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胭脂笺 第五章 玉壶冰
出了七步香酒肆,徐君猷、苏公、苏仁并两名公差前往黄记酒店。行路中,徐君猷与苏公商讨案情,徐君猷甚是疑惑:“这戚胜与林仝究竟在商议甚么事?黄谋与他二人又有甚么瓜葛?黄谋所说‘一百两银子’是怎生回事?”
苏公思忖道:“林仝被追杀,身死于黄谋一醉轩附近的樟树林中,我等可否这般假想:戚胜与林仝商议的事,与黄谋有干系。林仝趁黑前往一醉轩,有何目的呢?难不成是去送死?”徐君猷思索道:“可能是为戚胜送信传话,也可能是想偷偷潜入一醉轩,图谋不轨。”苏公点点头,道:“林仝被追杀,可见他不是为了送信传话,而是被人发现了。”
徐君猷疑惑道:“林仝的真实目的何在?”苏公幽然笑道:“他的目的或是为了黄谋所说的那‘一百两银子’的物什。”徐君猷疑惑不解,问道:“甚么物什?”苏公摇了摇头,思忖道:“或是黄谋得到了戚胜的某件物什,然后要挟戚胜,索要一百两银子,那戚胜不允,便想暗中盗得回来。林仝打探到黄谋在一醉轩,便摸黑潜入,却不曾料想那黄谋早有戒备。林仝行踪暴露,急忙逃窜,在追杀之下,他慌不择路,跑进了樟树林,终被追上送了命。”
徐君猷点点头,道:“苏兄这般推测,合乎情理。自黄谋、戚胜言语推想,两人芥蒂甚深,此番戚胜暗施阴谋,黄谋恼怒至极,杀了林仝,又遣人潜入七步香酒肆,杀了戚胜夫妇。”苏公凄然一笑,叹道:“一百两银子,却是三条性命,恁的可叹。”徐君猷摇了摇头,道:“若是如此,何止三条性命,还有那凶手,岂非也要偿命?”
苏公幽然道:“我等也可做另一种推测:或是戚胜与林仝得了黄谋的某件物什,想敲诈黄谋,那黄谋来到七步香酒肆,与他商讨。交谈不成,黄谋恼怒而去,不由起了杀心。或许,罗元所见戚胜的蓝布包袱内便是那紧要的物什。”徐君猷皱着眉头,思忖不语。
两人一路言语,来到黄记酒店,两名公差冲着那伙计吆喝,叫黄掌柜速速出来。那伙计见是公差,急忙回答,只道是掌柜爷今日还没有到店中来。公差厉声询问黄谋何在,那伙计猜测说,或在一醉轩,或是去了玉壶冰阁楼。苏公上前,问那伙计可曾识得戚胜、林仝。那伙计说,与那戚掌柜甚熟,不知林仝是甚么人。苏公又问黄谋与戚胜可有纠葛,那伙计连连摇头。
问了些闲话,无有头绪。徐君猷、苏公等出了一醉轩,到了街拐角,苏公唤过一名公差,让他留下来监视黄记酒店。徐君猷询问是否前往一醉轩,苏公道:“那一醉轩附近兀自留有四名差人,大人便令另一公差前去,知会那四人,监视一醉轩。”徐君猷点头,令另一名公差去了。苏公道:“我等且去五湖茶馆。”
徐君猷、苏公、苏仁三人依着街巷来到五湖茶馆前,门前守望的汉子瞥眼望了望,不以为然。三人进了茶馆,徐君猷不由一愣,他不曾料想到茶馆内竟这般热闹。苏公轻轻扯了徐君猷衣袖,引他往后院去。此番,苏公不由一愣,但见廊下院中尽是人,远胜过上一次。有人冲着苏公三人高声吆喝道:“烦劳三位到那边站队。”苏公望去,果然见得弯弯曲曲站着两队人,分明是等待进去的,那下注出来的人则从另一侧出去。
