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影 第五节
井筒平四郎之妻以貌美闻名。
平四郎本人倒是认为“年轻时美是美,现在可差多了”。
细君同样有个身为同心的父亲,也同样是在八丁堀宿舍出生长大的。只不过,双方的父亲虽似乎有所交流,但一个在北町一个在南町,两家人倒是没有往来,直到婚礼前,平四郎连见都没见过她一面。不过,听说是个美人,感觉自然不坏,心里也怀着期待;及至见到本人确实是个美女,心情就更好了。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细君是家里第三个女儿。上面两个姐姐也个个都是美人。不,都曾是美人。长女招赘以继承父亲的职位,次女嫁到商家。因此平四郎有个同为八丁堀同心的连襟,却仍是一个南町一个北町,再加上职务属性相异,平素也几乎见不着面。听说这位连襟长于算盘,所做的工作必须窝在町奉行所里,埋首帐册之中。借此追缉恶质的高利贷,或不时对那些靠借大名钱而大发利市的大商家泼泼冷水,好生修理一番,似乎相当能干。这时世刀剑无用武之地,算盘上的工夫倒趁势当道。平四郎拔着鼻毛频感佩服,心想往后或许像这类出人意料的公役才能名留青史也说不定。
说到算盘,小时候拿两把算盘翻过来绑在脚底下,在家里廊上飞滑冲撞时被父亲逮个正着,还以为铁定会劈头挨轰,不想耳垂突然被扯起,直接扔进仓房,这可是平四郎的切身之痛。因此,他对算盘没有好印象,事后也不想再靠近。光听到算盘珠子啪嗒作响,耳垂就会痛。
次女嫁到佐贺町一家名为河合屋的染料盘商,丈夫据说是个古板规矩的人物。他俩共生了五个孩子,平四郎还记得听细君说过,二姐一定忙得昏头转向,片刻也不得闲。不过,这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过了这些年,孩子们不用照管也会自然成长,到这时应该已能帮忙生意和家事,或许反倒落得轻松。这倒是挺令人羡慕的。
平四郎与细君之间没有孩子。因此,一提到井筒家后继应当如何,一族间的气氛便极为凝重。细君刚嫁来的那五年,立场似乎相当难堪。“与力同心的职位本就仅限一代,担心后继无人对上头反而是逾越之举。”当平四郎提出这个正论,却只换来一阵白眼。八丁堀向来重视约定成俗与惯例,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的。
不久的将来,平四郎与细君必须收一名养子,且得在平四郎垂垂老矣之前安排妥当,否则这对井筒家来说就有些不妙了。因为即使是身为非世袭职的武士,也一样禁止临终前才收养子。于是,平四郎到了四十岁,这类事情便不时找上门来。至于是从哪儿找来?自然是远亲近戚之中。养子这码事可不能在街上看中意了就带回来,得从血亲当中挑选。
平四郎的两个兄长老早就离巢各自成家、有了孩子,有的甚至连孙子都有了。无论是哪户人家,继承人只要一个就足够,因此一般人家总是有孩子多出来。虽想着不必生那么多个,但要知道孩子夭折之事常有,没过七岁不算数。孩子得了风邪会死,得了痲疹会死,得了天花会死,泻个肚子也会死。不能没有继承人的武家连一刻都大意不得,须事事小心、步步提防。即便如此,阎罗王定要带走的也留不住,只好多生些预备起来。但若全都平安长大,这下反倒又嫌多。这话说得也太直了些,但这有什么,平四郎自己就是那平安长大多出来的人,并无意冒犯,不过就是说说自己罢了。
兄长们似乎也各自考虑着,想把多出来的儿孙送到井筒家当继承人。他们俩都一样,不是心机深重之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任谁都瞧得出,他们心里盘算着要把将来没啥指望的儿子孙子推过来。稍微有点骨干才气的儿孙,早从发现自己的多余起,便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卖剩的萝卜糠心多,这原是世间的常理。
不过,这时平四郎又想到自己。他自己也归在糠心那一伙,这些年来,公役不也这么当过来了吗。所以说,就算是兄长家卖剩的萝卜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么一转念,反正就是同样的事再来一回——如此,便做出了谁当养子都无妨的结论。
然而,细君却有异议。绕了这么大一圈,才又回到她往昔是个美人的话题上。
细君二姐的第五个孩子名叫弓之助,是个今年十二岁的男孩。
