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对卜爱茜机关枪式速度的打字声音已经听习惯了,所以,当我站在“柯氏私家侦探社”门前,要推门进去时,听到喀啦——喀啦——喀啦的打字声后,几乎认为我走错地方了,必须退回来认定一下,才放心走进去。

我推门进去,平时卜爱前坐的位置上坐了一位比较漂亮的女孩子,双臂几乎抱住了那台打字机,一只手中拿了一支橡皮笔在擦打字机上打错了的纸。她抬起头来,当然不认识我。

我用大拇指一翘,翘向柯白莎私人办公室,“有客人在里面吗?”我问。

“有,”她说,伸手向电话。

我说:“不必通知,我等好了。”

“请问先生贵姓?”

“没有关系的。”

我走向一角,坐下来,拿起报纸。她不时看向我。我根本不看她,我知道她什么时候看我,每次她看我,她必须把在打字的手停下来。

我可以听到柯白莎办公室里声音传出来。只是断续的声音和单字,不能分辨出内容来。过了一下,办公室门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那时我的报纸正拿在前面,但是我自报纸下缘望下去,可以看到他膝盖以下的腿和脚。

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都知道侦探喜欢穿大而宽头的鞋子。有一段时间私家侦探都是退休退职的警察警官在担任,这句话是有点道理。但是近年来聪明的私家侦探早已把这习惯改过来了。

这个男人体重不大,深色鞋子,烫得很好的裤子,但是他脚部的动作使我把报纸留在原来的位置不动。他走向门口,突然停下,转身回来对白莎说话。他的脚尖是直接报向我坐的方向的。我还是用报纸挡在他和我之间,他也就站着不移动。

我把报纸放下,随便地向上一着,我说:“请问是柯太太吗?”

她快快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男人45岁,高身材宽肩膀,他像是个文静、保守的人,但是在他眼中有我不喜欢的表情,虽然我没有看向他,但是我知道。

白莎道:“年轻人你想要什么?别说你来这里是想推销什么东西的。看,我这里什么杂志都订了,至于捐款,那更不必谈了。”

我笑着道:“只要等你空时接见我一下就行。”我又回头看我的报纸。

那男人说:“柯太太,再见。”走出门去。柯白莎等外间房门关上,她用大拇指指一指叫我送她的办公室。

我跟她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上。她点上一支香烟。她的手在颤抖。“我的上帝,唐诺。”她说:“你怎么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一个在找你的侦探。”

“那是他的鞋尖,指向于我的那种样子。”我说:“他看起来像只猎狗。”

“真是险之又险。”她说:“但是对你没有好处,危险还在后面。”

“他找我做什么?”

“你该知道的呀。”

“他说些什么?”

“说他最一个一个地在找和这件谋杀案有关的人,在谈话。他说他要知道有没有一个姓赖的人在替我工作。他问那姓赖的是不是在替一个姓薄的工作。”

“你怎么对他说?”

“我告诉他,有关我的雇主要做什么,我不太方便讨论。那该由他去问薄先生。”

“他们很聪明,”我说:“他们是因为其他原因在追踪薄雅泰,而他们发现我也在那地方。”

她说:“他们发现你的样子,正符合于金见田案子中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可能。”

“那我们怎么办?”

我说:“我看我得溜掉一阵子。”

“案子你办得有进展吗?”

“一点点。”

她说:“唐诺,你老是把我拖进麻烦去——自从你来了之后,每一件案子都弄得危险啦。我怕怕了呀。”

“你也比以前嫌钱多10倍以上呀。”我指出道。

“是又怎么样?你太野,你太冒险。要知道钞票在监狱里是没有用的呀。”

“有人正巧在我办的案子时,挑一个特别的时间,把一个人干掉,不是我的错呀。”

她想不出这个问题她该怎样回答,所以她根本就不回答。她用发光的眼睛,冷冷看向我,她说:“我打电话给爱茜,问她我交给她的工作做得怎么样了。她说你把她叫停了。”

“是的。”

她脸胀红了,“这个办公室由我在主持。”

“而我是费氏销售公司的主持人。想想看,花了那么多劲建立一个门面,结果进来的人发现信纸信封上面印的是柯氏私家侦探社。”

