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五的早上,蓝蓝的天,温暖的阳光,远山戴了洁白的雪帽,空气中有绿草的芳香,正是南加州美好的时光。
我在我常去的餐厅用早餐:软煮的蛋、咖啡、吐司和橘子果酱。
我再查人口移动登记。韦君来和白莉莉是有婚姻纪录但是没有离婚。白莉莉有一个萨克拉曼多市的地址,我把地址抄下来,找一本萨克拉曼多的电话簿,在姓白的底下找到白戈登太太,她的地址和白莉莉的相同。
我打了一个叫号长途电话给这个地址。
“莉莉在不在?”我问。
“她出去了,半个小时会回来。要告诉她什么吗?”一个女人声音说。
“没关系,我等一下再找她。”我把电话挂断。
我记下这个电话花了多少钱,把它列在我记事本特别的一页,列为“未定开支”。
我打电话到旅行社,查到四十七分钟后就有飞机直飞萨克拉曼多。我订了位,爬上公司车直开机场。我希望能在登机前通知白莎,但是到达机场时已经在最后一次呼叫登机了。我匆匆办好手续,登机,坐定,把安全带扣上,想到可怜柯白莎的血压,不知要升高到什么程度……一整天不知我到哪里去了。现在差别也不多了……即使我从萨克拉曼多打长途电话给她,血压也会升高。所以我干脆安心休息。
飞机引擎固定节拍的隆隆声,通常使我很容易入睡,但这次不行。我把椅背向后,闭上眼睛,但脑子里不断在转动,我干脆把椅背竖直,看向窗外。
沿了山脊开辟的老公路,弯弯曲曲向前伸展。佛烈则山和锯木厂山在我们左侧,不久就通过了圣荷昆山谷。
因为这螺旋桨飞机飞得不高,我能看到公路像像条白线,上面的汽车像玩具极慢地在移动。右侧内华达州峰峦起伏的山岭上,庄严地盖着白色雪帽,背后衬托的是蓝蓝的青天。
我坐在那里,两眼盯着窗外,脑子像引擎一样无法停止。这件事应该在哪个关口有个合理的解释。我自己有数,目前的行动有点捕风捉影。这种开支白莎能认帐吗?她不气炸才怪。
空中小姐送上简单午餐,我食而不知其味。
萨克拉曼多下机,我租了辆车,开车去白家。
这是一幢典型的旧式萨克拉曼多房子,看到它令人想到旧日的加利福呢亚州。房子是很高的二层建筑,天花板很高,窗是长长的,里面有通风的木制百叶窗,外面是高高有荫的大树。这些树远在汽车发明之前,早已种植在那里了。
我走上已开始风化的木制阶梯,按向门铃。一位灰发锐眼的女士出现在门口。
“韦太太是不是住在这里?”我问。
“是的。”
“请问你是不是白太太?”
“是的。”
“我希望能见一下韦太太。”
“有什么事?”
我做出微笑的表情说:“是私人的事。虽然和她婚姻有关,但我不会打扰到她。我还希望你坐在旁边听我和她说话,白太太。我相信你还可给我们帮忙。”
“你叫什么名字?”
“赖唐诺。”
“你是不是早上打长途电话找莉莉的人?”
“是的。”
“为什么?”
“看她在不在家。”
“为什么?”
“我不要老远花时间、花钱赶来扑个空。”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侦探……私家侦探。”
“你在调查什么?”
“我想知道第二个韦太太出什么事了。”
“第二个韦太太?”
“是的。”
“但是没有什么第二个韦太太呀。”
“我也许有些故事,你们会喜欢知道的。”
“请进来。”
我跟随她经过一个相当大的玄关,来到很大的客厅。天花板很高,窗子长长的,望出去是阴凉的园子。这时候天气还不太热,相信在炎热的时候,这里设计是非常合用的。“请坐,”她说:“我去叫我女儿。”
她离开房间,一分钟之内,她带着她褐色肤发、眼带倦态的女儿进入客厅。她女儿两肩没有精神地下垂,嘴角看起来就像她的肩头。对她言来,生活好像不太有兴趣似的,也许已经好久没有意见,没有脾气了。
“这是我女儿韦莉莉。”白太太说。
“我的名字是赖唐诺,”我告诉她:“我是一个侦探。我专诚来请你回答几个问题。”
“有关君来?”