徐君猷脸色铁青,冷笑不止。苏公见得另一曲廊下四五人,往深院去了,心中一动,急忙示意徐君猷、苏仁。三人过了庭院,到得廊下,却见那四五人经花园入得另一所房子内。苏公依着曲廊,往花园而去,行至拐角处,忽然闪出一条汉子,拦住了去路,那汉子笑道:“三位客爷请留步。”苏公嘿嘿一笑,指着那深处厢房,道:“我等与先前几位是同伴。”那汉子半信半疑,犹豫一番,点了点头,闪身让行。
苏公复又前行,徐君猷、苏仁跟随其后,经过花园,到得厢房门前,却见得堂内约莫十余人,当中却只有一张案桌,案桌后三个人,一人正伏案写着,旁边的人言语着甚么,另一人正清点银两。两侧都是交椅,又有茶几,众客人或坐或立,较之前院,安静得很。苏公心中暗道:“原来别有天地。”
苏公先行进得门来,有客人扭头来望,苏公面含微笑。有一名赌坊中人,望见苏公三人,微露诧异情色,急忙迎了上来,拱手道:“三位客爷有何贵干?”苏公指了指那案桌,却不言语。那厮笑道:“此处是贵宾所,低于五十两银子者请到前院。”苏公幽然一笑,回身指着徐君猷,道:“你这厮莫不是嫌我家老爷没有银子不成?”那厢徐君猷冷笑道:“区区五十两银子算得甚么?”那厮闻听,满面堆笑,点头哈腰,道:“客爷且坐,且先饮茶。”急忙引徐君猷往左侧交椅,又叫人上茶。
左侧有五把交椅,兀自空着两把,有两个商贾模样的人正旁若无人的说着话,身后站着小厮。但闻得一人道:“秦兄,听小弟一言,那梅花仙子当是画屏姑娘,那佳佳姑娘稍逊一筹。”另一人连连摇头,笑道:“万兄,此番花魁非佳佳姑娘莫属。你还是信我之言,以免你那银子打了水漂。”先前那人连连摇头,不肯相信,指使身后小厮,道:“你去,一百两,买画屏姑娘头魁。”那小厮唯喏,往案桌去了。另一人也不肯落后,急忙指使随从用一百两买佳佳姑娘头魁。
徐君猷看清那两人面目,不由一愣,忽冷笑一声。这一声冷笑引得那两人扭头来望,见着徐君猷,脸色顿变,急忙站起身来,惶恐施礼,哆嗦道:“大人。”原来,这姓秦的是州府押司官,姓万的是州府粮料官,两人猛然望见徐君猷,唬得半死。堂内众人见得这般情形,惊诧不已。徐君猷冷笑道:“不想你二位竟这般有钱。”秦、万二人惊恐道:“小人知罪了。”徐君猷冷笑道:“你等何罪?”秦、万二人吱吱唔唔。徐君猷冷笑道:“且滚将出去。”秦、万二人闻听,狼狈而去。
堂内众人都惶恐不已。不多时,有两人流水奔来,见着徐君猷,躬身施礼,道:“小民宫宽度拜见太守大人。不知大人大驾前来,有失冒失,万望海涵。”苏公瞥眼看此人,约莫四十岁,面容黄白,留着山羊须,双目狡黠。徐君猷冷笑道:“你这厮便是五湖茶馆的掌柜?”宫宽度赔笑道:“正是小人。”徐君猷冷笑道:“宫掌柜生意端的兴隆。”宫宽度赔笑道:“乃是太守大人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农商兴旺。”
徐君猷冷笑道:“却不知乐的甚业?莫不是你这赌业?”宫宽度干笑道:“大人说笑了,小民等也不过是借着花榜盛事乐民而已。”徐君猷瞥了宫宽度一眼,问道:“宫掌柜可识得戚胜?”那宫宽度连连点头,道:“回大人话,小民识得,都是街坊邻里。唉,适才闻听说他无端死了。”说罢,宫宽度连连叹息。
