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殳刀赤 第二章 三春店

且说李龙自叶宅出来,果然寻着一块青布,别无他物。苏公接过青布,细细察看,不觉一愣,喃喃道:“此物或是命案关键。”李龙、赵虎疑惑不解,赵虎道:“区区一块青布,大人何以认为是命案关键?”苏公将青布递与赵虎,赵虎细看,青布甚新,此外并无异常之处。林栋、苏仁趋步上前察看。李龙道:“此布乃是新布,面料颇佳,做工较精致,似是富贵人家所用。”

苏公连连点头,道:“李爷好眼力。”赵虎奇道:“莫不是哪位大户人家遗失此物,无意间被叶正之拾得?却不想招惹来杀身大祸。”李龙思忖道:“叶正之拾得财物,本当物归原主,却不想他见财起心,意欲占为己有。故而招来杀身之祸,还连累了好友梁汉卿。”苏仁淡然一笑,道:“失主前来索要遗失包袱,亦无杀人之理。依我看来,这包袱内定有不义之财。”苏公拈须道:“苏仁所言有理。杀人者,必有不可告人之处。你等须查明如下事:一者查明叶正之这几日的行踪;二者查明这青布包袱的来历;三者查明这青布包袱内所藏物什;四者查明钢镖的来历。”遂余下赵虎并三名捕快寻查线索。

苏公等人起程回湖州,李家巷百余名乡人皆来送行,林栋百感交集,暗自叹息。行得七八里,路经一溪,横有一座石桥,唤作晴画桥,桥头两旁有三四户人家,隐于树竹林中,道旁有一家客栈,门前高挑一旗幡,上有“三春客栈”,又有“茶”、“酒”二字。苏公令众人在不远处等候,只唤林栋、苏仁前往客栈,林栋笑道:“昨日正午,林某曾在此歇足,饮得一碗好绿茶。”苏公笑道:“江南民间多好茶。待有时机,定邀林兄品尽江南好茶。”林栋笑道:“林某已闲云野鹤,随时恭候子瞻兄。”

言语间,三人入得院来,但闻厅堂有笑语声。苏公寻声望去,却见一个妇人正与三四个男子饮酒嬉笑。那妇人约莫三十岁,面若桃花,颇有几分姿色。见着苏公,满面媚笑,迎出厅堂,道:“这位员外爷,是喝酒、喝茶、吃饭还是住店?”苏仁把眼来看苏公,苏公笑道:“此可是陆家店?”那妇人上下打量苏公,又来看林栋,笑道:“这位员外爷似曾相识。”林栋道:“昨日曾在此讨过茶喝。”那妇人忆起,满面笑容,连忙将苏公三人迎进堂来。

苏公笑道:“我等乃是过路之人,口干舌噪,闻得这位朋友言,陆家店茶香,哪肯错过,但求一品。”但闻厅堂一男子答腔道:“这店非是茶香,却是陆三嫂人香。”其余几人皆哈哈大笑。那陆三嫂瞪了那男子一眼,笑道:“员外爷且进来坐,我自去泡茶来。”苏公环视众男子,一个书生模样,一个商贾穿着,一个泼皮相貌,答腔的那人凳椅下一副油渍行头,露出半截刀柄来,油光发亮,却原来是一个屠夫。那商贾斜眼来望苏公,眉目之间忽闪过一丝冷笑。

苏公、林栋、苏仁依那屠夫右侧一桌坐下,不多时,陆三嫂上得三碗茶来。苏公品了一小口,不由赞美道:“果然是好茶。”那厢泼皮召手召唤陆三嫂,道:“三嫂,今日怎的不见你那表妹?”那陆三嫂笑道:“小乙哥,你问他做甚?”那小乙嬉皮笑脸道:“我自是想他,一日不见,便如同失去魂魄一般。”那陆三嫂扬手打那小乙,笑骂道:“你这厮,早知你不安好心。惹得老娘火起,撕了你那张臭嘴。”那小乙却不躲闪。陆三嫂并未打那小乙,玉手却伸向桌上的酒杯。那厢书生斜眼来看泼皮,冷冷一笑。