“是的。”
“是私家侦探。”白太太赶快声明道。
“我看也不见得有什么差别。”莉莉说。
“他离开了,我女儿才从迷梦,错误中醒过来。”白太太解释说。
“有小孩子吗?”我问。
“两个。”莉莉说。
“多大了?”
“五岁、七岁。”
“莉莉一直身体不好。”白太太说:“我们统统要怪那家伙的态度,他毁灭了我女儿的健康。”
“你有工作吗?”我问白莉莉。
“做做停停。”她妈妈代她回答:“但是她没办法一个地方做久。她身体状况不行,而我也不太好。这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来照顾小孩。”
“他们父亲付不付生活费?”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白太太说:“我们有个困难。我们不作兴离婚。君来提过好多次,五年来他一直在争他所谓的自由。他说要是莉莉同意离婚,他可以做合理的财产分割。这家伙已经坏到骨子里去了,但是莉莉不同意离婚。”
我点点头。
“当然,假如我们正式办妥离婚手续,我们可以叫他付赡养费。万一他不付,我们还可以告他,请他吃官司。但是目前情况下,我们能威胁他,我们没钱养孩子了。压力大了,他就给点钱。从莉莉离开他到现在,一直是如此。她必须要勉强维持小孩不过分委屈,另一方面不断试着对韦君来加压力,他每次总要到山穷水尽才会弄点钱出来。要有人说精神战的话,韦君来这畜牲绝对是专家。”
“你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吗?”
“我一点概念也没有。可能什么工作也没有。他是我一生中见到最懒的男人。”
“为了孩子,你们两位要找他的时候,用什么方法找?”
“有一个地址,早晚他一定会收到信。那就是他弟弟的地址,韦嘉栋医生。”
“看病的?”我问。
“牙科医生。”她说:“他在洛杉矶有个诊所。”
我没说话。
她说下去:“君来常和韦医生有联络,但是只有家里人知道他们是亲兄弟。嘉栋对君来的行为由衷嫌弃,引以为耻。嘉栋各方面看来都是个君子。假如没有嘉栋,君来根本不会管小孩的死活。我们请嘉栋转交的信,嘉栋早晚会知道君来哪里去了,转到他手上。”
莉莉说:“从你找到这里,我看他又有麻烦了,严重吗?”
我给她一个保证的笑容。“我只是来查一查。”我说:“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叫亦凤的女人。红头发,廿三岁或廿六岁,好身材,一百一十磅左右?”
“我以前也有好身材。”莉莉渴望地说:“君来专找好的身材。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找得到的。他真要给人好感时,他会做到的。但是最能吸引女人的,还是他的与众不同。”
“我们不认识什么亦凤。”白太太说。“等一下,”莉莉说:“你记得在波班克,住我们对街的马亦凤吗?我一直对这女人怀疑。君来时常开车送她回家。他经常说开车回来碰见她自巴士下来,顺路送她回家。”
“是的,”白太太不能肯定地说:“马亦凤很像他说的样子。而且我来看你的时候,也看到他对她很殷懃。我认为……”
“韦先生没有再结婚?”我问。
莉莉强调地摇头说:“我不肯离婚。”
“他不能再结婚。”白太太说。
“对那姓马的女人,你们知道些什么?”我问。
“据我看,她是一个性急的娼妇,从来不放过眼前任何一个男人。”莉莉有感地说:“当她一看中君来,君来当然一拍即合,一分钟也没有浪费。”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她摇摇头。
“不过她住在波班克?”
