在手一看,笺上画着这银子与利刃。开始,昶水只当是哪个童子顽皮,便将童子婢女等唤来询问。”

苏公忽扬了一下手,问道:“石公子家中有哪些人?”石昶水答道:“昶水兄弟四人,分家之后,我袭了祖上一处单独的宅院,雇了一个做饭洗衣的老妈子,唤作刘妈,今已近六十岁;又有一个婢女,唤作桂香儿,只十五岁;另外还有一个书童,唤作石全,是我同族中人,今年十三岁。”

苏公复又拿起那胭脂笺,捋须道:“如此说来,这笺不是他等所为。”石昶水连连点头,道:“昶水一一盘问了他三人,他三人毫不知情,且又说没有他人家的童子来过。”徐君猷听得,不免来了兴趣,问道:“这事端的有些蹊跷了,这纸笺莫不是自己飞来的不成?”孟震瞥了徐君猷一眼,摇了摇头,淡然道:“定是有人放置的,只是不知此人是甚么用意?”

徐君猷疑惑道:“石公子上床歇息之前,可曾关了门窗?”石昶水连连点头,道:“大人问的是,那时刻,昶水也疑惑不已,前夜歇息之前,待书童石全出去之后,昶水亲手关闭了门窗。待看到这胭脂笺,昶水甚是疑惑,复又察看了门窗,木栓兀自闩着,无有丝毫撬过的痕迹。那么这纸笺从何而来呢?昶水端的百思不得其解。”徐君猷惊讶不已,皱着眉头,望着苏公,喃喃道:“这胭脂笺来得果然有些蹊跷,宛如一桩密室之案。”

苏公稍加思忖,问道:“前日夜里,石公子身在何处?可曾留意书案上面?”石昶水皱着眼睛,回想道:“前日午后,昶水在归路遥归员外府中,商议花场事宜,贾曲宗贾先生同在。晚饭之后,冯汜也赶来了,估摸是亥牌正时方才散了,回到家来,我洗脸濯足后便上床歇息了,确不曾留意书房桌案上面。”

苏公微微点头,又问道:“书童石全可随你左右?”石昶水点点头,道:“他一直随着昶水,回得家中,服侍我洗脸濯足后他便离去了。”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这胭脂笺想必是前日午后,或是夜黑之后放置,石公子回来时没有留意,到了昨日早晨方才发现。”

石昶水闻听,猛然醒悟,连连点头,道:“蒙得大人提醒,小人竟没有想到这点,不过昶水书房平日里总是上锁的,也没有见有撬门痕迹,不知那厮如何进去?”苏公淡然道:“蛇有蛇路,贼有贼法。石公子疑惑的是,这事是何人所为?这胭脂笺上所画的银子与利刃是何意思?”

石昶水望着苏公,连连点头,面含忧色,道:“昶水思前想后,摸不着头绪,这纸笺来得甚是蹊跷,这画也甚是怪异。昨日午后,月下坊佳佳姑娘来寻我,恳请昶水出面,求得苏大人佳词,昶水不便推托,只得应允。因昶水知道郭掌柜与大人常有往来,申牌时分便去见郭掌柜,恳请郭掌柜出面引见,郭掌柜慷慨热心,一口答应与昶水今日同来。我二人言谈中,郭掌柜说及大人屡断奇案之事,昶水不由心中一动。苏大人见微知著、闻一知二,或许能为昶水指点一二,故而今日将这纸笺随身带来了。”

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不以为然道:“依本府之见,定是你的某位朋友暗中捉弄于你,故意弄得没头没脑,让你想破脑袋。”石昶水迷惑道:“昶水曾询问刘妈并桂香儿,他二人说白日里不曾有人来访,夜间益发没有人。除非这人是跳墙而入,隐蔽而行,不过昶水的友人中似乎没有这种獐头鼠目之辈。”

徐君猷拈须而笑,幽然道:“世间之事,常变幻莫测,有常理,也有超乎常理。”石昶水白了徐君猷一眼,不复言语,把眼来看苏公。苏公正皱着眉头,盯着那胭脂笺。徐君猷微微咳嗽一声,轻声道:“苏大人可曾看出甚么端倪?”