苏公向那屠夫道:“你等境地,似非太平。”那屠夫不觉好奇,反问道:“客爷何出此言?”苏公道:“方才临来之时,见得一村旁道上围聚着诸多乡民,不觉好奇,上前观看,却是无端被杀了两个人。”众人闻听,皆惊讶不已。屠夫奇道:“我等闻得,只死了一人,怎的是两人?”那陆三嫂近得前来,问道:“闻得死的是那姓梁的书生,却不知还有何人?”苏公道:“似唤作叶甚么?……哦,想起来了,叶正之。”

“叶正之!”陆三嫂闻听,惊叫起来,手中酒杯跌落在地!

陆三嫂花容顿失,惊诧万分,追问道:“你……你可曾看得清楚?”苏公点头道:“性命悠关之大事,焉可胡言。确是唤作叶正之,闻得与那梁相公是至交好友,二人皆死。一旁又有几个甚么桃林好友在哭泣。”陆三嫂眼含悲色。苏公道:“莫非你识得那叶正之?”那屠夫道:“那叶正之平时就在此帮闲,怎生不识?好端端却不知怎么被杀了?”苏公道:“闻得官府正在竭力缉拿凶身。叶正之既在此帮闲,官府必定会来此追查盘问。却不知你等最后见着叶正之是甚时?”

陆三嫂正待言语,那厢书生问道:“你是何人?”苏公笑道:“你又是何人?莫非是叶正之的朋友?”那书生淡然一笑,道:“我岂会与他相交。”苏公淡然一笑,道:“如此言来,你识得那叶正之。”那书生不以为然,冷笑道:“识得又怎样?”那屠夫忽笑道:“如此言来,温相公却少了敌手,那花雨姑娘……哈哈。”屠夫欲言又止,神秘的笑了笑。那温书生也笑了笑,甚是勉强。

苏公听得分明,心中一动:“花雨姑娘”?这“花雨”二字似曾听过,哦,苏公忽然忆起,叶正之房中那诗笺,正是“韵花雨”!原来那女子唤作花雨。苏公忙不迭问道:“花雨姑娘是何人?”那温书生斜睨苏公,道:“你问他做甚?”苏仁冷笑一声,正欲言语。苏公使个眼色,苏仁会意,出了客栈。苏公淡然一笑,拱手道:“敢问这位温公子怎生称呼?”那温书生冷笑道:“我姓甚名何,与你何干?”言语甚是傲慢。

苏公却不气恼,问陆三嫂道:“若我不曾言错,那花雨姑娘便是你的表妹。”陆三嫂点点头。苏公又道:“却不知花雨姑娘何在?”陆三嫂道:“昨日回家去了。”苏公笑道:“这位温公子似对花雨姑娘情有独钟。”温书生冷笑不语。苏公又道:“叶正之不过是个书生,为人厚道,与外人少有往来,无有仇怨;且家境清贫,无有值钱财物。如此言来,为何遇害?依我推测,似是男女瓜葛。”温书生不由一愣,愠色道:“你此言甚意?”苏公笑道:“温公子是个明白人,焉有不解之理。想必官府公差此刻已在客栈门外了。”那温书生一愣,冷笑道:“公差与我何干?”苏公道:“敢问温公子,昨夜身在何处?”温书生恼怒道:“我在何处,与你何干?”苏公淡然一笑,道:“莫不是与叶正之……”温书生怒道:“你休要胡言乱语!”苏公冷笑一声,道:“温公子既然不肯实言相告,定有隐情。却不知温公子右足裤褪上的血迹何来?”温书生闻言,急忙低头看去。众人甚是好奇,亦趋上前来看,但见温书生右足裤褪黑褐斑迹,果真是血迹!

