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密室之谜 第七章 廿年夙仇

苏公追查凶犯未果,赵车书益发相信刺客隐在府中。赵怀中、赵怀原唯恐有所闪失,令刺客有机可乘,故不敢有丝毫懈怠,寸步不离赵车书左右。赵车书无丝毫畏惧之意,笑道:“即便千军万马杀来,老夫亦无所畏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赵怀中、赵怀原但闻风吹草动,便甚是紧张,手竟不离剑柄。二人思忖:那厮一日不来,我等受一日惊吓。那厮若一月不来,我等便受一月惊吓。若如此,怎生得了?尚未一日,我等已成了惊弓之鸟。赵车书思忖多时,令家人将赵怀善唤来。父子四人商议对策。与其待敌,不如引敌。赵车书道:“那厮欲觅下手之机,我等便予他时机,诱他出来,而后擒之。”赵怀善兄弟三人皆言妙。四人细细商议。

约莫一个时辰,赵怀善出得房来,逢着苏公、苏仁,正欲开口言设计擒凶之事,却见苏公手中拿着半壁碧玉,正琢磨甚么。赵怀善甚为惊讶,道:“家父之玉怎的到了大人手中?”苏公闻听,吃了一惊,道:“此是赵老将军之玉?却不知何时遗失?”赵怀善摇摇头,吱唔道:“小侄亦不清楚。”苏公忙道:“待本府去问老将军便知。”赵怀善忙回房禀报。

苏公入得房来,赵车书急忙上前相迎。苏公将手中残玉呈现,问道:“此可是老将军之玉?”赵车书见得那碧玉,不觉一愣,急忙探手怀中,竟摸出半壁碧玉来。两壁碧玉竟然一模一样。苏公细看两玉,将之拼在一处。众人见得,恍然大悟,原来两壁碧玉本就是一块碧玉。众人惊讶不已。赵车书脸色大变,甚是激动,急切问道:“苏大人此玉何来?”苏公道:“老将军休要着急,此玉来历,本府自会相告。”比照双玉,思索半晌,忽笑道:“本府明白了,本府明白了。”众人不解其意。赵车书诧异道:“苏大人明白了甚么?”苏公笑道:“刺杀老将军的真凶,本府已知是何人了。”

众人皆惊,追问凶手何人?苏公笑道:“此人果然在你府中。若道出来恐其惊走。本府欲借一处断案,却不知老将军肯否?”赵车书道:“苏大人只管道来。老夫岂有不肯之理。”苏公笑道:“非是他处,乃是静心堂。”赵车书一愣,道:“大人怎选此处?”苏公道:“莫非有所不便?”赵车书笑道:“哪里哪里。老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苏公道:“如此甚好。”苏公遂开列出名单,入堂者八人:赵氏父子四人并老夫人解氏,又有苏公、苏仁、单破虏。令赵怀善凭此单请人。

赵车书引众人入得静心堂,又令家人搬了八条座椅,分左右排开。不多时,八人皆来,各自落座。赵车书心事重重,似有所思。赵怀善东张西望,暗自猜测。苏公环视众人,淡然笑道:“入得此堂者,皆非外人。本府便抽丝剥茧,一一道来。连月来老将军府上发生数桩蹊跷之事,扑朔迷离,匪夷所思。其中究竟有何蹊跷?在座者众人,或一无所知、或心知肚明、或一知半解。本府亦是昨日初来赵家庄,闻得些前因后果,胡乱思索,无意间竟勘破其中玄机。只是不知正确否。”

众人眼望苏公,默默无语。苏公起身,踱步堂中,道:“你等只道那夜入佛堂、行刺赵老将军乃是一人所为。非也非也。这二者非是同一人,且无甚牵连,只不过是时机凑巧罢了。那夜潜入佛堂者,何人也?非是他人,正是府上赵怀善赵大公子。”众人闻听,将信将疑,把眼来看赵怀善。赵怀善霍然而起,道:“苏大人所言甚是。怀善此举虽有失欠妥,实不得已而为之。”赵车书闻听,面有愠色,一言不发。赵怀中、赵怀原惊诧不已,皆埋怨道:“大哥何故如此?怎的欺瞒我等兄弟?”