“是的。”
“你住那里时的地址,能告诉我吗?”我问。
“地址我要看了才行。”她说:“我应该还记得的。正在我们决定要分开之前,我们在那里住了四个月……这是君来的另外一个特性。他没常性,不断搬来搬去,工作也是换来换去。”
“我还有一封你给我的信,上面有地址。”白太太说:“我去替赖先生拿来。”她快步走出去,没多久就带了个信封回来交给我。
“这是我女儿来信的信封,你不必抄了,连信封拿去好了。回信地址就是你要的地址。马亦凤就住斜对面四五家的样子。”
“和她两老住一起?”
“和她妈妈住一起,她们两个人都工作。亦凤据我听到的只是那一带的贱货。但是她漂亮,大胆到无耻了。”
“她有好身材。”莉莉说。
“谢谢,”我说:“我可能会回来,我在查一笔地产。”
“不必安慰我们,”莉莉说:“我知道他出了错了,我就怕他有一天会坐牢,我现在知道这日子不远了。”
“他有来看过孩子吗?”
白太太把嘴唇一抿,冷冷地说:“每次情况快要好一点,他就回来看小孩搅和一下,他就希望有一天莉莉不再欢迎他,不准他见小孩,他可以告莉莉精神虐待……其实不见得有什么用。莉莉有他太多证据,他可能获准离婚,只是他也许不太知道,你应该看看我女儿在他的东西里找到的信件。十几个不同女人的来信,真是无耻到极点,我不相信女人会写这一类的信。”
“君来常叫她们写,”莉莉说:“对他自大有帮助,满足他的虚荣心。”
“万一他回来看孩子,不要告诉他我来过,我希望静静的调查这件事。”
“可以。”白太太说:“我们知道了。”
莉莉用无力的手和我握手,给了我一个半死不活的微笑。白太太送我到门口,“女孩子的一生就这样断送,太可怕了。”她说:“莉莉最恐惧的是君来会去坐牢,他若不来,她告诉她孩子,他死了,别人也见不到她。”
“小孩子最无知了,他们天生会揶揄别的小孩,他若去坐牢,对小孩是个悲剧。”
“我会把我在做的事,尽量保密。”我告诉她。
我坐进我租来的车子,仔细想着。
我找了一本当地的电话簿,在姓董的名下看看,会不会找到福阿仑舅舅遗产的第二继承权人……住在本市的董露西。这一次运气跟着我,地址、电话号码都在她姓名之下。
我问清路直接开去,是一个小的公寓房子,经理告诉我董露西替州政府做事,她不知道什么部门,她说她五点十五分多半可以回来。经理是个絮聒的女人,太希望有人和她聊天了。我反正闲着无事,就坐下来伴她嗑牙,她给了我一罐啤酒,于是我们说东说西,最后我把话题回到露西的时候,她已经是知无不言了。
露西住这里已经五年了,她不喜欢改变日常生活,十分自重,别人也喜欢她。她不谈家里的事,但显然是没有结过婚,她五呎三寸高,一百一十磅,褐色眼珠,黑头发,眉毛及睫毛都是很浓的。
女经理自己大概四十五岁,认为露西应该是二十六、七岁。她说露西个性纯良,有很多朋友,但她习惯于不要别人管她的事,她有好工作,按时付房租。
经理要再给我开啤酒,我坚持心领,于是她开始套我,问我是做什么的,对露西为什么发生兴趣。
我告诉她我在东部有位朋友,住萨克拉曼多时认识露西,朋友告诉我到这里来一定要打个电话给露西。他说她是个淑女,是个好朋友,从不生气,总是高高兴兴。
“没错,这就是露西。”经理说。
我在五点差一刻告别女经理,她告诉我露西工作的地址,告诉我假如我愿意等候,她可以给我介绍,但是我没有同意她。
我把租来的车开到街角,找了个路边把车停下。把车门开着,自己站在人行道上等着。
从女经理那里得来的描述,要认出董露西没有什么困难。她走过来的时候,我把帽子举起。
“董小姐?”
她突然停住,两眼看着我脸,垂下去看我鞋子,又向上看我的脸。
“什么事?”她问。
“我想和你谈一谈。”
她向我移开了一点:“有关什么?”