徐君猷问道:“戚掌柜是被人杀死的,本府听说这几日他常来你这五湖茶馆,可有此事?”宫宽度连连点头,道:“回大人话,确是如此,因着小民茶馆热闹。”徐君猷问道:“他可曾下注?”宫宽度摇摇头,道:“回大人话,这个小民不知,或许买了,或许没有买。”徐君猷微微冷笑,瞥眼望了一下苏公。
苏公会意,问道:“不知下注者以何为凭?”宫宽度忙道:“回大人话,但凡下注者,豆有凭据。”苏公问道:“甚么凭据?”宫宽度忙自案桌上取来一张胭脂笺,呈与苏公,道:“大人且看,这是小店所用凭据,上有小店印鉴,又有下注金额与赔率。”苏公皱着眉头,道:“依宫掌柜之言,若是押中了,凭此笺便可兑换银两铜钱?”宫宽度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苏公疑惑问道:“宫掌柜不怕有人伪造?若有歹人,待花榜揭晓,便写一千两银子,宫掌柜岂非要倾家荡产?”宫宽度摇了摇头,道:“大人多虑了,小店这凭据,虽则平常些个,但要伪造,却甚困难。”
苏公望着那胭脂笺,诧异问道:“莫不是有甚暗记?”宫宽度颇有些得意,道:“既然大人问起,小民也不妨实言相告。这凭据有数处暗记,其一便是这纸笺。”苏公不解道:“据我所知,黄州城中卖胭脂笺的店铺有两三家,这浅青色胭脂笺应是有的。”宫宽度嘿嘿一笑,道:“有却是有,不过小民所用胭脂笺与众不同。”苏公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徐君猷问道:“有何不同?”宫宽度嘿嘿笑道:“望大人恕罪,小民尚不能相告。”
苏公笑道:“其余暗记端是那些印鉴吧。”宫宽度点点头,道:“这些印章是小民请高人雕刻,寻常匠人不可仿制。”苏公幽然一笑,自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胭脂笺,正是石昶水收到的那张莫名画笺。苏公展开纸笺,与先前一张胭脂笺比照一番,将莫名画笺递与宫宽度,道:“宫掌柜且细看,此纸笺可是你店中所用?”那宫宽度甚是诧异,接过胭脂笺,细细察看一番,而后将纸笺还与苏公,摇头道:“此非小店所用纸笺。”
苏公收了纸笺,回身指着案桌后一个中年人,喝道:“你且过来回话。”正是伏案书写凭据的人,见得苏公指着自己,唬了一跳,稍有迟疑,惶恐过来,躬身施礼。苏公问道:“这几日,可是你在此书写凭据?”那人瞥了一眼身旁的宫宽度,茫然点点头。苏公忽然板着脸,声色俱厉道:“是?还是不是?”那人唬得一惊,怯声道:“是小人。”苏公问道:“可有他人代写?”那人连连摇头,道:“无人代写,都是小人手书。”宫宽度在一旁言道:“大人,且容小民禀来,他姓宫名博,是小人本家老兄长,小民见他字写得甚好,便请他来写凭据,此处凭据只他一人书写,别无第二人。这也是小人防止有人伪造的暗记之一。”
苏公连连点头,看着手中那张胭脂笺,上面正写了“月下坊佳佳”字样,惊讶道:“这便是你所书?”那宫博惶恐点头。苏公连连赞叹,笑道:“笔势飞动,龙伸蠖屈,果然是一手好字。却不知你师从何人?”那宫博答道:“是已故黄州书画名家常清常先生。”苏公惊叹,道:“在下仰慕常先生久矣,常先生乃书画奇才,笔法崛奇雄健,可谓神至之笔,只可惜无缘得见先生,不想今日逢着先生的弟子,端的侥幸。”于是将宫博拉至案桌前,顺手拿过一张浅青色胭脂笺,又取过墨笔,递与宫博,道:“实不相瞒,在下曾得常先生所书的张若虚之《春江花月夜》,可惜几经人手,卷首残缺,少了诗名,烦劳先生弟子书写‘春江花月夜’五字,以便镶补。”苏公言语间兴致甚高。