苏公道:“此事且先不言。只道那刺客之事,诸位且细细想来,那刺客为何数番潜入院中刺杀赵老将军?”赵车书疑惑道:“此正是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还望大人明示。”苏公道:“此人非为金银财宝,一意欲取老将军性命,非为其他,乃是复仇也。”众人闻听,甚是吃惊。赵车书亦不知所以然,细细回想,奇道:“老夫自归隐田园,邻里乡人和睦相处,并无甚瓜葛恩仇,何来复仇之说?”

苏公道:“莫非此人竟错将老将军认作了他人?非也。其中曲折,颇有渊源。本府又有一问,前番行刺之时,此人手中是何兵刃?”赵怀原道:“乃是一柄钢刀。”苏公又道:“昨夜行刺,此人使的是甚兵刃?”苏仁道:“乃是一柄剑。”苏公道:“本府以为,凡人皆有其习惯,譬如习武之人,有惯用刀者,有惯用剑者,又有惯用枪者。苏仁者,则惯用娥眉刺。此人为何前番用刀、后番用剑?”

众人疑惑不解。赵怀原思忖道:“此人来时,或是随手取来。”赵怀中反驳道:“此人必是有备而来,怎会随手取来?”苏仁道:“此人隐于府中,众公子必定熟悉其刀法,若再用刀,恐露出破绽,故改使剑,以迷人耳目。”赵怀善思忖道:“苏兄所言有理。只是府内并无这等高手。”苏公笑道:“非也。此人武功了得,刀枪剑棒,锏锤戟斧,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本惯于用刀。只因他得了一柄绝世好剑,爱不释手,故改用剑。”众人半信半疑。

赵怀善不解道:“大人何以知晓?”苏仁回想道:“老爷所言极是。那厮之剑甚是怪异,有如灵蛇一般,确是一柄好剑,但不知是甚宝剑?”单破虏道:“单某以为:前后两次,或非同一刺客,一人使刀,另一人用剑。”苏公笑道:“赵府虽非龙潭虎穴,却也非平常之处,赵氏兄弟个个武艺高强,老将军亦宝刀未老,寻常刺客恐有来无回,故来者必非等闲之辈,此等高手一人已难得,况二人乎?一事不烦二主,高手怎肯无功而返?”单破虏幽然笑道:“大人竟似那高手一般。”

苏公捋须道:“此人前后三次行刺老将军,却均未成功。”赵车书惊诧道:“非是三次,只此两次。”苏公笑道:“去年老将军险些命丧大火中,岂非一次?”赵车书惊道:“那大火亦是此人所为?却不知老夫与他有甚血海深仇?”苏公道:“此人三次行刺老将军,前后时机相隔不一。你等可知是甚缘故?原来,第一次纵火未成,老将军悄然出游,不知所往。此人始料未及,只得耐心等候。如此数月,老将军方回得庄来,此人便又筹谋行刺之事。那夜,他入室行刺,却不曾料想中了埋伏,险些被擒。老将军本欲擒拿潜入佛堂之人,却阴差阳错,逢着了刺客。细细思索,此亦是怀善之功也。”众人闻听,皆认为苏公之言不失其理。赵怀善面有喜色,偷眼窥视其父。赵车书双眉紧锁,脸色铁青,似有所思。

苏公又道:“此人逃去,府上暗中派遣耳目,四处查探数日,无有线索。此人为何隐匿月余而未有动静?”赵怀善道:“小侄以为,那厮阴谋行刺未逞,料定我府必加强防备,又四处追查其行踪,故暂且隐藏,待事平而后行动。”苏公笑道:“怀善言中三分。此人未有动静,非是其他,只因他另有紧要之事办理。”单破虏道:“此人究竟何人?大人何不爽快言出?”苏公笑道:“本府未有真凭实据,怎能胡乱言语?苏仁,昨日夜间你怎的醒来?”苏仁道:“小人睡觉,素来警觉,昨夜睡梦中闻得一声响,便醒来了,只道是老爷有事。下得床来,却见老爷无有动静,细细听来,方知房外有人。小人自窗格往外窥视,正见得那人往东厢房摸去。”

