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洗脚宅邸 第四节

之后,美代的日子过得宛如笼中鸟。

“好可怕,那姑娘。不知道她会对美代设下什么陷阱。”

阿静极为害怕地这样说,片刻也不让美代落单。白天不让美代离开自己的视线,晚上则让美代睡在一旁。美代住的里屋,犹如闹鬼的房间,始终紧闭。

阿胜也同样愁眉不展。那女孩丢下的不吉利话,似乎令她那隐藏于健壮身子深处,平素不会随意动摇的灵魂发出了不愉快的颤动。阿胜老是留意美代的房间,更不讲理地说,那姑娘要是再出现,绝对把她抓到办事处。

然而,这种日子持续了几天之后,美代觉得快窒息了;连上个厕所都不能单独去,美代感到非常束缚。

何况,之后女孩始终没再出现。可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脑筋有点失常的女孩凑巧出现在院子罢了,美代逐渐觉得事情并不严重。

可是,阿静似乎不这么想,连长兵卫的劝她也不听,那天之后,她几次一早就出门,说要去找听说很灵的算命仙。她每次都到了傍晚才回来,不是说鸳鸯衣柜要换个方位,就是说佛龛最好换个大一点的,这令长兵卫担忧,也令阿胜斜眼瞪她。

然后,就在美代三人看到那可疑女孩的第十天,长兵卫再度于半夜痛苦不堪地呻吟。

睡在阿静一旁的美代,被她喊叫阿胜的声音吵醒,美代看到面无血色、手按着脖子、每吸一口气就咳得厉害的父亲时,打从心底吓得全身发抖。

阿静也打着哆嗦,自枕边水壶倒了一杯水,服侍长兵卫喝下。因阿静全身颤抖得厉害,水壶里的水比美代睡前所看到的少了许多,而长兵卫枕边及榻榻米上则是湿答答的。

(不幸,一定降临。)

美代耳里响起女孩说的那句话。

阿胜认为或许睡榻的安放位置不好,翌日起,长兵卫和阿静改睡其他房间。阿静虽大声坚持让美代也睡同一个房间,但是阿胜反对。

“这样的话,万一老板又不舒服,会让小姐又受到惊吓。”

既然这样的话,美代很想回自己房间;她不觉得可怕,毕竟是住惯了的房间。她向阿胜提出这个要求。

“如果那姑娘又出现了,一定要马上大声喊叫老板娘或我,知道吗?”

阿胜叮嘱过后,才允许美代回自己房间。

阿静看似很不安,美代为了让继母安心,说尽好话并约定一定会遵照阿胜的嘱咐。

“再说阿母光为了阿爸的事,已经很辛苦了,最好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我已经不怕了。再说又不是会出现鬼魂或阴魂那一种的,只是个女人嘛。”

但是,就在如此笑着保证的当天晚上,美代正要关上木板滑门时,又发现那女孩站在篱笆外。

女孩再度说道:

“不幸,一定降临。”

美代大声喊叫家人的同时,篱笆外的女孩也逃走了。宛如有妖怪在身后追赶似的,女孩头也不回地快步跑开。因事出突然,美代根本没时间害怕或多想,她赤着脚跳下院子,越过篱笆追赶那女孩。

美代追到龟户天神后方的森林时跟丢了,她气得直跺脚,大骂那女孩:

“畜牲!”

因为大声叫了出来,仿佛连勇气也跟着吐了出来似的,美代突然觉得有点不安。她拖着一双赤脚,在寒气里缩着身子,几乎要哭出来了。

大野屋的方向,有几盏灯笼摇曳着亮光,也有说话声。大家在寻找那女孩,也在寻找美代。啊,太好了,美代加快脚步,不料草丛里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美代。

“嘘,不要出声。”那人低声说道。是个声音听起来和长兵卫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乖孩子,暂时不要出声。耳朵注意听,要注意听。”

那人用手蒙住美代的嘴,让她无法出声。美代莫名其妙地眨巴着眼睛。不久,美代总算理解男人说“要注意听”的意思。

附近有说话声。

有两个人;是女人,其中一个是——

(是阿母。)

阿静的声音显得低沉,那是美代至今从未听过的声调:

“你到底要多少?”

美代简直无法置信,阿静竟会这样粗声粗气。难道是阿胜开玩笑假扮阿母?

“你带多少来?”

这么回答的——虽不确定,但应该是那女孩的声音。

就是留下那句“不幸,一定降临”的那个声音。

“动作快点呀。你们舖子的人在找你和小姐,要是让他们发现,对你不是很不利吗?”

“可是,用这种惹人注意又危险的方法的,难道不是你吗?”阿静责备般地愈说愈火。“应该更偷偷摸摸……”

女孩嘲笑地说:

“偷偷摸摸叫你出来的话,万一被那个伊三次杀死,划不来嘛。这样引起惊动,反而比较安全。”

阿静似乎在袖口里摸索着什么。

“现在只有这些……”

听那个动静,那女孩似乎抢过阿静递出来的东西。

“只有二十两?算了,总比没有好。”

女孩笑着说道。阿静咬牙切齿地说:

“你真的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

“只要你守信的话。”

“我一定守信。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反正我也不打算在大野屋久待。”

不打算久待?美代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再过不久,我就可以得到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钱,到时候,我就不用再忍受那种生活了。”

那个女孩压低声音说:

“什么时候动手?”

