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逃
我被怪东西追赶,逃掉了。
我想那是从校门旁边的泥水沟冒出来的。那东西是翠绿色的,还满大的,意外地跑得很快。它说着嘎呣、嘎呣、嘎呣这种意义不明的话,或者说发出那种叫声。非常讨厌。
一开始听到咕噗咕噗的声音时,我就发毛了。可是那个时候周围还有很多小朋友,我想应该不会怎样。也有不少小朋友发现了。
没有人说什么,可是看表情就知道了。他们瞄了背后一眼,露出“恶,讨厌”的表情。这样的小朋友是注意到那东西的。可是注意到了也不能怎么样,也没有意义,所以大家都无视它。
也不是只有特别敏感的人才看得到、迟钝的人就看不到,简而言之就是有没有注意到的问题。应该也有人就算注意到了也无所谓,也有人光是感觉那个的气息到就快哭出来了。每个人都不一样。
可是那东西很怪,而且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嘛。
话虽如此,也只是讨厌而已,并不会被怎样。
因为不明白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只是觉得很讨厌罢了,忍耐一下就好。
再说副校长站在大门口看着学生放学。我想有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学校前面宽阔平缓的坡道算是马路,但上下学时间禁止车辆进入,所以小朋友就像倾巢而出的蚂蚁,自由自在地倘佯在整个坡道往下走。坡道途中有条肮脏的河,扩散出去的小朋友在那一带逐渐靠拢,自然而然形成队伍。因为穿过那条河上的短桥后,就得分往左右的人行道前进。
前方与一条笔直的大马路相交,大马路上车水马龙。
问题是那个怪东西会往右还是往左去。
那东西嘎咀、嘎思、嘎蟡地,朝着各种方向发出呕吐般的声音。我努力不往后看,所以不晓得它在哪一带。我跟吉田还有川村三个人一起回家,川村有点发现了,偶尔会偷偷往后瞄。吉田感觉完全没注意到,一直在聊卡通。
要是它往这边来就讨厌了,我心想。
可是我有预感它一定会往这边来。
我们要在大马路右转回家。
所以在过桥的时候就会往右靠,往右边的人行道弯去。
隐隐约约地,恶心的感觉,隐隐约约地,往右边靠过来了。
川村的表情扭曲了。
他微微偏头,摸了摸头发有点睡翘了的后脑勺,噘起下唇。吉田大笑:你那什么怪表情?有够穷酸的。
我笑不出来。
川村看到它了。它是不可以看的,绝对不能看的。
可是因为不看,所以不晓得它究竟长成怎样,更教人讨厌了。
就算看了也一样讨厌吧。
川村维持着奇怪表情地东张西望。
低年级生跑了过去。他是在担心吧。要是那东西跑去低年级的小朋友那里,他们一定会吓个半死,搞不好会哭出来。川村家虽然穷,但他有弟妹,所以对学弟妹很好,经常照顾他们。
吉田打了川村一拳,川村说住手啦。他介意着那东西,没空跟吉田闹吧。吉田不晓得是不是认真起来了,再三挥拳打川村。
不要这样啦,住手啦。
川村一定觉得很讨厌吧。
真的很讨厌啊。
我们经过书店前面。吉田停步看着店里。他隔着玻璃门在物色杂志。吉田老是站在书店前面看那些下流的色情杂志,开些没品的玩笑。平常的话,我也会跟着附和,哈哈大笑。
可是现在不行,玻璃门会倒映出那东西。
我才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川村驼着背,快步从书店前面经过,在转角停了下来。川村阴阴沉沉地,也不回头,举起一只手说再见后,拐进右边的小巷了。小巷前方,肮脏的河川下游的河边洼地就是川村家。那一带很潮湿,我不是很喜欢。
因为总有股臭水沟味。
川村老是穿一样的衣服呢,吉田说。
不快点走会被追到。
吉田说:好想买那本漫画哦,我不理他,走了出去。
低年级生在后面哭,是看到那个了吗?
还是不是?