温书生大惊失色,正待辩解,却见苏仁引三名公差入得厅堂,为首之人正是李龙。众人见状,甚是惶恐。苏公道:“温公子,你可知杀人何罪?”温书生勃然大怒,道:“你这撮鸟,血口喷人。”急忙近得李龙面前,道:“端公大人,切毋信这疯癫之言。”李龙呵斥道:“大胆狂徒,竟敢对府尹大人污言秽语!”温书生闻听,大惊,急忙来看苏公,扑倒在地,急道:“小生温霆,有眼不识泰山,适才言语冒犯大人,万望大人恕罪。小生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做那杀人之事,望大人明察!”那厢屠夫、泼皮等人见状,皆惊恐离座,立于一旁,不敢言语。

苏公笑道:“你且起来言语。”温霆哆嗦起身,道:“不敢欺瞒大人,这裤裙乃是小生捡来的。”苏公道:“你且细细说来。”温霆唯喏,道:“今日大早,小生起床早读,信步入得宅前竹林中,见得一团物什,拾将起来,却是一条裤裙,质料甚佳,其色尚新,不由起了贪心,欲占为己有,不曾细看其中尴尬。”苏公遂令温霆褪下裤裙,又令李龙双手平摊,细细察看,自裤裙腰束至裤腿。苏公又召林栋上前察看,那裤管上杂有黑褐血迹。林栋不由惊叹:苏轼目光恁的犀利!

苏公问温霆道:“你家居何处?”温霆回答道:“便与客栈相邻。”苏公似有所思,道:“且引本府前去。”温霆唯喏,引苏公等人出了客栈,屠夫、泼皮、商贾等甚是好奇,跟随而去,余下陆三嫂惆怅万分。绕过客栈,见得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两间瓦舍并两间茅舍,正是温霆家宅。温霆引众人入了竹林,竹林紧依着一堵墙,却原来是三春客栈后侧院。温霆指着一处,道:“大人,便是在此。”

苏公令众人止步,独自向前,细细察看,并无异常,又环视四下,忽眼前一亮,却见一侧有一物什,上前拾起,却是一只布鞋,细细察看,鞋底沾有泥迹,其中竟杂有血迹!苏公心中早有七八分明白,叶正之屋内血鞋印便是此鞋所留,凶手就在此处!不多时,苏公又找得一只布鞋,一左一右,正是一双!遂唤李龙过来,李龙看罢,暗自惊叹,低声道:“大人好生厉害,两桩命案,不足一个时辰便破了。”苏公笑道:“凶手何人?”李龙低声笑道:“大人欲试小人不成?”苏公笑而不语。

苏公召唤温霆近前来,那温霆见得布鞋,甚为诧异,战战兢兢道:“大人,小生确不知其中原委。”苏公道:“依你之见,这裤与鞋何来?”温霆吱唔道:“小生……不知,或是……”李龙冷笑道:“或是什么?”温霆抬头看墙头,怯道:“或是客栈院里抛将过来的……”李龙冷笑一声,正欲言语,苏公问道:“你与叶正之可熟悉?”温霆点头道:“识得,识得。”苏公道:“你且将叶正之与客栈陆三嫂,还有那个表妹花雨情形,道与本府听听。”温霆颤栗道:“这三春客栈掌柜陆三与叶正之本是远亲,少有往来,只因前年陆三吃了官司,幸得叶正之相助,得以胜诉。不想去年夏秋,陆三患上疾病故去了。余下陆三嫂独自经营客栈,其间那叶正之不时来帮闲。初始,颇多非议,毕竟寡妇门前是非多。”苏公心中暗叹道:好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却不知要害死几多人!