苏公笑道:“苏仁,那人本应自院门入东厢廊,何故反见他往东厢房去了?”苏仁不觉一愣,喃喃道:“如此言来,此人并非自院门而入?原来粉墙内所置绳索玄机在此!那厮早先选定地点,将绳索固于树枝桠上,一端垂于墙外,待到夜间,便自此翻越墙内。”

众人不解其意,闻得苏仁言语,方才明白。苏公笑道:“非也。此人并非自粉墙翻越入院。”苏仁道:“莫非此人另有入处?”苏公道:“此人本是自院门而入。”苏仁不解,道:“那粉墙内外痕迹并绳索是何意?莫非是那厮故弄玄虚,误人耳目?”赵车书如坠云雾,问道:“大人之言,老夫愈发胡涂,茫然不解。那厮究竟使的甚么诡计?”苏公淡然一笑,道:“其理本来简易,你等却思索甚多。此人昨日天黑前便已在院中了。”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

赵怀善惊奇道:“如此言来,此人早早藏匿在此,只等候下手之机?”苏公摇头道:“非是藏匿。此人来时,我等皆见得。”众人又惊,赵车书疑道:“昨夜确有几名家人入得院来。”苏公笑道:“与家人何干?此人便在我等八人之中!”众人大惊,你我相视,满面狐疑。赵怀善扫视众人,暗道:昨日夜间,前后见得五人,未见得苏大人、单大人。如此言来,凶手便是其一。若去了苏大人,莫非竟是单大人!

众人暗自猜疑,皆把眼来望单破虏。单破虏脸色顿变,冷笑一声,道:“如苏大人言,莫非单某便是那凶手?”苏公笑道:“单将军何出此言?本府所言,不过是推测而已,未必如实。且道此人见势不妙,仓皇而逃。赵怀中、赵怀原兄弟分头追赶。却不曾想此人绕至粉墙下,抓得绳索,复又入得院来。你等怎生寻他?”苏仁闻得,方才大悟:“原来那绳索竟是作脱身之用。我等只道他已逃离走远,却不曾想他复又回得院来。”

苏公道:“此人虽得以逃脱,却无意间落下一物,幸被本府拾得。”言罢,取出半壁碧玉来。苏公道:“单将军,你可识得此物?”单破虏脸色铁青,叹道:“苏大人果然精明过人。”言罢,他猛然跃起,右手伸向腰间,猛然抽出一柄剑来,直刺赵车书。众人大惊失色。一旁苏仁早有防备,抽过赵怀善腰间长剑,截住单破虏。

单破虏大怒,猛刺五六剑,皆被苏仁招架住,不免心急。左右赵怀中、赵怀原皆挥剑砍来。赵怀善抓得一条座椅,扑面打来。单破虏虽武功了得,岂能敌得四人,左挡右接,手足无措,渐渐不支。赵怀原乘其招虚,一剑刺去,刺透衣袖。赵车书见状,高声道:“休要伤他。”四人哪里肯听,将他围住。单破虏见势不妙,急欲脱身,飞身猛扑赵怀善,竟全然不顾自身危险。赵怀善手中座椅甚重,难以施展,见利剑刺来,急忙撤身。苏仁、赵怀中、赵怀原急忙来救。却见单破虏剑锋一转,飞身跃出圈外,直扑苏公而去。众人皆惊,方知中了声东击西之计。

苏公立于一旁观战,忽见单破虏抛了众人,仗剑奔将过来,不免惊慌,正欲返身而逃,却已迟了。单破虏一剑刺来,正架于苏公脖颈上。苏公唬得半死,将眼一闭,暗道:“我命休矣。”单破虏反手搂住苏公,利剑一横,厉声喝道:“苏大人在此。”苏仁大惊失色,喝道:“单破虏,若伤得老爷一根毫毛,苏仁与你亡命!”众人皆惊,不敢上前。单破虏冷笑道:“你等放下兵刃,且后退墙角。”苏公将眼睁开,叹道:“可惜单将军本是侠义心肠,满身正气,今却挟持无辜苏某以为人质。”单破虏道:“今势甚急,单某亦不得已而为之。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见谅。”苏公忽举起双手,一手一玉,道:“单将军可识此玉否?”

