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四

(……什么?)

(在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事?突然产生如此疑问。)

(……在这个宅子里,是会发生的。瞬间,产生了如此的确信。)

分裂的“视点”依附在不同的载体上,来回沉浮。在这些“视点”的背后——

(……这辆轿车)

(……这种样子)

(……啊,这个是……)

(这个男人?……间歇产生的疑问。)

有许多感觉、认识、思考上的零星碎片,时不时显现出来——

(……为什么会那样)

(那也……不由得觉得焦急、烦嗓)

(中村……这个名字有反应)

(在认识还相当模糊,无法形成整体的情况下,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中……中村……中村青司)

(江南……这个名字有反应)

(江南……江南、孝明。啊,这个就是……瞬间,产生如此的认识)

至今,那些主体的自律、能动的机能还受到破坏。

(……那个建筑物)

(……这扇门)

(……啊)

(……名字)

(这里是黑暗馆。这里是中村青司的……)

但随着事情的不断发生,正从昏暗的混沌深渊中脱离出来。但是——

(……啊,妈妈。)

(中村……)

(……中村青司的)

(……对。因为那个地襄)

(啊,那究竟……只在一瞬间)

(……这里)

(……干什么)

(……什么)

(为什么这样……)

这些零散脱离出来的碎片。

(江南这个名字……)

(从塔上坠落下来……但是为什么?瞬间又产生这样的疑问)

(……这个颜色)

(这个红色究竟何时能统一到明确的意识一下。而且为此还要经历多少时间。还要什么手续?)

(……啊,这张照片)

(这个字……)

(……对)

(……妈妈)

(……只能产生大混乱)

(……那天也)

(相同的……)

包裹着一切的冷冰冰的恶意是什么?其根源在哪里?弄清这些间题的方法不会在这个“世界”中……

(这肯定是……突然产生如此认识)

(虽然知道——还是在这里……)

(这个?一瞬间……)

(究竟这样……激烈见动起来、但很快扰又……)

(这个?一瞬间的……迷惑、泥乱)

(……啊,中村青司……这种惊讶徐徐地浮现出来,但很快就又沉下去)

(……燃烧的宅邸。那火烙的颜色突然……)

“视点”贴附在来到宅子、被弄得晕头转向的“我”的体内

(……这个学生究竟是……),“视点”贴附在那个独自上岛的乡村少年的体内(……这个男孩究竟是……),“视点”贴附在至今不知自己是谁,迷惑不已的那个年轻人的体内(啊。他究竟是……)——

作为没有任何关联的事物,“视点”贴附在无数的“自我”身上,共有着各种体验。

1

9月25日。

快到中午的时候,市朗才醒过来。

昨天,在小岛北门附近的平房里,市朗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块不漏雨的地方。当他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将头埋在膝盖间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又脏又湿的地上,像婴儿一般蜷曲着身体。

当意识稍微清醒一点后,他首先感到的是疼痛。从肩膀到肘关节、背上、腰部、膝盖……身上到处隐隐作痛。自己也没有受伤,也许是睡觉姿势不好造成的,也可能是因为发烧而关节疼痛。

市朗想起来,但浑身疼痛,而且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倦怠感——恐怕还是发烧了,或者是感冒了?

市朗刚想坐起来,却又软绵绵地躺下来,恢复成婴儿的姿势。两边眼皮好像有点肿。虽然睡得够长了,但很快,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意识又慢慢地模糊,似乎又要将他拉入睡梦里。

打在屋顶上的雨声以及风声依然如故。雨还是漏得厉害。灯笼里的蜡烛早就燃尽,但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子里到处都是裂缝和破洞,屋外的光线就从这些缝隙处照进来,让里面多少有些亮堂。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着身体,模糊地回想着醒来前的那个梦。