“有关韦君来。”
她脸上一点反应也没有。
“和你的舅舅,福阿仑,有点消息最好你能知道。”
这下对头了,她举步正要离开,停在半空中。两眼冷冷的,平视着看我。“因公?因私?还是好奇而已?”她问。
“让我们说三种理由都有一点,我是个侦探。”
“给我看看证明文件。”
“私家侦探。”我说。
“噢。”她说。
又离开我远了一点。
“也许,”我说:“我可以把公事要问的尽量少问,假如我们能私下谈谈。”
“你听着,”她说:“我从来不在马路上和人聊天,也不会坐到不认识人的车里去,车门开得这么大,一点用处也没有。你有什么要说的,一次说出来。我可不保证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
我说:“你舅舅福阿仑在圣般纳地诺郡有一块土地。他死了,把这块地遗赠给了马亦凤。”
“怎么样?”
“马亦凤自己说和韦君来结婚了,假如有婚礼,是个重婚罪。”
“又怎么样?”她问:“重婚在世界上多得是。”
“你不要保护亦凤?”
“为什么要?”
“她是你的表姊妹,是吗?”
“我们是亲戚,但是我一辈子从来没见过她。”
“算我搞错了。”我告诉她:“我在查一件事,我走进了牛角尖。我尽可能在查,以为你能帮我点忙。”
“你怎么走进牛角尖去了?”她问。
“说来话长。”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我去你住的地方。经理很热心,她向我形容你的样子。”
“你找我为什么?”
“要和你谈谈。”
“我说过,我从不和陌生人在街角聊天,不论你用什么理由。”
“那我们回你公寓去,由经理给我们介绍,她一再保证她愿意替我们介绍的。”
“那不行,她对你认识不清,都是你自我介绍的结果。”
我说:“这是汽车钥匙,你可以坐到驾驶座上,我坐在右侧,这样不可能有人绑你票。”
突然她大笑:“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我看是你在怕我,不是我在怕你。”
我告诉她:“我以为你需要一些安全感,才给你钥匙。”
“那就给我。”
我把钥匙交给她。
我帮她坐在方向盘后面,自己坐在她右侧。把车门关上。
她把钥匙插进匙孔,发动引擎,看看我给她的钥匙是否真是这部车的钥匙,把引擎熄火,取出钥匙,向皮包里一丢。
“好了,有什么要说的,说吧。”
我说:“我的名字叫赖唐诺,这是我的名片。”
她看看名片:“柯氏是什么人?”
“信不信由你,柯赖二氏的柯氏,是柯白莎。”
“真新鲜!”她说。
“你见一次柯白莎就不会这样说。”
“年长的?”
“年长的,重的,粗的,不好对付的。”
“怎么会和她合伙的?”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你找我有什么事?”
“几天之前,有人要我调查一个叫韦君来的人……一个客户要找韦君来的太太。我去找韦君来,他说他和他太太吵了一架,他太太出走了,他认为她和别的男人私奔了。”
“讲下去。”她说。
我说:“边上住的人半夜听到声音,听到吵架,听到叫喊声,听到一下打击声,而后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等了一下,姓韦的出门,右肩上扛着一件东西。据说有点像尸体包在地毯或毛毯里,他把这东西放进车里,带了铲子和锄头开车离开,那已是午夜以后,他在二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回来。”
她坐在那里用眼角看我,又看看前面:“还有什么吗?”
“现在困难的部分来了,我们的客户不愿给我们足够的钱继续调查,我好像看到有个太太被丈夫谋杀了,我告诉一位在警方服务的朋友请他帮忙。他介入,和邻居一谈,也认为有人被谋杀了,韦先生也溜了,警方在他们住的地方二十四小时守候,等那丈夫回来。
“那丈夫没有回来,但是所谓的太太倒回来了。她活得快快乐乐好好的,她有双大而无辜的眼,会摇摆的臀部。警官的眼睛红了,我的眼睛也红了。
“但是我总觉得故事不完整,我要完整的故事。”
她问:“所以你到这里来看我?”
