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蛭

金田一耕助化装

金田一耕助放下写字台上的座机话筒,瞅了一眼腕上的手表。时针正指向晚上十点。

金田一耕助的右手,轻轻覆盖在话筒上,他的脑海中,正在不断地回味着,刚才那通奇怪的电话内容。想着想着,他像是茅塞顿开。他几步跨到矮桌旁,从桌下抽出了一本电话号码簿。

他把厚厚的电话簿,迅即拿到写字台上,翻开它,开始寻找聚乐庄公寓的电话号码。

“啊,找到了。”金田一耕助等不及合上电话簿,一把抓起电话听筒,用左手开始拨号。

电话一拨就通了。

“您好,这里是聚乐庄公寓……”从电话那头,传来了公寓总机小姐那甜美的嗓音。

“你好。麻烦你一下,能不能接四楼八号套间?”

“您是要四楼八号套间吧?”

“是的。”

“请您稍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将话筒贴在耳边,等着聚乐庄四楼八号套间的住户听电话。其实,金田一耕助并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是男是女。

正因为如此,金田一耕助才会对,这位即将接听自己电话的人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但是,前提是:对方必须听电话。而对方不听电话的可能性也很大。

果然,足足等了三分钟之后,又传来了总机小姐的声音:“先生,您好……”

“啊,小姐好……”

“您要接的四楼八号套间,我叩了半天也没人接。会不会是出门去了呢?”

“噢,是这样。小姐,多谢了。”

金田一耕助很想向总台小姐打听一下,四楼八号套间住户的情况,但又担心会招致她的怀疑。而且,聚乐庄好像是一个相当大的公寓,总台小姐是不是认识公寓的每一位住户,也必须打个问号。

金田一耕助放下话筒。他目光散漫,若有所思。他的脑海中,还在回味着先头那通奇怪的电话内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顺手拿起电话听简,给一家熟悉的出租车公司挂了电话,要了一辆出租汽车。

他又看了看表,十点过八分。

金田一耕助好像忽然醒悟过来似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到墙壁上的椭圆形镜子前。

镜中的金田一耕助,依旧一身和服打扮。一头不知几时梳理过的乱发,像麻雀窝一样顶在头上。一件洗得发旧的小千谷绉绸衬衣,外面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夏裙。金田一耕助瞅着镜中的自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他从镜前转过身去,进了里面的房间。里间是他的卧室。

两分钟后,从卧室中走出来的金田一耕助,已经是西装革履,一副绅士装扮。深灰色的西裤以上,是一件华丽的夏威夷方格布衬衫。在镜子前再戴上一顶贝蕾式的鸭舌帽,总算将一头鸟窝般的乱发,也给遮盖住了。

只要瞅一眼西装革屐的金田一耕助,我们就会知道,这个男子,为什么平日一定要穿和服。穿和服尚且其貌不扬,显出一副寒酸的模样,如今穿上西装,就更让人产生那种印象了。

原来如此。若是这样,这位男子忌讳穿西装,就不无道理了。

金田一耕助的化装,就此简单地告一段落。他从书架上抽出东京都行政区划地图,将涩谷区那一张摊开在桌面上。因为聚乐庄公寓,就在涩谷区的S町。

金田一耕助用手指,在地图上寻找聚乐庄。他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它的大致方位。这时,从公寓门口,传来了汽车熄火的声音,紧接着,汽车喇叭连响了三次。

在旁人的眼中,这位金田一耕助,在绿之丘町的高级公寓——绿之丘庄二楼三号套间,过的是寂寞而可怜的鳏夫生活。可是,他本人既不觉得寂寞,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便之处。

金田一耕助将涩谷区的地图,重新查看一遍之后,折起来放回了原书架。此时,电话铃响了,是公寓的管理人员山崎打来的,他通知金田一先生,包租的出租汽车到了。

“好,知道了。我立刻就来。”

金田一耕助放下话筒,拉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了眼镜盒。盒子里面有一副玳瑁腿的透明眼镜。有色眼镜容易引人注目,于化装是不利的。

戴上眼镜对镜自盼,确实和平日里的金田一耕助,风格大不相同。人们对装扮成这副模样的金田一耕助,究竞会怎么评价呢?

金田一耕助冲着镜中的自己,露齿一笑,摘下眼镜放回盒内,连同盒子一起插入夏威夷衬衫的口袋中。略一运神,又从头上取下贝蕾式的鸭舌帽,塞入西裤后面的口袋里。他不愿公寓管理人员山崎先生,和出租汽车公司的那个熟识的司机,看出他化过装。

金田一耕助走出套间,锁门后他又看了一次表。手表上显示着十时十五分。他就像马上要去冒一个极大的风险似的,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室外的新鲜空气。

事后想来,他当时要去的地方,确实有一次冒险,在那里悄悄地等候着金田一耕助。

去公寓

自称运筹推理侦探的金田一耕助,在他过去的大半生中,无论是上述程度的化装,还是其他形式的化装,于他都极为罕见。

所谓运筹推理侦探,是专指那些极爱偷懒的侦探先生。他们自己仰靠在安乐椅里,凭借别人辛辛苦苦搜集来的情报,来推断案件的真相。这对对腕力缺乏自信,又不喜欢运动,如金田一耕助这号人物来说,也许是最恰当的工作。

金田一耕助这个人,偶尔心血来潮,也会随便换换装,到外面蹯跶蹓跶,所以,今晚他才会这副打扮。他的这种行为,该不是与红本侦探小说的主人公唱对台戏吧,公寓管理人山崎目送着今晚西装革履的金田一先生,钻入出租车内离去,禁不住这么想到。

事情是这样的:快十点钟的时侯,金田一耕助接到了一个陌生女子打来的电话。从她的声音来判断,金田一耕助知道,对方还是个年轻女子,不,至少可以断定,她不是一位老太太。

“您是金田一先生吗?我要找金田一先生。”女子一副叮问的语气。不知为什么,金田一耕助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了一种紧张的气氛。

“是的,我就是金田一耕助,您是哪位?”金田一耕助周到地与她应酬起来。

“我是……啊,对不起,从目前来说,我还难以向您奉告。”