要是在穿过斑马线之前被迫到,一定会觉得很讨厌吧。吉田嚷嚷:怎样啦?你是要赶回家大便哦?差不多。我想快点回到家。回到家里,关上玄关门,就再也没有人进得来了。那东西也进不来。
那里是我家嘛。
斑马线到了。遗憾的是,正好碰到红灯。
啊啊,来了来了。
看样子它跟上来了,那东西绝对跟上来了。
快点变绿灯变绿灯变绿灯变绿灯变绿灯,在被追上之前变绿灯。
来了来了来了。我背过脸去。会看到。会看到会看到会看到。不要过来。
变绿灯了,我跑出去。
你在急什么啦?吉田说。没有啊,我说,停下脚步。
要是走得太急,让那东西超过吉田的话,事情就不可挽回了。不要离开吉田比较好。吉田家比我家远一点,一起回家的话,我就不会落单。吉田应该不在意那种恶心的东西,他就算一个人也不在乎吧。但我可不要。
我们一起过马路,它也是。
啊啊,真不舒服,感觉那东西近得要命。
我们穿过斑马线,爬上酒行跟便当店中间的路,这是一条并非人行道也非马路的柏油路。
长了一堆蒲公英。
你知道吗?若是把蒲公英的花捏掉,直接尿在茎上,它就会变成蚯蚓喔,吉田说。少唬人了,我应道,不是唬人的,是真的啦,吉田说。
要不试试看嘛。下次啦。
要是蒲公英的毛飞进耳朵里,耳朵就会听不见喔,吉田说。那飞进鼻孔里面不就不能呼吸了吗?我说,结果吉田应说,超好笑。但我已经心不在焉了。
什么蒲公英啊,随便啦。它就在背后了耶。我说真的,真的有东西。
就是有嘛,果然。
经过蒲公英的路之后又是大马路。
再一次右转,再一次经过红绿灯,穿过公园旁边。
公园里,熊井跟志田、志田的弟弟,还有四、五个五年级生正在玩棒球。
喂,快点来加入啊!
加入比较好吗?不。
要是它也一起加入,那肯定讨厌死了。
吉田应好,往众人所在的地方跑过去。等一下,先回家再去玩啦。先放下书包再来不是比较好吗?不要走啦。
就算这样说,他也不可能听得进去吧。一定会跑去玩吧。要是昨天的我,肯定也一起去玩了。
吉田把书包扔到长椅上,已经加入棒球游戏了。哪个是吉田哪个是志田哪个是熊井哪个是五年级生,混在一起,搞不清楚了。那伙人已经不是谁谁谁了,全都是打棒球的小朋友了。一群打棒球的小朋友。
我没有玩。
不妙。
众人又喊了我一次,但时机不巧。因为我超过了公园的入口一些,怪东西已经插进入口跟我之间了。我回不去了。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它在吼。
要翻过篱笆进公园吗?可是我翻得过去吗?
正当我犹豫的时候,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来不及了。
我言不由衷地大叫我晚点再来,跑了出去。
不妙了。
我落单了。
那东西不是跟着别人,完全冲着我来了。明明有那么多小朋友,干嘛好死不死偏要挑我?因为我介意它吗?因为我一直觉得它讨厌死了吗?可是那样的话,它干嘛不跟着川村去呢?川村不是介意到回头看了吗?川村绝对看到了。川村不只是介意,还看到了呢。川村住在湿答答的地方。因为川村家里穷,大家心底都瞧不起他。虽然我觉得川村是个好家伙,可是也曾经嫌过他的衣服脏,鞋子破。去川村那边啦,反正他已经习惯了。
恶心死了。
不要跟过来、不要来、不要来。
可是它跟上来了。
或者说,我被追赶着,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怪东西追赶。我是没看到,可是我想它大概是翠绿色的,满大的,意外地跑得很快的,嘎呣嘎呣嘎呣地叫着的,某种讨厌的东西。
所以,
我被怪东西追赶,被逼着逃跑了。
我快步跑过公园旁边,弯过山茶花树的转角后变成小跑步。
再转弯一次,拐进小径之后,我全速奔跑。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讨厌啦!思心死了啦,讨厌讨厌,讨厌死了。
人要是觉得讨厌到了极点,会不会死掉?要是讨厌到了极点会死掉,那我就快死了,我就是讨厌到那种地步。讨厌到几乎要呕吐、讨厌到几乎眼睛充血。
不行啦,我甩不掉。
在回到家之前会被追到。因为我家在坡道上面啊,我会喘不过气的。
好想骑脚踏车逃跑,我心想。
我突然觉得累得要命,脚差点绊在一块儿,我重新站好,紧接着冲刺出去,然后毫无意义地拐进转角。转弯的时候我冲得太猛,差点撞到砖墙,笨拙地停了下来。
