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情丝 第十二章

也许——当知道那个男子现在的工作地点时,这一念头突然猛烈地撞击着治子的心。

“野本慎司”——这是施主的名字,是城之内医院护士稻垣利用工作之便查出来的。

那天在家里款待稻垣时,治子托她暗地里查看6年前施行人工授精时的卡片,一边把装着钱的信封若无其事地在桌子上推过去。

两天后,稻垣打电话把查看结果告诉了她。

施主的名字,治子从未听说过。施主的年龄,当时是29岁。稻垣把记在卡片上的市内住址和工作地点都告诉了她。富永建筑公司,治子在那里没有熟人。

第二天,治子按住址找到那里,但野本慎司已经搬走。她又找到富永建筑公司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询问,得知野本慎司已在5年前离去,现在关谷组工作。一听到关谷组,治子觉得以前好像听说过。

她连忙找出盛放着书刊名片等的书箱。尽管是家庭主妇,得到名片的机会很少,但她还是在长期积存的几张名片中找到了那张她需要的名片。“关谷组土木部工务课·野本镇司”。

这是3个月前约9月中旬时,在家门前问路倒车的男子略有唐突地递给她的。健壮黝黑的面颊,清秀的脸庞,在治子的心底里清晰地浮现出来。名字当时就忘记了,也许一开始就觉得没有记住他的必要,只是在当地听惯了的公司名字浅浅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这么说,和野本的相遇,不仅仅只在那时——治子仿佛感到豁然开朗,一个男子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在昼彩度旅馆撞见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现场后,跌跌撞撞地在雨中奔走时,从后面追上来让她搭车的,也是他。他愕然地看着治子的神色,一路上带着探究的神情,但没有开口。到治子家的拐角时,她要车停下。分手时他只说了一句“请多保重”,好像是好不容易才讲出来的。

治子失魂落魄地上了他的车,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一眼,因此她并不知道司机的模样。下车时,她和司机对视了一眼,那时她感到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这念头转瞬即逝。那天治子始终感到心慌意乱。

今天治子才第一次感觉到,在淡红色蔓蔷薇前把手搭放在信之肩上的男子,和在凄风苦雨的坡道上让她搭车的男子,还有“野本慎司”这个名字一下子都重叠在一起了。

这个人肯定知道——现在,治子正站在树木茂盛的缓坡上,沐浴着初冬温煦的阳光。关谷组的工地就在这背后的红土陡坡上,那里传来推土机的隆隆声,对面山上红红绿绿的树叶随风起伏,吹来的寒风冷得直刺骨头。然而,治子的体内燃烧着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亢奋。

背后的草丛发出一阵颤动,治子吃惊地转过身去。野本慎司穿着灰色工作服站在她的背后。没有错,就是他!今天早晨,治子一知道关谷组在这儿,便马上给野本打了电话,说想见他。野本说,如果要见面,可以在午休时来事务所,他在这里等她。治子那么急着要见他,是因为弘之说好今天下午3点左右要从冲绳旅行回来。

虽然他先要去公司,但不知为何,她总想趁丈夫还没有回到城里时就见到野本。

“我在等您。”

野本站在离治子稍远的地方,目眩似的瞥了治子一眼。他衔着香烟,个子不高但胸脯厚实、体魄健壮。他一站在治子的身边,治子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男人的气质。

“上次,谢谢您了。”

治子是指从昼彩度旅馆回家的事。

“不用谢。”

野本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吐了一口烟,烟在寒风中弥散而去。

沉默了一会儿,治子镇定了一下后决意开口了。也许这边风景独好的缘故,她凝视着对面的山恋,感到心情舒畅,语言自然。

“我的事,您知道了吧?”

“嗯……”

“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其实您生孩子时我就知道了。您出院时,我在远处看过您。”

“……为什么……”

“是护士偶然说漏了口。那护士是我的表妹,现在她已经结婚去东京了。我经她的介绍认识了城之内先生。那事是城之内先生直接托我的,所以她不知道我就是施主,那天她无意中讲起,说最近在医院里人工授精的孩子顺利分娩了,所以我……”嗯,治子用力地点点头。

人工授精,对当事人和外人都要严守秘密,这是惯例,但人们在亲友之间交往毫无戒心,无意中也会泄漏。现在治子也同样已经知道了施主。

忽然,她在内心里感觉到,这是天意。信之不是弘之的孩子,是野本和治子之间的孩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治子对这一想法倍感激动。她侧着脸望着野本。他粗粗的眉毛,单眼皮柔和的目光,刚毅的嘴唇——像!没错,活脱脱二副信之的面貌!

“你一直知道信之和我的事……”

“不,后来我去国外工作了两年,说实话,这两年里我连自己都顾不及,回国后没多久就结婚了,后来又和妻子离婚……从那时起,不知为何,你们就一直不断闯进我的脑海里。也许到了这般年龄……”话虽这么说,但野本无疑是很了解自己感情变化的脉络的。在马来西亚内地建设水坝的两年里,他患了结核病,发现自己体力不行,但仍硬撑到任期满,回国后不得不休假整整一年,在阿苏疗养所里度过。康复后回到这城里,在上司的撮合下他结了婚。

结婚后一年,妻子没有怀孕的征兆。妻子盼子心切,要两人都去接受检查。诊断结果查明,野本没有生育能力。在他的身体里,一个精子也没有发现。原因马上就查清了。

在他患结核病得不到治疗的一年多时间里,病菌侵犯了他的生殖器官。

不久他和妻子离婚了,离婚理由自然是性格不和。

没有生育能力这一事实,使他意识到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亲生骨肉了,6年前的记忆突然在他孤独的内心深处苏醒。

彩场信之还安然无恙吗?现在,而且直到死,只有信之是他惟一的骨肉。不!