取个伶人似的名字是有来由的。母亲做了梦——竟梦到如那须与一般的强弓手,咻地向着朝阳放箭,以为那箭会被日头吞噬,却见灿烂金光包覆着箭落下,落在那白雾氤氲、长满香蒲穗的川边。梦中的母亲追着那箭,拨开香蒲花穗一瞧,那里竟有个襁褓中的婴儿。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才抱起来母亲便醒了。接着就开始产痛,生下来的即是这个孩子。
这个带着美妙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佳话诞生的孩子,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
而平四郎的细君,便是想要这孩子当养子。二姐那方面也没有异议。
如前所述,平四郎认为谁来当养子都无妨。细君的心情他不是不了解,比起那些话里带刺,说什么嫁来三年膝下空空就该求去,老是欺负自己的井筒家人,当然较想从自己娘家里找。细君那边也有八丁堀的血统,要继承同心家也没有妨碍,所以他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
只是,细君执着于这弓之助的理由倒是有些特别。
“因为那孩子实在漂亮得像个人偶呀。”她忧心忡忡地说。“这样的孩子,真的一不小心就容易走偏,尤其男孩子更是危险。与其随便地把他摆在市场上,不如让他做奉行所公役这种规矩的工作,好好在八丁堀扎根,将来才会幸福。”
接着再加了句“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平日温驯的细君这时却莫名坚持,倒让平四郎很感兴趣。
“原来如此,男孩子长得太漂亮,的确是桃花劫难逃。你说的话我也不是不懂。”
只不过,公役端视各人的处事良心,有时候是相当有甜头的。此时若又是个颠倒众生的美男子,岂不是更容易步入歧途?
“所以我才说,你和我两个人好好地把他教养成材。”
“我可没这本事。”
“但你也没做坏事呀。”
细君向来足不出八丁堀,却对小官小吏的好坏了若指掌。听她笃定地说“你没做过坏事”,平四郎的耳朵不禁痒了起来。
“在河合屋里栽培成商人才是上策吧?”
细君猛摇头。
“那个人不行的。”
一句话便否决了二姐夫。
“他不是个老实的商人吗?”
“好色贪花。”
平四郎下巴差点掉下来。他全然不知自己连襟的河合屋老板有这种毛病。
“世间的评价根本不足为信。既然姐姐这样说,自然没有比这更真确的吧?”
细君一脸的义愤填膺。
“待在那种素行不良的父亲身边,弓之助不会有出息的。要是将来学会到汤岛那一带的象姑馆出入,一辈子就完了。”
这回平四郎的下巴真要掉下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会从细君嘴里听到象姑什么的这种字眼。
“就算不这样,姿容出众也对做人没有帮助。”细君切切细诉。“我和姐姐们都深知这一点,才担心弓之助的将来。其他孩子都不像姐姐们,皆相貌普通,我们都很放心。可是,弓之助那张脸实在不寻常。”
这几乎形同诋毁了。
平四郎再次端详结褵多年的妻子。即便至今,那张容颜依然有着略显旧的女儿节人偶风情。
外貌出众的人,总是引以为傲,不可能会厌恶自己的容貌或为之悲伤,更何况是认定对自己没有帮助,平四郎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想过。妻子想必曾因那张脸占过便宜,但不可能蒙受过什么损失,至少就平四郎所知是如此。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细君先发制人。
“姐姐们和我,年轻时候都曾被称为八丁堀美人,真是羞人。”
平四郎搔搔下巴。“娶了八丁堀美人当老婆,我倒是很骄傲。”
细君别有深意地一笑。“就是这点。”
平四郎感到有些寒意。“哪一点?”
“我还不怎么认识你就嫁过来了。当然,我知道井筒家,也知道有你这个人,毕竟住在同一个圈子里。可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的为人就嫁过来了。你也一样吧?那时候应该完全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脾性。”
平四郎唔了一声,的确是如此。但是,武家的嫁娶,无论何处皆如此,只凭门当户对与年纪来决定。
“即使如此,你娶了我还是觉得骄傲。这全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对吧?”