温霆又道:“只是那陆三嫂甚是泼辣,外人说了便是说了,全然不理。时日长了,也就无人多舌了。只当他二人必结合。不想一个月前,陆三嫂的表妹至此,便多了些事情来。”李龙诧异,道:“出了甚事?”温霆叹道:“陆三嫂表妹姓花,名雨,长得俊俏,举手投足,皆是风情,尤其是言笑,勾魂摄魄。”话语间,那温霆似见着花雨,竟痴笑起来。

苏公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必温公子亦爱慕上那花雨姑娘了。”温霆顿觉脸热,忽叹道:“小生虽有此心,可惜花雨无意。”李龙奇道:“他莫不是垂青叶正之?”温霆叹道:“非也。叶正之与小生一般,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李龙道:“他的意中人究竟何人?”温霆叹道:“此正是小生苦闷不解之事。”苏公捋须思忖,道:“凶手裤鞋现身于此,此案便从三春客栈着手勘查。”遂令李龙收了裤、鞋,复回三春客栈。

苏公入得客栈内,一眼便见得陆三嫂正以裳拭泪。陆三嫂见着苏公,急忙迎将上来。苏公叹道:“叶正之无端殒命,本府亦深以为憾。只是逝者远矣,陆三嫂休要伤悲。目今之计,当缉拿凶身,依律惩办。”陆三嫂低头唯喏。苏公道:“近些时日,叶正之在你店中帮闲,可有异常行径?”陆三嫂思忖片刻,摇头道:“回大人,并无甚异常……”苏公道:“你最后见着叶正之,是甚时候?”陆三嫂思索道:“……便是昨日大早,天色尚暗,民妇方醒来,忽闻得敲门声,唬了民妇一跳,便闻得叶正之在门外言:‘嫂嫂,正之有事且归家一遭,两三日再来。’民妇亦未多想,便随口应允了他,而后隐约闻得开门声,想是他走了。”

苏公拈着胡须,问道:“你可听得清楚?”陆三嫂道:“民妇听得明白,确是叶正之无疑。”苏公疑道:“他为何天尚未亮便急急回去?”陆三嫂道:“民妇亦不解,不知他何事如此匆忙?”苏公道:“此前他未曾言过甚么?”陆三嫂摇头,道:“并未言语。”苏公问道:“昨日可曾有李家巷人来过你店中?”陆三嫂想了想,摇头道:“不曾有。”苏公把眼来望苏仁、李龙,道:“叶正之为何急急归家?此乃命案关键。”李龙思忖道:“他家中并无亲人,断然不是家中事。”苏仁思忖道:“或是事先约定的事情。”

苏公拈须道:“本府以为,事情便出在这三春客栈内。”陆三嫂惊诧不已,吱唔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问道:“却不知叶正之走后,客栈有何异常?”陆三嫂疑惑不解,道:“并无异常。”李龙又追问道:“果无异常?”陆三嫂一愣,思忖道:“与寻常无二。”苏公思忖道:“前日,昨日并今日,客栈住宿几人?”陆三嫂想了想,道:“遮莫三四人,今日却只有一人。”苏公问道:“可有记簿记载?”陆三嫂点头,而后将记簿取来,交与李龙。李龙转呈与苏公。

苏公翻阅并询问得知:前日住店者三人,一人名林泉胜,男子,四十岁,苏州人;又一人名齐象侔,男子,二十八岁,杭州人,似是个浪子,言语颇为轻浮;又一人名李大,男子,三十六岁。昨日住店四人,龙宇幽夫妇,江宁人;又一人名南大散,男子,杭州人,又一人李大;离店二人:林泉胜、齐象侔;今日住店只一人,归吾州,男子,四十岁,南洵人;离店四人:李大、龙宇幽夫妇、南大散。