过去吧。
过去吧过去吧,笔直过去吧,去吧。
事情……
没那么顺利,我知道的。那东西在转角处停下来了。
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用看我也知道。我感觉到那非常,极端讨厌的气息就在那一带。
我双腿吓软,背对着它,僵住了。
然后我发现转弯这个选择错了。
这条路就算前进也回不了家。想要回家,就必须折返。可是要是现在折返回去,就跟它迎面撞上了。要是正面看到那么可怕的东西,我绝对会死掉。就是有那么讨厌。
要是像吉田那样不去在意就好了。
如果不去在意,一定就不会在意了。
吉田成绩很差,老是恶作剧被骂,却总是有甜头可尝,他老是占人便宜。我也想玩棒球。脑袋空空什么都不想的家伙却有甜头可尝,这太不公平了。吉田爱撒谎,又粗鲁,上次他弄破中岛先生家的盆栽,还诬赖到别人头上,没跟人家道歉。因为找不到是谁干的,当时在场的人都挨骂了,吉田却一个人先溜回家玩电动去了。他超奸诈的。
所以啦,
所以你去他那边啦。
去公园那些人那边啦,让他们觉得讨厌啦。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嘴里,下颚的底部渗出酸酸的液体,我真的快吐了。
人讨厌到了极点,会呕吐吗?我就是讨厌到那种地步。不要来啦,不要来啦。
好快。
我跑了起来,因为我快被追上了。
前面就只有幼稚园、寺院、破旧的人家跟空地这类地方。开着某些花,再过去是什么?不要来啦,讨厌啦,讨厌死了。不要发出那种怪声啦。
我不喜欢寺院那一带,因为那里有死人耶,也毫无意义。
又来了。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还是不该说这家伙,而是说它?
讨厌啦,为什么我非得碰上这种事?
不,
等一下,那里有奶奶家。
对了,寺院后面肮脏的家再过去,铁板还是类似的东西筑起的生锈蓝色围墙后面,丛林般的树林另一头,有栋又老又旧又暗又臭的房子。因为是木头做的,所以才有味道吗?还是因为旧了?里头的灰尘也多得吓人。
有奶奶的家啊。
奶奶绝对在家里。
奶奶走不动,年纪又大,又没在做什么,绝对在家里。可是我也不喜欢奶奶。真不想去。虽然不想去,可是我被追赶着。
被莫名其妙的东西。
过年还是盂兰盆节的时候,都得去奶奶家的佛坛上香,那超讨厌的。
线香很臭。
再说奶奶家的座垫也都是灰尘味。豆沙包、落雁糕也不好吃。奶奶不说话,干干的,而且脏脏的。奶奶都不洗澡。头发也全白了,纠结在一块儿,又油又扁,脸也皱巴巴的,就像龟裂一样,褐色的,斑点遍布,颜色也很古怪,简直不像生物。指尖前端全是黑的,睡衣也都是污垢,感觉黏答答的,嘴巴总是开开的,连颗牙齿都没有。
而且奶奶根本不会动。地板上到处散落着像是擤过鼻涕的卫生纸,脏死了。
干嘛那样坐在被子上?
说点什么啊。
我总是这么想。可是这样说不好,所以我沉默不语。说人家坏话,自己也会内疚。我又不是想消灭奶奶,而且也不是在生她的气,所以我不说。虽然不说,可是我不喜欢奶奶。
我讨厌奶奶,所以不想去奶奶家。
肮脏的蓝色铁皮围墙到了底,再过去生着树木。
树的后面有时候会有人或狗。
今天没有。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如果有狗,会不会吃它啊?狗会吃它吗?吃这种东西的狗还真够恶心的。要是吃了它会死掉吧。绝对会死掉。那根本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嘛。
啊啊,是奶奶家。
玄关也很讨厌,不是西式门,拉门发出喀啦啦的声音打开的玄关真够逊的。
我打开玄关,玄关根本没锁。
虽然打开了,但我没时间关上。它已经逼近得伸手就摸得到了。
我不想摸它。要是摸了,一定会……
不行,不可以想像。不可以想。恶心。
啊啊,是奶奶家的味道。这种臭味是什么?好思心哦。
我踢掉鞋子进了屋子。不能放慢速度。奶奶奶奶奶奶。
走廊阴暗,果然脏得要命。根本没有人打扫。木头缩起,露出隙缝。隙缝处积满了污垢。发出“叽叽叽”这种声音。我每踏出去一步,就觉得缝里的污垢好像喷发出来似的。
有脚步声,哒哒哒哒的是我的脚步声。
它发出类似滋呜呜呜的声音。像是拖行的声音。它有重量吧?