如果从事的是私人侦探,这种与众不同的职业,接到这一类异乎寻常的电话,本身就不足为怪。而且,少不得还要忍气吞声。

“哦,哦,原来如此。……那么,您想委托我的是?……”

“噢,噢……我没有通报姓名,却要有求于您,真是失礼之至。不过,这也是出于万不得已,希望您能谅解我的苦衷……”

“好说,好说。不,其实像您这样的情况,也是常有的。那么,我能为您效劳的是……”

“噢,就是……万分冒昧,因为我现在时间紧急,没法子去拜访您。”

“是,是,您说得对。那么……”

“喚,嗯,就是……”

干私人侦探这一行,但凡忍耐力不够强的人,或许都不能胜任。因为委托人要办的事情,一般都不愿公之于众,因此,他们在说出那件事之前,一般都要耗费相当的时间。今晚打电话给金田一耕助的女子,也属于这种类型。

“嗯,喂喂,金田一先生,您在听我说吗?”

“噢,我耳朵正贴着话筒,洗耳恭听着哩。您就慢慢想吧,考虑好了再告诉我。我会耐心地等着您……”

“谢谢。嗯,实在抱歉,我说出来,少不得要冒犯您……”

“哪里,哪里,我的职业如此,请别客气。”

“那么,嗯……那么,嗯……”电话里那“嗯啊”的声音,让金田一耕助心急如焚。最后,她终于说出了她要办的事情。

“我现在在涩谷区S町的都营电车站附近,在一间公用电话亭,给您打电话……”

“噢,原来如此。那么……”

“是这样的,嗯,这附近有一个叫做‘聚乐庄’的公寓,不知您知道不知道?这是一所相当髙级的公寓。”

“噢,名字听起来倒很熟,但是我还没有去过这所高级公寓……那么……”

“是这样,嗯,我把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忘在‘聚乐庄’公寓里了,从公寓出来后我才发现……”

“哦,原来如此。那么……”

“噢……那么,实在对不起,我能不能请先生……金田一先生您,去帮我把那件东西取回来?”

“啊,原来是这样……您的东西忘在‘聚乐庄’公寓的哪个套间?”

“是四楼的八号套间。门牌上写着‘梅本’的……”

“请您等等。我要记一下……嗯……是‘聚乐庄’公寓的四楼八号套间,门上写着梅本对吗?”

“是的,是的,正是那样。”

“您是说,您有东西忘在那个套间了,希望我去帮您取回来,对吗?”

“对!对!……”

“您忘在那儿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一只女用手提包。手提包由红、黑两色皮革拼制而成,式样如同蛙嘴小钱包。它的背带,也是用皮革拼成的,但颜色和包体不一样。总之,您到那儿一看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您刚才说,把这只手提包忘在‘聚乐庄’公寓四楼八号套间了,您还记得,它放在套间里的哪个位置吗?”

“嗯,它在……那是一个二居室的套间。从走廊的外门进去后,便是套间的正门,正门进去是起居室,起居室后面是卧室。我记不清,把手提包放在那两个房间中的哪一间了……”

“原来如此。那么,八号套间的门开着吗?”

“不,走廊上的外门已经锁上了。”

“那我怎么进去呢?”

“您问得好。所以,我已经把钥匙预先藏在这间公用电话亭的门框上面……如果您马上就来拿的话,我想,没有人会发现的……”

“哦,哦,那当然……那么,我把手提包取回来之后,该送到哪儿去呢?”

“不,这件事待会儿我再通知您。今晚,只要您替我把手提包取出来就行了,所以……”

“啊,原来是这样……那么,嗳,我可以提两、三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嗯,您的意思是……”听声音女子像是十分痛苦似的。

“我想,就算您提出来,我也未必能回答您。我无比自私地请求您,我只希望您按我说的那样去做。啊,对了……”

接下来,女子含糊其辞……

“酬金和费用方面,我想,等您把手提包交付给我时,我再一并付给你,您看怎么样?啊,请您等等……”

女子又强调性地说:“我还有一个十分无理的请求,请您不要查看手提包内的东西……先生,喂,金田一先生……”

女子的声音,总让人觉得是那种不顾一切的语气。

“哎,哎,请讲。”

“先生,您救救我……您救救我这个可伶的女人吧。请您照我的话去做!求求您,先生,我是真的在求您哪……”

女子一声声地呜咽,震撼着金田一耕助的内心。金田一耕助想了想,说:“那么,夫人……啊,不对,我失礼了。”

金田一耕助想,或许对方还是位小姐呢,于是像是要收回刚才的错误称呼似的,紧接着说:“请让我简单地复述一下您刚交待的事情。”

“好,好,请您开始吧……”

“那么,我马上就去涩谷区S町都营电车站旁的公用电话亭。在公用电话亭的门框上面,您已经预先藏好了钥匙,对吗?”

“对,对,对,完全正确。”

“我拿到那把钥匙以后,就去聚乐庄公寓的四楼八号套间。聚乐庄公寓有电梯吗?”

“有。不过,请您尽可能不要乘电梯。”

“您的意思是,要我避开旁人的耳目?”

“是,嗯……”女子略一迟疑,“这一点随便您怎么想吧。”

“哦,这样啊。那么,然后,我开门进入四楼八号,那个门牌上写着‘梅本’的套间。进去以后,就会在起居室或者卧室,看见一只用红黑两色皮革,拼制成的女用手提包,我把它取回来,暂时代管。下一步,等候夫人……对不起,等候您的下一道指令……您的意思大致如上吧?”

“您记性真好。嗯……我还要唠叨一句,请您不要查看手提包内的东西……”

“遵命!……不……不过,夫……夫人?……啊……对不起,嗯……如果我拒绝您的委托,您打算怎么办呢?”

“先生!”话筒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把金田一耕助的耳膜都快震破了。

“不要,不要啊!……您不要说得那么残酷,先生,求求您,金田一先生!”

