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来客 第三章 怪案背后……

一条白纱巾——书签后面的字——疑点——市长的女儿——无标点朦胧诗——两个世界

桑楚搭乘的那次航班降落在古城机场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那正是人们一天中最偷懒的时候,老头子感到很疲劳。这条航线是新开通的。使用的是过去的一个军用机场,新机场尚未竣工。

桑楚刚走下舷梯,就看见出口处站着的那个大个子,心中暗笑道:二毛子一定急得够呛。说句老实话,他也挺着急,只不过他不会像那混血儿那么“露骨”而已。他一接触到那案子,就认定那是个千载难逢的怪案。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哦,年轻人,实在对不起,误了四十多分钟。”桑楚把提袋隔着栅栏递给二毛,迫不及待地点上一支烟。

二毛望着狭窄的出口:“不好降落还是飞机出故障了?”

“主要是云层太厚。”桑楚道,“真见鬼,你们古城的天气是怎么了?”

二毛摇摇头,随即小声说:“快把烟掐掉,有人过来了。”

桑楚顺栅栏把烟送了出来,没掐。二毛只得假模假势地吸了一口。那人疑惑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转身走了。二毛捏着烟的手又递了进来,两个人一阵鬼笑。

十分钟后,车子开上了通往市区的公路,路很直,但很远,据说有十七八公里。

“也就是说,至今没有目标?”桑楚侧脸望着窗外那一片片正在包心的大白菜,语调有几分不满。

“嗯,案子僵住了。不过,也不是没有线索。”二毛从口袋里掏出一团东西扔给桑楚,“你看这个有用么?”

桑楚提起那东西抖了抖,原来是一条女人用的白纱巾。

“哪来的?”

“平阳路牛肉面馆送来的。”

“勘察现场时为什么没发现?”

“它被一个女服务员拣走了。出事以后,那位小姐起先还没当回事,直到昨天,才感到不对头,把它送来了。那孩子姓邱。”

桑楚嗯了一声:“她说没说在哪儿拣到的?”

“在墙角,死者左侧的那个墙角儿。她十分肯定地说,拣到纱巾时,那人还活得好好的。”

“关于穿红风衣的女人,她有什么印象吗?”

“有,她非常肯定地说,那女人一直和死者在一起,所介绍的外部特征与那个叫猴子的男服务员完全一致。”

“嗯,”桑楚点点头,“你是否认为这条纱巾和那女人有关?”

二毛道:“从它失落的位置分析,无疑是那女人扔掉的。因为只有那张餐桌位于那个角落。但令人不解的是,纱巾上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很干净,她为什么要把它扔掉呢?”

“等等,”桑楚敲敲椅背,“你为什么强调它是被扔掉的?难道不会是无意间失落的么?”

“不,是扔掉的。因为它的落点距餐桌有一米五左右,无意间失落的话,绝不会落在那里。”

“不对,这里有问题。”桑楚提醒道,“照这个说法,它倒更像田朝扔掉的。想想看他距离墙角更近。”

“可田朝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玩艺儿?”二毛十分不解。

“因为他是个有病的人。”桑楚把纱巾塞进口袋里。

二毛似有所悟地唔了一声。

桑楚没再吭气。

根据二毛介绍的情况,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是相当不错了。也就是说,该达到的已经达到了,要想有所突破,前题只剩下一个,那就是从田朝的遗物中找到线索。对此他还是有信心的。根据多年的办案经验,他相信类似于田朝这种善弄文墨又存在心理障碍的人,绝不会不留下些文字一类的东西。目前最难解释的是,死者身上没有针眼儿,毒剂是怎么发挥作用的呢?

汽车已接近市区,由于车流量增加,开始堵车。二毛一个劲儿地按嗽叭,仍旧无济于事。

“我想,咱们应该直接去死者家。”桑楚说。

“你不想休息一下?”

“当然想,但时间不允许了,我担心死者家属把遗物处理掉。”

“不要紧,死者的母亲昨天还躺在医院里。”

“现在已经不是昨天了。”桑楚强调道,“况且,老太太是最没经验的。”

二毛同意了。

非常值得庆幸,当他们赶到田朝家门口时,一个收废品的小贩正提着杆破秤立在门外,再晚来一会儿,那三捆东西就可能被田朝的姐姐换成钱了。在她眼里,这些破纸无疑是废品。

二毛毫不留情地轰走了小贩,而且十分愤怒地冲那女人大叫:“就算卖你也应该卖给我呀!”