梦里的舞台是位于I村、经营杂货生计的市朗家。除了市朗本人外,他的父母,还有奶奶都出现在那舞台上。

……傍晚时分。

妈妈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晚饭,市朗饿着肚子在一旁看着。很快,妈妈让市朗去叫爸爸吃饭。爸爸关门打烊后,走到店前的马路上,独自看着店招牌,显得很满意。今年夏天,他亲手用油漆重新刷写了那块招牌。市朗也帮了不少忙。他们的辛劳没有白费,那块招牌(……这块招牌)看上去崭新如初。

爸爸看见市朗后,冲他招招手,“到这边来。”不知为何,他嗤笑着,不是笑嘻嘻的样子。市朗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听话地跑到爸爸身边日

——好,市朗。

爸爸收起笑意,用力地点点头。

——我来扛你吧。

他猛地冒出一句,随即便蹲下身子,让市朗跨在自己脖子上,慢慢地站起来。

——怎么样?市朗。高吗?高吗?

记得小时候曾这样玩过,但现在我已经是中学生了。爸爸为什么突然像哄小孩一样对待自己?这种理所当然的疑问只在脑海里停留了片刻。爸爸扛着市朗靠近招牌说。

——市朗,握住那个。

他觉得奇怪。“那个”是什么东西?眼前只有重新涂刷过的招牌。(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市朗,就是那里。看见招牌上的两个突起吗?双手握住那个,挂在上面。

仔细一看,那个白底黑字的店招牌的中央附近,有两个突起,似乎是圆木桩子。为什么这里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吊在这上面:,虽然不知道原委,但必须听爸爸的话。

——好的。

爸爸慢慢地蹲下来,撤出身,往后退去。

——加油,市朗。不要掉下来哦!

市朗最擅长单杠和爬云梯,像这样吊着,本不是什么难事,但是那块刚刚刷完油漆的招牌近在咫尺,那油漆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而且,那两个突起握上去的感觉也不好,非常滑——怎么回事?感觉上面的油漆还没有干透。

就在那时,下雨了,没有任何先兆,从傍晚昏暗的天空上,落下大雨滴。

感觉手打滑,就要掉下去了。

市朗稍微往下一看,不禁浑身发抖。不知为何,刚才的地面似乎很远,爸爸的身姿看上去像木偶。不知何时,整个招牌升高到几十米处。

“太可怕了,放我下来!”

市朗拼命重新握好突起,来回晃着脚。不知何时,不知为什么,那个招牌变得是原来的几十倍大:自已的膝盖和脚尖不住地打在上面。这样一来,刷在上面的油漆一下子飞溅出来,溶入大雨中,染成白色、黑色、红色——应该没有使用红油漆呀。把市朗全身都打湿了。

“放我下来,爸爸。”市朗都快哭出来了,“我不行了,我要掉下来了!”

但是爸爸根本没有理睬,悠然地交叉双臂,站在遥远的地面上,仰头看着这边。

——市朗,爸爸还没干完吗?

从家中传来妈+++声音。

——市朗,你在哪里?

这是奶奶的声音。

“救救我,妈妈,奶奶!”

很快,那两人就出来了,各自拿着伞。那两把伞都是用从未见过的半透明布做成的,油漆雨打在上面后,伞面立即就变成黑、白、红混杂的颜色。

“妈妈,救救我。”

——怎么了?市朗。

妈妈抬头看着这边。

——你在那里干什么?

“奶奶,救救我。”

——哎呀,市朗。

奶奶抬头看着这边。

——你又干那样的坏事。

雨越来越大,双手握着突起,直打滑,手臂觉得没有力气了,肩膀也疼了。如果这样,就……

——行吗?市朗。

这次,声音在身边响起。应该从下方传来的奶奶的声音不知为何在耳畔响起。

——市朗,如果做坏事,浦登家的鬼怪就会来,把所有的坏孩子都抓到山岭那边去。

……鬼?

