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死亡咒语 第五章 真君咒语
翌晨,苏公与苏仁、赵虎早早出得东城门,骑得三匹快马,径直往东而去。清晨时分,寒气袭人,苏公直觉浑身冰凉,手足麻木。苏仁、赵虎见状,勒马慢行。苏公下得马来,跺足搓手,赵虎于怀中摸出一壶酒来,与苏公饮上几口,方才止得寒气。沿江而行,却见江面之上,渔人摇橹驾舟,撒网捕鱼。苏公望见,顿感凄然。
一路无话。赵虎在前引路,忽指前方一山,道:“那山下便是乌程会馆。”不多时,三人到得会馆。却见路旁有房舍店铺,上前一看,一家酒肆,三四张桌,五六个食客,店前蒸着一笼包子;又有一家简陋客栈,一面旧幡上,写着四字:龙溪客栈。又有一家肉摊,一个屠夫,一副肉案,两片猪肉。苏公下得马来,寻得一株老树,系住缰索,径直往那酒肆而去。那店小二早已迎上前来,道:“三位客官请里面坐。”苏公入得酒肆,寻得一桌边坐下。苏仁依下首坐了。赵虎令店小二上得肉包十个、小菜两碟。苏公拈得一个肉包,咬得一口,细细一品,甚是乏味,与京师肉包相比,相差甚远。苏公将就吃得一个,便无食欲。
这时刻,过来一个妇人,约莫三十上下,衣裳破旧,但干净整洁,面容憔悴,却有几分俏丽。左手牵着一个男孩,约莫六七岁,活泼可爱。那妇人近得店子蒸笼前,摸出一枚铜钱,只道买两个肉包。店主急忙过去,拿开蒸笼盖,包了两个肉包,待接过铜钱,不由一愣,急忙将肉包夺过,将铜钱还与那妇人,陪笑道:“鱼儿他妈,你自往别处买吧。”那妇人莫名其妙,讪讪问道:“店家大哥何故不肯卖与我?”店主叹着气,只是挥手,不肯言语。那男孩见状,哇哇大哭,道:“我要吃包子,我要吃包子。”那妇人甚是尴尬。
苏公看得真切,放下竹箸,唤来那店主,低声问道:“你为何不卖包子与那母子?”那店主低声道:“这位客爷有所不知,他那一文钱是假的。”苏公一愣,然后道:“你且将包子卖给他等,多给些个,待时一并算账。那收来的假铜钱,你与我便是。”店主唯喏,急忙去了,自蒸笼内取出十个肉包,给了那母子。那妇人接过肉包,颇有些意外,那店主与他言语甚么,那妇人瞥望苏公,满是感激之情。那小孩拿过一个肉包,满脸喜悦的端详了一番,方才张开嘴巴,大大的咬了一口,甜甜一笑,此刻脸颊的泪水尚未干。
苏公望那母子相依而去,不由叹道:“尧天舜日,民和年丰,亦有不饱之家。”
那店主指示小二过来,将那枚铜钱与苏公。苏公接过铜钱,却是一枚“熙宁通宝”,细细一看,果然是假的。苏公心中不悦,将铜钱纳入囊中,问道:“小二哥,你识得那母子二人?”那小二连连点头,叹道:“他母子端的可怜,他夫家本是一渔人,早出晚归,整日出没于风波之中,殷勤劳作,每日多少有所获,换些钱粮,日子倒也勉强。”赵虎问道:“却不知其中有何变故?”那小二叹道:“几位客爷有所不知,半年前一日,那妇人丈夫江上捕鱼,竟逢着蛟精出水,逃脱不及,惨遭其害。”赵虎惊道:“原来是蛟精作孽。”