单破虏见那两半壁碧,不觉一愣,道:“大人此玉何来?”苏公道:“如此言来,单将军似识得此玉。”单破虏道:“其中一玉,确是单某之物。却不知另一玉何故在大人手中?”苏公叹道:“此二玉本是一玉。古有所谓破镜重圆,今却是破玉重圆。”赵车书大惊,上前几步,泣道:“你……你……可是……”一时哽咽,竟不能声。

单破虏怒道:“赵车书,你这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奸贼。单某恨不能饮贼血、啖贼肉!可恨老天无眼,令忠臣不得善终,留狗贼苟活人世!”赵氏兄弟闻听,勃然大怒,咬牙切齿,但碍于苏公在其剑下,故不敢轻举妄动。

苏公忽笑道:“本府只道赵老将军英雄盖世、义薄云天,却不曾想竟是如此这般。老将军,你有何言?”赵车书老泪纵横,泣道:“老夫确是贪生怕死之徒,残延苟喘二十年了。”赵氏兄弟闻听,皆惊讶不已。苏公道:“单将军休急离去,且待本府将话语言尽如何?”单破虏道:“大人且道来。”苏公淡然道:“本府早知刺客便是将军矣。”单破虏诧异道:“大人何时知之?”苏公道:“昨日入府,赵老将军曾问及将军籍贯。将军道是杭州人。据本府所知,将军本是苏州人,为何妄言杭州人?此中必有缘故,本府甚为疑惑。那日,单将军告知苏某,卢锦水亦是幕后主使,苏某大惊失色,单将军叹息道,敌不可畏,惟隐敌可畏。其隐于左右,朝夕相处,无话不谈,更甚者以之为友。此有如足临深渊而不知其险、身入虎口而不知其危也。吾父弗知,吾亦弗知也。苏某心中很是疑惑,将军父亲究竟是何人?”

单破虏道:“大人背碑覆局,端的好记性。大人又怎知单某得剑之事?”苏公道:“昨夜打斗,你剑甚是怪异,苏仁惊奇不已,只道那剑如蛇一般。蛇者,弯曲而灵活。剑如蛇状,此软剑也。所谓软剑者,世间极为少见。本府曾闻市井侠士言及,此剑乃铸剑高手所造,铸此剑,当取其精钢,钢中杂入五金,又以五火炼造。得成时,此剑柔若蛇、薄如纸,柔中亦刚,可隐束于腰间。将军似未携剑,实剑缠在身。将军受命前往金夹岭征剿贼寇,不想中了山贼诡计,失落悬崖,幸得一命。辗转金夹岭中,不想冤家路窄,那贼首二郎真君曹虎抢掠民妇被将军所杀,将军便得了这柄宝剑。”单破虏惊道:“此事只单某与军兵林之关知晓,大人何以得知?”

苏公又道:“本府曾往苕溪江畔郭氏酒家查探,不想掌柜郭卜清并店中伙计皆已被杀。只有一个酒保得以躲过此劫。本府初以为,此乃尉迟罗衣杀人灭口。本府临行之际,见得苕溪江边有二人垂钓。他等只道是寻常钓鱼人。本府见他二人姿态怪异,钓竿摇摆无定,可见此二人非善钓者。今想来,此二人端是单将军与林之关。”

单破虏暗自惊讶,道:“大人好眼力,竟过目不忘。”苏公道:“郭氏酒肆数人亦是将军所杀。”单破虏道:“正是,单某曾自贼首曹虎衣裳内搜得两封密信,其一乃尉迟罗衣所书,单某已呈交大人。另一信乃郭卜清所书。单某便寻得此处,恨他害我军兵性命,故夜入店中,将此等贼人尽数杀之。不想竟逃脱了一人。”

苏公笑道:“将军杀戮众贼,不合言得一语。”单破虏甚是诧异,细细回想,竟自忘了甚话,问道:“单某言甚?”苏公道:“将军手持利剑,道:‘端的一柄好软剑!’不想此言竟被床下藏匿的酒保听得。此言本出无意,本府等亦未经意。待苏仁言及刺客怪剑,形如灵蛇,本府竟又想起此言,若是软剑,将军必藏于腰间。”苏仁闻听,恍然大悟。

单破虏叹道:“大人神思敏捷,非我等可及也。”苏公道:“此剑究竟哪般模样,本府亦不知晓。此不过推测臆度罢了,不敢断言刺客便是将军。但昨日我等方到赵府,言及卢锦水、尉迟罗衣暗中勾结匪类之事,赵老将军甚是愤怒,然那时刻,单将军道:此等败类,害国殃民,单某只恨不能亲手刃之。此话似是在言卢锦水、尉迟罗衣二人,但单将军咬牙切齿之状,似甚痛恨。本府疑心,将军似另有所指。”单破虏恨恨道:“大人所言不错,我恨不能亲手刃之者便是这老匹夫。不想大人察言观色这般厉害,竟窥破单某心思!”