是有这种可能性!(信之是弘之的孩子,还是野本的骨肉,在看到信之的容貌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来家里问路,您是故意的……”治子问。

“那时我只想认一认信之,别无他求。”

当时,野本从信之的面容里确认了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种极其痛苦的满足。

同时,治子的美貌也在他的胸中点燃生活的信念。

约两个月后,野本偶然在街上见到治子。治子推开了露座寝茶馆的店门。他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发现治子和内藤敏男在一起。一瞬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悄悄地坐在附近的坐位上没去惊动他们。内藤从富永建筑公司来野本的工地工作,两人至今并没有值得挂齿的龌龊,但内藤好像知道那个照料他的公司头头和野本不和,所以对野本多少带有戒心。

偶尔听说内藤男女关系复杂,他有独特的才能,惯用花言巧语欺骗良家妇女,笼络有夫之妇。这使野本顿感不安。

内藤在热情地向治子说着什么,从传来的片言只语中,野本好像听到了“施主”这句话。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他自己在那么想,才觉得是那么听见了。然而尽管如此,内藤为什么接近治子?野本决心委托私人侦探监视内藤。

因为有恒侦探社日吉努紧紧地尾随着内藤,所以他的企图不久就大致可以推测了。

他果然自称是“施主”在勾引治子。以后的动机是什么?在案发前一天,野本接到了日吉努的报告,因此第二天下午去了昼彩度旅馆309室。

面对野本的洁问,内藤凶相毕露。野本巧言套出了内藤的秘密。“你还冒充施主,威胁治子,我要向警察告发你。”不想内藤毫无悔改之意。“我就是真正的施主,只是卡片被销毁了,没法证明!”野本的头脑一瞬间热起来,几乎同时,内藤摆出了格斗的架式。他们扭打在一起,一个回合后,内藤的手上忽然紧握着一把小刀。

以后,野本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殊死夺来的小刀,不知为何刺进了内藤的胸膛。他愣愣地注视着内藤蹲下身去又倒在地上,猛然惊醒过来,慌乱地摆好已经凌乱的家具遮挡着尸体,穿上带着的雨衣,跑出走廊后又想起把“请不要喧哗”的牌子挂在门上。他想尽可能地推迟发现尸体的时间。他又用手帕擦去门把手上的指纹。他想锁上门,但门上的锁不是自动的,钥匙又不知放在哪里。

“在昼彩度旅馆的下坡道上,让我搭车……”治子毕竟是治子,她还留恋着和野本的接触。“也是认出了我才来的?”

“那时……”

野本的车停在旅馆的门前,原来他想从东侧的道路下山,但那条路交通堵塞。

因为天气不好,听说前面出租汽车和客车相撞了。他想尽快地消失在城市里。他返回旅馆,想沿着西侧的道路进城,不料发现治子在前面蹒跚地走着。

“那时,虽说是偶然邂逅……但我总觉得好像被什么无形的线牵拉着似的。”

野本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治子默默地点着头。就这样,两人在风中任凭着风儿的吹拂。

如果和他,和信之三人生活?——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呆了。他如果知道我现在的想法会怎么想啊!然而,这种想法虽是偶尔闪现的,但对治子来说也并非是突发的奇想了。自从在弘之和信之之间感到气氛异常,在和丈夫之间感到有不可弥合的裂痕以来,这种想法就常常变成各种各样的幻想在她的心里缭绕。

真正的施主,信之的亲生父亲——治子的脸上泛起红晕,她感到自己有些荒唐。但是,她的思绪反而渐渐地被这想法所俘虏了。“我在……决定做人工授精时,我曾在心里发过誓。”

“嗯。”野本微微向治子转过脸去。

“当然我丈夫也同意的。城之内先生到场,我们在誓约书上签字。当时我想,如果将来的孩子不是丈夫的后代,丈夫是不会保持平静的吧。无论制订什么样的誓约书,都不能保证到人的内心。”

“嗯……”

“因此,丈夫的内心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都要克制自己,即使我一个人,我也要保住信之的幸福……我是抱定这样的信念才生下信之的。”

治子的话里充满着真诚,是刚才的想法促使她这样讲出来的。

为了信之的幸福,如果无论如何需要亲生的父亲,而且能指望的话——治子情绪有些激动。一旦这么想着,她就会在意识深处感觉到另一个治子的存在。

真美——野本侧视着治子在寒风中泛着红晕的面颊,这么想道。

一直待在她的身边,也许真会爱上她的——但是,已经没有那样的时间了。

“我要感谢你的决心,”野本优忧地答道,“不过,信之君是把您丈夫当做亲生父亲的吧?——而且您丈夫也很喜欢他?”

“这……总之,他好像在努力喜欢信之……”“如果这样,你们还是幸福的。”

比起梦想来,或许更应该相信现实。如果自己不是杀人犯,即使处在任自己选择今后人生道路的机遇里,也还是会这样想的吧,野本这么想道。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宽慰在他的内心里舒展开来。

“还是去自首吧……”

不一会儿,这样的恐怖便占据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