“但是,”白莎强词夺理地说:“我不能付了钱让她坐在那里修指甲,什么也不做。我给她的工作也是一定要做的。”

“另外再找个女孩子,”我说:“把它记在开支上。”

“开支无所谓,我要和你交换。你把外面那女孩子带走,我要卜爱茜回这里来。”

“好呀,你怎么说都行。”

“我说过了。”

“你是老板。”

她等候我来辩论,但是我没有。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她忍不住说。

“没有呀,你要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对。当然,照目前情况看,事情已经相当有眉目了。就怕这位小姐会回家告诉她妈妈、男朋友,她工作地点为什么改变了。”

“我就开除她,另外请一个反正也不合理想。”

我说:“好呀,一定注意选一个没有男朋友,没有家属的。”

“为什么?”

“因为女孩子回家会开口。那一个在普门大楼的办公室——你是知道的。我没有事给女秘书做。那里是装样子的。有点头脑的女孩子都会知道这是个陷阱。”

柯白莎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香烟。“照你这样说,这样是不行的?”

“不行的。”

“唐诺,他们会捉到你的。他们会把你拖到旅社去。那边的人会指认你—一你会去坐牢—一别以为你坐牢我还会给你薪水。”

我说:“今天下午我要花费开支费1千元。”

“1千元?”

“对的。”

柯白莎拉一下放现钞的抽屉,确定抽屉是锁着的。没错,抽屉是锁着的。她说:“看样子你得用别的战略了。”

我说:“我已经用掉了呀。”

“你已经什么?”

“我已经花掉了。”

她的眼皮眨了好几下,然后盯着我看。“哪里得来的?”

“薄先生交给我的。”

“你从我这里拿了钱之后,又直接向他去要钱?”

“不是的,是他自己要拿给我的。”

“你拿到了多少?”

我用手把手指指尖放在一起又分开来做成一个张开的手掌。“没有限制。他告诉我,随时候如我要几千元,开口就可以。”

她说:“这个侦探社,有关钱的事都由我安排。”

“你管你去安排呀。只要不影响我的设计。”

她凑向前,尽她身体能接近她桌子,来面对我。“唐诺,”她说:“你得寸进尺。我是老板呀。”

“这一点不必争论”

“但是,当我——”

外面办公室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我能听到新来的秘书快快的脚步希望能阻止他向前来, 转开门把, 闯进来的人。门被一下推开,薄好利一阵风似地进来。“还好你在这里,”他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心脏病发作?”

我说:“你就把困难告诉我就可以了。”

“我和你两个要好好谈一下。走,我们换个地方谈。”

柯白莎一本正经地说:“薄先生,自今以后,给你的报告都由我来给。唐诺负责所办事情的书面报告,我整理后再交给你。这办公室最近的作业方式有些乱。”

薄好利转向她说:“你在说什么?”

“你的一切业务关系是和我发生的。在以后,希望你能一切都和我商量。所有报告也由我来给你。”

薄好利自眼镜的上面看向她。他说话声音很低,很能自制,而且十分的有礼貌。“我懂了。”他说:“是我乱了章法了。”

“是唐诺乱了章法。”

“可能是为了开支费问题?”

“那只是一部份而已。”

薄好利说:“跟我来吧,唐诺,我和你谈谈。”

柯白莎酸溜溜地说:“没关系,不必管我。我是他的雇员而已。”

薄好利看向她,他平静地说:“我的原则当然是以我的利益为第一优先。你别忘了,所有的钱都是我付的。”

这一下白莎弄清楚了。她说:“是的,是的,当然,薄先生。我们代表的是你的利益。我们希望做的,就是达到你的要求。”

薄先生扶住我的手,他说:“那么走吧,唐诺。”

“我们去哪里?”

“下楼,在我车子里谈。”

“出去旅行一下也许对健康有益。”白莎说。

“我也想到过一招。我们公司车在哪里呢?”

“车库。”

“再见。”我说。

“爱茜什么时候还给我?”