桑楚及时地喝退了他,向一位处在悲痛中的女人发火,良心大大地不好。看得出,这是个文化不高而且终日操劳的妇女,家境也肯定不怎么好,弟弟的死亡对她的打击,使那张本来就病快快的脸更加憔悴。也许她没弄懂二毛朝她发火的原因,怔怔地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桑楚只得作解释。

“噢,这个我懂。”女人说,“有用的东西我全留着呢,这些是废纸。”

“废纸也有用。”桑楚请她到屋里去谈,然后命令二毛老老实实把那三捆东西清理一遍,一张纸片也不许漏掉。

这是个两个家合用的小院,田朝住西屋。从颓败的墙壁和杂草丛生的瓦楞上可以看出,这个院子已经很有年头了。可能它曾是某个大宅院的一部分,后来被人为地分割出来。因此,它不可能有天井一类的东西,只在靠山墙处安了个共同自来水龙头。田朝的房间紧靠着那龙头。西房有两间,另一间的门半关着,有老年人的哼哼声。

“老太太接回来了?”桑楚望了那屋门一眼。

女人点点头:“今天早上接回来的,住院太贵了。”

桑楚表示理解。他站在田朝的写字台前,望着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顺手拿起两个信封看了看,那是两个杂志的公用信封,这和二毛了解到的情况很吻合,田朝爱写诗。

“田朝经常收到稿费么?”桑楚对搞写作的人一向很有好感。

那女人坐在床沿上,理了理头发:“他就靠这个吃饭,还要买书什么的,那几个稿费根本不够用。”

“听说他还搞翻译?”

“好像是。”女人翻了翻床头那堆书,拣出一本蓝色封面的递给桑楚。

那是一本波特莱尔的诗集,封面图案很抽象,译者果然是叶朗。

“这本书他拿了两千多块钱稿费,基本上用在看病上了。”女人吸了吸鼻子。

桑楚点点头。看来,田朝的病还没到太严重的程度,假如他连看病都不放在心头,那就真的没救了。因为严重的精神病人是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他们普遍没有自知力。

在下一步的侦破过程中,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这个情况。

他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环顾着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霉腐味儿。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一个两门柜也还是七十年代那种粗笨的样式。镜子裂了一条缝,隐约可见“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手书体字迹,那是林彪的字。大柜上堆了两只木箱,柜子里侧有一只红漆书架,上边有不少书。然后便是一桌、一床、一椅,墙上有一张带日历的外国名画,枕头旁边有一只小录音机和几盘磁带。

桑楚征求了下主人的意见,然后点上一支烟,顺手拿过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

“田朝抽烟很厉害?”他望着烟缸里满满的烟头问。

女人叹口气道:“当知青时学会的。”

“他们这代人很不容易。”

女人伤心地抹抹眼睛。

“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桑楚低声问。

“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个事。问也不说。我一直估摸着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那个叫许萌的女孩子你见过么?”

女人点头道:“见过几次,他们俩好像挺有缘。可是年龄相差那么大,田朝又没有工作,我们也没往那方面想。”

“嗯,有才华的男人往往会吸引一些崇拜者。”桑楚弹弹烟灰,“他想考托福出国你们知道么?”

“知道,我弟弟什么不沾边儿的事情都敢想,真没办法。”

“不不不,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听说他的英文相当不错。”

“别人都这么说。”

“他平时和外人交往多么?”

女人摇摇头:“他从来不主动和外人交往,整天门在家里,礼拜六到翠竹园英语角去,和外国人练习说英语。和他来往的只有一个许萌。那女孩子很好。”

“现在我想看看这些‘有用的’东西,可以么?”桑楚指指桌上、床上那些写过字的东西。

女人当然不反对。然后便去厨房给母亲煎药去了。

桑楚把床上那些本子紧拢到写字台上,又把抽屉里的所有带字儿的纸张拿出来,理齐,而后掐灭烟头,开始翻阅起来。

一个小时后,东西大致分成了三类。一类是田朝的手稿,全都是诗。说老实话,田朝的诗他不喜欢,太朦胧、太晦涩,感觉也十分奇特,也许和他的变态心理有关。第二类是英文笔记和一些练习用的废纸,桑楚粗通英语,认出那大多是些学习笔记和比较生僻的语句。第三类是杂记,不像日记,也不像创作的草稿,大多是些心理感受一类的玩艺儿,时间大致从一九七五年至今,他认为这些东西可能最有价值。仅仅是可能,因为他没有本事一下子把这些东西读完。

又看了看其他角落,包括书架,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只在一本书中发现一枚书签,很普通的书签,值得注意的是,书签背后写了这样一行字:她跟团长聊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见她偷偷地溜了。