“啊,您要这么激动,总之,我答应您就是了。”

“拜托,拜托啦,先生,求求您,一个可怜的女人,在恳求您啊!”电话那头的女子像是带着哭音。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那么,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按照夫人……啊,对不起,照您吩咐的那样,开始行动,请您放心吧。”

“先生!”女子哽咽着说,“谢谢您。”

接下来,“吧嗒”一声轻响,女子轻轻地切断了电话。

哎呀呀!多么惨无人道哟。

昭和三十七年八月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金田一耕助俨然一副公寓住者的姿态,从聚乐庄公寓的正门,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之前,他慢悠悠地踱进S町都营电车站附近的公用电话亭,假装漫不经心地在门框上面摸了几下,金田一耕助发现,门框上厚厚的一层尘埃中,确实放着一把钥匙。

这不会是某人的恶作剧吧,金田一耕助的心中,有一刹那曾怀疑过打电话来的女子,但是,很快又否定了它。不,不会的,金田一从对方那不顾一切的语气中,判断出那不可能是一个恶作剧。

在走出公用电话亭之前,金田一耕助从西裤后面的口袋中,拿出贝蕾式的鸭舌帽,在头上戴好,又把玳瑁腿的眼镜,架到了鼻梁上。至此,金田一耕助今晚的化装,就算彻底完成了。

从公用电话亭到聚乐庄公寓,步行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公寓离都营电车的车轨距离很近。因为靠近涩谷车站,所以交通便利,并且,难能可贵的是,它还是闹市中的一个幽静的处所呢。

金田一耕助走进公寓大门之前,没有忘记从公寓外部,端详一下它的全貌。

眼前的聚乐庄公寓,并不是那种时下流行的摩天公寓。这是一栋八层楼的建筑,每一层看上去,最少都有二十个套间。由于大面积使用玻璃,使整个房子看起来,犹如童话中的水晶宫一般。现在,它的大部分窗口,都灯火辉煌,似乎在告诉人们,窗内的住户,都还没有就寝。

这也难怪。半个月来滴雨未降的东京,这几天,每天都是持续三十度以上的高温。即使时过午夜,气温也不如人们想像中的那样,有所降低。虽说这儿是高级公寓,但室内的冷气设备却不完善,所以,住户们都热得晚上睡不好觉,尤其是今夜,可以说是半个月来最热的一天。

公寓一楼的大厅内,备用楼梯的左边,安有三部电梯。电梯挤占了楼梯的空间,使楼梯看上去很狭窄。金田一耕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楼梯。

金田一耕助不慌不忙地,一步一步地踏着楼梯往上爬。他还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自己。并且,他也不愿去想它。因为有的时候,那种多余的先入为主,会妨碍一个人正确地判断事物,金田一耕助绝不会犯这种错误。

已经攀爬到了三楼了,还没有遇见一个人。其实遇上了也不打紧。公寓这么大,住户这么多,来访的客人,应该也相当多,这里的人,不可能对每一位来访者,都加以注意的。更何况,金田一耕助身上的招牌打扮——那一身皱巴巴的和服,加一头鸟窝般的乱发,早已为一套西装和一顶帽子代替和遮盖了,所以,即使有人看到,也不会联想到,他就是金田一耕助。

总算是上四楼了,金田一耕助还是没有碰见任何人。只看见从电梯里出来的人,正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深处。在这样的夜晚,被酷暑煎熬的人们,似乎无心去注意旁人。

这幢公寓的房间编号,每层都由一号开始,依次往后数。同号的房间,每层都是同一个位置,只有上下之分。金田一耕助在上四楼之前,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八号套间就是一出电梯门第一眼看到的那一间。

四楼八号……

门旁果然有一块上写“梅本”的门牌。因为有姓无名,所以,不知道房主是男是女。

金田一耕助警惕地察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此时正好没有人。他的右手戴着一只薄薄的手套,左手插在夏威夷衬衫的衣兜里。他用右手试着旋了一下门把手,门的确是锁着的。

金田一耕助再次环视周围之后,这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咔的―声,锁弹开了。然而,就在这时,金田一耕助听见电梯上楼的声音。金田一耕助沉着地、小心翼翼地拔出钥匙。他将双手插在衬衫口袋中,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八号房门前离开,向着走廊深处,一边走,一边挨个地看那些门牌。

电梯停在四楼,里面走出一个男青年。之后,电梯继续上升。

男青年出电梯后,一眼就瞅见了金田一耕助,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略一迟疑,又迈开步子,越过金田一耕助,向走廊深处走去。

男青年经过金田一耕助旁边时,金田一耕助像是无意地自言自语:“噫!不会是五楼吧?”

说完,他转过身来,折回楼梯旁边,一只脚踏在五楼的楼梯上,装作出于慎重起见,而想再度确认的样子,又向周围扫了一眼。这时,他发现男青年正回头朝这边看,他已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处。

一只脚踏在楼梯上的金田一耕助,再次巡视周围之后,摇摇头又上了二、三级楼梯,当他调头再看时,男青年也从走廊拐角消失了。于是金田一耕助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跑进了电梯旁边的八号套间的房门。

哇……好险!……

在尚不清楚打电话来的女子,与八号房主梅本是什么关系的前提下,一个闪失,就有可能被反诬成擅闯私宅罪。

果然,从走廊的外门进来后,便是一张窄窄的正门,正门里才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欧式起居室。站在起居室内的金田一耕助,已看出了房主梅本是一位女性。因为室内的家具、摆设,样样都是年轻女性用的东西,而且,看得出来,这些东西都极其昂贵。

由于房主是一个年轻的小姐,所以,金田一耕助意识到,自己必须更加提高警惕。一等到自己目的达到了,最好是尽快离开这里。

金田一耕助的目光,在室内迅速地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手提包。难道,是在里面的卧室吗?