是吗?
真讨厌的房子,纸门另一头全是没使用的房间。
没使用的房间里面只收着达磨不倒翁、木箱、塞在塑胶袋里的旧衣服等等。然后还摆着以前的人的照片。有好几张。
那是谁啊?
像是留着胡子的老爷爷。
士兵,单眼皮的学生。
照片里没有人笑,一定是觉得很无聊吧。
而且照片没有颜色,又失焦,看了教人失望。
怎么搞的嘛?它怎么会追到家里面来?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吗?如果不是自己家,就跟外面的路一样吗?或许吧。
奶奶的房间在佛堂前面一间。
我不知道总共有几个房间,得进到里面看才能知道,可是又不能去了又折回来。
总之不能折回来。因为,
我被怪东西追赶着。
走廊最里面是厕所。
厕所更是肮脏了,我从来没看过那么奇怪的厕所,就连厕纸都只是搁着而已。那厕所还是蹲式的,臭得要命。用来冲的水也是上面挂了个古怪的水槽,拉扯一条像锁链的东西冲水。灯也只有一颗电灯泡。洗手的地方又圆又小,水龙头的形状也很怪。水也温温的,还掺了铁锈,有点红红的。感觉愈洗愈脏。
厕所前面的纸门就是设有佛坛的房间。是在它的前面一间。对,前面一间。
奶奶待的房间。
我打开纸门。
从来不收的脏被褥。上面坐着直起上半身的奶奶,简直脏到家了。睡衣的颜色吓死人。白色的地方都变成灰的,花纹的颜色也褪光了,袖口都磨薄了。头发就像从吸尘器的集尘袋里面掏出来的东西。我打开纸门,瞬间在内心惊叫,哇,脏死了!
嗡,一只苍蝇飞了起来。本来是停在奶奶身上的。
那股独特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冲进鼻腔。
那到底是什么味道?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哇啊啊!”
我大叫一声,冲向奶奶那里,绕过被褥蹲到奶奶身后。
我抱住头,闭上眼睛。可是还是很臭。
怪东西呢?
我想怪东西应该紧贴着我,几乎同时冲进房间里来了才对。
我不晓得那种东西,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
我没看到它?我才不晓得那是什么。
它不存在不存在不存在。
讨厌讨厌讨厌。
讨厌死了。
啊啊,奶奶的味道。我很讨厌这味道。从小就很讨厌。可是如果奶奶还能说话,希望她至少能对我笑一下。
榻榻米粗粗的。就算隔着袜子也感觉得出来。奶奶不能走,也不能打扫吧。真脏。
第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完全不记得了。我一直觉得这里很讨厌,所以是很久以前就来过了吧。因为我从懂事以前就讨厌这里了嘛。可是我从来没有把讨厌的情绪说出口。
所以我是从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讨厌这里了。
又臭又脏,真怀念。
我微微睁眼,先是看上头。
天花板垂下一条用来开关电灯的绳子。电灯熄着,只亮着一颗小灯泡。现在可是白天耶。黄色的灯光。天花板很暗,感觉是薰得发黑。暮气沉沉。
往下望去,是棉絮掉出一些的盖被。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只有这条棉被。
可是奶奶不是从来不会躺下吗?她总是直起上半身坐着。
这条棉被也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洁感。
我望向奶奶。
奶奶她……
动了。
不,她的身体是静止的。枯竹般的手指、缩皱的脖子都没有动弹。凹陷的眼睛也像平常那样目光涣散,奶奶应该看不见吧。
可是,
那张总是呆滞地张着、看起来像洞穴的嘴巴却蠕动着。
不妙了。
我这么感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感觉。奶奶是狗啊?