宫博稍有迟疑,宫宽度嘿嘿笑道:“不想大人如此喜好字画,小民家中倒是收藏了几幅常先生条幅,大人若有兴致,不如移驾小民家中。”苏公连连摇头,道:“今日且写这诗名便是,待哪日闲着,定登门造访。”那宫宽度嘿嘿笑道:“如此端的是抬举小民兄长了,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那宫博接过墨笔,便在那胭脂笺上小心翼翼写了五字。苏公站在一旁观望,连连赞叹,若获至宝一般,谢过宫博,拿起纸笺,吹了数下,待墨迹干后,小心收了。
苏公笑道:“还有一事相问,近几日来,下注银两最多者,不知几何?”宫宽度嘿嘿笑道:“回大人话,下注最多的,不过二百两银子,乃是一名绸商。”苏公点点头,笑道:“这绸商端的有钱。”苏公又问道:“宫掌柜与戚掌柜是街坊,可知戚掌柜有何仇家?”宫宽度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摇头道:“戚掌柜虽则小气些个,但没有听说过他有甚么仇家。”苏公又问了些闲话,宫宽度一一回答。
苏公示意徐君猷,徐君猷漠然道:“既如此,我等另行查访。”言罢,拂袖出堂去了。苏公、苏仁跟随其后,宫宽度急忙追送。出得堂来,苏仁忽见得侧方廊柱后站着一人,正探头张望。苏仁不由一愣,心中疑惑。
三人离开五湖茶馆,出了巷子,徐君猷疑惑道:“苏兄何时得了常清的字轴?”苏公捋须而笑。徐君猷猛然醒悟,笑道:“原来你是诳骗他等。你要那宫博写‘春江花月夜’五字,是想得到一张胭脂笺,以便比照真伪?”苏公摇了摇头,笑道:“我已下注十文钱,那凭据便是胭脂笺。我索要这五字,不过是想证实另一件事。”徐君猷追问道:“甚么事?”苏公回头张望了一下,又看了左右,无有可疑,方低声道:“瓜棚下的那张凭据。”徐君猷一愣,疑惑道:“你想证实那凭据是真是假?”苏公点点头。徐君烟思忖道:“适才那宫掌柜已然否认,下注最多者不过二百两银子,并没有一千两银子的。”
苏公幽然一笑,低声道:“他等分明在诳骗大人。”徐君猷笑道:“苏兄一定早已对比纸笺、印鉴,确证无疑了,只是他等不肯承认罢了。”苏公点点头,笑道:“凡五十两银子以上的凭据,都是由宫博执笔。如此说来,这一千两银子的凭据,也是宫博所写。我令他写‘春江花月夜’五字,是为了对照字迹。”徐君猷闻听,恍然大悟,低声笑道:“那凭据上所写的花儿苑月香、翠江楼红桃、探春阁春晴,有‘春’、‘江’、‘花’、‘月’四字!”苏公捋须点头,笑道:“待那宫博写罢,我便已知道这凭据确出于他的手。”徐君猷连连叫绝。
苏公低声道:“这宫宽度为何撒谎?其中必有原因。大人可令颜捕头遣人暗中监视宫宽度一举一动。”徐君猷疑惑道:“苏兄疑心这厮?”苏公眯了眯眼睛,思忖道:“我所好奇的是:何人会出一千两银子来买这希望渺茫的凭据?莫不是此人疯癫不成?或是银子多得炙手?我想,天下绝没有这等人。”徐君猷疑惑不解,茫然道:“苏兄此言何意?”