桑楚想了想,估计这是兵团时写的,因为他提到了“团长”这样的称呼。

用处不太大。但他还是将书签放到“有用”那一类里。

最后,他拿过枕头旁边的那几盒磁带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与众不同。那是街面上到处都能见到的东西,一盘苏联歌曲,一盘《红太阳》,另一盘是儿歌。

他把磁带理好,放回原处。随即走出了房间。二毛已经把那堆东西清理完了,大多是些报纸。另有两双胶鞋和一件很破旧的棉袄。

“有收获吗?”他坐在台阶上。

“你看看这些。”二毛把十来张报纸扔过来,“那些空白处。”

桑楚顺手拿起一张,见那报的“天头”上用圆珠笔写了些很草的字,是英文。

“这是一首诗。”桑楚操着纯正的英文发音念道:“Hypocrite lecteur,mon semblable mon, frere!”

二毛听呆了,他真不敢相信,桑楚的英语会这么好。过去光听人说这老头儿英文和日文都很棒,那只是听说。他一直认为那是人们过于崇拜这老家伙而进行的“艺术加工”,看来,所闻不虚。

“翻过来,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桑楚笑笑,把报纸扔到一边:“这是波特莱尔的诗,大意是:‘虚伪的读者哟,我的同类,我的兄弟’,后边的田朝没写。”

他伸手拿过另一张报,并吩咐二毛把那些打散的东西重新捆好。

这张报很糟糕,写的是汉字,全是些骂人的话,很丑。

“妈的,这个疯诗人!”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扔掉那报。

可是,他马上又把那报纸拣了回来,因为他发现,那骂人话旁边有一副照片,引起他注意的是,照片上的一个人头被圆珠笔涂成了个黑疙瘩。他赶忙拣回第一张,眼睛立刻睁大了,那报上也有一幅照片,同样也有一个黑瘩疙。

再翻看其余几张,他抬起头来:“二毛,看来咱们来对了。”

二毛停住了手。

“走!”桑楚一拍大腿,快活地站起身来。将那卷报纸和田朝的十来个杂记本放进一只塑料袋里,“今晚上咱们开夜车。”

女人送他们出门,既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在她眼里,显然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刚要上车,桑楚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住那准备关门的女人。

“等一等。”他重又走回来,从口袋里抽出那条白纱巾,“顺便问一下,这东西是田朝的吗?”

女人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田朝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不是田朝的。”

“谢谢。”桑楚不再多问,返身钻进了汽车。

那门轻轻地关上了。

“看出没有?”他冲二毛挤了挤眼,“她认识这条纱巾。”

殷培兴请桑楚和二毛吃狗肉,秋季进补,他强调这条狗是从二百多里地以外搞来的。

“但愿不是疯狗。”桑楚打着哈哈。

他叫二毛先看看那堆东西,自己钻进卫生间去冲澡。殷培兴给他点燃热水器,他叫他关掉,声明自己从来都是冷水浴。一通奥搓,出来的时候,小老头满面红光。可是他马上就发现,殷培兴和二毛的神色有点不对头。

“怎么啦?是不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叫你说对了,桑楚。”殷培兴抱着保温杯坐在沙发里。他叫二毛把报纸给桑楚,而后低声说,“看见没有,所有涂了人头的照片有一个共同点。”

市委副书记、市长穆天一。

照片的解说文字上是这么写的,被田朝无情地涂掉的是这位名盖一方的父母官。

房间里有些沉闷。桑楚把报纸扔在茶几上,用力地拿浴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然后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操,扯出个大人物!”他从殷培兴手里拿过保温杯,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这回够你老兄喝一壶的了。”

“先别说风凉话,桑楚。别看我这个人平常稀哩马哈的,玩起真格的来,我从来没含胡过。”殷培兴搔了搔头皮,又道:“问题是,穆市长和田朝的死亡怎么才能扯到一块?这不好解释,非常不好解释。”

二毛去厨房看了看狗肉,回来说快烂了。

殷培兴叫他把碗里泡着的黄芪放进去:“连汤一起,用文火。”

然后他面对桑楚,神色严峻地说:“桑楚,你怎么认为?”

“先让我穿上裤子好不好?”桑楚甩掉了浴巾。

殷培兴扫兴地看了他一眼,望着天花板道:“桑楚,你真他妈够瘦的!”

“瘦是瘦,有肌肉。”桑楚系着裤带,又把穿倒的鞋调个个儿,“老兄,让我想想好不好,牵扯到大人物,我必须认真对待。”

“听你这意思,穆天一果然和此案有关?”