就算只有嘴巴,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奶奶动。不,真的很不妙。我这么觉得。
要是奶奶突然说起话来,我一定会不知该如何是好。亏我一直保持沉默到现在,搞不好会忍不住脱口说出奶奶好脏好臭好讨厌这类的话。要是我说这种话,奶奶一定会伤心的。
我得沉默才行。
我这么想,所以装作没看到,从奶奶身上别开视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地站起来,一语不发地离开奶奶的房间,踩出叽叽声经过走廊,穿上翻倒在玄关的鞋子,走出外面,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跑回公园,
我跟吉田他们打了棒球。我还去把川村也找来,一直玩到满晚的。
这些……
“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回忆。”
“那到底是什么啊?”山下说,“莫名其妙,太奇怪了。”
“或许是很怪吧。喏,川村进了国中,不知怎地成了不良少年,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骑车出车祸死掉了,不是吗?吉田接下家里的生意,现在是杂货店的老板。他三年前还跟我抱怨过客人都不来杂货店,完全没生意,干脆上吊死一死算了。”
“那些不是重点啦。”山下讶异地说,“你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追啊?”
“不晓得啊。我没看嘛。”
“你说你拼命不去看,可是走在你后面的人应该看得到,才对吧。要是真的有的话。”
“应该看得到吧。”
“看得到啊……”
山下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喝了一口红茶。
“那到底是什么呢?”
“不晓得,是讨厌的东西。”
“可是,”山下静静地放下红茶杯,微微偏头说,“你奶奶不是住在长野吗?”
“嗯。住在伊那。现在八十九岁了,可是还很健朗。我爷爷老早就过世了,奶奶是我伯父请我二堂兄一家人帮忙照顾的。听说她脑袋还很清明,甚至还会用手机传简讯呢。”
“那么那个奶奶不是你祖母,而是你外婆喽?”
“你在说什么啊?我外婆在我八岁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是我生平第一场参加的丧礼,合照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笑。我根本不晓得那是在干嘛呢。”
“那……”
那个奶奶是谁?山下问。
“奶奶……就是奶奶啊。”
很臭,而且脏得要命。
我再也不要去奶奶家了,讨厌死了。
“我是在问你跟她的关系。她是你的什么亲戚吗?大伯母之类的?”
“我没有那种亲戚啦。”
怪了。
这么说来,
那个奶奶,
那个奶奶是谁?
“呃,是啊,真奇怪呢。那是……”
是奶奶吧?
那座寺院后面,肮脏的人家和铁皮围墙再过去的森林另一头的老房子。
“老房子哦……”山下讶异地说,“你记得……你从很小的时候就常去那儿?”
“记得……?”
我倒是没那种记忆。我只是这么认为,也不晓得是和谁去的。或许我没有和父母亲一起去过的记忆。
可是豆沙包和落雁糕都不好吃呢。
厕所也很脏,又臭。总觉得……气味和味道的记忆都很鲜明。
可是完全没有声音的记忆。关于那个家的回忆中,丝毫没有话语。
回忆?
有这东西吗?
“这可怪了呐。”山下说,“我说你啊,我也跟你读同一所小学,而且六年级的时候还是同班呢。你听好了,我们班上没有叫吉田的,也没有叫川村的同学啊。”
“少跟我装傻了。川村耶?那个住在河边的……”
“的确是有那样一个人,可是那个川村在我们学校只读到五年级的第一学期而已。他家很穷,而且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有点被同学欺负。唔,我跟你是没有带头去欺负他啦,但也没有包庇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后来他转学了,不是吗?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就不晓得了。姓吉田的同学有好几个,但如果是你说的那种个性的吉田,大概是在四年级的夏天受了重伤,休学了半年的吉田吧。他上了五年级以后,也好一阵子都坐轮椅上学,一直到毕业应该都撑着拐杖才对。他受伤以后,个性完全变了,整个人变得很阴沉。六年级的时候他是隔壁班的,国中念跟我们不同所。他家的杂货店老早就倒闭了。”
“不,没那回事。”
“不是那样吗?”
“不是啦。”
“这可怪了呐。”山下再一次说,“你跟我跷课跑去公园看漫画,还有假冒国中生去看电影的事,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记得是记得,可是那是,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事……吗?
那……不,可是……
我是想起了什么?奶奶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追了?”
“呃,这……”
被什么追?