苏公幽然道:“东坡之意,这张凭据大有文章。”徐君猷皱着眉头,喃喃道:“一掷千两者,定是有钱的人。苏兄以为:此人是戚胜,还是黄谋?”苏公摇了摇头,道:“戚胜、黄谋都是生意人,焉会做这等赔本买卖?”徐君猷茫然点头,思来想去,喃喃道:“此人定是豪赌之徒。”苏公低声道:“东坡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宫宽度。”徐君猷一愣,疑惑道:“宫宽度?他自己下注赢自己?如此毫无意义,绝不可能。”
苏公眯着眼睛,拈着胡须,喃喃道:“世间有的事,往往不可能者,却偏偏可能。”徐君猷疑惑道:“愿闻其详。”苏公幽然一笑,道:“其中缘由,苏某尚无从知晓,但定有原因。”徐君猷连连摇头,暗笑苏公不能自圆其说。苏公瞥了徐君猷一眼,幽然道:“大人不信,却不妨假想:那宫宽度故意令宫博写得下注凭据,一张一千两,写得十张,便是一万两。”徐君猷嘿嘿笑了,连连摆手,道:“你写这多张何用?又兑不得一两银子?纵然写得一万张,也是废纸。”
苏公摇了摇头,幽然道:“昔日楚汉之争,刘邦将出汉中攻项羽,明修栈道,迷惑霸王,而暗中绕道奔袭陈仓,从而得胜。”徐君猷一愣,疑惑道:“你是意思是:这五湖茶馆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苏公幽然道:“或许如此,所谓下注不过是假象,真实意图或是其他。”徐君猷疑惑道:“其他甚么?”苏公低声道:“若是他得了一大笔不义之财,动辄上万两,如此又恐被他人尤其是官府徐大人知晓,该当如何呢?”
徐君猷闻听,一愣,喃喃道:“他便借花榜下注的名义,只道是有人下了大注,却没有买中,这银子便是他赢来的,从而明正言顺,消除外人的怀疑,将黑钱变白钱?”苏公捋须点头,道:“徐大人细想:有没有这等可能?”徐君猷连连点头,愠道:“端的是个好计谋。”苏公又道:“幕后之人,可能是宫宽度,也可能还有合伙人。”
徐君猷又一愣,不解道:“合伙人?”苏公微微点头,淡然道:“或如徐大人这等官吏。”徐君猷听得这话,不由想起那姓秦的押司官与姓万的粮料官,似有所思,喃喃道:“看来,黄州吏治之整饬,迫在眉睫呀。”苏公苦笑一声,道:“这不过是东坡猜想而已,那合伙人可能是戚胜,也可能是黄谋。”
徐君猷双眉紧锁,思忖道:“莫不是他等分赃不均,愤而杀人。那黄谋岂非说过:‘一百两银子,一文钱也不得少!’”苏公捋须道:“此中情形,尚不得而知。大人,我等且往玉壶冰阁楼,看一看那热闹场合,如何?”徐君猷瞥了苏公一眼,茫然点头。
身后苏仁苦于没有说话的机会,终于忍不住,插言道:“老爷,适才出堂之时,我见得侧方廊下有一个人,似曾在哪里见过。”苏公一愣,急忙问道:“你似曾见过?”苏仁皱着眉头,思忖道:“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苏公笑道:“初八那日,你我到得五湖茶馆,定是那日见的,今日便觉得面熟。”苏仁茫然,不再言语。
那玉壶冰阁楼前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苏公引徐君猷、苏仁绕过阿谁街,到得玉楼春阁楼,想经侧门进入玉壶冰阁楼,却不想那侧门早已上锁。苏公正寻思间,有个伙计过来,摆着手笑道:“三位客爷,此路不通。”苏公忙拱手道:“敢问小二哥,可另有捷径?”那伙计连连摇头。苏公幽然道:“你家归掌柜可在?”那伙计一愣,诧异道:“客爷是寻我家掌柜的?”苏公指着徐君猷,笑道:“此乃我黄州太守徐大人,且唤你家归掌柜前来。”那伙计将信将疑,瞥眼望着徐君猷,茫然点头,转身跑了。