苏公细看记簿,似有所思,回翻前日那页,问道:“陆三嫂且看,叶正之离开店子时,乃是在早上,故而店中的客人当是林泉胜、齐象侔、李大,三人。”陆三嫂思忖道:“正是,他三人皆是申酉时分来此,那林泉胜往投江宁府,言是访友;那齐象侔、李大却是自江宁往杭州去的。”苏公把眼望李龙,淡然一笑,道:“此等人中有一人颇为可疑。”李龙思忖道:“定是林泉胜,他分明是苏州人,若投江宁,怎会绕到湖州来?且叶正之家宅所在的李家巷,正是湖州往江宁道中。”苏公笑道:“那裤、鞋怎么回事?他既往江宁,为何去又复返?”李龙一愣,自知说理不通,又疑道:“莫非是那齐象侔?他言语举止轻浮,必惹得叶正之不快。陆三嫂,且细言此人。”陆三嫂道:“此人似是纨绔之人,衣着富贵,见着花雨,浑身色相,一眼便看得出是个风流浪子。”李龙断定道:“定是此人!”

苏公笑道:“你怎生如此断言?切不可妄想臆断。陆三嫂,本府问你,那李大今日何时离店?”陆三嫂道:“他今日一早离店走的,骑马奔湖州方向去了。”苏公手拈胡须,道:“哦!你可曾留意他那匹马?”陆三嫂甚是诧异,道:“回大人,民妇曾喂过那马草料,那马非同一般,甚是强壮,较寻常马匹高大。”苏公又问道:“你可曾留意那马鞍、马镫及缰绳?”陆三嫂摇头,吱唔道:“民妇未曾在意。”李龙疑惑道:“莫非大人疑心那李大?”

苏公不答,问陆三嫂道:“那李大来时,可曾背负着包袱,或佩有刀剑?”陆三嫂奇道:“大人怎生知晓?那李大确有一个青布包袱,又有一柄长剑。”李龙道:“在外之人,随身携有包袱、刀剑并非怪异之事。”陆三嫂道:“公爷言之有理,小店常有这等人投宿,民妇从不敢招惹他等。”

苏公笑道:“但凡在外之人,将时日看得甚紧,往往朝起晚宿,跋来报往,匆匆忙忙。若非生病、雨雪缘故,断然不肯多住宿,以免耽搁时日。本府不知,那李大为何在你店中住宿了两夜,他前日来,今日走?莫不是他生病了?”陆三嫂思忖道:“大人所言有理,民妇这小店不过是歇足之处,若非大雨大雪缘故,客人往往住宿一夜,次日便走。那李大来时,也只道住宿一夜,却不知为何多留了一日。他并未生病,其中缘由,民妇不便多问。”李龙疑道:“那李大昨日在此做甚?”

苏公亦问道:“昨日那李大可曾出去?你可曾见得他与甚人往来、言语?”陆三嫂思忖道:“大人言此,民妇倒是思索起来了,那李大晚饭后出了客栈,言是四下走走。”苏公道:“他何时归来?”陆三嫂摇头道:“不知他何时归来。”苏公手捋胡须,疑道:“你这客栈莫非夜不闭户?他何时回来,你这掌柜竟然不知晓?”陆三嫂道:“昨夜不知怎的,民妇昏昏沉沉,早早就歇息了。想必是花雨开门放他进来。”苏公追问道:“那花雨何在?”陆三嫂道:“今日一早,他便回家探母去了。”苏公道:“他家居何处?”陆三嫂吱唔道:“离此四五十里的吴沈门。”

苏公观陆三嫂神情恍惚,道:“你可知欺蒙本府,该当何罪?”陆三嫂脸色顿变,急忙道:“民妇该死。只是此事牵涉花雨安危,不敢实言。”苏公凛然道:“但有事端,本府为他做主。”陆三嫂犹豫片刻,道:“民妇不敢妄言欺骗大人,其实那花雨非是民妇表妹。”李龙一愣,道:“他是何人?”陆三嫂叹道:“说来亦是凄苦造孽人。他本是杭州人氏,只因父母早亡,被他叔叔卖与老鸨,沦落娼院,倚门卖笑。去年他被杭州一个商贾赎出,做了小妾,本想从此脱离苦海,不想反入火炕,那商贾正房、偏房六七房,个个嫉妒,百般凌辱于他。一月前,花雨随那商贾家眷前往安吉县,中途借机逃身出来,流落至此,逢得民妇,见他甚是可怜,民妇便收留了他,让他帮闲做些杂事。”苏公闻听,感叹不已。