“不是的,我来这里是看姓韦的大太太……合法太太,尚未离婚的太太。我想她会帮我点忙,她真给我一点线索,她认为那第二个太太叫马亦凤,是他们住波班克时认识的,我相信这一点是对的。
“你的舅舅才刚死不久,他把圣般纳地诺郡一块地产留给外甥女马亦凤。报社记者找到了她,她是韦君来太太。她能接受这份土地,外加一万五千元现钞……假如她没有比她舅舅先死。要是她死在舅舅之前,这土块和钱归你所有,因为你是另一位外甥女。我在想,你也许知道什么?”
“还有什么吗?”她问。
“大概就是这一些了。”
“这里完了,你要去哪里?”
“回洛杉矶。”
“你是公费开支,否则你不会跑那么远,租辆车来找人。”她打开皮包,伸手进去摸到钥匙拿出来,放进匙孔,把皮包阖上,又把皮包放到她身旁车座上。说道:“既然有人出钱,唐诺。我要你现在带我出去吃晚饭,而且你可以叫我露西。”
“突然,我变成肉票了。”我说。
“要报警?”
“还不到时候。”
“也许以后你真的有需要。”她把车慢慢开离路边。
“你在想什么?”
“我想,”她说:“我有点事要告诉你,但是我要先多了解你一点,才能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了解一个男人的最好方法是陪他吃饭,伴他跳舞,看他用什么方法来动你脑筋。”
“假如他不动你脑筋呢?”
“看看他是假装的、没有能力,还是没有经验。”
“都不是呢?”
“记在总帐上,将来再依女孩子对他的感觉结帐。”
“好,”我说:“现在是我在贼船上了,我们去哪里?”
“去一家餐厅,饭前有鸡尾酒,饭后可以跳舞。”
“你要不要先回公寓去换件衣服?”
“我想去,但是不要去,那经理有个大耳朵、大眼睛,显然她的嘴巴也不小。”
我说:“她会把二加二,最后还是会答出四来的。”
“不会,我回去的时候她会告诉我你来过,她认为你是出去找我去了。在她问我有没有见到你之前,我会先要她形容你,问你长成什么长相,为人好不好。我从不对人说谎,但是我会让她忙着讲话,我又可再看看别的女人对你的看法。”
“你们女人!”我说。
“女人有什么不好?”
我向座位一靠,她熟练地开着车。
我把眼睛一闭。
“那么早就困了?”
“我在集中精力。”
“做什么?”她问。
“仓促应试。”
她大笑出声,笑得那么好听,使我不得不再看她一下,重新把情况再衡量一次。她是很美,但不是未经世面的。她根本没有怕我,我觉得我在向她说故事时,她已设计好,用什么战术来对付我了。
我们来到一个相当豪华的餐厅,餐厅里人少得可怜,但是鸡尾酒廊里充满了客人。我们进去,侍者来时,她要了曼哈顿。
我也要了曼哈顿。
十五分钟后,我们各要了第二杯曼哈顿,二十分钟后,又各要了第三杯。
酒精对她起了点作用,也对我起了点作用。我可以看到她眼睛在发光,双颊稍有泛红。她活泼愉快,但是能很小心地控制自己。
“你是不是,”我问:“想把我灌醉了?”
“我要让你多告诉我一点东西。”
“知无不言,我们什么时候吃饭?”
“现在,怎么样?”