苏公捋须笑道:“《战国策》云: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日东坡也假大人之名,狐假虎威一番。”徐君猷苦笑道:“只要不假我之名行恶便可。”苏公笑道:“多蒙大人提醒,以后但到饭庄酒肆,我便说我是太守徐大人的心腹,如此吃遍黄州也不要花一文钱。”徐君猷满脸苦笑。
说笑间,那伙计引得一人急急而来,但见那人约莫四十余岁,身高七尺,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身着一件白绸袍,腰间束着紫色绸带,系着一块镂空花纹青玉环。那人上得前来,躬身施礼,道:“不知太守大人驾到,草民归路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徐君猷拱手回礼道:“本府本不想惊扰归掌柜,然奈何进不得玉壶冰阁楼,只得烦劳归掌柜了。”归路遥笑道:“下人鲁莽无知,不识得大人,万望大人休要怪罪。小人愿引大人前往。”徐君猷点头。
归路遥引徐君猷等往后廊而去,经过曲廊,进得一处小院,院中有数间厢房,推开一门,入得一间房内,房中陈设简陋,掀起内室珠帘,又入得另一间房内,再推开那房门,却是一处花园。归路遥笑道:“大人,这已是玉壶冰了。”徐君猷笑道:“竟然别有幽径。”归路遥笑道:“往日,玉楼春、玉壶冰、玉京瑶三楼有侧门互通,此番评花榜方才封了侧门。”苏公瞥眼望那数间厢房,笑问道:“近几日人满为患,归掌柜可谓赚个盆满钵满。”归路遥笑道:“这世间钱财却是赚不尽的,小人只是图个热闹罢了。”
苏公点点头,问道:“却不知这院中住的甚么人?”归路遥答道:“这西院中住的是贾先生、冯掌柜并几位帮闲的书生,石相公为人清高,又有些怪僻,独自住在前面阁楼。那边东院中住着众多参评的姑娘。”苏公一愣,疑惑道:“闻听说这次花榜有一百多人,却不知要多少房间?”归路遥连连摇头道:“乃是前二十位姑娘方可入住。昨日评出前十,今日一早,没有入选的十名姑娘已搬了出去,待明早便只剩下五位了。”苏公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归路遥依着曲廊而行,到了前堂,却见得堂内数位绝色美女,柳腰乌发,明眸皓齿,白肤极尽妍态,嘻嘻笑着,宛如莺啼。众美女或施粉描眉,或读经诵诗。依门坐着两名书生,痴痴的望着众美女,忽见徐君猷等人进来,急忙起身拦阻,疑道:“你等如何进得来?快且回避。”但看到归路遥,急忙施礼,道:“原来是归员外的朋友,失礼失礼。”
这时刻,却见一位美女款款上前,那美女双髻高耸,身着红色长裙,手上一双碧玉镯,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太守大人。”徐君猷看那俏美脸庞,皱着眉头,这美女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不由皱眉思忖。那红裙美女冰雪聪明,微启红唇道:“小女子是水云间的画屏。”徐君猷顿时醒悟,用手轻拍额头,笑道:“原来是画屏姑娘,今日这般漂亮,本府竟一时没有认出来。”那画屏脸色绯红,笑道:“大人取笑了。”徐君猷笑道:“画屏姑娘今日已上台否?”那画屏摇了摇头,道:“小女子要待到未时才上台。”徐君猷点点头。