细君嘟起嘴巴,以细细的双眼盯着平四郎看,一副受尽委屈的摸样。
“嗯,对啊。”
“你不是为了我气质好才骄傲,”细君叹了一口气,“不是为了我把家管得好才骄傲,不是为了我性情好才骄傲。”
“可是这……”
“就算这样,当时我也感到很骄傲。”细君恨恨地说。“我也感觉得出你因为娶了我而感到骄傲,所以我也很自傲,得意得不得了。”
“你吗?”
“是的。丈夫以我为傲,所以我也很骄傲。但只不过就是长得好一点而已,你又不是真的认为我是个好妻子。只不过是长得好了一点才让丈夫引以为傲而已。”
平四郎脱口而出:“可是,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所以才说不好。”细君正色说道。“没用半点心,没学会半点本事,光因为长得漂亮就被人家捧上天,这怎么成?更何况从反面来看,我和姐姐们作为人家的女儿、妻子,即使再怎么用心付出,也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身旁的人每个都只看到我们的外表,不肯正视我们的内在。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相公,这怎教人不气闷、不心烦。心里不免会冒出不该有的念头,想着干脆就仗着外表出色,轻松随性地过日子算了。”
平四郎想着“不见得吧”。但要反驳太麻烦,便没作声。
“连姑娘家都这样了,男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噢。”平四郎认输了。
“为了让弓之助将来能长成一个正经人,绝不能让他留在市街上。相公,请把那孩子接到井筒家来吧。我和姐姐都求你——”
谈完这段话的隔天。
梅雨总算放晴了。天亮得早,阳光也强。平四郎在刺眼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在尘埃遍布的路上往铁瓶杂院走去。口渴得不得了,便在肚子里盘算,要绕到佐吉那里要杯茶喝。沿着小名木川晃过去,才过桥,便听到头顶上传来疑似官九郎的嘎嘎鸦啼。一抬头,只见町大门后、防火了望台上的警钟映着阳光闪闪发亮。夏天到了。
随着潮湿的梅雨过去,卤菜铺的阿德也已恢复精神,生意也同先前一般兴旺。只是仍老是一脸客气,说着真是给大爷添麻烦了。这反而使得平四郎也跟着客气起来,不好再像以往那样大剌剌地往她店里去,让他扼腕不已。
即使如此,阿德应该不寂寞,因为店里有久米在,两人一起做生意。
一下了床系起围裙,阿德便把久米叫到身边,单刀直入地这么说了:
“这次着实受到你不少照顾。”
其实,要不是久米耐着性子听阿德满口“没有用的东西、妓女”的乱骂,还半点也不嫌弃地照顾她,阿德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我还是讨厌你这种女人。我讨厌你,所以不能欠你人情。”
自管理人佐吉起,连同铁瓶杂院的住户,听阿德这么口无遮拦地说狠话,无不提心吊瞻。就算久米人再好,这话也太过分了。
“久米,你总不能一辈子靠卖身来过日子吧?等你成了老太婆就完了。不管哪个男人都会说,久米阿婆不收钱都太贵。”
据说,被阿德说得这么难听,久米也只是低着头。
“所以呢,为了答谢你的照顾,从今天起,我要把怎么撑起一家卤菜铺如实从头教你。这卤菜可是铁瓶杂院阿德的不传之宝,还有客人特地过永代桥来买呢。我把其中的秘诀教给你,你可要知道好歹。”
就这样,阿德开始锻炼久米。
“阿德姐比之前更常骂人了。”
上回来巡视的时候,佐吉苦笑着说道。
“不管阿德姐说什么,久米姐都老实地应好,却还是如此。不过,她们俩这样倒也处得挺好的。”
久米也暗自盘算过将来了吧。用不着别人特地点明,久米自己也知道卖淫不是长久之计。再说,久米善体人意,一定也明白勤劳又刚强的阿德,只知道以那种说教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感谢之意吧。
“久米虽不聪明,却也不笨。”
平四郎相当看得起她。
“只不过,这下就有点为难了。”
若久米很快就开窍,得到卤菜铺的真传而能独当一面,接着势必会自立门户,那就不能再待在铁瓶杂院了。总不能跟师傅阿德抢生意。
如此一来,久米便得搬家,这意味着佐吉又要再失去一名房客。
“可是,别的也就罢了,偏偏这是不可抗拒的。”
就像梳子的齿儿一掉就没完没了,铁瓶杂院的房子也是一间空过一间。前不久,佐吉为了避免事态再恶化,才重振精神。这时或许该转个念头,盘算该去哪里找新房客才是上策……想着想着,眼睛便往佐吉所住的前杂院最靠边那幢整齐的小两层楼房瞟过去……
平四郎停住脚。
佐吉的住处前挤着一群人。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将近十人。每个人都巴着佐吉家门口,拱肩缩背、神情可疑。是在偷看些什么,还是在偷听?