“那倒不一定。因为田朝有精神病,很可能会有些难以解释的行为。不过,据我所知,他的精神病属于轻度的,自知力很明显。况且,他敌视的目标很集中。”

“还是有关系。”

“但不一定是直接关系。”桑楚收拾妥当,点燃了一支烟。

二毛从厨房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了。

“看得出来,田朝对这个大人物是充满敌意的。再看报纸的日期,从四年前到最近,都有。也就是说,这敌意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出现的。二毛,我好像记得你说过,据许萌介绍,四年前导致田朝发病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听到一位大人物的女儿的事情而受到了刺激?”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二毛认真地点点头,“猜得不错的话,那个大人物正是穆市长。”

“猜不行,要找许萌落实一下。”桑楚道。

“十有八九叫他猜对了。”殷培兴欠了欠身子,“穆天一的女儿的确是四年前出国的。”

“她去了哪国?”二毛追问。

“意大利。”

“那就对了!”二毛一拍大腿,“和许萌说的完全一致。”

“少废话,去看看你的肉。”殷培兴有些烦。

“我的肉?”二毛歪了歪那瓦西里式的脑袋,无奈地去了。

桑楚瞟了殷培兴一眼,笑道:“老兄,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屁话,我吃了二十多年公安饭,还不知道紧张是什么滋味儿。头疼的是,为什么是他?在眼下这茬儿领导者中,他是资历最老的一个,从八零年就是古城的核心人物。社会基础十分广泛,据说北京还有人。”

“你还是紧张了。”桑楚摆摆手,“别否认,这事儿如果出在一般人身上,你绝不会这么挠头。问题是,我眼下并不认为此案和穆什么一有直接关系。”

“穆天一。”

“对,穆天一。相反,我倒是对他那位出国的女儿很感兴趣。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穆维维。”

“她有多大岁数?”

“具体的说不准,大概有四十几了吧,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我有必要掌握一些东西。”

“你怀疑穆维维?”

“不排除。”桑楚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思维习惯。只不过,她身在意大利…………”

殷培兴蓦地站了起来,沉默了半晌才说:“不,她最近不在意大利。”

“在哪儿?”桑楚看出了意思,“莫非她在古城?”

“叫你说对了。”殷培兴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背有些驼,他跟桑楚要了支烟,没有点,随即又扔还给桑楚,“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女孩子的外表也和面馆目击者的描述很一致。”

桑楚无声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一步,也算到家了。桑楚试图在脑海里勾画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轮廓,这是不难的,一个因受到某人的刺激而导致神经分裂的人、无论他的自制力强抑或弱,那个仇视的对象却永远是清晰的,说穿了,田朝仇视的正是穆氏父女。再参考许萌的说法,问题就得到了解释。不管这外部刺激是有意还是无意,对田朝来说差不多是一样的。他用一种病态的心理把穆氏父女当作假想敌,而后实施报复。直到这时,穆氏父女仍旧无法成为责任者。假如事情始终处于那种精神敌视状态,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问题的关键是,现在死人了。死的不是被仇视对象,恰恰是田朝——那个事情的主体。

所以,桑楚现在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穆维维解脱。

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

“看来,”桑楚示意殷培兴坐下说话,“这盘棋相当不好走呀!老兄。我不得不改变以往的办案方式,想方设法,对,想方设法地用事实来证明那位穆小姐不是凶手。扯谈,我要证明她不是凶手!”

“都一样,桑楚。殊途同归,懂么?你无法避免和穆维维接触。至于她是不是凶手,只能到最后再下结论。”

“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二毛立在厨房门口说话了。

桑楚当然明白这个事实,但他现在很想知道殷培兴是怎么想的:“说实话,老兄。你是否希望穆维维是凶手?”

“废话!作为公安局长,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是天使!”

“这一点咱们俩非常一致!”桑楚拍拍老段的肩膀,“遗憾的是,那是个乌托邦式的想法。”

殷培兴无话可说,皱着眉头去看他的狗肉。立刻,他的叫声从厨房里飞了出来:“二毛,你倒进去的不是黄芪!奶奶的,一锅狗肉全他妈叫你糟蹋了!”

这老兄情绪有些糟糕,桑楚笑着朝二毛挤挤眼睛。两个人坐了下来,无声地翻阅着那些报纸,研究着空白处的那些文字。单从汉文那部分看,文字所暴露出来的情绪,明显是病态的,没有什么明确内容。估计英文那部分也差不多。有些单词因为还要查字典,桑楚决定抽空再看。但有一首诗的标题他认出来了,叫作《精神病患者》。

此外,还有那十来本杂记。

“二毛,请你告诉我,”桑楚抬起眼皮,“在你过去办的案子中,级别最高的牵扯到什么人?”