苏公问道:“却不知哪位是月下坊的佳佳姑娘?”那画屏闻听,瞥了苏公一眼,娇笑道:“这位大人想必是苏大人吧?”苏公点点头,徐君猷笑道:“正是正是。”那画屏急忙上前施礼,道:“小女子可没有佳佳这般福气,能得到大人之词。”言语之间,似有几分嫉妒。
一侧一名白衣女子上得前来,躬身施礼,道:“佳佳见过二位大人。”苏公望去,这佳佳姑娘约莫二十岁,容貌娇媚,甜美清秀,身着一条白色长裙,露三分迷人微笑。苏公心中暗道:“这佳佳姑娘果然靡颜腻理,美丽动人。”那佳佳姑娘又向苏公施礼道:“佳佳谢过苏大人美意。”苏公微笑点头,瞥眼之时,却见得画屏脸上闪过一丝阴险的冷笑。
众人言语间,但闻得阁楼前一阵欢呼,甚是嘈杂,不多时,却见得数人进得堂来,原来时近午时,暂且歇息,未牌时分复又开始。那归路遥上前相迎,与石昶水拱手施礼,又引众人来见徐君猷,石昶水拱手施礼。他身后一人,遮莫三十八九岁,身着蓝袍,面容清瘦,留着些须胡须,眼睛微眯,似有些近视,手中兀自拿着一把绸扇,此人是黄州名士贾曲宗;又有一人,遮莫四十一二岁,身躯稍胖,着花色绸袍,白净脸皮,此人是佳人斋的掌柜冯汜。
众人拱手施礼,归路遥引众人到雅间,有丫鬟端茶上来。徐君猷幽然道:“这花榜端的热闹非凡,可惜本府此番前来,无心观看。因着今晨城北的樟树林发生了一桩命案,而后城中七步香酒肆的掌柜戚胜夫妇在店中遇害,一日之内竟连害三命,端的可恶。”在座众人闻听,惊诧万分,面面相觑。石昶水惊疑道:“大人说戚胜死了?”徐君猷点点头,叹道:“本府此来,便是因着戚胜命案,不知你等这几日可曾见过他?”众人都摇头。
苏公捋着胡须,眯着双眼,问道:“除却石相公,诸位何人识得这戚胜?”归路遥先开口道:“虽无交情往来,小人却还是认得此人。”贾曲宗、冯汜也道认得戚胜。苏公问道:“贾先生、冯掌柜,花榜开始前后,这戚胜可曾找过你等?”贾曲宗、冯汜闻听,不由一愣,相互对视一下,贾曲宗疑惑道:“大人怎的知晓?”苏公捋须而笑,却不言语。那冯汜叹了一口气,道:“我等不敢隐瞒,这戚胜确曾找过冯某,是为了花榜之事。”徐君猷不动声色道:“花榜之事?这戚胜与花榜何干?”贾曲宗道:“他想打探花榜品题的细节。”徐君猷点点头。冯汜又道:“这厮拿出五两银子与我,以为酬劳。我等焉能答应,当即便回绝了他。”
苏公点头,问道:“此后他是否还找过你等?”贾曲宗、冯汜连连摇头。苏公又问道:“花榜前后,你等可曾遇到过蹊跷的事情?”贾曲宗、冯汜又一愣,茫然摇了摇头。苏公瞥了石昶水一眼,正待问话,那贾曲宗忽嗫嗫道:“大人既问起,小人有一桩事,想来颇有些怪异。”苏公道:“贾先生且道来。”
那贾曲宗道:“花榜之前,那日早上,小人起得床来,却见得书房案桌上有一张纸笺,那纸笺上画着一把刀与一锭银子,这纸笺来得莫名其妙,小人不解何意,随手便将纸笺撕了。”一侧冯汜闻听,惊讶不已,忙道:“冯某也曾收得一张,那纸笺摆放在我房中的书桌上,上面也是画着刀子与银子。那时,冯某只当是家中孩童顽皮,不曾细想也撕了。”石昶水闻听,惊讶道:“原来你等也收到了!”