苏公叹道:“可怜一双娇妻幼子!却不知那渔人可曾遗下尸骸?”那小二连连摇头,叹道:“哪里还有甚么尸骸!早被那蛟精囫囵吞下。那小舟漂流江下十里,待找到时,只见舟上斑斑血迹,并有三四十斤大小鲜鱼。”苏公道:“可曾有人亲眼目睹其灾?”那小二摇头道:“那日天色甚早,哪里有人见得?”苏仁问道:“既无人目见,怎知是被蛟精所噬?”那小二道:“除非蛟精,谁人害他一个渔人?况且此等祸事,本地已有五六桩,或摘心肝而死、或无端消失。”赵虎道:“此等惨事皆发生在江面之上?”那小二道:“不离两岸。”苏公道:“我闻乡人言,有人曾亲眼见得那蛟精出没,可有此等事情?”那小二连连点头,道:“确有此事。山下焦家庄中便有多人见得,如若不信,可去询问。”苏公闻听,默然不语。
且说那妇人与儿子离去,鱼儿便将肉包交与其母,妇人将肉包收妥,道:“回得家去,你便吃个饱足,往后不可再与为娘吵闹。今日之举,令他人耻笑,只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那鱼儿低头道:“孩儿知错了。”正言语间,前方来得几人,那鱼儿只顾低头行路,不想正撞着一人。鱼儿身小体弱,反跌倒在地。妇人回头一看,惊呼一声,急忙来扶。
那被撞之人见状,大声怒骂:“你这小撮鸟,兀自瞎了狗眼,竟撞到大爷身上来了。”妇人急忙上前赔礼。那人抬眼一见妇人,嘻嘻一笑,道:“可是你的儿子?”妇人低头道是。那人又嘻嘻一笑,道:“你言语一声,便了得此事?”妇人道:“不知这位兄长还要如何是好?”那人眼望左右同伙,哈哈大笑,道:“兄长?你等可曾听得,这娘子唤大爷我作兄长,莫非是要我做他的情郎不成。”众同伙皆哈哈大笑。
那妇人闻他言语轻佻,不敢再语,拉过鱼儿,意欲离去。那人哪里肯放,拦住去路,笑道:“娘子哪里去?哥哥我还有话儿要说。看你容貌美丽,却衣裳褴褛,端的是俏妻常伴拙夫眠。甚是可惜。不如随哥哥我去,穿金戴银、吃肉喝酒,应有尽有,如神仙姊姊一般。”妇人冷笑一声,扭身欲走,却不料那同伙众人团团围住,哪里肯让其走。妇人怒声叱呵,那人满口污言秽语,调笑不止。
那妇人欲挤身逃出,那人上前一拦,妇人挥手便打,那人却不躲闪,伸手抓住妇人之手,一手抚摩,道:“好香的一双玉手。”那妇人大怒,伸另一手来打,亦被那人捉得。那鱼儿见状,扑将过去,抱住那人右腿,狠命咬去。那人痛得大叫一声,一手松开,抽打鱼儿。那鱼儿咬牙切齿,哪肯松口。一个同伙上前揪住鱼儿头发,用力将他拖开,推倒在地,拳脚相加。那妇人竭力挣扎,哪里逃得脱那一双魔掌。早有十余名乡人闻声而来,却远远立着,皆敢怒不敢言。
正吵闹间,忽见得一人冲将上来,飞起一脚,踢倒一个同伙,又揪住一个同伙衣裳,将其摔倒在地。众同伙始料未及,急忙闪身一旁,立住脚跟,方才看清来者只有一人。那为首之人松开妇人,怒道:“你这厮,莫非不识得本大爷?”那仗义之人非是他人,正是赵虎。苏公、苏仁立在一旁,静观其变。赵虎哈哈一笑,环视四下,大声道:“大爷我今日遇得一桩希奇怪事。列位看官要问,甚么希奇怪事?大爷我见着一群只有两条腿的恶狗,且个个狗模人样,端的是千古怪事。”