心不在焉地跟在平四郎身后的小平次,撞上平四郎的背而停下脚步,“呜嘿”的叫了声。一听到这声音,站在人群最末端的男子回过头来,原来是豆腐铺的豆子老板。他的头一退开,平四郎便看到阿德和久米的后脑勺也杂在人群里。
平四郎撩起衣摆,大步往他们走去。豆腐铺的老板缩起身子。
“什么事?”
平四郎低声一问,挤在门口的众人不约而同回过头来,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
“嘘——”
平四郎也学他们拿食指抵住嘴。看到平四郎,阿德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眨巴着眼。
“哎哟,这不是大爷吗。”
“哎哟算招呼是吧。”平四郎蹲下来,与众人齐高。“这究竟是在做什么,佐吉怎么了?”
“有客人哪!”阿德悄声说。在她身旁的久米,眼睛贴在开了个细缝的纸门上,接着说道:
“佐吉兄这儿来了客人。”
“什么客人?”
“就是——”
阿德才开口,门口的格子门突然喀啦地开了。一干人“啊”地同声喊,如骨牌般倒下,扬起了一片尘土。位在最后头的平四郎与小平次眼看着杂院的众人东倒西歪,便迅速起身,恰巧与开门出来的人物正面相对。
“吵死了。”这个人说道。
“这么想看,进来不就好了吗。”
是个年纪才十四、五岁,脸蛋精致如人偶的姑娘。肌肤像刚捣好的年糕般雪白细致,头发有如丝绢理成的一般。身着的奢华友禅是清凉的水蓝底扇纹,黑领光泽亮丽。澄净的大眼睛灵活地转动,把平四郎从上到下都打量过了。
“哎呀,是八丁堀的大爷。”她的话好像是说给谁听的。其实,她是朝着屋内喊。
“佐吉,八丁堀的大爷来了,快出来吧。”
姑娘稍微往旁边一让,只见她打了千鸟结的腰带后头,佐吉急忙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来到门口。两道浓眉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既困扰又难为情似地垂成八字。
年轻姑娘的嘴角像钩针似地一弯,望着脚边乱成一团的杂院众人,开心地笑了。
“既然你们想知道我是谁,我就告诉你们。”姑娘说着,左颊露出一个酒窝。
“我是美铃,凑屋的女儿。”
平四郎身后的小平次又“呜嘿”了声。这人在吃惊的时候就只会喊这一声。
近看美铃,平四郎不禁惊叹:真是个大美人。虽然从街头巷议中、从“黑豆”那儿听来的消息,早知凑屋总右卫门的独生女是个标致的姑娘,但本人比传闻更美。有那么一下,平四郎心里想起了细君的年轻时代,这一想不免有些红了脸。
美铃望着平四郎害臊的模样,酒窝更深了。“大爷,您是南町的井筒大爷吧?”
那眼神有着不像小姑娘家的艳丽风情,双眸水汪汪的。
“对,我是。”平四郎重振精神,极力正色回答。“对了,小姐,你是一个人来的?”
美铃身后仅佐吉一个人,只见他一反往常,周章狼狈地双手交握,并不见伴随的侍女或仆役。
“嗯,是呀。”美铃扬起那漂亮的鼻尖,做好准备。对这么一位大小姐来说,独自在街上乱晃实在太不像话了,肯定是要挨骂的,也许因为这样,她这时才会摆出“哼,要骂就骂呀”的脸色吧。
围着平四郎倒在地上的杂屋众人,也怀着期待地看看平四郎又望望美铃。但平四郎这么问,并无意责备人。
“哦,我可以进去吗?”