卧室门关得严严实实。金田一耕助依然将左手插在衬衫口袋中,用戴着薄手套的右手,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上锁。他刚把门拧开,一种身体的本能,使他禁不住连连倒退。

因为卧室里一股浓烈的酸味,迎面袭向了金田一耕助。狭小的房间里,酸气弥溲,刺得金田一耕助眼泪直流。酸味直冲鼻孔,金田一耕助忍不住拼命地咳嗽起来。

尽管如此,金田一耕助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依然目睹了床上有人躺着的事实。

金田一耕助退到卧室门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他用左手掏出手帕,摘下眼镜,轻轻地擦拭着满眼的泪花,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感觉到酸气的刺激,已经不如刚才那么猛烈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打算寻找那只手提包。因为预先弄清了窗户的位置,金田一耕助直接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夏夜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多少减轻了室内的浓酸,造成的窒息感。

金田一耕助回头注视着床铺上躺着的人,忍不住痛苦地呻吟起来。

啊,床上的人真惨!……

床上一男一女拥抱在一起。女人身上穿着一件长睡衣,男人则穿着睡衣睡裤。女人仰面朝上,男人的身体在女人上面。问题出在两人的脸上。两张脸都被硫酸烧得惨不忍睹。好像他们脸上的皮肤,已被整张地剥掉了一样,看上去只有一些鲜红的、绽裂的、黏糊糊的肉块。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分不清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并且,还伴着浓烈的酸味、烧焦的人肉气味……

可是,对这两人脸部的惨相,我必须控制自己,再做更加具体生动的描写。因为我不愿给读者带来不快。

金田一耕助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床上的两具尸体。从男人的肌肉和皮肤光泽来看,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五、六岁之间,而他身下的女人,可能要年轻一些吧。

宽大的双人床下,躺着一只红黑相间的女用手提包。手提包的铜卡口,已经被人打开了,里面有两、三样东西掉在地板上。

金田一耕助至此方才明白,打电话来的女子,为什么要选中自己来取包。

毋庸置疑,打电话来的女子,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重返这个杀人现场的。可是,她又不能随随便便地委托一个人来办这件事,因为那样的话,取包人就会沾上杀人的嫌疑。

她或许认为,像金田一耕助这样大名鼎鼎的私人侦探,背后还有警视厅等等力警部那样的知己,即使沾上杀人嫌疑,也大致可以开脱吧。

金田一耕助弓着身子,拾起床下的手提包,又把散落在地板上的口红和小本子拾起来,收进手提包中。

金田一耕助今晚的使命,就是把这个提包带走。带走它,也许将会妨碍案件的侦査。但是,因为金田一耕助已和委托人有约在先,所以,他有屜行约定的义务。

“我姑且先将这个手提包带走,余下的事情,就交给警方吧,看破案的情形,到时再从其他角度,协助侦查……”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迅即转着念头。

思考归思考,金田一耕助又细心地,在床铺下面查看了一遍,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从手提包内掉出来的物品。突然,走廊的外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昌子小姐,昌子小姐……”敲门声过后,一个男声在门外呼唤着。他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这引起了金田一耕助的怀疑。

金田一耕助想起自己进门时没有反锁外门,急忙环视室内,想寻找一个藏身之处。但是,卧室里没有一处可以藏身的地方。说得勉强一点,床底下或许还行,但万一被他发现就完了。

还好,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门是开着的,金田一耕助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起居室。

“昌子小姐,昌子小姐,梅本小姐,是我,我是河野。我是健太郎,你在不在啊?”

门外的男人压低声音呼唤着。见无人答应,又开始轻轻地敲门。显然,这个男人是想避开旁人。

金田一耕助还在寻找藏身处。这个梅本小姐,肯定是一个生性懒惰的人。起居室的角落里,随便地竖着一个衣架,衣架上挂满了那些久未清洗的内衣、袜子等等。

金田一耕助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到衣架后面,刹那间,房门“吱呀!”的一声被拧开了。

“怎么?原来你在屋里啊,昌妹。”男人的声音中,带有那种狎昵的味道,他开门进来了。听声音,他似乎已反手轻轻地带上了外门。

“昌妹,是我呀,河野健太郎,你的健宝来啦。阿昌,你在哪儿?”

金田一耕助从衣架后面,偷偷地看了这个男子一眼后,心里委实吃了一惊。原来,他就是刚才从电梯中出来的那个男青年。

当时,为了尽量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面孔,自己也只好尽可能地,不去观察对方的脸。

眼前的那个家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青年。他有着修长的身躯,美国兵式的发型,上身穿着一件华丽的夏威夷衬衫,举止之间虽不免矫揉造作,但不失为一位美男子。

自称为河野健太郎的男青年,瞪大眼睛环视着起居室。

“昌子小姐,你怎么啦?睡觉连门也不关,看来你也是个随便的女人呀。起来吧,或者上我那儿去……哎呀! ……”河野长出了一口粗气,看着半掩的卧室门,“这……这到底是什么气味?”

河野将门敞开,只向卧室里瞅了一眼,便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这一点,躲在衣架后的金田一耕助,也看得清清楚楚。

河野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呆呆地瞧着床上的惨状。一会儿后,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地看了看周围,溜进了卧室中。

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

当河野再次进入金田一耕助的视线中时,他的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他手中是什么东西呢?当金田一耕助明白过来的时候,不禁在内心喊了一句:“完了!”

那是一个精致的化妆盒。也许,它从手提包内掉出来的时候,随便滑到了床底下。河野如获至宝似的端详着它,那是一种邪恶的眼神。一会儿他又嗤地一笑,金田一耕助看得出,他的内心是多么得意啊。

河野将化妆盒装进了自己的西裤口袋,走出了公寓的正门。他警惕地窥探了一会儿走廊的动静之后,快步出了套间的外门。

金田一耕助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又进卧室查看了一番。因为河野在卧室中足足呆了五分钟,他到底干了什么呢?

金田一耕助马上就明白了河野在卧室中干过了什么。

原来,床上的尸体依然是男上女下,但两人拥抱的姿势,和尸体的位置,却和先前略有不同。也就是说,河野将这两具恐怖的尸身翻动过,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几分钟后,金田一耕助一路小跑,来到S町都营电车站旁的公用电话亭,他拨通了110报警电话号码。

闺房的残暴

身穿一件洗得发旧的白底蓝花和服衬衣,腰间绑着一条皱皱巴巴的和服夏裙,脚上趿着一双破木屐,这就是金田一耕助。事发的第二天,金田一耕助踩着木屐,迈着蹒跚的步伐,造访了本案设在涩谷区警察署的专案组。这一天是八月七日。一个热得人头昏眼花、四肢无力的午后时刻。

看起来,记者招待会刚刚结束。记者们三三两两地步出了警察署,后面跟着好像忙得不亦乐乎的新井刑警。

“啊,金田一先生,您来得正好。”新井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

“呀,新井先生。我刚去了警视厅,听说警部先生上这儿来了……”

“啊,大热天的,请您快进屋去。请您快进屋去。先生也是看了最新的报道么?”