她吃东西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她要一块最大的牛排,五分熟,烤洋芋、鳄梨色拉和咖啡。
我点和她相同的。
餐厅里有个自动点唱机,我们跳了次舞,她很能跳舞,我尽我的胆量抱她近身,她不时看我一眼打量我,我知道她仍在试探,仍在看下一步应如何进行。
我们吃了甜点及一点饭后酒。我想到假如不说谎,白莎见到这张发票的模样,我心里有点发抖。
我们又喝了点饭后酒,我决定这次饭局自掏腰包。
我们离开那地方,门僮把车带到我们面前时,露西一下钻到方向盘后,她把裙子拉到膝盖以上的位置,假装这样她开车方便点。她的腿非常美丽,她驾着车向前走,有如一条鱼在山涧中游,她经过一座桥,离开路面,走上条泥路,前行了数百码,右转来到树荫下,一处水边可停车的位置。可能是条河、湖或是水库上源。我以后都没能知道。那天有月光,月光照在水上闪闪发光。
她把引擎关闭,靠后休息。
有一段时间除了引擎冷下时壅塞声外,全世界都是寂静的,然后一只大胆的青蛙开始哇哇叫,其它青蛙一起跟着起哄,于是晚上又热闹起来。
她在座位上蠕动着,自驾驶座扭出来坐在我身旁,把头靠在座垫背上,把面颊靠我肩上。双目微闭,月光流泻在她美好的曲线上,裙襬还在膝上四吋的位置。
我把手伸到她颈下,吻了她。
虽然是我主动的,但也可以说是她把我带到这个情人巷来。她反应也很激烈,我反而奇怪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她到底想要如何,我脑子又失去了逻辑。
她坐我身旁,头向后枕靠在椅背上,但头弯着,全部力量靠我肩上,我们两个都目注前方,我什么也没想,享受着目前的境况,我不知道她在享受还是在研究下一步当如何。
我们一坐坐了十分、十五分钟,看着水上的月光,感觉安静温暖的黑夜,听水旁夜的各种声音。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又想吻她。
她把我推开,突然坐回方向盘后,我向她靠过去,她用右手把我推开,用左手转动钥匙点火,把车退出。
“露西?”我轻声地说。
“是的,唐诺。”她回答,又温和地说:“这等于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你在想,我要你做什么?可以进行到什么程度?现在等于告诉你,到此为止。”
“你要到此为止?”
“我们两个都要到此为止,唐诺,你是好人,不要变坏了。”
月光自挡风玻璃照进车来,她双唇微张,呼吸部分用嘴,双眼张大有力,她已决心开车快快离开这一带,她开过那段泥路,已尽最快的可能。一上到有路面的路时,立即用全速,经过小桥又重入市区的拥挤交通情况,车速至此才降低,她全身的紧张才稍稍松弛,我知道她用眼角看了我好多次。
她一路不说一句话,我也一句话不说,她开进回她家的街道,沿路慢行,直到车子停在她公寓门口,她关引擎,熄灯。
“我能去你公寓吗?”我问。
“不能!”
我坐在车座中,不说话。
她说:“你考试及格了,甲等,你要什么,唐诺?”
“你知道的我都要。”
“唐诺。”她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你的忙,我们家属从来没有过钞票,只有一位阿仑舅舅,他迁到德州去,在那里弄了一点当时一毛不值的地产,反正卖不出去就留着,他住在简陋的违建小屋里,养一点牛,勉强活着。突然,你知道怎么回事,它们出油了,他变得很有钱。他太太早死了,他是个寂寞的老人,他来到加州,我是他唯一尚有联系的亲戚,我带他多看看萨克拉曼多,使他振作,尽量使他快乐。他回到德州,给我写了几封信。
“最后,他告诉我他要做张遗嘱,留点财产给我。这使我大吃一惊,我给他写信,告诉他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我的亲戚,因为他需要有人作伴,不是为了财产,我叫他应该看看,是否尚有别的亲戚。”
“他真去找了?”
“他去找了。他写信给我,说一位马蕾丝是他亲戚。马蕾丝的女儿亦凤算起来也是远房外甥女。她们母女住波班克,他准备留点财产给她们。不多,只是使她们生活不错而已,他说此外再也没有亲戚了。”
“信都在?”我问。
她点点头。
“之后呢?”
“一定会发生的事,发生了。”她说:“一个女人见到一个百万土财主,单身无依,放个钓钩,钓个正着。”
“又结婚了?”
