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胭脂笺 第三章 樟树林中
苏公回到东坡雪堂,家人报说:夫人病了,吐逆不止,此刻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苏公闻听,慌忙奔往内室。一番把脉之后,苏公诊断是伤食之症。因着王夫人身体虚弱,服得偏方之后,一时未愈。苏公守在床前,细心服侍,一连两天,没有出家门。到得十一日早起,夫人已然恢复如初,苏公方才安下心来。
早饭之后,苏公忽然想起评花榜一事,今天已是十一日了,花榜前十人已然选出,却不知是哪十人。苏公想着去城中,急忙令苏仁取来《群芳谱》。主仆二人出了家门,往黄州城而去,将近城门,却见得前方一骑扬尘而来,待到得面前,却见那人是府衙的徐溜。那徐溜望见了苏公主仆,急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拱手施礼。
苏公笑问徐溜到哪里去。徐溜道:“奉老爷之命,正向去寻苏大人,不想在此逢着了。”苏公问他何事。徐溜道:“今晨,城北樟树林水池边发现了一具尸首,是被人杀死的。老爷接得首告,已经引人去了,又着小的来请苏大人。”苏公一愣,问道:“死者是男是女?”徐溜道:“闻听说是个男子。”苏公点头,三人入得城门,匆匆往城北樟树林而去。
苏公三人走街过巷,来到城北。城北多庄园,又颇多坡林水塘。经过一处庄园,却见得庄园门口两个人在言语甚么。顺着小道,进入了一片树林中,这樟树林虽名中有樟树,但树林中却甚少有樟树,尽是些苦槠树。树林旁有一方水塘,水域遮莫有十余亩大小,水草丛生,又颇多蛇虫,人迹罕至。只见捕头颜未引众弟兄在林中搜寻,徐君猷等人站在水边。待到苏公过来,徐君猷急忙上前,拱手施礼。苏公还礼,寒暄两句。
徐君猷引苏公近得尸首前,仵作正在勘验。苏公低头望去,却见那死者约莫二十五六岁,身材单瘦,胸前、脸部都有刀伤,一双布鞋的边沿沾着黄泥。苏公轻声问道:“却不知是何人发现了尸首?”徐君猷回过身来,指着林中二三十步远的两名男子,道:“便是那两人,他等说清晨在此捕鱼,惊见了这具尸首。”
苏公微微点头,往那两名男子走去。那两名男子身着破旧,脸色惶恐。徐君猷跟将过来,道:“你二人再将发现尸首前后细细道来。”两名男子约莫四十岁,连连点头。其中一人道:“回大人,小的张保,与邻人王横一早来这水边抓鱼,遮莫抓了两三斤,却见得水草丛里有物什,上前一看,便看见了这死人,唬得半死,随后就报了官。”
苏公见他二人面相憨厚,问道:“你二人可认识死者?”张保王横连连摇头,只说从没有见过此人。苏公点点头,问道:“你二人家在何处?”张保指着水域,道:“便是那方,遮莫两里来远。”苏公指着林中小道,问道:“出了此林,有一处园子,却不知是哪家?”张保忙道:“这处园子以前的主人姓王,名贵,是个相公,因着好赌,输了钱,去年将园子卖与了一个姓程的员外爷。”苏公点点头,问道:“这程员外唤做甚名?”那张保连连摇头,道:“小人等也只是听人说起,并不识得也从没有见过这程员外,更不曾去过那园子。”
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幽然道:“我等且到这程员外的园中看一看。”徐君猷连连点头。这时刻,仵作勘验完尸首,来报徐君猷,只道死者身中十三刀,头部、颈部、胸部并手足都有刀伤,没有中毒症状,端是被乱刀砍死,死亡约莫有六七个时辰了。徐君猷皱着眉头,思忖道:“便是在昨日夜间。”仵作点头,又呈上一个木盘,木盘中放着些物什,道:“徐大人,这是从尸身衣内寻得的。”
徐君猷探头望去,却是两粒骰子,六张牙牌,不由问道:“这是死者之物?”仵作点头,道:“正是。”苏公好奇,伸手拈起两粒骰子,置于掌上,察看一番。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这厮或是个赌徒,却不知怎的只带了这六张牙牌?其余牙牌在何处?”