“是的。好像受害人死得特别惨吧?”佯装不知情的金田一耕助,在良心上多少有些内疚。

“是啊,再没有比它……”新井刑警沉痛地说。突然,他下意识地探头朝向门里。

“警部先生,警部先生,金田一先生来了。”

“哦!”里面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啊哈哈哈哈!……金田一先生,请进。”

三伏天的下午,正是署热的高峰时刻。等等力警部热得满脸绯红,双颊上汗水直流。他一见金田一耕助进来,连忙从椅子上弯腰站起。

“啊,你坐。大热天的,还要调査这么意外的案子,真难为你啦。”

因为记者招待会已经结束,所以,专案组的组员们,也大部分都执行任务去了,办公室里只有等等力警部,和年轻的警部补两人。

“金田一先生,我来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唐泽先生,也是本案的负赍人。”

“啊,金田一先生,请多关照。哎呀,本案简直就是盛夏的一场噩梦啊。”

怪不得唐泽警部补有这种沉痈的喟叹。验尸报告上说,不仅受害者的面部被硫酸烧烂,甚至,从他们两人的下腹部到大腿肚,整个下身,全被泼得血肉模糊。从他们的受害部位来看,似乎是一场情杀。

“听说受害者之一,是当红作家立花慎二?”

“是的,一点没错。他的身份已经得到了确认。金田一先生也看了报纸吧,受害人的脸部,被硫酸腐蚀得完全不成样子。幸好那一年,我们在作协登记指纹的时候,立花的指纹没有漏掉。现在,只要核对指纹,身份就一清二楚了。”

“受害的女方是……”

“不,女方的身份,还不能像立花先生那样肯定下来。不过,她好像是房主梅本昌子,说得更准确一些,该叫立花昌子才对呀。”

“啊?”金田一耕助不无惊讶地说,“那么,他们两人结婚了吗?”

“是的,这一点,我们也是刚知道的。昌子于上月二十八日,以立花妻子的名义,入了立花慎二的户籍。”

“听说立花先生还有一位前妻,对吗?”

“是的。他们的关系有点复杂啊。据立花的作家朋友说:梅本昌子的母亲,曾带着昌子和繁子两个女儿,嫁给了立花先生的父亲,所以,立花先生和昌子、繁子两姐妹,从幼年时起,就像亲兄妹一般。是静冈的山水养育了他们。听说,立花先生的前妻,名叫田边泰子,她原是昌子的校友。立花先生是因为继妹昌子的关系,才和泰子有了接触,并逐渐产生感情而结婚的。”

“啊,原来如此。这种例子见得多啦。”

“是的。可是立花先生原是一位药剂师呢。听说二战时,他曾作为药剂师,被应征入伍。战后回到故乡静冈,在一家医院工作。作为一位药剂师,他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然而,三年前,他以自己的战争经历为题材,发表了一部长篇小说,不料,处女作问世之后,一夜之间就成了畅销书,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当红作家。于是,他夫妻二人理所当然地上东京来了。紧接着,昌子也尾追而来。”

“把继兄让给朋友,她开始后海了吧。”唐泽警部补从旁注解道。

“可不是么。”

“而且……”等等力警部接着说,“这也是听他的作家朋友说的。据说,他的前妻田边泰子,是个极为平常的家庭妇女。与此相反,昌子却擅长文学,所以,对立花来说,昌子当然比泰子更合适。立花创作小说时,常常请昌子协作,于是渐渐地,两人之间就萌生了爱情。”

“那么,他的前妻泰子……”

“哎呀,我们现在正在调查她的下落。他们是在今年五月份离的婚,所以,五月底,她的户籍就从立花家迁出来了。据立花的作家朋友说,她目前的生活,还不至于发生困难,嗯,好像是法院判了一笔赡养费给她。离婚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那位作家朋友还说,她也许回故乡静冈去了……”

等等力警部说到这儿,支吾起来,他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可是,听说,使受害者致死的,是剧毒药品氰酸钾……”

“是的。时至今日,氰酸钾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啦。”

“可是,警部先生……”金田一耕助不解地问道,“凶手用氰酸钾,完全可以杀死被害者,为什么还要用硫酸毁容……要局部伤害被害人呢?”

“先生,那是因为……”唐泽警部补也厌恶地皱起了眉头,“那或许是女性特有的一种残忍报复方式吧。”

“您是说,这是立花先生的前妻,对他二人的报复?”

“不!……不不! ……不不不!……”唐泽警部补连连摇手,“这样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不管怎么说,现在必须查明她的下落。”

“顺便问一句,昌子的妹妹繁子……”

“噢,我们现在正在和静冈方面联系。无论怎么说,作家朋友这一层关系,只是一种面子上的来往,它不可能像家庭人员那样,相知甚深。在这种关键时刻,若是找不到曾与他们关系亲近的人,就很伤脑筋。就是静冈方面,也是大海捞针啊。”

“可是,金田一先生……”等等力警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立花好像是个性虐待狂。昌子的尸体上,到处都是新伤。”

“啊,新伤?……”金田一耕助大吃一惊。他发现尸体比警方早,但由于女尸当时穿着长睡衣,他没有注意到她身上的伤口。

“哦,是这样的。立花到底还算是个名人,他也害怕自己的阴暗面被人知道,所以,昌子穿和服和西装时,露在外面的肢体,倒像是没有什么伤痕。可是她的背上、屁股蛋上、大腿上……啊,特别是那两片鼓鼓腾腾的圆屁股蛋上,看上去简直是体无完肤,上面布满了深深的鞭伤。”

“鞭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是在昌子的寓所里找到的,好像是赛马的骑手,用的那种鞭子。”

“如果伤得最厉害的是屁股上,那就证明:立花的施虐,是在昌子的同意下进行的?”