“暂时不知道。”

柯白莎强忍她自己的脾气。薄好利扶住我的手肘,带我经过办公室,下去到停车场,他的大房车就停在那里。“好了。”他说:“我们在这里谈。”

他把自己滑到驾驶盘后面。我坐他旁边。“小洛的事,怎么回事?”

我说:“你自己想想看。”

“我是在想,我早就该想了。但是这种可能性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除这些之外,还会有什么可能性呢?”

“我一直以为是一个诡计,目的是想把我的钱弄过去。人认为卡伯纳是所有事情的主脑人物。钱也是他赚来的。薄太太希望洛白有成就,而其他人认为要进攻薄太太,最好的方法是经由洛白。”

我说:“这是个诡计没有错。他们把洛白推向最前方。我倒觉得这和卡伯纳无关。”

“他多少总是有一点份的。”

“比伯纳更精明的一个头脑,一定在幕后主持着大局。假如卡伯纳也有份,他也只是被利用而已。据我所知,为了他自己,卡伯纳并不希望薄太太的儿子牵进危险环境里去。”

薄先生吹一下口哨。“到底是怎样一个诡计呢?”

我说:“他们买下了河谷镇开金矿及所弃置的渣滓之地,力在宣传这里面还多的是金子。”

“有没有金子呢?”

“我不认为会有。但是深到近河床石的地方,过去挖矿的公司倒是没有挖过。”

“这就是他们持以为据的吗?”

“是的。”

“他们准备怎么做?”

“把面额1元一股的股票以500元一股的现价,经由一个已倒闭又重组的公司卖出去。”

“老天,他们怎么可能这样做呢?”

“能说善道的推销方法,高压作业,选择可能买主,争取拜访,训练好的说词,争取在3 分钟内把要说的说完,把死的说成活的。几个当中有一个上当就足够吃了。他们把一个表放在凯子的前面。凯子被他说得好像自己很重要,时间就是金钱,自己重要到1 分钟也不该浪费。推销员说完他的话后,本来该凯子发问的时候,凯子反而放弃发问权,煞有其事地敲敲桌子对推销员说,你的3分钟用完了。”

“这样做有用吗?”

“有用,凯子自己会急急地投入罗网去。”

“给你一讲,”薄先生说:“我懂了,很好的心理学。”

“也相当有用。”

“投资的人因而该问的也没有问?”

“没有,每次投资人要问什么问题,推销员又开始讲,好像他讲到要点,被打断似的。因为他限定的时间只有3分钟,所以他得拼命讲。”

“计划要是出自我那宝贝儿子,我倒还真是要恭维他。”薄好利说:“他比我想像中要聪明呀。”

“不是他想出来的。”

“那么是什么人呢?”

“多半是一个律师——叫作韦来东的。他也弄出了一个办法,可以在投资条例中取巧。”

“办法合法吗?”

“也许不合法,至少他们执行的方法是不合法的。所以才要小洛做这个总经理。”

“推销的方法是没有什么错的罗?”

“没有,而且非常聪明。”

薄好利抽出一条手帕,在他前额擦着。“想起来是我不好。太早叫小洛自己去发展,不去查看他在搞什么—一是我没有负到教养的全责。”

我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一阵,他说:“赖,你准备怎样做?”

“你有多不希望小洛坐牢?”

“不论如何,我们要避免这一件事发生。”

“我认为我必须自己到河谷镇去一两天。”

“为什么?”

“那是他们作业地区。”

“在那里你希望找到什么呢?”

“我可能找到以前那家公司有关从前挖掘时的记录。”

“又如何呢?”

“假如被我找到。”我说:“记录上所示已如我所想时,我就可以和律师谈判——不过恐怕找是极难找的。”

“为什么?”

“想出这种推销计划和打破投资条例的人,恐怕已经处理过这一切了。”

“你还要做什么?”

“现场看一下,希望能看穿这场阴谋。”

“你离开这里后,那另一件事——怎么办?”

“那另一件事目前太烫手了。烫手到我一碰就非烫伤手不可了。我也是因此而想离开一两天,等这件事冷一冷。”

“我不喜欢这样。你离开一下后雅泰有电话来。她说她意会到你只是和我走到车库而已,以为你会立即回去的。她要见你。她在担心——岂有此理,唐诺,我们都担心,我们都变成了要依靠你了。”

“你雇我,本来是为了如此的。”

“我知道,但是有一点不同。假如你离开,雅泰会迷失的。”

“雅泰也必须离开。”

“什么?”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你是说和你一起离开?”