苏公幽然一笑,拿过仵作手中木盘,将牙牌拨在一旁,将手中两粒骰子抛掷在小木盘内,但见那骰子翻滚数下,停顿之后,都是六点。徐君猷捋须笑道:“苏大人手法端的是狗戴帽子。”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又拈起两粒骰子,将木盘塞在徐君猷手中,待木盘平稳,又将两粒骰子一抛,两粒骰子翻转停顿后,竟又是双六。徐君猷一愣,口中喃喃道:“苏大人今日手气甚好。”
苏公笑而不语,又一一拿起六张牙牌:一张红六点白六点,是天牌;一张红两点,是地牌;一张红八点,是人牌;一张红一点白三点,是和牌;一张白十点,是梅花;还有一张白六点,是长三。苏公掂量一番,喃喃道:“这厮非但是个赌徒,还是个善于使诈的厉害角儿。”
徐君猷闻听,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我等只要到那市井赌坊中查问,便可知晓这厮是何人了。”苏公捋须点头。徐君猷忽问仵作道:“他身上可有铜钱银两?”仵作摇摇头,道:“除却这些,无有他物。”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如此想来,似是谋财害命,这厮因使诈赢了银子,输者不服,或是被庄家察觉,或是旁观者眼红,暗中尾随,趁黑下手,将他打昏,又移到这林中,劫了银子后又要了他的性命。”
正说着,有一名公差来报,只道颜捕头发现了搏斗痕迹,请徐大人前去察看。徐君猷一喜,急忙令那公差头前引路,那公差撇了林中小道,往树林东面走去。徐君猷、苏公、苏仁跟随其后。苏公走在最后,回头张望了尸首所在方位,又望着树林东面,不免留心察看地上,行了五六十步,却见得一处斜坡,坡下正站着颜未。颜未身后不远处有一片黄泥地,过了黄泥地便是那庄园的围墙。那公差引徐君猷、苏公等小心绕行下了坡。苏公令苏仁往那黄泥地察看。
颜未指着斜坡,道:“二位大人且看,此处有明显滑痕。这株苦槠树上有刀砍痕迹。”苏公急忙近前细看,果真是新近痕迹。颜未指着斜坡道:“这厮想从此处上坡进入林中,不想坡上颇多落叶,踩着甚滑,料想这厮滑了数下,只得用双手揪着树,冲将上去了。”徐君猷疑惑道:“既然坡滑,为何不绕道上坡?”颜未指着苦槠树,道:“大人且看,这树身有刀痕,想必那追兵就在身后,挥刀便砍,这厮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惊恐逃入林中。”言罢,颜未又模仿一番。
此刻,苏仁过来,说那黄泥地有颇多脚印。苏公闻听,急忙往那黄泥地,徐君猷、颜未跟随其后。到了黄泥地前,几行足印甚是分明,苏公探头察看一番,幽然道:“颜爷所言甚是,那追兵非止一人,想必有三个。”颜未思忖道:“死者仓皇逃窜,他等在后追杀,从那厢而来,经过此黄泥地,而后爬上了斜坡,逃到了树林中,待他逃到水旁,终归被追兵追上,乱刀之下丢了性命。”
徐君猷连连点头,道:“那死者鞋上兀自沾着黄泥,定是如此。”苏公点头,望着那庄园围墙,道:“我等顺着追兵足迹看个究竟。”徐君猷、颜未点头。过了黄泥地,来到庄园围墙下,顺着墙走了四五十步,却见得一条马道,通往前方,左侧是庄园大门,大门上方悬了一块小匾额,上有“顾影园”。
苏公径直往庄园大门而去,扣那门环。不多时,大门开启,一个男子探出头来,约莫四十岁,望着苏公,甚是诧异,问道:“你是哪个?”苏公拱手道:“不知程先生可在府中?”那中年人疑惑的望着苏公,摇了摇头,忽望见苏公身后的颜未,忙陪笑道:“原来是几位公爷,我家老爷不在府中,几位公爷来此,想必是为了樟树林中那桩命案吧?”