苏公、苏仁闻听,哈哈大笑。围观乡人亦窃笑不止。苏仁上得前去,大声道:“这位大哥,你莫非看走了眼,这哪里是狗,分明是一群豺狼。”赵虎装模作样,摇头道:“仁兄差矣。这条分明是狗,怎的是狼?哦!这条看来似豺狼,果真是豺狼!这条却似狈。古人道狼狈为奸,我颇不解,大爷我今日算是明白了。诸位且见,原来狼狈在此为奸。”
他二人一唱一和,众泼皮何曾受过如此羞辱,个个三尸神暴起,为首那厮怒道:“你这撮鸟,真个买条咸鱼放生,不知死活。”说罢,冷笑一声,冲上前来,挥拳便打。赵虎早有所备,不慌不移,一手招架,一手还招。二人拳打脚踢、你来我往。赵虎心中惊讶,不想这厮果真有几手,一时竟难分高下。那厮本欲三拳两脚打倒对手,不想相斗二三十回合,丝毫未占得上风。正是棋逢对手。那厮心中焦急,大声吆喝,众泼皮闻听,顿时蜂拥而上。
苏仁见状,大声道:“无耻之徒,意欲以少胜多?大爷来陪你等耍耍。”上得前去,一拳击去,一泼皮举手来截,却不想苏仁此招来势甚猛,竟未能拦截得,一拳正中那泼皮鼻梁。顿闻那泼皮惨叫一声,捂鼻大叫,鼻血直流。又一厮欲从苏仁身后偷袭,苏仁反身一腿,正中其头,那厮立身不稳,后退几步,跌倒在地。苏仁快步上前,狠狠蹬了一脚,那泼皮哇呀大叫一声,痛苦流涕。
众泼皮见苏仁如此神武,个个胆怯,不敢近前。苏仁见赵虎与那厮斗得正急,大声道:“赵爷且先歇息,待我与他过几招。”赵虎应声跳出圈外,苏仁飞身扑上。那厮早已气力不接,见苏仁扑来,只得苦苦相持。苏仁身快手快,如游龙一般,出招似实又虚,似虚又实。那厮着急,欲速胜之,卖个破绽,引苏仁来扑。苏仁果真扑来,那厮猛然出招,双拳猛击苏仁面、胸。那厮双拳方要击中之时,苏仁身子忽如蛇一般滑开,双手缠住双拳,右脚一勾,那厮收势不住,扑将过去,不想下身却被拌住,当即扑倒在地,其脸正磕碰着地上一石块,顿时磕飞两颗门牙,鼻中、口中血流不止。众泼皮大惊,急忙来扶。
赵虎大笑,道:“苏爷,你道是狼,我道是狗。此番看来,还是狗也。”苏仁笑道:“此话怎说?”赵虎道:“你看此乃饿狗抢屎之势。”围观乡人皆大笑。众泼皮相互搀扶,狼狈而去。妇人与鱼儿上得前来,拜谢苏仁、赵虎。众乡人亦上得前来,交口称赞。有乡人道:“这些泼皮平日横行霸道、鱼肉百姓,我等甚是痛恨,但无可奈何,今日可谓解恨之至。”亦有乡人忧心道:“这些泼皮势力甚大,今日受辱,绝不肯就此善罢甘休。此番回去,必定纠集人马,卷土重来。几位侠士,快且速速离去,以免大祸临头。”众乡人闻听,皆上前劝说。