苏公淡然一笑,道:“那不过是本府闪过的一丝灵光。真正怀疑上单将军,却是方才不久,本府与苏仁游赏府中曲廊石山,无意间窥见粉墙痕迹。苏仁自墙脚拾得此玉,本府心中明白七八分矣。待入得墙内,循足迹查寻,自窗格入得一室。此室便是将军昨夜休憩之处。今想来,昨日将军酒醉,不过是故作姿态、掩人耳目也。”

单破虏冷笑道:“正是。不过大人怎知此玉乃单某之物?”苏公道:“此一破玉,又非名贵之物,本不足为奇,即便府中仆人丫鬟亦不以为然。幸亏本府曾见过此玉,故知其主人。”单破虏惊道:“此玉单某贴身而藏,大人何时见得?”苏公幽然道:“将军可曾记得,本府初来湖州之时,曾拜访贵府,与将军商议清剿双龙山匪人私铸假币一案。本府曾见得你书房案桌上摆放着此玉。”单破虏暗自惊讶,细细回想,竟记忆不起来。

苏公道:“本府手持此玉,不想竟被怀善见得,他道此玉乃赵老将军随身之物。本府大吃一惊,莫非此案竟又起风云不成?待见得老将军,却不想老将军亦有一玉,竟然一般模样。老将军见得此玉,甚为惊讶。本府也暗自吃惊,正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桩千古奇案竟在眼前矣。”单破虏冷笑道:“好一桩千古奇案。苍天有眼,今日竟被苏大人堪破。”苏公叹道:“可惜本府只省得些枝叶末尾,其中细节,尚不清楚。”单破虏道:“单某愿告知大人,还望大人有朝一日,告知于天下,雪千古奇冤。”

苏公幽然叹息道:“其实,本府早知单中原一案乃冤案也。”单破虏大惊,忍不住泣道:“二十年来,大宋上下惟有苏大人知此案冤屈。苍天有眼!即便此案未得以沉冤昭雪,吾父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苏仁闻听,大惊失色。原来,二十年前,边关罪臣单中原违抗圣旨,擅自出兵,致使全军覆没,三千人马无一生还,皆命丧辽军之手。苏仁暗道:此事已过去二十年,早已无人言及,不想此庄中诸多怪事竟与此有干系。此案朝廷早有定论,今日老爷又怎言是冤案?

单破虏怒视赵车书,厉声道:“二十余年前,家父一心报国,慷慨从戎,镇守边关数年,屡获战功。宋、辽本早有‘澶渊之盟’,大宋屈辱求安,贡奉辽国绢二十万匹,岁币银十万两,如此数十年。那辽人终是夷狄,狼子野心,虎视眈眈,怎会守着一纸盟约,屡出夷兵,杀我大宋子民、奸淫我大宋女子、抢我百姓牛羊、烧我百姓房屋,百般挑衅。吾父单中原,乃边关大将,手拥千百军马,岂容辽兵肆意妄为?为保我大宋百姓免遭涂炭,为壮我大宋国威,吾父引兵出战,奋勇杀敌。他,奸贼赵车书,亦是边关大将,本与家父情同手足、亲如兄弟。辽兵犯境,家父与这奸贼商讨对策:家父先引精兵三千出战,欲乘敌不备,杀他个措手不及。这奸贼当引兵后援。”众人皆默然无语。