苏公望着那中年家丁,不动声色,问道:“贵庄园后那片樟树林可是你家老爷的家业?”那中年家丁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苏公问道:“却不知是哪家产业?”那中年家丁思忖道:“那树林并水域不属哪家,平日里也少有人去,甚是阴森。”苏公点点头,道:“你等知道这林中命案?”那中年家丁连连点头,道:“先前见你等公爷急急忙忙赶往那林中,一问旁人,知是死了人。这厮端是昨夜戌时正牌时分死的。”
苏公一愣,问道:“你怎知道是戌时正牌时分死的?”那中年家丁回想道:“那时刻,我家老爷正与两位好友在院亭中畅饮,小的在一旁伺候,忽然闻听得墙外有人厉声高呼:姓凌的,站住,站住!那声音甚是凶恶,嘈杂中估摸有三四人。乃是从前方而来,奔后方林中去了。小的猜想是有人打斗追杀,本想出门看个究竟,无奈老爷有言:休管闲事。小的只得罢了。”
苏公捋须点头,问道:“姓凌的?此话你可曾听得清楚?”那中年家丁一愣,迟疑道:“应是这音,但究竟是两点水凌,还是双木林,或是其他与林字同音,小的就不甚清楚了。”苏公点点头,又问道:“此后你可曾听得异常声响?”那中年家丁皱着眉头,摇摇头。苏公回身指着前方,问道:“那些庄园是哪些人家?可有姓凌的?”
那中年家丁道:“那左手的庄园唤作一醉轩,主家姓黄,唤作黄谋,是个酒商;那右手的庄园唤作槿妍园,主家姓花,唤作花慈露,是个瓷商。没有姓林,或是姓凌的人家。”苏公点点头,道:“却不知你家老爷尊姓大名?做何营生?”那中年家丁一愣,道:“我家老爷姓程,名吉,往来黄、鄂州府诸县,做些木料买卖。”
苏公问罢,与徐君猷言语两句,徐君猷又令颜未引这中年家丁去辨认尸首,那中年家丁颇有些迟疑,犹豫一番之后,便应允了。颜未引那中年家丁依小道往林中去了。事后表明,这中年家丁确不认识死者。
徐君猷问苏公往哪个方向走,苏公回过身来,正想言语,忽然眼前一亮,心中一动,分明见得前方马道旁的一株大树后藏着人,正探头张望甚么,行迹甚是可疑,急忙低声告知苏仁。苏公、徐君猷等顺着马道慢慢行走,引那厮留意。苏仁往林中去了,实则绕个圈儿,小心迂回到那株大树后面,约莫三四十步远。苏仁隐身树后,蹑手蹑足摸将过去。那厮身高约莫七尺,身着青衣,头上一条花色幧巾,正猫着身子,窥视前方苏公等人。约莫二十步远时,那厮忽然回过头来,低声惊呼,拔腿便跑。苏仁见状,飞身便追,口中高呼:“站住!”那厢徐君猷、苏公闻听得,急忙回身来拦截。那厮双脚如飞,亡命奔逃,顺着马道跑了两三百步,钻入了树林中,穿过树林,又钻进了一片芦苇丛,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
苏仁气得连连顿足,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不多时,徐君猷、苏公气喘吁吁赶到。苏公喘息未定,问道:“可曾看清那厮面孔?”苏仁叹道:“是个男子,约莫三十岁,没有看清他的面孔。看他那衣裳,似乎不是劳作人家,端是个家境殷实的闲汉,或是大户人家的家丁。”徐君猷环视四下,叹道:“这厮分明是来查探虚实的,若将他擒获,此案可破了。”