苏仁问道:“诸位乡亲怎的如此惧怕他等?”有乡人道:“侠士有所不知,这些泼皮乃是双龙山安平观的护观者。”苏仁不解,道:“你道他等是观中道士?怎的不是道士装束?”乡人道:“非是道士,乃是护观者。”赵虎疑道:“何谓护观者?”乡人道:“往日那双龙山常有强人盗贼出没,道观常受其侵扰,观主便雇得一干人众,护观守院。这些人或身怀绝技、或为亡命之徒,有了这护观者,那道观果真平静许多。只是不想双龙山强人被蛟精所噬后,这些护观者却赖着不肯离去,反以安平观为窝点,为非作歹、欺压四方、无恶不作。正是前门拒虎,后面进狼。”
苏公始终立在一旁,闻得乡人言语,忽问道:“方才这位大哥言那双龙山上是甚么道观?”乡人道:“乃是安平观。”苏公闻听“安平观”三字,顿时忆起普济观那道士临死血书一“安”字,莫非欲点明凶手乃安平观中人?那废墟堆中残纸上有“安平”二字,莫非便是指此安平观?此溪河流入太湖,入口处与普济观相距不远。如此推向,这安平观与那普济观必定有所往来。
苏公笑问众乡人,可知焦吉、焦祥二人所在。众乡人多系焦家庄人氏,何曾不知?有人问道,寻他兄弟何事?苏公只道是湖州府衙公差,奉命前来查勘命案现场。众乡人方才醒悟,原来三人皆为公人。一老者上得前来,只道是当地地保,姓焦名风赋。苏公三人随他入得焦家庄,到得一户门前,焦风赋大声叫唤,门内出来一人,乃是焦吉。焦吉问道:“不知焦叔甚事唤侄儿?”焦风赋道:“非我寻你,乃湖州府公人寻你。”焦吉一惊,道:“公人寻我何干?”赵虎上得前来,笑道:“我等乃府衙公差,奉知州大人之命,查勘湖州商贾朱山月身死现场。特来寻焦大哥为我等引路,非为他事。”焦吉笑道:“唬我一惊。”而后,引苏公三人并地保出得焦家庄,东行约莫四里,翻过一山,入得一林。赵虎道:“莫非便是此林中?”焦吉道:“穿得此林,便是龙溪江边。”赵虎见侧边有一路,道:“方才何不依江而行,省却翻山之累?”焦吉道:“如此近得一里。”说话间,焦吉止步,手指前方,朱山月、安福遇害之处便在此处。
苏公上得前去,低首察看。案发之后,早有乡人蜂拥而来观看,现场痕迹早已零乱不堪,难以查勘。苏公俯身察看抛尸之处,甚是显眼。又立身环顾四下,滔滔龙溪水便在眼前,奔流不息,径往太湖而去。苏公问道:“案发之时,有血滴成线,不知何向?”焦吉上前指点,只道那血迹乃自江边而来。苏公细细寻看,果见某些石块上有乌黑斑点,想必是那血迹。众人皆四下寻找,无有异常。苏公近得江边,江风袭面,江浪一波接踵一波。正是寒秋枯水时节,江两岸露出一截沙坡来,细沙上满是足迹、蚌壳与枯鱼。
苏公左看右顾,似有所思。赵虎立于侧后,眼望江中,道:“凶手必是自江上而来。”苏仁道:“凶手加害朱山月主仆二人,为何不抛尸江中,反移尸岸上?”赵虎思忖道:“或是舟上不便下手,凶手借故上岸,朱、安二人不曾提防,而后遭凶手毒手。”焦风赋、焦吉听得,忍不住插言道:“凶犯难道是人?”赵虎反问:“非人乃何?”焦风赋、焦吉道:“乃蛟精所噬。我庄中已有多人被其所害矣。”苏仁道:“果真有人见得那蛟精出没?”焦风赋闻言,不禁浑身一颤,惊恐道:“老朽便亲眼见过,千真万实。同见者,还有庄中七八人。”苏公闻言,疑道:“果真有蛟精?”