“也可能昌子本身就是个被虐狂。对了,立花是不是在这一方面,也不满意泰子呢?”

金田一耕助将自己埋在椅子里,馱默地陷人了沉思。

五号那天晚上,往自己的住处打电话的女子,会不会是立花慎二的前妻——田边泰子呢?她是不是田边泰子暂且不论,那个电话以后,这个女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这两天,她一直都没有和金田一耕助联系,金田一耕助对此深感不安。

金田一耕助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这个案子还有隐情。

多门修

傍晚五点时分,金田一耕助离开了涩谷警察署,在离警察署最近的公用电话亭,他给绿之丘庄公寓管理人员挂了个电话。但是,那位身份不明的委托人,依然没有任何联系。

“噢,没有女客人来的电话。不过,金田一先生……”山崎先生报告道,“多门先生给您来过电话。”

“啊,多门先生……他留了什么话?”

“今晚八点,他希望和您在有乐町的老地方会面。他说,您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哦,是这样啊。哎呀,谢谢。”

多门修是个曾有数次前科的男子。几年前,他被卷进一件杀人案之中,险些被误认做凶手。当时,多亏了金田一耕助的智慧,才使他得以开脱。自那以后,他对金田一耕助崇拜得五体投地,近年来,又以金田一耕助的心腹自居。

多门修的本性并不坏,他干坏事,好像是出于一种冒险心理。这种喜欢冒险的毛病,有一天终于使他无法自控,以至行为出轨。金田一耕助正是了解了他的弱点,这才适当地为他提供一些,可以体验到冒险的工作。所以,他自从崇拜金田一耕助之后,再也没有干过任何不法之事。

平时,他在酒店里当保安。当金田一耕助接手的案件,有需要的时候,他就会招之即来,为案件的侦査效犬马之劳。

金田一耕助现在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因为他从杀人现场,取走了相当重要的证物。尽管他恪守委托人的约定,还没有查看手提包内的物品,但他可以断定,手提包的主人曾去过现场。而且,这位手提包的主人,自从在现场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他打了那次电话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

她就是田边泰子?如果查看手提包内的物品,或许会找到答案,伹金田一耕助决定再等一等。

金田一耕助在银座的餐馆,独自用了晚饭,扭头一看表,已经是八点了。他离开餐馆,在有乐町的街道上,信步而行,看看快到人行天桥下。

“先生。”随着一声响亮的招呼,眼前闪出了一个矫健的人影。

这是一个三十岁上下、体格魁梧的男青年,被太阳晒得浅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多门修,实在让人想不到他曾数次服刑。

“谢谢您前天给我挂电话……”

“噢,别客气。”金田一耕助噗地一笑,“行动这么快?消息可靠吗?”

“请您放心。俗话说得好,干哪行的通哪行,至少,我已经弄清了他的姓名、长相。”

“哦,是这样啊,谢谢。”

金田一耕助这次委托他调查的,是河野健太郎的住所。但他怎么这么快就査出来了呢?金田一耕助对这种事情,向来是不去干预的。因为若是问起来,也许会触及眼前这个男子阴暗的过去。

“那么,他的职业是……”

“酒吧领班。酒吧名叫做‘奥迪赛斯’。”

啊,原来如此。金田一耕助回忆着五号那天晚上,自己躲在衣架后面,看到的那个男青年的身段相貌。经多门修这么一说,金田一耕助觉得,他身上的确是那种酒吧领班的气质。

“顺便问一句,先生您的安全不要紧吧?”

“有什么……”

“不是,对方当时是不是认出了您?”

“没有。他不可能知道是我。”

虽然,金田一耕助曾在“聚乐庄”四楼的走廊上,和河野健太郎擦肩而过,但那时的金田一耕助,完全是另一种不同的装扮。而且,由于对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八号套间的“客人”,所以,金田一耕助相信,那个和他打过照面的河野,不可能会记住他。

“奥迪赛斯”酒吧在西银座深处,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朱红色的屋檐下,有一排翠绿色的街灯。金田一耕助和多门修进门时,已有四五位客人,坐在了立席前的栖木上品酒。由此看来,酒吧的生意相当红火。

多门修绕过栖木,将金田一耕助引进了里面的包厢。

“先生,您要点什么?”

“啤酒,你请自便吧。”

“那我也要啤酒。此外再来几碟小吃。”

店内有四、五个漂亮的女招待,穿来穿去。金田一耕助和多门修坐定之后,又有一位客人,带着四、五个随从,一拥而入。

“喂,他不在店里?”

“那不可能!……”多门修不安地朝长长的立席后面张望。这时,女招待上啤酒来了,她好像误解了多门修。

“哎呀,您在看谁呢?”

“噢,不是……”多门修立刻否认,免得女招待再问下去。

金田一耕助拿起杯子,让女招待替他斟酒。

“是这样,我们听说这家酒吧里,有一位十分美貌的昌子小姐……”

金田一耕助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个借口。因为他记起,河野那天晚上,是唤着“阿昌,你在哪儿”走进聚乐庄公寓四楼八号套间的。

不料,女招待一听,立刻大吃一惊:“哎呀,不好,您是来找前天被杀的昌子小姐的?”

“什么?”金田一耕助瞠目而视,“前天被杀……?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看看,现在报纸上,不是在大登特登,一桩硫酸杀人案么?被害者的名字,就叫梅本昌子,她惟一的身份,就是在我们这个酒吧干过。不过,我们酒吧的人都叫她玉美。”

女招待以一种“对现今轰动一时的案件被害者,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夸耀似地说。

“啊!”双目画瞪的金田一耕助,那吃惊的样子,表现得惟妙惟肖。

“这种事,实在让人想不到啊!我们要找的昌子,不会是她……尽管如此,那位小姐,什么时候在这儿工作过呢?”