“她和他结婚,开始控制他的财产,开始对我有敌意。我想她有计划的一天好多次在他面前说我坏话,破坏他和我的感情。来信的情感减低了,他一结婚就给了我一封信,说情况有所改变。但是,他要留我三分之一的财产作为遗产。之后又写信告诉我,他要把加州的土地留给我做遗产,而德州的都归他太太。没几个月,我知道他把加州的土地都脱手求现。然后他死了,他遗嘱把一切留给他太太,但是加州的土地,另外一万五千元是留给另外一个外甥女马亦凤。”
“那表示她妈妈马蕾丝,已经过世了?”
“我想是的,也许她死了,也许遭遇到阿仑舅舅太太的不欢迎了。”
“老实说,唐诺,我要是对你说我不在乎这笔钱,那是说谎。虽然,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我不想做富婆,但是我希望有安全感。一个靠敲打打字机吃饭的女人,有时会怕,万一生病怎么办?万一有关节炎,不能工作怎么办?……我没有概念阿仑舅有多少钱,不过一定有很多钱,假如我有几千元积蓄会好得多,我不想他给我太多钱,那样反而不做事,整天欧洲玩玩,鸡尾酒喝喝,防着别人追求我只是为了我的钞票。但是……”
“但是,你总要结婚的,”我说:“结了婚就有保障了。”
“这是使我害怕的地方,唐诺。结婚不一定有保障,你结婚了,组织了自己生活环境了,生了子女了,变家庭主妇了,你失去曲线了,没有精力了,不能泰然自若了,所有朋友都失去联络了。万一丈夫又有点外遇。……你先前说过住在这里的韦君来和他的太太,他们怎么办?”
“从他们这一对来看,”我说:“你还是有道理的。”
“有孩子吗?”她问。
“两个。”
“女的怎么样?”
“能工作的时候就工作,但是她身体状况不太好。”
“就是啰。”她说:“我对于放弃自己独立的能力,有点怕,我有过好多次结婚的机会,最后自己想想我的对象尚不足我爱到牺牲一切。我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唯有这一点,我比较畏首畏脚,即使如此,有一天给我找到一个男孩子,为他‘死’都不在乎的时候,我就一切都不在乎了……唐诺,我这种个性,把你吓着了吗?”
“我胆子本来是小的。”我说:“谁还能知道世事有什么变迁呢?”
“我想你是对的。”
“一个人最好是尽自己能力,愉快奋斗。”我说:“对看不到的命运不怕,也不避。在老死之前,反正不论是什么样的生活,总是要过的。”
“唐诺,你放心。”她说:“我并没有躲避什么,我只是认为你不错,把心里的话说给你听听。对遗产的事,我当然有怨气,但是是第一次和人谈起。”
“知道和你阿仑舅舅结婚的,是什么样一个女人吗?”
“一无所知,只知她比他年轻不少,结婚也决定很快,没有订婚,我想他在旅馆里见到她,她是个女服务生。她有一套,知道自己要什么。”
“你舅舅给你的信都留着?”
“是的。”
“留到,不要掉了。”我说:“对于马亦凤,你知道她什么吗?”
“我要把我听到的告诉你,就不算真实了。我自己不清楚她,见面也不认识,她实在不能算外甥女,应该属于一表三千里型的。”
“好,”我告诉她:“我会再去查一查。”
“唐诺。”她说:“我告诉你的对你有帮助吗?”
“老实说,没有。只是给我一些背景,如此而已。主要的是韦君来的一切作为非常奇怪,但是这和你阿仑舅舅遗嘱的合法性没有影响。即使是重婚,或非法同居,又如何?她总是继承人。”
“唐诺,你结婚了?”
“没有。”
“订婚了?”
“也没有。”
她寂静了几秒钟,说道:“今天晚上我很愉快。唐诺,我的确有很多事要一吐为快,老天知道为什么我都告诉了你。也许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看到你站在路旁,把车门大大开着。不过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专门勾搭女人的……我想我今天晚上也很寂寞。我想我们应该把公事放一边,集中力量来说再见。
“据我看,你是急着要回洛杉矶去的,你假如用不太多的时间和我吻别,快点把租来的车还掉,赶最后一班直达飞机回去可能正好赶上。”
她计算得没有错……理论上说起来,正是如此。但是事实上,我差一点未能赶上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