就莫名其妙的怪东西啊。
翠绿色的,满大的,跑得相当快的。不,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
我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
讨厌。那是,非常讨厌的东西。
“我啊,”
我出了校门。
从那条泥水沟那边。
不,小学已经没了。山下说。前年废校,去年拆掉了。
那你说我现在是在哪里?这条坡算是马路,可是上下学的时候禁止车辆进入,所以学生就像蚂蚁一样。过了河,往右边的人行道。向右转,穿过斑马线。在酒行跟便当店之间。蒲公英。
不,才没有什么蒲公英,也没有便当店,山下说。
来到大马路,再一次右转,再一次穿过斑马线,然后上坡,穿过公园旁边。
然后吉田在那座公园把书包摆到那张长椅,然后,
不,有那种事吗?
或许没有。而且我不太常打棒球嘛,还是踢足球?
你没在那里玩过球。那个公园禁止玩球,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山下说。
可是,就在入口啊,那讨厌的东西。
川村家很穷,人又笨,吉田吊儿郎当,又粗鲁,讨厌死了。我最讨厌他们?。
谁要跟他们一起玩?才不要咧。讨厌讨厌。啊啊,真讨厌。
人讨厌到了极点,会死掉吗?
吉田要是受伤死掉就好了。
川村那种人最好死在路边,我连他的脸都不想看到。
就算心里头这样想,也不可以说出来。要是说出来,岂不是很伤人吗?
讨厌讨厌讨厌。
所以我的脚差点绊在一块儿,我重新站好,紧接着冲刺出去,然后毫无意义地拐进转角。转弯的时候我冲得太猛,差点撞到砖墙,笨拙地停下来。前面什么都没有呐。
不,
等一下。有奶奶家。
对啊。寺院后面肮脏的家再过去,铁板还是类似的东西筑起的生锈蓝色围墙后面,丛林般的树林另一头,有栋又老又旧又暗又臭的房子。因为是木头做的,所以才有味道吗?还是因为旧了?
真怀念呐。我从懂事以前开始,过年跟盂兰盆节的时候。
我问你,
“你说的那个奶奶到底是谁啊?”
我打开玄关,玄关根本没锁。
虽然打开了,但我没时间关上。
啊啊,是奶奶家的味道。这种臭味是什么?好思心哦。
我踢掉鞋子进了屋子。不能放慢速度。奶奶奶奶奶奶。走廊阴暗,果然脏得要命。根本没有人打扫。木头缩起,露出隙缝。隙缝处积满了污垢。发出“叽叽叽”这种声音。我每踏出去一步,就觉得缝里的污垢好像喷发出来似的。
打开又脏又臭的厕所前面的纸门就是设有佛坛的房间。我讨厌在佛坛上香。
线香很臭,而且座垫也都是灰尘味。豆沙包、落雁糕也不好吃。
前面坐着奶奶……
才没有什么奶奶呢。
不可能有。
我打开纸门。
奶奶在那里。
从来不收的脏被褥。上面坐着直起上半身的奶奶。
简直脏到家了。睡衣的颜色吓死人。白色的地方都变成灰的,花纹的颜色也褪光了,袖口都磨薄了。头发就像从吸尘器的集尘袋里面掏出来的东西。我打开纸门,瞬间在内心惊叫,哇,脏死了!
嗡,一只苍蝇飞了起来。本来是停在奶奶身上的。
没有人照顾。
不能走,不能动,也不会说话。
那她怎么可能还在?你以为后来过了多少年了?以常识而言,她不可能还活着吧。还是一开始根本就死了?更重要的是,
这里是哪里啊?
天花板垂下一条用来开关电灯的绳子。
电灯熄着,只亮着一颗小灯泡。现在可是白天耶。
现在是白天吗?
黄色的灯光。天花板很暗,感觉薰得发黑。
往下望去,是棉絮掉出一些的盖被。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只有这条棉被。
可是奶奶不是从来不会躺下吗?她总是直起上半身坐着,不是吗?根本不是生物嘛。重要的是,
“你到底是谁?”
老太婆把那张因老人斑而变得斑驳不均的脸慢慢转向我,目光涣散的深陷眼睛凝视着虚空,抽动了一下宛如巨大洞穴的嘴巴。
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
是翠绿色的。果然是吃掉了。真讨厌。
啊啊。
怪东西追上来了。
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