“不是,该自己另去别的地方。去拜访什么人,和不在本市的朋友聚几天,不要给任何人知道去哪里了。”

“为什么?”

“因为,在我能知道答案之前,我不希望有人问她问题。”

“但是,你为什么离开呢?”

我说:“侦探已经跟上我了。他们在调查,你要不要我来告诉你,他们在调查什么?”

“不要,不要。”

“好吧。我告诉你我要干什么,和你能做些什么。”

他想了一下,自口袋摸出支雪茄来,把尾巴剪掉,插上一支火柴。“你什么时候离开?”他问。

“马上。”

“我怎样可以和你联络?”

“最好你不要。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和柯白莎联络。”

“但是你是要去河谷镇?”

“是的。”

“你不知道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

“你要先回自己住处,带些东西——”

“我哪里也不去,什么东西也不带。我现在去车库。把公司车开了就上路!要什么东西,一路可以买。”

“立即走?”

“还有一件事办完就走。”

“什么事?”

“办理费先生办公室的一件大事。”

“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普门大楼。”

“我先打个电话进去。”我说:“你等一下,我就来。”

停车场加油站有一个公用电话。我打卜爱茜给我的号码。爱茜来听电话。“有消息了吗?”我问。

“你太把他们想成不要你的钞票了。”

“为什么?”

“你说他们会把截止时间定在下午2点。”

“他们怎么说。”

她说:“那推销员自己来了2 次。他说10分钟后还要来。他说他可以依你条件办理。但是一点钟前不能签约,就没有办法了。”

我说:“再拖一下。我会设计一个合约的。”

“他带了一个来。”

“我不会喜欢他的合约的,”

“要我替你告诉他吗?”

“不要,你拖他一下就可以了。我就回来。”

我走回停车处对薄好利说:“好吧,你开车送我入普门大楼好了—一再不然我可以搭计程车。”

“我送你去好了。”于是我们乘他的车来到普门大厦。

我上楼去办公室,薄好利在楼下等我。我进门的时候,力格普在等我。他握住我手下上上下下地摇,他说:“费先生,恭喜,恭喜!你是我15年推销经验中最具赚钱头脑的生意人。你赢了,依你的。”

他扶住我手时,把我带进私人办公室,好像这地方是他的似的。他拿出一张股票,他说:“你看,这是一股的股票。这是一张我们总经理和他的秘书都签好字的合约书。”

“你工作效率好得很。”我说。

“要使这种特殊请求得到上级批准,工作不快不行。一开始当然不会有人同意,但是我告诉他们,目前钱不在你手里。又说你百分之百可靠,是个好客户。说你——”

他不断说下去,但我已不在听。我在看这张他们拟好的合约。出乎意料的,内容竟完全是我告诉他的。我在我应该签字的位置签上字,又在完全相同的一份上也签好字,我把1 千元交给他,把股票一股,和那张生效了的合同放入口袋。合同是由丁洛白以总经理名义签的字,另外有一位姓麦的秘书签字。我和力格普握手,告诉他我另有约会,把他推出办公室。

我对爱茜说:“记住,你一个人维持这办公室开着,等我回来。”

“你去哪里?”

“我公事出差要出城去。”

“这件事你和白莎谈过了吗?”

“有。”

“她怎么说?”

“可以的。”

“把我抛在这里看杂志?”

“是的。你愿意的话可以织件毛衣。上班时可以抽烟,也可以嚼口香糖。这里的工作就如此。哪里去找这种工作?”

她大笑。

“我变了是支花瓶了。”

“那正是我要你扮的角色。”我说:“懂了吗?”

她向我真心笑一下。她说:“唐诺,祝你好运。”

“你要继续为我祝福。”我说。走下去,告诉薄先生,我已经一切就绪,准备要走了。他坚持要把我带回白莎停车的车库,我可以去拿那老爷公司车。当我把公司车开离车库时,我看到薄先生的眼神,他绝不像我想像中那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