“她大约是去年春天三月间来的。可是,唉!……”

“唉?……”

“唉,就是说,昌子小姐刚来不久,就被立花先生包养起来,而我们的领班健哥,后来好像也和昌子小姐拨到了一块。所以,健哥刚被警察当做参考人带走了。”

金田一耕助深有感慨地说:“啊,酒吧里竟然出了这种事,反而顾客盈门。城市里的人,大概就喜欢看热闹吧。”

“不过,像立花先生那样的客人,我们躲还来不及呢。店里的客人,大都是有身份的,少了那种人也无所谓。”

金田一耕助觉得,女招待的话相当刺耳,但他知道,她并不是冲着自己说的。金田一耕助察言观色,发觉她对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好感。

半夜干活的“苦力”

河野健太郎不是关键证人。警方只向他询问了立花慎二与梅本昌子,以及前妻田边泰子之间的三角关系。

田边泰子的事,河野不清楚。所以,专案组并没有从河野的证词中,取得什么重大进展。

与立花慎二离婚之后的田边泰子,终于有了下落。原来,她并没有回故乡静冈,她在浅草一家名叫“大和钟点女工”的家政服务公司上班,住在下谷的公寓里。八月五日傍晚开始,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看来,田边泰子的确是一个值得怀疑的人。

梅本昌子的妹妹繁子,从静冈上东京来了。她出现在涩谷警察署专案组办公室的时候,已是八月九日的事情。

当时,正好金田一耕助也在专案组的办公室。从照片上看,姐姐昌子才华横溢,面容姣美。而眼前的繁子,似乎适得其反,给人的印象是呆扳。棕红色卷发以下,是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透过眼镜,可以看见一双金鱼眼般鼓突的眼珠。还有满脸的小疙瘩。她的年龄,看上去有三十岁,不知她自己对这样一副相貌,是不是产生过自卑。

“是的。嗯……”繁子面对唐泽警部补的质问,战战兢兢,说话也结结巴巴。

“立花哥没有其他亲人了。他的父母都在二战中亡故。不,嗯,哥哥的母亲去世得更早些……”

“这么说,你就是立花先生的遗产继承人?”

“遗产……什么遗产?……”繁子的面部表情,犹如一尊石像,语气也冷冰冰的。

唐泽警部补略显惊讶:“遗产,就是指某人遗留下来的財产。就是说,立花先生的财产,将全部归你所有。”

“哎呀!”透过深度近视的眼镜,繁子用那双金鱼眼,凝视着唐泽警部补。但她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不可能!不可能……因为,立花哥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诶。”

“不,可是……”唐泽警部补试图说服对方,“因为令姐是立花夫人,所以,立花先生去世以后,他的遗产,即他生前的所有财产,都应该由令姐继承。可是,令姐也被谋害了,所以,按照法律的规定,你就成了他们的财产继承人了。”

“哎呀,那不可能……”

“你认为不可能的事,却是法律上的规定。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没有了。”

“没有了?……真的一个也没有?”

“噢,对了,我还有一个堂姑,她是先父的堂妹……”

“那么,那位堂姑现在在哪儿?”

“当年先母带着我们两姐妹,改嫁立花爸爸的时候,堂姑也很反对,她和先母大吵了一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和我家来往过……现在,就算在路上碰到她,怕也认不出来了。”

“可是,嗯,这种关键时刻,你最好还是请你堂姑帮帮你。顺便问一下,你在东京的住宿问题……”

“噢,从前,我吵着姐姐带我上京玩过一次。姐姐说,像你这样呆头呆脑的人,尽给人添麻烦,于是不到半个月,就把我送回了乡下。当时,姐姐还住在五反田的若竹馆公寓,我这次还想重游旧地……”

“哦,是这样。那么你暂时就住若竹馆吧。说不定还会有事找你。”

“哎呀,可是,我住不起……”

“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呀?你不是立花先生的遗产继承人吗!还不至于住不起一间普通的公寓吧。”

唐泽警部补知道,立花慎二的小说,迄今都很畅销,光版税一项就相当可现。

梅本繁子在专案组露面的当晚,多门修给绿之丘庄的金田一耕助挂了个电话。

“先生,我已经调査了田边泰子在下谷的住处,以及泰子所属的‘大和钟点女工’家政服务公司。”

“啊,我知道了。辛苦了。那么,结果如何?”

“和您了解的差不多。听说,泰子有一只红黑相间的手提包,手提包的铜卡口,像蛙嘴似的,包上还有一根长长的背带。”

“哦,这样啊。谢谢。”

那只手提包,现在就在金田一耕助的手中。但是,除非得到田边泰子许可,否则,不能打开这只手提包。

“对了,河野健太郎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暂时没有。”

“啊,明白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你还得对他加强监视。依我看,这个人把握着案件的关键。”

“是,我一定照办。我会严密地监视他,只要稍有不对,我就会马上向您报告。”

“好,就看你的了。”

金田一耕助认为,要破解这件案子,惟一还可以指望的,就是河野健太郎。因为他从现场带走了化妆盒。

只要一闭上眼睛,金田一耕助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手捧化妆盒的河野健太郎那邪恶的笑脸。

河野健太郎肯定知道,那个化妆盒是谁的。也许,他正盘算着,以它为把柄,去要挟化妆盒的主人吧。若是这样,他也许知道田边泰子现在在哪儿。

然而,事件的结果往往出乎意料。这桩令人恐怖的硫酸杀人案件,在案发后的第十天,也就是八月十五日深夜,以一幅更加恐怖的惨景收了场。

而且,协助破案的功臣,既不是金田一耕助,也不是等等力警部,而是曾服刑过数次的多门修。

多门修的发现是在H町,那里离聚乐庄不远。准确地说,它离金田一耕助曾去取过钥匙的那个公用电话亭,步行只有短短三分钟的路程。

虽然,战争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但这里,至今依然瓦砾成堆。金田一耕助后悔的是,事先怎么没有把这块数百张榻榻米大小的废墟考虑进去呢?