苏公眯了眯眼,瞥了一眼徐君猷,又望了望石昶水,道:“你等且看看这纸笺。”石昶水一脸茫然,迟疑道:“这笺是胭脂笺,又唤作薛涛笺,文房四宝斋中多有的卖。”徐君猷点点头,道:“这胭脂笺,既唤薛涛笺,又名浣花笺、松花笺、减样笺,是唐代女诗人薛涛设制,其唯有深红一色,颜色、花纹甚精巧鲜丽。到得我大宋天下,纸家有所改进,便成胭脂笺。此笺多用于写诗,但也有用于书信者。”孟震笑道:“孟某记得唐代三李之一的李长吉有诗云: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词咏玉钩。说的便是薛涛笺。”

苏公点点头,笑道:“东坡曾读翰林大学士苏易简先生的《文房四谱》,其言道:‘元和之初,薛涛尚斯色,而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乃命匠人狭小为之。蜀中才子既以为便,后裁诸笺亦如是,特名曰薛涛焉。’适才徐大人说的是,此笺多用于写诗,也有用于写书信。我等可依此推想,用这笺的人是个读书人。而这胭脂笺不比代写经纸或黄麻纸,其价钱高出数倍,故而推想此人不是寻常的寒酸秀才。据东坡所知,黄州城中卖胭脂笺的店铺不过两三家。胭脂笺分十色,尤以红色为重,譬如深红、粉红与杏红,其余如明黄、深绿者少之,这浅青一笺又少之。”

徐君猷皱着眉头,思忖着道:“这浅青一色,卖者少,买者更少,若到文房店铺去询问,或许可以查问出这买浅青胭脂笺的人。”孟震疑惑道:“难道黄州城中买这色胭脂笺者只有一个人?若查出七八上十个人来,又怎知是哪一个?”郭遘笑道:“不定这厮是偷了别人的胭脂笺,你又如何查去?”徐君猷顿时语塞,把眼望苏公。

苏公笑道:“徐大人所言甚是,但凡查案,便是一丝一毫线索也不可放过。你不去查,终归一无所获;你若去查,或许有蛛丝马迹,不定还有意外收获。郭掌柜所言也不无可能,或许用者不是买者,但两者之间必定有些干系。”徐君猷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孟震不以为然,笑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一般,便是凑巧逢着了此人,他也不会承认,如之奈何?”

苏公将胭脂笺递与孟震,道:“孟大人且细看这笺,左下方纸张微微发皱。”孟震接过胭脂笺,细细察看,果然有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处微微显得皱了。孟震瞥了苏公一眼,露出一丝惊诧而又钦佩之情,喃喃道:“苏大人眼力好生厉害。”石昶水闻听,急忙站起身来,凑上前来。

徐君猷侧过身子,探头来望,疑惑不解,追问道:“哪里?哪里?”孟震指与徐君猷看,徐君猷皱着眉头,疑惑道:“这一瑕疵又能说明甚么?难道那店家还记得卖出去的这张胭脂笺不成?”

孟震摇摇头,笑道:“这不是纸笺瑕疵,而是因为浸了水,阴干之后,纸面稍稍有些变形罢了。若不是石公子所为,便是那神秘者所为。”石昶水皱着眉头,思忖道:“昶水绝不曾将水湿过此笺。”徐君猷有所醒悟,猜疑道:“莫不是那厮不小心将纸笺落下,无意中沾了水?”孟震猜想道:“也可能是这厮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杯子,杯子中的水浸湿了纸笺。”

苏公幽然一笑,摇摇头,道:“不是水,而是酒。”众人闻听,惊诧不已。孟震急忙将那胭脂笺置于鼻下,细细闻着,可惜只闻得幽幽的胭脂味儿。徐君猷急忙自孟震手中拿过纸笺,置于鼻前,连连使劲吸着,似乎要将那纸笺吸到鼻孔里去,嗅了一番之后,迟疑道:“确似有一丝幽幽的酒气。”

苏公笑而不语,拿过胭脂笺,递与旁边的郭遘,笑道:“郭掌柜是酒中高人,且来品一品。”郭遘瞥了苏公一眼,苦笑一声,道:“苏大人又来奚落郭某。”言语之时,郭遘接过胭脂笺,置于鼻孔前,眯上双眼,轻轻嗅着。众人都噤声不语,不多时,郭遘睁开眼来,将纸笺还与苏公,道:“确有一丝酒气,只是其味甚淡,难以辨别出来是何酒。”

苏公点点头,道:“诸位且看这笺上所画的银子与短刃,线条简陋,且颇有粗糙,又多有润笔之处,可见此人不善作画。”众人探头来望,都赞同苏公的说法。苏公忽捋须一笑,道:“当然,也可能是此人有意为之。不定他是个丹青高手,恐露出破绽来,便假模假样作此劣作来掩盖。”孟震苦笑一声,瞥了苏公一眼,没好气的道:“苏大人说话端的圆滑,顺也是你所说,反也是你所说,说来道去,其实等于没说。”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苏公捋须而笑,并不辩驳,又道:“适才石公子说,这胭脂笺压在书案的镇纸下面,可想而知,此笺分明是要让石公子看到。但石公子看到后,却如坠云雾,这笺究竟是何用意呢?”石昶水连连点头,满脸疑惑道:“如此无头无尾,恁的莫名其妙。”徐君猷思忖道:“除却有人故意捉弄的可能,那么这笺或是一封信,信上没有字,而是以画代字,隐藏着一句话语。”