单破虏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又道:“当家父引军杀入敌阵,万万不曾料到,这奸贼竟背信弃义,未出一兵一卒增援!三千将士义无返顾,奋勇杀敌,血染疆场。这奸贼竟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可怜家父与三千将士,只道后有援兵,竟与数万之众贼兵搏杀,前仆后继,无所畏惧,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三千将士终因寡不敌众,皆战死沙场,无一生还。此何等悲壮!呜呼!全军覆没矣!三千人马,非是死在敌手,实是死于你这奸贼之手!可怜那三千将士!可怜那割肚牵肠的千百父母妻儿!尤为可耻者,待朝廷追查此事,你这奸贼竟妄言家父违抗军令,擅自出兵。你得以苟存人世,加官进爵,好一个边关功臣,屡立战功!好一个镇远将军,德高望重!兀自在此逍遥自在、安享太平,只可怜三千亡魂飘零关外,竟无归处!”言罢,声泪俱下。

众人闻听,无不动容。赵车书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解氏默然落泪。苏公凄然泪下,仰首长叹。赵氏兄弟惊诧万分,木然相视。赵怀原怎肯相信,怒道:“一派胡言,吾父岂是这般小人。”赵车书泣道:“二十年矣,往事如烟云,似隐似现,老夫何曾忘得,想必三千将士早已枯骨无存矣。”单破虏厉声喝道:“单某本欲取你这奸贼头颅祭奠亡灵,可惜天不助我。我单破虏若存得一气在世,便不罢休。”苏公叹息道:“将军真义士也。想我大宋天下,如将军一般凛然正气者,寥若晨星矣。可惜此案曲折,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破虏不解其意,道:“大人且言来。”

苏公道:“本府手中碧玉,半壁乃将军之物,另半壁乃赵老将军之物。此玉质地不佳,颇有瑕疵。区区破玉,赵老将军为何视为心爱之物,随身二十年?此其一。其二,本府入赵府书轩,见得一幅卷轴,名《荐季直表》,乃临摹之作,题款赵云之。本府甚为诧异,不知此赵云之是何许人也。待怀善道明,本府方才醒悟。原来,赵云之正是赵怀善,怀善之名乃是二十年前赵老将军回归庄园时所改。赵氏兄弟本名云之、湖之、桥之,依次改唤怀善、怀中、怀原。若将三字相连,岂非便是单(善)中原。怀者,怀念也。此意分明是怀念单中原?单中原因违抗圣意、擅自出兵,致使全军覆没,圣上龙颜大怒,将其定为罪臣,九族亦遭牵连。时有延州府边关大将招讨使彭淮将军为其言,亦受牵连,后病死狱中。凡与此事相干者,朝中文臣武将唯恐避之不及。为何赵老将军反将三子之名更改以为纪念?”单破虏思忖,恨恨道:“家父与三千将士血洒疆场,这奸贼知罪孽深重,惶惶不安,故假意思怀,以慰良心。”

苏公叹道:“赵老将军,今日在场诸位,皆是可信之人,你何不将密室开启,引我等一看究竟。其中原委,老将军亦当告知后人。若隐于地下,恐真成千古之谜也。本府自当恪守秘密。若有朝一日,上报于朝廷,大白于天下,亦可令三千将士得以瞑目。”赵车书惊道:“大人怎知密室之事?”苏公笑道:“何止知晓。院墙外所叠石山便是密室气道出口所在,可是否?”赵怀善惊道:“有这等事?我等兄弟竟全然不知?”赵车书叹道:“苏大人真神人也。却不知大人何以得知?”苏公淡然笑道:“那石山峰谷之间,有淡薄之雾,散而不绝。此非水雾,实为清烟。”

赵车书惊叹道:“老夫端的心悦诚服。罢罢罢,老夫便依大人之言,将此桩秘密告知你等。单将军,且放下剑来,入得密室,便知分晓。”单破虏冷笑道:“奸贼诡计多端,单某怎会轻信。”苏公道:“却不知将军信苏轼否?”单破虏道:“大人可信。”赵车书叹道:“二十年来,老夫多次亲往苏州,找寻将军母子二人,皆无音讯。此前,老夫前往京城访友,亦是为了找寻将军母子,后经苏州,又滞留了三四个月,无功而返。却不曾想到,将军竟就在湖州!令尊单中原出兵之际,曾有言交待老夫,若此行不测,便令老夫照管将军母子,并有物什及亲笔家书令老夫转交将军。老夫无能,竟负中原兄之托,使你母子流落他乡。二十年来,老夫甚是愧疚。今幸逢将军,老夫心安矣。”言罢,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