美铃的气势顿时萎顿,铁瓶杂院众人的紧张也应声溃散。
“没事,我是想跟佐吉讨杯水喝,总觉得口干得很。我没打扰姑娘的意思,喝了水就走人。”
阿德一脸无力地站起来。“我们这就走了。小姐,真是失礼了。”说着拍拍和服衣摆。久米也跟着站起来,突然回过神似地,匆匆说着:“啊,芋头会糊掉!”于是,铁瓶杂院的人便各自作鸟兽散。
“哎,真是群胆小的人。”美铃冒出这么一句,再次对平四郎露出酒窝。“来,大爷请进。”
平四郎不理依然一脸为难的佐吉,迳自领着小平次打美铃身边走过。话虽如此,因屋小地窄,一下便走到架高的木板地边缘。平四郎往那里一坐,小平次便在别人家里熟门熟路地往厨房汲水去。
佐吉背对着平四郎,正小心翼翼地关着门口的格子门。美铃伫在他与平四郎之间,甩着袖子望着佐吉的背。
“那么,小姐来找佐吉有什么事?”平四郎开门见山问道。
门早该关好了,佐吉却仍巴着那扇格子门。美铃微微瞥了他一眼,大方地笑着回答平四郎:
“我只是来见他而已,大爷。因为我一直想见他一面。”
佐吉总算回过身来,以暗示的眼神看着平四郎。平四郎视而不见地笑道:
“那佐吉的福气当真不小。”
小平次端着装满水的茶杯回来。平四郎大口喝水,美铃静静地看着。
佐吉双手往胸前交抱,深感无可奈何似地叹了老大一口气,对平四郎说道:
“大爷,小姐是来捉弄我的。”
美铃扬声辩道:“哪有,我才没那个意思。”
“又说这种话。”佐吉难得摆出可怕的神色。“小姐,骗人也要有个分寸。”
“我没有骗人呀。”
美铃转个身,一下子来到平四郎身旁——不,应该是想过来,但却突然绊倒了,还以为她只是往前一颠,不料她竟猛地撞上架高的木板地。和服的裙摆掀开,内衬翻了出来,一只鞋子离脚飞上天,两条白净的小腿生生映入平四郎眼底。
好一幅惊人的光景。平四郎拿着茶杯看傻了眼。小平次仍蹲在泥土地上,也僵住了。佐吉背对着门口格子门,单手遮脸。
“好痛——”
美铃就这么伏在泥土地上,发出孩子般的叫声。实则她仍是个少女,也许该说是露出本性才对。
“啊啊,真讨厌。”
佐吉总算走近一屁股坐倒在地的美铃,扶她起来,让她坐在平四郎身边的木板地上。美铃揉着额头,大概是撞到了。
“我知道了。”平四郎解开谜底。“小姐,你有近视吧?”
原来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是这么来的。
“亏我还摆得架势十足。”少女鼓起了脸颊。“全都白费了。大爷你行行好,别笑得这么厉害。”
平四郎大笑不已,连小平次都笑了。但是,美铃并没有因此而不快,最后揉着额头,也一起啊哈哈地笑开了。
“所以呀,小姐您一个人乱走是很危险的。”只有佐吉沉着一张脸。“万一小姐受了伤,教我怎么对得起凑屋老爷。”
“佐吉用不着跟我爹陪不是,是我自己跑来的。”美铃已脱下另一只鞋,愉快地晃动双脚。
“佐吉,你知道小姐近视?”
平四郎的问题,美铃本人抢先一步答道:“知道吧。不管是凑屋还是胜元,店里没人不知道。对吧,佐吉?”
佐吉一面拾起她的鞋摆好,一面答“是”。
“佐吉识得我,我对佐吉却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才来的。”美铃说着,伸手入怀。“没这个还是不行。大爷,恕我失礼了。”
她从怀里取出来的,是一付圆滚滚的夹鼻眼镜。美铃把这东西挂在脸上,依序盯着佐吉、平四郎、小平次仔细观察。
有这么一会儿,谁都不敢开口。美铃观察完一轮,视线又回到佐吉身上时,平四郎总算说话了。“小姐,平常没了那个,你就认不得人?”