焦风赋连连点头,道:“蛟精之说,小人自小便听得老辈言及,只道许真君曾追二龙至此,蛟龙无路可逃,终被真君镇压。却不知何年何月,真君所留之镇妖石碑竟然移位,那蛟精之一得以逃脱,自此为害四方。小人父亲曾亲眼见得蛟精出没,其状甚是怪异。庄中人闻听,将信将疑。约莫三年前,庄中焦八叔在江上捕鱼,忽见水中一条怪兽,大若龙舟,直扑过来。焦八叔猛然醒悟,那便是传言中的蛟精。焦八叔躲闪不及,那蛟精竟将渔舟撞翻,焦八叔落入水中,竭力泅游,幸巧离岸不远,方才逃得一条命来。惊魂未定,回首再看,哪里还有那蛟精?回得庄中,焦八叔叙说此事,甚是后怕。庄中人闻知,仍未全信。不想那日江边捞沙,那蛟精忽然显形,小人等七八人见得清楚,皆大惊。传言之中,那蛟精有二,小人父亲、焦八叔只见其一,未曾见得其它,那日我等竟果真见得两条!一前一后,时浮时没。”
苏仁疑道:“莫非是鱼?”焦风赋连连摇头道:“怎的可能?焦某自小长在江边,已五十余年,甚么鱼不曾见过?最大的鱼也不过六七尺长,哪里有这般巨大而怪异之鱼?”赵虎道:“既是蛟精,怎的未曾袭击你等?”焦风赋道:“诸位有所不知,那蛟精虽是妖孽,却也不无端害人。”苏公诧异,道:“此话怎讲?”焦风赋道:“我听得人传言,那镇妖石碑后有一咒语。此咒语道:魔石一动,蛟精重出,视其出入,必遭其害。”
苏仁惊道:“端的有这般事情?”焦风赋道:“传言那蛟精压在双龙山下,却不知其何处出入。想是那蛟精重出,恐其巢穴被人发现,故凡见其出入者,皆无端身死。”焦吉道:“人皆言此是死亡咒语。传将开来,那双龙山下无人行走,恐无意间窥见蛟精出入,而招致灭身之祸。”苏公惊道:“莫非那些无端身死者,皆是在双龙山下遇害?”焦风赋道:“那双龙山方圆几十里,并非处处如此。多在双龙山主峰下并龙溪江边,上下十里之内。”
苏公思索片刻,道:“那双龙山在何向?”焦风赋手指江对岸,道:“大人且见前方那高峰,便是双龙山主峰,此去约莫六七里。”苏公道:“那安平观何在?”焦风赋道:“便在双龙山侧峰下。”苏仁疑道:“那观中可有道士遭蛟精所害?”焦风赋摇头道:“不曾闻得。”焦吉道:“小人闻得,那观中有镇观之宝,可敌那蛟精邪气。且观中祖师传下戒言:凡观中道众,不可擅入主峰一步。”苏仁道:“如此言来,那蛟精洞穴便在主峰周围。”苏公道:“那观中多少道众?主持何人?”焦风赋道:“好教大人知晓,那观中道众约莫二三十人,主持唤作清直真人,甚有修行。”赵虎道:“既是有道高人,为何放纵护观者横行乡里?”焦风赋叹道:“非是放纵,而是那伙泼皮赖着不去,真人亦甚无奈。真可谓养虎为患。”苏公又问些观中事,而后谢过焦风赋、焦吉二人,与苏仁、赵虎雇得一舟,顺江而下,往双龙山而去。焦风赋、焦吉自回庄中,不题。
待那舟远去,却见林中忽闪出二人来,那二人立在江边,遥望远方舟影,一人道:“他等必是去双龙山,你可去雇一舟来,跟将其后。”另一人应声而去。
那舟顺江行得六七里,近得岸边,船家指明道路,赵虎付了舟钱,谢过船家,遂与苏公、苏仁离舟上岸,沿山林小道上得双龙山侧峰。入得大道,一眼便望得道观山门,其上高悬一金字大匾,书有“安平观”三字。这安平观隐于清山绿树之间,入得山门,但见灵区高殿、福地真堂,当中三清正殿,两侧又有九天殿、紫微殿、太乙殿、驱邪殿。入得三清殿,却见三座道尊,当中乃元始天尊,其左乃灵宝道君,其右乃太上老君。殿内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善男信女求签问卦,只有两三个道士真人焚香颂经。