李龙问道:“那花雨姑娘现在何处?”陆三嫂道:“想必已躲藏起来了。”苏公奇道:“他为何躲藏?”陆三嫂道:“大人有所不知,昨日申时,小店来了一个客人投宿,唤作南大散,民妇收了房钱,唤花雨引他往客房去了。不多时,花雨急急来了,神情恍惚,民妇甚是诧异,只道那南大散有非礼举动,忙询问花雨,初始他不肯言,好一番劝慰,他方才肯说,原来那南大散乃是杭州商贾的亲戚,曾见过花雨。适才那南大散用言语试探,花雨一口咬定他认错人了,但心中不免恐惧。民妇惊诧不已,急道:如此怎生是好?花雨泣道:目今之计,唯先躲避些时日,湖州城有一远亲,前些日子碰巧逢得,且去其家住下。民妇依他言,今日大早,花雨便悄悄离去了。”

苏公问道:“他那远亲姓甚名何,家居何处?”陆三嫂摇头道:“民妇不甚清楚,只听花雨言在湖州城中。”李龙道:“那南大散可曾询问花雨去向?”陆三嫂道:“早饭后,那南大散结帐离去,四下张望,似在寻花雨,只是未曾言语甚么。”李龙思忖道:“想必他只是疑心,不能确认,唯恐错认他人。”苏公点点头,道:“且不言花雨,那李大何时离去?”陆三嫂道:“天亮后便结帐离去了,尚不曾吃早饭呢。”苏公道:“他住哪间客房,且引本府前去一看。”陆三嫂不敢怠慢,急忙头前引路,穿过后院,依廊前行,陆三嫂道:“西厢第一间便是。”苏公近得厢房,正待推门,陆三嫂迟疑道:“大人,现这房中另有客人居住。”苏公一愣,“哦”的一声。李龙道:“且唤那客人前来。”陆三嫂急忙唤来归吾州。

那归吾州乃是一个商贾,四十岁,脸形干瘦,无有胡须,似笑非笑,见过苏公,施礼道:“草民归吾州见过府尹大人。”苏公笑道:“本府因一桩命案,追查嫌疑至此,欲入房察看一番,还望归先生海涵。”归吾州唯喏,道:“苏大人与人为善,一秉至公,草民甚是钦佩。”苏公笑道:“归先生可是湖州人氏?”归吾州道:“正是,草民家居南浔。”苏公道:“归先生欲往何处?”归吾州道:“草民往宜兴县采买些物什。”苏公道:“归先生孤身独人,一路须小心谨慎则个。”归吾州谢过苏公。

苏公推门入得客房。那客房颇为简陋,却干净整洁,当中一张四方木桌,四条短凳,桌上一把龙泉窑茶壶,客房右侧又有木雕踏脚床,床头挂一花布包袱,乃是归吾州之物。苏公环视四下,别无他物,无甚可疑。木床一侧临窗格,糊着窗纸,窗纸破四五个眼。窗格一侧有一扇门。苏公开启侧门,见得一堵墙,依墙前行通往后院。苏公抬头望墙头,见得竹叶,暗自思忖:那凶手必是自此将裤鞋抛过墙头。