“嗯,对呀。”美铃戴着眼镜,朝着平四郎点头。“可是,我一戴上这个,女人味就全没了,所以平常时候不能戴。从小大人就是这样教的。”
“这么说,你从小就近视了?”
“是的。第一副眼镜是八岁配的,还为了这个到长崎去呢。”
在小平次再次出声“呜嘿”前,平四郎便惊呼了声“呜嘿”。被抢话的小平次只能张嘴无言。
“做针线活的时候可就麻烦了。”美铃做出缝东西的模样说道。“这眼镜很重,我戴一下就累了。可是最累的是开始学琴的时候。我娘说,戴这么难看的东西弹琴不像话,我就只能用我这双近视眼来学琴。”
“一定很难吧。”
“是的。不过,现在我都学会了。”美铃显然有些得意。
“大爷,不能佩服小姐。”佐吉插进来。“这时候,凑屋恐怕铁青着脸到处在找小姐吧。不快点带小姐回去的话……”
“哎呀,还不要紧啦。这会儿阿纹还以为我正在习舞。”
美铃蛮不在乎地解释。今天是她每五天一次的习舞日,午后便出门前往师傅位于越中桥畔的练习场。随行的侍女名叫阿纹。不单是习舞,凡是美铃学习技艺,必定由她随侍坐轿前往。当然,这是她那不寻常的近视之故,也是凑屋夫妇的一片父母心,深怕她跌倒破了相。
但将美铃送到练习场后,阿纹便到别处办事,离开练习场,只留轿子在外等候。于是,今天阿纹一走,美铃不进练习场却回到轿边,塞了银子给两个轿夫,便一路往铁瓶杂院来了。
“即使如此,习舞师傅一定也会觉得奇怪吧。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佐吉仍不让步。平四郎碰地往膝头一拍:
“好,这样吧。小平次,你跑一趟凑屋把事情交代一下。”
小平次着实不知如何是好。“可是大爷,该怎么交代?”
“什么都好,随便编一个。就说小姐平安无事,虽然没去习舞,但就算回家晚了,不知道人此刻在哪里,也不必担心。”
真是乱来。美铃又呵呵笑着说道:“让他们知道我在铁瓶杂院我也不怕,就照实说吧。”
“小姐!”佐吉语带怒意。
“有什么关系嘛。”美铃一个转身,嘟着嘴看着佐吉。与其说是脱略形迹——倒像个小女孩撒起娇来了。
平四郎反而给引出了一些兴趣,也有些欣赏起这位绝美的近视千金了。
先是支开了小平次,河边大路那边正好传来卖甜酒酿的小贩叫卖声。真是天助我也。
“佐吉,甜酒酿。”平四郎心情极佳。“我想喝甜酒酿。小姐也想喝吧?”
美铃大喜,应道想喝。
“可是大爷……”
“你去就是了。天气热的时候还是来杯浓郁的甜酒酿最好。我请杂院里的大伙儿也都喝上一杯。”
平四郎从荷包里掏出钱来塞给佐吉,要他去追小贩。佐吉仰天长叹,还是经不起平四郎的连声催促,只好无奈地出去了。
平四郎竖起耳朵,确认卖甜酒酿的叫卖声中断,说起“是,谢谢光顾!要几份?”来招呼客人后,转向美铃问道:
“好啦小姐,告诉大爷我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美铃透过眼镜看着平四郎。这名美少女光顶着那双近视眼时,只让人觉得娇艳欲滴;一旦隔着这杀风景的圆眼镜对峙,却能感到那双眼睛的慧黠灵动,炯炯有神。真是不可思议啊——平四郎暗自称奇。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是来会会佐吉的。”美铃以快活的声音回答。“因为爹娘在家里常提起佐吉。”
凑屋夫妇经常以佐吉为话题——这平四郎就不能不问了。
“你是说,在这里的前管理人久兵卫出走、佐吉来顶替之后,常提起这里的事吗?”