苏公三人正张望间,忽闻得有人冷笑,苏仁、赵虎回首看去,那殿门旁立着四人,正是乌程旧馆酒肆前打斗的泼皮。那为首泼皮冷笑道:“你等好大的胆子,竟然找上门来送死。”苏公瞧见,笑道:“世间可悲者,莫过于执迷不悟。老子道: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那泼皮道:“你这撮鸟,死到临头,兀自敢称作老子。”苏公笑道:“以你等身手,岂非是想再惹羞辱?”众泼皮皆大笑,为首泼皮道:“待大哥到来,你等便知厉害。”
话音未落,有泼皮叫道:“大哥来了。”苏公三人急忙出得三清殿,却见殿前来得约莫七八人,当中拥得一人,但见其楞眉横眼,一身横肉。这四个泼皮齐凑过去,甚是恭敬,道:“大哥,便是这三人。”那大汉凶眼圆睁,冷笑道:“你三人可知我栾大爷?”赵虎笑道:“卵大爷?不曾闻得。不知卵大爷何以称谓?卵居何处?”苏公、苏仁闻听,大笑不已。
那大汉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勃然大怒,抡拳便打,苏仁眼明手急,闪身上前,截住那厮。那大汉连出猛招,意欲击倒苏仁,可苏仁身法圆滑,哪里沾得到衣角?那大汉益发恼怒,如下山大虫一般,猛扑猛打。苏仁前窜后跃,瞧得一个破绽,伸出一足,勾得那大汉前腿,那大汉立身不稳,竟扑倒在地。赵虎见状,大笑。众泼皮急忙来扶,那大汉又羞又恼,大喝一声:“众兄弟,与我打!”众泼皮齐扑过来。苏仁、赵虎正待搏斗,忽听得一人高声道:“无量天尊!”众泼皮闻听,急忙退闪一旁,不敢言语。苏公寻声望去,却见西厢廊下三名道士,当中一人长须飘飘,正是安平观主持清直道长。
清直道长近得前来,喝道:“栾五云,恁的胡闹,还不快快退下。”那栾五云似甚畏惧清直道长,低首不语,闻听清直道长言语,只恨恨瞥了苏仁一眼,扭身而去。众泼皮亦纷纷退去。清直道长稽首道:“几位施主,贫道疏于管治,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几位海涵。”苏公回礼道:“真人何出此言,乃是我手下性情急躁,不识礼数。”清直道长道:“施主客气。观施主穿著、容貌似非寻常之人。”
苏公笑道:“非常即寻常,寻常即非常,无寻常无非常,无非常无寻常,何所谓非常,又何所谓寻常?”清直道长闻听,不由一愣,道:“敢问施主尊姓大名?”苏公道:“无名小卒,何足挂齿。”清直道长道:“不知施主来我安平观何为?观山水?卜前程?”苏公道:“实不相瞒,在下乃是奉湖州知州苏大人之命,来此询查朱山月之事。”清直道长叹道:“原来如此。”遂将苏公三人引进道房,令道童上得香茗。
清直道长嘘叹不已,道:“朱施主之事贫道已知之。”苏公道:“真人有何见解?”清直道长道:“贫道曾告知于他,切不可入本观后山,那朱施主来本观已有些时日,不曾外出,想是无趣,便瞒了贫道,私自上得后山,竟一去无音,不想果遭妖孽所害。”苏公疑道:“那后山有何蹊跷?”清直道长道:“你等有所不知,那后山乃是禁地。”苏公道:“所为何故?”清直道长道:“此乃本观历代祖师之传训,因山上有许真人所压镇蛟石。”苏公道:“后山莫非便是双龙山主峰?”清直道长道:“正是。”苏公道:“我闻那镇蛟石碑已毁,那千年蛟精复又出来为孽,可是如此?”清直道长缄默多时,叹息道:“正是。已有多人遭其啮噬。”苏公道:“那蛟精怎的逃出?”清直道长道:“历代祖师传训,只道此石碑切不可动之。其上有语云:魔石一动,蛟精重出,视其出入,必遭其害。那蛟精之说,只是传闻,无有人见过,故此半信半疑。因有此训,本观道人皆不曾上过后山,却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上得后山,将那石碑推翻,自此祸患连连。孽障呀,孽障。”