苏公点点头,道:“徐大人此言甚是,东坡也如此思忖。那么这银子与短刃暗示着甚么话语呢?”石昶水愣愣的看着那胭脂笺,喃喃道:“原来是个哑谜。”徐君猷似有所思,推测道:“或许是两个字,同音或近音,刀,或是盗、或是岛,也可能是稻,等,而银,或是音,或是淫,也或是寅,等。连起来是不是‘盗银’二字?”郭遘把眼望石昶水,思忖道:“这两个字或是一个人的名字,或是一个地名,也可能是一件物什。石公子且细细回想,可有与这二字音同音近的东西?”石昶水皱着眉头,思来想去,口中不住的念叨着,好一番时刻,迷惑的摇着头。

孟震淡然一笑,道:“方才徐大人说:这笺可能是一封信。如此推想,这信中所言必定与石公子有所关联。银子,是利;而利刃,是害。一左一右,分明是利与害的权衡。这笺似是一封警告信,利诱与威胁同在,全在乎石公子的取舍。却不知近日来,可曾有人私下与石公子交涉过甚么?”石昶水闻听此言,脸色顿变,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情。

徐君猷觉察到石昶水怪异的神色,忍不住追问道:“却不知是何人?所为何事?”石昶水吱唔道:“前日,那七步香酒肆戚掌柜来寻过昶水。”郭遘疑惑道:“你说是那戚胜?”石昶水点点头,道:“正是他。”郭遘皱着眉头,喃喃道:“石公子与他有交情?”石昶水摇摇头,道:“只是往日曾到他七步香沽过酒,甚少往来,他来寻我,昶水倒颇感有些意外。”郭遘低声一声,道:“这厮狡诈而吝啬,阳奉而阴违,石公子须小心则个。”

苏公忍不住问道:“这七步香酒肆在何处?”石昶水道:“便与那玉壶冰阁楼同街,二者相距约莫两三百丈远。”徐君猷好奇问道:“他寻你做甚?莫不是你欠了他的酒钱?”石昶水摇摇头,道:“他来寻我,却先给了我五两银子。”郭遘闻听,惊讶不已,怀疑道:“这怎的可能?那年,他到我店中买药,赊欠了两百文钱,我到他店中前后讨要了七八次,他方才给我。今日怎会主动还你五两银子?”孟震好奇问道:“他何故欠你的银两?”

石昶水摇了摇头,疑惑道:“他并不欠我银两。”孟震、郭遘都愣住了,苏公追问道:“他为何无端将五两银子给你?”石昶水幽然叹息道:“那时刻,昶水心中暗想,这厮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起初,他寒暄一番,说些无聊的言语。昶水正待下逐客令,他忽摸出一锭银子来,置于桌上,笑道:薄银一锭,不成敬意。昶水莫名其妙,不知所以,问他这是何意。他嘿嘿笑了,低声道:戚某有一桩小事,恳请石公子帮扶一手。昶水追问是何事。他低声笑道:是评花榜之事。”

徐君猷纳闷,忍不住问道:“他一个酒肆掌柜,与评花榜有何干系?却要给你五两银子?”郭遘疑惑道:“莫不是要你为他拉些客人,以照顾他酒肆的生意买卖?”徐君猷闻听,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郭掌柜道这厮小气吝啬,却不想竟也这般大方,原来另有所图。”孟震笑道:“他舍了五两银子,却是为了更多的银子,这即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石昶水摇了摇头,道:“他不是要昶水为他拉客。”众人又一愣,郭遘追问道:“那是为何?”石昶水道:“他说,戚某别无所求,只求石公子能事先透漏些许品题的细节。”众人闻听,猛然醒悟。孟震笑道:“这厮头脑果然精明,他若获事先知道品题细节,便可待价而沽,暗中大肆捞取一笔。”

苏公捋须问道:“石公子如何回他?”石昶水苦笑一声,道:“这厮兀自小瞧了昶水,昶水焉能做出这等有违道义之事,便断然拒绝了他,并言语逐客。他甚是沮丧,收了银子,失望回去了。”孟震笑道:“定是这厮心中恼怒,待到夜间,便送来了胭脂笺,画上银子与利刃,恐吓与利诱,任石公子选其一。”

苏公皱着眉头,思忖道:“如此推想,这戚胜确有些可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