苏公幽然一笑,自怀中摸出一张纸笺,展开来,示与众人看,贾曲宗、冯汜连连点头,冯汜惊奇道:“正是这般,一模一样。”贾曲宗疑惑道:“敢问苏大人,这纸笺有何蹊跷?”苏公摇了摇头,茫然道:“我也不知。”归路遥笑道:“定是有人捉弄你等。”贾曲宗连连点头。
苏公问道:“你二人且细回想,那夜可曾关闭门窗?”贾曲宗不假思索道:“小人的书房从不关门。”冯汜回想道:“冯某记得,那时刻门扇兀自闩着,似乎窗扇却是开着,今细想来,定是有人自窗格处放置的。”苏公点点头,问道:“那纸笺可曾用物什压着?”贾曲宗、冯汜回想着,摇了摇头。冯汜道:“冯某记得,那纸笺摆得书桌正中,端端正正,一眼便见得。”苏公拈着胡须,幽然点头,又问道:“二位可曾留意,那纸笺上是否残有酒渍?”贾曲宗、冯汜迷茫摇头,只道没有留意。
此时刻,酒菜上桌,归路遥请诸位移驾入席,众人起身,请徐君猷上坐。客气寒暄一番,众人各自落座。归路遥令人将酒斟满,而后端起酒杯,道了一大堆客套词,众人附和,徐君猷、苏公先饮了一杯。酒过三巡,徐君猷道:“今日蒙归掌柜盛情款待,因着公务缠身,不便多饮,改天得有空闲,本府定然邀请诸位畅饮一番。”众人唯喏。
筵席中途,苏公起身如厕,归路遥正准备唤下人为苏公引路,一侧冯汜急忙起身道:“冯某引苏大人去便是了。”苏公先行谢过,冯汜在前,引苏公出了雅间,依道转到后院,依曲廊前行,到了僻静之处,那冯汜环视四下,忽然止住了步子,回过头来,望着苏公。
苏公不由一愣,那冯汜低声道:“苏大人,且随冯某进房说话。”苏公又一愣,那冯汜推开一间杂房门,快速进了屋,苏公回头张望一番,也跟着他进了杂房。冯汜小心将门合上,低声道:“冯某早闻苏大人断案如神,如雷贯耳。今日在此逢得大人,冯某有一桩秘事禀告。”苏公低声道:“冯掌柜且细细道来。”那冯汜低声道:“前日夜间,也就是初九夜里,不知是何时辰,冯某已然睡着了,忽然被微微声响惊醒。那声响虽微,但小人素来睡得谨慎,容易惊醒。小人翻身坐起,不由唬得半死,却见得床前赫然站着一个人!”
苏公闻听,不由浑身一震,惊诧不已。那冯汜余惧尤在,话语颤抖道:“那人手中一把钢刀,忽的架在我的脖颈上,我惊恐万分,正待问他是甚么人,有何贵干。那人另一手拿着一锭银子,抛在床上,那银子有二十两。他恶狠狠道:‘冯掌柜,前一封信你可收得?’我惊恐不已,连连点头。他又道:‘要钱还是要命,今日任你选。’我忙求饶道:‘好汉饶命。’他冷笑一声,道:‘不是我饶你的命,而是你救你自己的命。小弟我有一桩小事,烦劳冯掌柜。’我为保命,连声道:‘好汉只管说来便是。’他道:‘花榜前二十人已然出来,明日便出前十,后日便是前五,最后一日是前三。有三人你切好生记牢,最后一日,前三必须是这三人,第一是花儿苑的月香,第二是探春阁的春晴,第三是翠江楼的红桃。前十人、前五人榜中,第一第二必须是水云间的画屏与月下坊的佳佳,谁一谁二无所谓,但必须是这二人。月香、春晴、红桃必须进前五,三四五的顺序则反之。你依此行事,这银子作为酬劳;你若不依此行事,五月十三日,我便取你并你家人的性命。’”
苏公闻听,恍然大悟,冯汜所言已然揭露了玄机。冯汜又道:“钢刀之下,我只得答应。那厮又威胁我,若透漏出半点消息,便要取我性命。苏大人,此事万望为我保密。”苏公点头,道:“不瞒冯掌柜,我与徐大人正暗查此案,冯掌柜且放心,不过凡事要小心些个。”冯汜连连点头。
苏公、冯汜出了厢房,往那茅房而去。苏公环视四下,忽然见得前方廊柱后异样,心中惊疑:莫不是有人尾随监视我等?待定睛细看,果然是一人!
苏公心头一震,却见那人忽的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