苏公顺手摘了两片树叶,幽然道:“此人或是凶犯之一,今官府勘验命案现场,他来探听虚实;也可能是死者的同伙。”徐君猷疑惑道:“若是死者的同伙,为何行踪如此鬼祟?”苏公将一片树叶撕成两半,喃喃道:“其后或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徐君猷点点头,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今之情形,须尽快查明死者是何人。”苏公道:“徐大人可着两路人马,一路将尸首抬回示众,于市井间寻找相识的人;又一路人马暗留这里,打探查问,适才那厮或就是哪家庄园的家丁。”徐君猷皱着眉头,道:“我也如此疑心,命案发于戌牌时分,那时刻,天色已黑,凶手追杀死者,必不甚远,端是在这四周庄园。”
徐君猷、苏公商议罢,与颜未等人会合。徐君猷令颜未遣四名得力捕快乔装改扮,暗中查探,尤其是姓凌或姓林的人。颜未自去安排,不言。
且说众人回到黄州府衙,将尸首置于衙前,又张贴认尸公文。不消半个时辰,有衙役来报,只道有人认出了死者。徐君猷、苏公正在二堂言语,闻听得这话,甚是高兴,急忙赶到前堂,令衙役将人引来。
不多时,衙役引得两人进来,当先一人约莫四十开外,身体稍胖,又一人约莫二十三四岁,神情惶恐。那两人见得太守大人,急忙下跪施礼。徐君猷令他等站起来回话。两人站立起来,双手垂着,不敢抬头。徐君猷问道:“你二人姓甚名何?谁人识得这死者?”那中年人拱手道:“回大人,小人汤怀,他是小人伙计张显,小人两个都认得这死人,这厮唤作林仝,家住城南外二十里的林家庄,家中只有一个老娘,这厮整日里在城中厮混,小人等在市井街巷常见得他。”
徐君猷闻听,瞥了苏公一眼,颇有些欣喜,问道:“这厮是双木林,还是两点水凌?”那汤怀道:“是双木林。”徐君猷点点头,道:“你等可知,这林仝常在何处厮混?他与甚么人尤为要好?”那汤怀思忖道:“回大人,这厮甚是好赌,常在阿谁街一带玩耍。”那张显忍不住插话道:“小的昨日兀自见着他。”徐君猷闻听,把眼瞥了苏公一眼,问道:“你在哪里见着他?”那张显道:“便在阿谁街七步香酒肆的后巷中。”
苏公皱着眉头,道:“你且细细道来,是甚么时辰?他可有同行者?他往哪里去?手中有无拿着物什?可曾言语?那时刻他脸上表情如何?”那张显抬头望着苏公,颇有些茫然,吱唔道:“小的不曾留心,约莫未牌时分,小的见他自七步香酒肆的后院门出来,满脸笑容,往巷内去了。”苏公心中一动,幽然问道:“他往何处去?”那张显摇头道:“那时刻,小的是往巷外去,没有成心看他,只知他往巷内走,不知他往何处去。”苏公捋须点头。
徐君猷谢过汤怀张显,两人告退去了。徐君猷令人速将颜未唤来。苏公笑道:“徐大人可知道那七步香酒肆后面有一家五湖茶馆?”徐君猷微微点头,道:“名为茶馆,实为赌坊。苏兄何故问起?”苏公捋须笑道:“五湖茶馆为花榜一事押赌,市井皆知,赔率颇大,甚是诱人。这林仝既是个赌徒,自然少不得赶这趟好事。”
徐君猷思忖道:“如此推想,这厮是往五湖茶馆去了?”苏公幽然一笑,道:“苏某心中不解:这厮为何从七步香酒肆的后院门出来?”徐君猷笑道:“这厮定与七步香酒肆主人或是某个伙计甚熟,出来时兀自满脸笑容。”苏公幽然叹道:“不定是乐极生悲。”徐君猷思忖道:“苏兄之意:这林仝之死与白日的笑容相干?”苏公摇摇头,笑道:“不过东坡随口之言罢了。”
徐君猷与苏公商议,准备去街巷查访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