“再过几天。”阿静答道。

“用什么方法?跟上次杀死美浓屋老板一样的手法吗?”

“是啊。很简单。只要用濡湿的纸贴在脸上就行了……”

阿静如此回答时,搂住美代的男人站起身来,别处的草丛也发出沙沙声,两个眼神锐利的男人倏地在黑暗中起身。

“喂,阿静,你让我们听到好事了。”

搂着美代的男人声音嘶哑地说道。他脸上虽然挂着笑容,眼睛却在冒火,他接着说:

“别露出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忘了先报上名子,我是回向院茂七,负责本所深川这一带,替幕府做事。”

回向院茂七,美代从未听过这名字。

“喂,阿静,你别太贪心。你专挑年龄差一大把的小财主,嫁过去当续弦,把人杀了,成为无依无靠的寡妇,再找来事先说是表弟的伊三次,侵吞人家的家产,然后失踪。这种手法,一次就嫌多了。川崎的大黑屋、品川的美浓屋,你连续两次都得手,算是非常走运,为什么不就此罢手?思?”

美代眼前的阿静,像染上月光般,脸色逐渐苍白。

“这个阿新啊,”茂七指着那女孩说道。“快要饿死时,美浓屋老板收养了她,直到今天。美浓屋老板突然那样死了,她不能信服,一直怀疑是你干的。她的这种心情,可说老天有眼,看到了。她因为送货,凑巧从品川过桥来到龟户,听说大野屋这家小饭馆很有名,在舖子前探了一下,结果看到连做梦也不会忘的你在舖子里眉开眼笑的。这大概就是所谓天可怜见吧,阿静。”

阿静没有回答,甚至看似没在呼吸。美代受不了地大叫:

“阿母!”

阿静缓缓地转过头来,一双黑眸看清楚了是美代,毫无血色的脸狰狞地说:

“我才不是你的什么阿母!”

当美代缓缓跌坐在地上时,阿静也宛若有人在身后拉线似地仰躺在地上。

“对不起,其实应该更早告诉老板,只是没有确实的证据。”在大野屋的起居室,对着脸色苍白的长兵卫,及搂在阿胜怀中的美代,茂七向大家如此说明。“那姑娘,阿新到我那里时,我没有马上相信她的话。不仔细调查,根本无法动手。而且也有可能是阿新在钻牛角尖。”

可是,派人到品川、川崎调查之后,这两家舖子的老板都死得很可疑,进到这两家舖子当老板续弦的女人,容貌和身材都很相似;名字虽不同,有个表弟这点却一样。

“如果是大舖子,老板莫名奇妙过世了,会引起惊动。可是,像大野屋这种规模的舖子,但是老板其实很有钱,正是最适当的冤大头。大黑屋和美浓屋的规模都差不多。”

“我睡觉时会喘不过气来,”长兵卫摸着喉头,呻吟般地说道。“原来是因为脸上贴着濡湿的纸。”

茂七表情苦恼地说:

“是的。只要重复几次,最后再压住濡湿的纸直到断气,应该没有人会怀疑是他杀的吧?大家会认为,‘啊,老板最近老是这样,大概是心脏不好……’”

应该是吧。其实,真的有人像美代的生母那样,因心脏不好而过世。

“她每次出门说要去找算命仙,大概是跟伊三次见面,商讨细节。”

连口头禅“该感恩”也说不出来的长兵卫如此叹道。茂七搔着后脑点头说:

“听说他们甚至还讨论要侵吞多少大野屋拥有的地皮。”

“话虽如此,阿静为什么会做出……不,真正的名字应该不是阿静,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听。”美代说道。

茂七头子有点为难地摸摸鼻尖,然后双手揣在袖口里,探出身子,看着美代说:

“唉,美代啊,有些大人偶尔会做出这种事。其实也可以不让你知道阿静的事,可是,这样一来,反而会让你更难受,因为你很喜欢阿静。”

美代的脸颊滑落咸咸的眼泪。

“阿静是个对你跟你阿爸撒了很多谎的女人,你就忘掉她吧。世上还有很多好人。碰到阿静只是凑巧倒运而已。”

美代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出声说:

“头子。”

“什么事?”

“你帮我问问阿母……问问阿静,就说我很想知道,那个梦……她做的那个恶梦是真的吗?”

数日之后,回向院茂七带来阿静的回答。

“她说是真的。”

长兵卫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搁在膝上的双手,美代将手搁在父亲手上,头子对他们说:

“她说,她总觉得小时候在板桥那一带住宿旅馆长大的不好回忆,老在身后追赶她似的,就算她不想再做这种事,觉得钱已经够多了,但只要梦见不断在洗脏脚,就会很想要钱,很怕自己又变得贫穷。”

洗——洗——洗——

恐吓般的洪亮声音,以及踢破天花板而来的脚。

阿静——阿母,你是个可怜的人,美代心想。不过,你却用你自己的脏脚践踏我跟阿爸的心,有谁会帮你洗你那双脏脚呢?

“忘了她吧。”茂七再度说道。

厨房传来阿胜斥责年轻下女的响亮声。听到声音的美代抬眼一看,发现长兵卫也在听阿胜的喝斥——

“快呀,把那萝卜洗干净!”

阿胜大吼着。长兵卫和美代许久不会这样四目相望,彼此偷偷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