苏公道:“真人方才言道,那朱山月擅自上得后山,可有人瞧见?”清直道长道:“贫道只是臆度。因他曾与贫道言及,意欲上后山游玩。贫道便如实告之,极力劝阻。他却笑道:‘真人妄生怪事,迷惑我等。世间哪有妖魔鬼怪。’贫道道:‘此事乃先祖传言,不可不信,’他便罢了去意。不想出了这等事,想是他不信贫道言语,偷着上得后山。”苏公道:“你等不见了朱山月,其随从安福、伍胜可在?”清直道长道:“一并不见了踪影,想是同去了。”苏公道:“三人在观中,可有异常举止言辞?”清直道长思索片刻,摇首道:“不曾闻得。”苏公道:“依真人言,那朱山月去了后山,为何尸首在五六里外?而非在双龙山。”清直道长忖道:“其中情形贫道不甚清楚,容贫道召集观中道众询问,或有知情者。”
清直道长遂令道童召集观中道士,不多时,二三十人来得道院,清直道长问之,众道皆不知晓,惟一道童言道:“那日弟子在江边洗涤,明明见得朱爷与另二人下得山来,沿江岸而上。”清直道长道:“你可瞧得仔细?”那道童道:“弟子岂敢胡言。”苏公道:“另二人可是安福与伍胜?”那道童道:“正是他二人。”苏公道:“他三人可曾携有包袱,或其他物什?”那道童摇头道:“不曾见得。”苏公又问:“他三人行色可急?”那道童思道:“似非赶路。”苏公又问些话语,道童只道不知了。清直道长散去道众,道:“如此说来,他三人却是离了本观,只是不知他等怎的未与贫道言别。”
苏公意欲查看朱山月等人居室,清直道长头前引道,入得朱山月居室,清直道长道:“自他三人无端离去后,贫道恐其复返,便令人将居室上锁,不曾有人入得。”苏公、赵虎细细查勘,并无异常。苏公道:“可往安福、伍胜居室一看。”清直道长遂引之。安福、伍胜居室便在朱山月居室一侧,入得安福居室,又细细查勘一番,亦无发现。而后入得伍胜居室查勘,不多时,苏仁、赵虎自其柜中衣裳内搜出两封密函,一函上言道:“此正是出手之机,当趁急乱取之,以免错过。”另一函上言道:“所虑甚妥,安平观人多眼杂,不便行事,当借机引出,而后杀之。”
苏公看罢密函,问道:“真人可曾知晓伍胜与甚人往来?”清直道长摇头道:“他等来得本观,十分隐秘,并无外人知晓,只朱山月夫人知之,且有信函捎来。却不曾闻得伍胜有信捎来。”苏公道:“此等诡秘之事怎肯让外人知晓。这捎信之人不知是何来历?”清直道长道:“待贫道再召集众人询问一番。”苏公道:“不敢劳动诸位道长。我有一语欲问真人。”清直道长道:“不知何话?只管道来。”苏公道:“真人可识得太湖畔恶虎岭上普济观中清虚道长?”清直道长叹道:“何止相识。清虚乃贫道同门师弟。”苏公道:“清虚之事想必真人已知晓?”清直道长凄然道:“清虚师弟惨遭横祸,普济观毁于一炬,贫道悲痛万分。”苏公道:“清虚可与朱山月熟识?”清直道长道:“清虚与朱山月早已相识。”苏公道:“他二人可有怨隙?”清直道长道:“相交甚深,何来怨隙。普济观失火前几日,清虚曾来本观,朱山月尚且宴请于他。”苏公道:“真人可知那清虚有甚仇家?”清直道长思忖道:“出家之人,何来甚么仇家?贫道不曾闻得。施主怎的问起此话?莫非普济观乃是他人纵火焚烧?”苏公道:“此事尚不明了。”苏公又问些话语,清直道长一一答之。