废墟一角,伫立着一棵从战火中残存下来的黑松。松枝向四方伸展,像是立在废墟上的一把大黑伞。它的周围杂草茂密,怕有齐腰那么深吧。

八月十五日午夜一点。

在距离黑松数米远的杂萆中,有一个黑影,在轻手轻脚地干着什么。不,虽然他本人极不愿弄出声响,但由于工作的性质,他还是弄出了相当大的响声。

听声音,那个黑影好像正在把沙砾铲起来,送到什么里面去。他一锹锹地铲着,又一锹锹地送入深深的洞穴之中。

铲沙砾的响声过后,从遥远的地底,传来了“咚!”的一声,好像是一个重物掉进了洞里。

这个深更半夜,还在偷偷摸摸地干活的“苦力”,自刚才起,就一直都在不停地干着这种奇怪的活计。当然,干活的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偶尔停下手中的铁锹,察看周围的动静。

而且,这个奇怪的“苦力”,好像还有一个同伙。那同伙隐身在废墟入口处的萆丛中。如果有过路人靠近草丛,这同伙就会掷一颗小石子,向那位辛苦干活的“苦力”悄悄发出警告。

“啪!”地一声,一颗小石子落在草丛里,“苦力”迅速地停下手中的活计,紧握铁锹,在草丛中伏下来。

可是……

另一个黑影竞然躲过了同伙的严密监视,闪电般地、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个神秘兮兮的“苦力”。

这个黑影蹑手蹑脚地,突然扑向了拿铁锹的“苦力”。

“啊……”“苦力”低声地叫喊起来,但是因为被黑影从背后卡住了脖子,他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苦力”痛苦地挣扎着,他扔下铁锹,想将手伸进口袋。因为他的口袋中,藏着一把手枪。

但是,黑影没有让他得逞。他一把便钳住了“苦力”的手,朝后面反扭着。

“苦力”用脚踢黑影。他想从对方的手腕中逃脱,就拼命挣扎。

自始至终,打斗中的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无言中,一场殊死的格斗,在齐腰深的草丛中继续着。

那个放哨的同伙,自然发现了这边的情況。是去帮“苦力”呢,还是撒腿就跑?同伙略加思索,决定还是选择前者。

同伙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斜形宽刃小刀,拨开草丛,疾步向前,但是依然晚了一步。

“啊!……”寂静的午夜里响起了一声惨叫,伴随着惨叫声,好像有一个男人,掉进了深深的洞穴之中。

当同伙明白,掉进洞穴里去的,竟然是自己这边的人以后,便倏地转过身去,向着废墟外逃跑。她跳上一辆停在僻静处的汽车,方向莫辨地猛踩油门,方向盘一打,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二十分钟之后,金田一耕助被多门修的电话声,从梦中唤醒。他连忙起床,朝H町的废墟奔去。

“啊,先生。”多门修兴奋得双眼放光,“河野健太郎正在这口井里折腾呢。井底好像还有一具尸体。因为河野在里面,不停地说‘恶心,快拉我上去’之类的话。”

“你在电话中说,他还有个同伙,可……”

“那个同伙已经驾车逃走了,看样子,像是个女人。”

“干得好!但是,我们还得把等等力警部叫来。”

午夜两点。

硫酸杀人案件专案组成员,全体出动,风风火火地朝废墟处赶了过来。

警员们把河野健太郎弄上来后,在井底发现了一具腐烂得面目全非、散发着恶臭的裸体女尸。

“她到底……是谁?”等等力警部用手电照着女尸的脸想辨认,但只是徒劳。

“警部先生,请您看看这个女尸的身体。她浑身都是旧伤,她肯定是立花的前妻田边泰子。”

此时,一个刑警也对河野健太郎搜完了身。

“啊,警部先生,这个王八蛋,身上居然带着女人用的化妆盒。”

“啊?化妆盒……”金田一耕助从刑警手中,一把夺过化妆盒,只见盒上刻着字母——S·U。金田一耕助如遭五雷轰顶,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这是田边泰子的化妆盒,首写宇母应该是V·T。若是梅本昌子的,那就应该是M·U,或者因为已与立花结婚的关系,也应该是M·T。

“警部先生,案件已经真相大白。请逮捕梅本繁子。”

“什么?那、那么,繁子是凶手?”

“不。请你把繁子逮捕后,检査一下她的身体。如果她的身上有无数新伤,那她就不是真正的繁子,而是其姐昌子。我们一直误以为,与立花死在一起的是昌子,而事实上,那是她妹妹繁子。现在,为什么要用硫酸毁容,答案也找到了。昌子这个外表柔软、嗜血成性的女人……这家伙真像一条雌蛭。”

三天以后,梅本昌子被捕了。

她完全不是什么性被虐狂。从她令人发指的犯罪手段来看,倒不如说,她是一个性施虐狂更恰当吧。

昌子在和立花正式注册登记结婚的同时,就已考虑好,如何从丈夫的迫害中逃脱。不仅如此,她还打算,将立花的财产据为己有。于是,她不惜拿自己的妹妹当替身,非常残忍地将丈夫与妹妹一齐杀害,自己再装成繁子来继承遗产。

打开泰子的手提包后,大伙儿才明白,她八月五号晚上,为什么会去梅本昌子的住处,也就是那个硫酸杀人现场。

泰子是接到前夫立花的信后才来的。但是,立花将泰子叫来,究竞想干什么呢?信上没有说。大家分析,也许是立花发现了昌子那如雌蛭一般,嗜血成性的性格,想商量和昌子离婚后,再与泰子复婚?

从那个令人恐怖的杀人现场,逃出来的泰子,给金田一耕助打过电话以后,就被昌子杀害了。拾到化妆盒的河野,一看就知道,化妆盒是繁子的,为了确认,他又检查了尸体,发现床上的女尸不是昌子。因为那具尸体身上,没有那种他熟悉的特征。那是一种惟有与昌子发生过两性关系的人,才知晓的特征。

“埋掉泰子以后,下一个目标,就轮到河野了。真可惜!”听说被捕后的梅本昌子,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么一句。

顺便说一句,梅本昌子曾对某种油质粉膏有过敏经验。该种膏体一涂到脸上,皮肤就起斑疹,并且,还满脸长出像粉刺一样的小疙瘩。至于这种油质粉膏的名字,就请允许我保密吧。如果说出来,恐怕这种粉膏不好卖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