苏公看罢,退出客房,至前院,唤来陆三嫂,再三嘱咐,但有可疑,当速禀告官府,陆三嫂唯喏。苏公引众人出了三春客栈,往湖州城而去。林栋笑道:“子瞻可曾查出甚么端倪?”苏公笑道:“尚不可言。却不知三琪兄有何高见?”林栋笑道:“林某哪里省得勘疑断案。”苏公笑道:“三琪兄自谦也。”林栋叹道:“子瞻取笑也。林某自入仕途,整日便是与文籍相伴,后为御史,战战兢兢二十余年,哪里比得你子瞻逍遥?往来各路州府,游尽名山古刹,何其自由?官场之事,林栋今方明白。子瞻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林某今日方悟出其中意味。”苏公笑道:“于朝廷纷争,苏某早已心力疲怠,只得远而避之,比不得三琪兄大风大浪,稳若磐石。”林栋叹道:“苏大人又取笑了。庙堂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事,林某常芒刺在背,寝不安席,每每半夜醒来,冷汗淋漓。”

苏公淡然一笑,唤来李龙,道:“李爷,叶梁命案,你有何见解?”李龙道:“大人当下海捕公文,张贴诸县,竭力缉拿凶身。依卑职之见,这凶身尚未远离。”苏公然之,道:“此案颇为蹊跷,缉拿凶身自是紧要,但理顺案情,寻根查源,方可真相大白。”李龙道:“若擒住凶身,自然水落石出。”苏公笑道:“若一味寻那凶身,恐错过时机。本府以为,三春客栈便是折冲所在。”李龙道:“可是那凶身早已逃匿,断然不会回来了。”苏公笑道:“何以见得?”李龙奇道:“大人之意,那凶身还会回来?卑职愚见,凶身决然不会回来了。”

苏公笑道:“一般情形,如你所言,凶身必远而避之、静而藏之,惟恐露出端倪。但凡事皆有反常。那三春客栈便是如此。”李龙疑惑不解,道:“大人何出此言?”苏公笑道:“李爷可曾细心留意客栈中那厮?”李龙疑惑道:“大人意指那陆三嫂?”苏公摆摆手,笑道:“非也。是那归吾州。”李龙细细思忖道:“不曾觉得他有何异常?他今日方才住店,与命案何干?”苏公道:“与命案有无干系,尚不敢妄言。只是此人颇多疑窦。”李龙疑惑不解。林栋亦诧异不解。

苏公笑道:“如他所言,其往宜兴县买卖,必以时日为紧要,匆忙得很,晚宿早行。今正是赶路时机,焉有辰巳时分于路途住店投宿之理?入得归吾州客房,本府见他携带之物,不过是一个花布包裹,竟连出行常备的雨伞亦不曾见得,岂非可疑?”李龙似有所思,疑道:“大人所言,不无其理。只是世间之事,多有巧合,不可因其巧合而臆断之。”苏公拈须笑道:“李爷宅心仁厚,有好生之德,可喜可贺。”李龙闻听,不觉羞愧,道:“卑职妄言,望大人休要怪罪。”苏公叹道:“非也非也,李爷误会了。本府乃肺腑之言。但凡刑事要案,往往急欲破之,不免掺杂偏见,又有好大喜功者,不免妄自猜测,疑神疑鬼,如此竟生造出无端冤假错案来!你之心思,清醒理智,但凡嫌疑,皆做无罪推断,宁可放过罪犯,不可冤枉无辜,实难能可贵。此仁心也。”林栋在一旁叹道:“若我大宋官吏皆如子瞻,当是何等景象?”

苏公笑道:“林兄之言差矣。若皆如我,逍遥四海,岂非无人在朝理政?”林栋笑道:“若如此,天下太平,又何必理朝?”苏公大笑,又长叹道:“尧舜天下,一去不复返了。”李龙轻声道:“依大人之意,卑职遣两人前往三春客栈,监守出进?”苏公思忖道:“此事还得劳动李爷前往。”李龙应允,苏公又细细叮咛一番,李龙换去公服,回身去了。苏公又唤来雷千、贺万,吩咐他二人回城后,查探花雨去向。

一路无话,将近湖州城,林栋欲返刘家庄,苏公苦留不住,只道不日定去刘家庄拜访,又令两名衙役护送前往,林栋告别离去,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