“一个副处级。”二毛坦言道。

“现在这个可大多啦!”

“我才不管那么多!”二毛打了个响指,“但穆市长不一定和本案有关。”

“我说的是牵扯,并没有说别的。”

“就算真的有关,我也不会手软!”二毛的语调是轻松的。僵住的案子又活了,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这么快。厉害!桑楚这老头儿真厉害!他居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些黑疙瘩。

翌日,桑楚很早就起来了。昨夜熬到下半夜两点,没想到一觉醒来还这么有精神。

他在阳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又对着城市的一角发了会儿呆。城市灰蒙蒙的,只在远方的天际吐出些微明。空气很好,至少比北京的空气新鲜些。

背后有响动,口头看时,原来是殷培兴的老伴儿起来煮牛奶,桑楚道:“嫂子,我来吧。”

“你别管,那煤气灶只有我会用。你真行,桑楚,不像我们家那口子,翻了一晚上烧饼。”

桑楚知道,老段心里不踏实。不管嘴上怎么说,连他也明白,手头这桩案子不是那么好干的。就算你想“证明人家不是凶手”,人家却不会这么认为。

都像二毛那么没心没肺,事情就简单了。

他坐下来研究昨夜的杰作。借助老殷他闺女那本《英汉小字典》,他已经大概其把那首诗翻译过来了。诗是这么写的——

蛇腹膨胀黑色长廊弯弯曲曲四周

燃着簇簇绿色的蛇眼血红的蛇舌

激忿得我呕不出胸中之雷眼中之

海手指忽地长出十把银亮的匕首

前面有海袒露着阳刚的魅力在月

光的抚摸下微妙地颤动这世界有

我爱恋之角我不属于过去和将来

我只属于宁静和平无拘无束大海

蓝色沁凉的音乐从左耳贯注右耳

我的情人来吧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昨天夜里,当他翻完最后一个单词的时候,老实说,他真正被慑服了。这诗中的感觉是那么强烈、那么准确,又那么奇特而怪诞。它没著一个标点,却有清晰的句子,这句子已经形成了某种节奏和韵律,恰恰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情绪及其感受。但他坚信,写这首诗时,田朝肯定是最清醒的时候。否则,他绝对写不出诸如“前面有海袒露着阳刚的魅力”、“在月光的抚摸下微妙地颤动”、“蓝色沁凉的音乐从左耳贯注右耳”一类已经不好用优秀二字来形容的句子。渗透于每句诗中的情绪也是既完整又明显的,从中你可以毫不费力地感受到一个于痛苦的煎熬中仍在追寻平静、爱恋和真诚的灵魂。

田朝是个善良的人,在他脆弱而怯懦的性格背后,隐藏着一个模模糊糊的理想。

桑楚的确不太欣赏现代派诗歌,但田朝这首诗对他的震动超过了以往所有的诗。

田朝是个天才,是个与社会生活格格不入的天才!这就是桑楚得出的结论。

再联系那几本杂记中所表露的心情,已经毫无疑义地证实,田朝的病正是由于过于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的,完全是精神崩溃的结果。穆氏父女确实没有实际意义上的责任。这很像那书签上所说的团长和那个“她”。从记叙中桑楚发现田朝一直在单恋着一个女知青,而那位女知青却因为和“团长”睡了觉,不久便离开了建设兵团。或许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个田朝存在。

物质的世界与精神的世界本来就是两码事。后者是玻璃做的,一碰就碎。问题是田朝的太脆了,在共同的物质世界里,别人的没事儿,他的却“碎”了。

这个问题比案子复杂得多,桑楚无法把它理论清楚。而且也理论不清。

他仅仅是个侦探。

桑楚把桌上的东西集中起来,开始琢磨会见穆维维的方式,是开门见山还是暗中查访同时又要保证把波及面压缩到最小程度。这是老殷唯一的要求。

“来,趁热吃吧。”一碗热腾腾的奶蛋放在了桌子上,外带两根油条。

桑楚赶快站了起来。

二毛九点多才来,说是到教委找许萌去了。许萌说,四年前她说的那个女人正是穆天一的女儿,她不知道她的具体名字。

“你好像还带来个人,像那个牛肉面馆的伙计。”桑楚望着楼下说。

二毛道:“你的眼力没治了!”

“也就是说,你打算单刀直入。”桑楚摸摸下巴上的胡茬,不知是不是该刮一下。

二毛道:“我认为不必绕弯子了,现在只有这么一条线索。”

“成,就这么办!”桑楚把桌上的烟揣进口袋里,“不过,必要时还得绕绕弯子,不要直奔主题,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