苏公谢过清直道长,与苏仁、赵虎出了安平观,沿山道而下。苏仁道:“如此看来,此中凶身必是伍胜无疑。”赵虎然之,道:“之前,大人曾疑心朱山月浑家宁氏,我却不信。目今看来,那幕后元凶是那宁氏,这妇人密令伍胜借机杀之。伍胜苦于安平观人多耳杂,不便下手,只得将朱山月、安福引出安平观,而后杀之,抛尸荒山野岭,又故弄玄虚,假作蛟精噬亡。得手之后,伍胜便潜回城中,告之宁氏。故而大人将安福之死隐匿,那宁氏却知之,是因他事先已知晓。”
苏仁道:“赵兄所言有理。”苏公问道:“依你二人所言,乃是宁氏谋害亲夫,却不知他此举是何企图?”苏仁道:“宁氏在朱府,有钱有势,还有甚么不足?老爷曾推断,宁氏所欲者,男女情欲也。”赵虎惊道:“那宁氏与他人通奸!那奸夫定是伍胜?”苏仁道:“未必是那伍胜,伍胜或是他所雇的杀手。”
苏公道:“我与宁氏言及朱山月之死,宁氏言语暗示,伍胜乃杀人真凶。”赵虎道:“如此言来,伍胜与宁氏并非同伙。”苏公道:“不然。宁氏言语暗示,是何用意?乃令我等疑心伍胜,而后缉拿之。”苏仁道:“老爷言之有理,宁氏意欲借刀杀人。”
苏公道:“即便嫁祸伍胜,若官府拿住伍胜,伍胜定会招认出来。宁氏之意,让我等去寻伍胜,而伍胜早已被他所害,我等去哪里寻之?”苏仁、赵虎道:“那妇人好心计!”苏公道:“我等不必去寻那伍胜,可暗中查寻那送信之人。此人明为朱、宁二人送信,实乃为宁、伍二人传言。此人必定是宁氏心腹。”赵虎道:“宁氏亦可杀人灭口。”苏仁道:“有此可能。”
苏公笑道:“你二人只是疑心伍胜,可知其中有不合情理之处?”苏仁、赵虎问道:“何也?”苏公道:“你二人细细回想,朱山月、安福尸首被抛于焦家庄荒坡之上,旁有大道,甚为显目。”赵虎道:“大人此言何意?”苏公道:“那凶手杀人藏尸,本当隐匿,怎的反其道而行之?我思量,那凶手抛尸道旁,乃是有意为之。”苏仁不解,疑道:“有意为之?凶手怎的如此愚笨?”
苏公淡然笑道:“凶手之意,乃是故意让人发现尸首,令外人知晓朱山月已死。”苏仁、赵虎道:“故意如此?凶手究竟是何用意?”苏公思忖,道:“此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苏仁道:“或是那凶手本欲隐藏尸首,不想忽见路人,匆忙之中抛下尸首而逃。”苏公笑道:“苏仁之言不无可能。此一疑也。再者,伍胜房中信函,既如此秘密,本当及时焚毁,怎的留存?分明是等着我等前来查看。”赵虎思道:“朱山月房中不曾寻得信函,可见他已毁之。伍胜既奉密令,阅罢便当毁之。大人之言有理,甚为可疑。”苏仁道:“或是其疏忽大意,忘却此事。”
苏公笑道:“第二封信函尚且说得过去,第一封信函怎的与其置于一处,不曾毁之?”苏仁道:“老爷之意是:此乃凶手故意为之?”苏公点头,道:“凶手此举真意,乃是嫁祸于伍胜。”赵虎、苏仁惊道:“那凶手杀死朱山月、安福、伍胜三人,却将朱、安二人尸首抛于大道旁,故意让人看见,又将伍胜尸首隐秘处置,而后伪作密函,置于其房中。凶手意欲嫁祸伍胜,将我等引入歧途。”苏公道:“我亦如是思忖。”苏仁道:“如此言来,凶手定是安平观中道士。”赵虎然之,道:“只有观中道士,方才有机会入得道房。”苏公道:“我窃以为那安平观中隐有龌龊勾当,此事或与普济观命案有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