“是呀。不过,以前就三不五时会提到了。”美铃望着远方,那神情像在回想些什么。“所以,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佐吉和我是亲戚,而且还曾经跟爹娘一起住在凑屋。”
“哦,是啊。对佐吉来说,小姐的爹总右卫门老爷算是叔公吧。”
“佐吉的娘是我爹的侄女,名字叫做葵。”
“嗯。所以,小姐,你知道葵和佐吉来到凑屋,后来又离开的经过吗?”
美铃微微抿起嘴。不单是笑的时候,连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也会出现酒窝,真是赏心悦目。
“详细经过我不知道。”说着她摇摇头。“只知道葵姐姐和我娘处得不好,最后我娘把她赶出去了——”
“哦,这是谁说的?”
“我爹。不过,我不是听他直接说的。有时提到以前的事会讲上几句,把听到的话凑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凑屋总右卫门即使只是在自己家里话当年,仍为葵说好话。尽管葵实为跟凑屋的年轻伙计私奔。
——不,不对。
平四郎心里暗自怀疑。
葵真的和伙计私奔了吗?想到这里,平四郎开始觉得要照单全收地接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若私奔属实——而且听说还偷了钱——即便总右卫门私心再怎么维护葵,在提起往事时还会包庇她的所作所为吗?顶多是承认她实是卷款私奔,但认为葵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凑屋这方也有错——不,平四郎认为这才合常理。自己主动私奔,与被合不来的婶婶赶走,两种说法何止天差地远。
而这私奔的说法,目前只有佐吉一人提过。“黑豆”的调查中,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节。
对,佐吉深信自己的母亲是这么一个淫荡无耻、忘恩负义之人。他的口吻里没有丝毫虚假。然而,事情发生当时,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他的这个信念,并非来自本身脑海里的记忆,而是建立于当时身边大人告诉他的话语上,这么想才合理。
葵并没有和男人私奔。
然而,基于某种原因,必须向佐吉如此说明。
葵之所以将佐吉留在凑屋独自离开,“葵与总右卫门的老婆阿藤关系恶劣”的说法才是事实吧?正因如此,凑屋夫妇至今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即使是片言断语,仍足以令女儿美铃察觉其中的内情。
——事情越理越乱了。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
这时,美铃说话了,她声音笃定,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般噘着嘴。“我最讨厌我爹和我娘了。”
平四郎将自己从脑中的混乱抽离,回过神来。“咦?小姐,你说什么?”
“我最讨厌我爹娘。”美铃重复一次,狠狠地瞪着半空。
“我爹当我是个能拿去送礼讨好别人的人偶;我娘则因为我长得像葵姐姐而憎恨我。”
平四郎大吃一惊,差点就要跌倒。
“你长得很像葵?”
美铃点头。“爹这么说,久兵卫也这么说。”
“久兵卫是之前在这里当管理人的那位?”
“嗯,对呀。”
久兵卫过去在“胜元”工作,当管理人之后,想必也经常出入凑屋吧。他若曾见过美铃也不足为奇。只不过,美铃竟长得像葵——
美铃不理会脑筋越发混乱的平四郎,以明快的口吻继续道:
“亲生父母和女儿彼此厌恶,实在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不过我家就是这样。爹和娘的关系也早就冷却到如冰窖一般。我再也不想待在凑屋了。”
“可是小姐,你不是不久就要出嫁了吗?”平四郎回想起来。“我听佐吉说的,好像要嫁到西国哪个很大的大名家……”
美铃用力按住鼻尖,做出美少女不该有的皱鼻子鬼脸。
“那是爹决定的,我才不想嫁呢。”
“可是……”
“娘也一样,只管说她自己的,说什么全都是为你好,一天到晚只会骂我,却一点都不肯让我做点喜欢的事,也不理会我的心情,真是可恨。”
美铃的眸色凝重起来。
“所以我就想,要让他们两个知道我的厉害。大爷,所以我才来找佐吉,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了之后呢?”平四郎明知故问。
美铃也察觉平四郎是刻意这么问,露出好一会儿没见到的笑容,脸上出现了深深的酒窝。
“看了之后要是中意,我就嫁到这里来,请佐吉娶我当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