据说百目木岭对面的“浦登老爷家的宅子”里有“不祥之物”。

所谓“鬼”,就是那个“不祥之物”吗?被“鬼”抓去的坏孩子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呢?

雨越来越大。市朗没有再踢溅起油漆,但多彩的——白色、黑色、红色,不知何时又溶入了蓝色、黄色、绿色——暴雨还打在身体上。

啊,不行了。

已经熬不住了。再也吊不住了:真的已经……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遥远的下方,现在空无一人。连地面上自己家都看不见了。只有三个人的声音来回在耳边反复着。

——加油,市朗。

——怎么了?市朗。

——行吗?市朗。

市朗终于挺不住了,双手放开了突起,和那多彩的大雨一起,开始了漫长的坠落。

当他头朝下,加速落下的时候,市朗突然觉得:当这个漫无止境的坠落结束的时候,这个世界的末日也来到了。巨大的声响,地动山摇,砂土滚滚……

……对。

所有的道路都坍塌了。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店铺、招牌、父母以及奶奶,所有的一切都被砂土吞噬,烟消云散。我虽然知道,但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坠落……

在绝望和无能为力中,噩梦结束了。当他醒来,发现那是梦时,市朗真的松了一口气,但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又重新陷入绝望和无助中。

市朗躺在地上,蜷曲身体,呆呆地回想着。

除了最后那个噩梦外,他还梦到其他许多东西。市朗觉得这次和在吉普车上度过的前晚不同,一直在做梦。

都是噩梦,想不起具体的内容。前天以来,自己体验到的各种恐怖以种种不同的形式缠绕在梦中。

笼罩在山岭上的那个苍白大雾。因为山体坍塌而被冲毁得无影无踪的那条山道。撞在大树上而毁坏的黑色轿车(……那辆车是——)。倒在森林里的那具尸体(……那个男人是——)。那个湖岸小屋里的男人(……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被压在架子下,血迹斑斑,恐怖不堪。那如同野兽的呻吟声。猛烈地撞在小岛上,四分五裂的小艇。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湖面上的那个浮桥。还有……

市朗揉揉有点肿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朝位于房间一角的桌子看去。

那张桌子的最下层抽屉里,放着一个土灰色的头盖骨——

那究竟是什么?那是谁的骨头?为什么会在那里?

也许头盖骨是那个叫慎太的少年拿来的。也许那个少年在某个地方拣到了头盖骨,作为“宝物”,藏匿于此——对,这么想,应该没有错。但是……

市朗把手放在额头上,躺在那里,缓缓地摇摇头。他想继续思考下去,但大脑似乎再也不转动,全身关节疼痛,还很倦怠,而且还发寒。

“啊……”市朗不禁叹息一声,心情黯淡地闭紧眼睛。瞬间,在最后那个梦结束时所体验到的无止境的坠落感和加速感又复苏,让他不禁一阵目眩。

2

下午1点多,市朗感觉有人来了。

慎太拿着和昨天一样的黄伞,从房屋入口处,朝里面张望。他的穿着和昨天一样,蓝色的短袖衬衫,茶色的短裤。市朗虽然不再简单地把慎太看做是“伙伴”,但看见是他,还是安心了一点。

“啊……你好。”

市朗声音嘶哑地冲着少年打招呼,倦怠的身体还在发寒,喉咙里有痰,刚一说话,就咳嗽起来。

“你又来了,慎太。”

“市朗。”

慎太叠好伞,放在地上,然后傻笑着,走进屋内。“这个,给你。”他将一个纸袋递给依旧坐在地上的市朗。和昨天一样,里面放着一条法式面包。

“啊,谢谢”

昨天的面包还剩下一半,放在背包里,况且现在没有一点饥饿的感觉——不,虽然有饥饿的感觉,但没有食欲。不管怎样,对于少年的关心,市朗感到非常开心。

“这个也给你。”慎太从裤兜里拽出一样东西。一个红球挂在十字形的木棒上。那是市朗非常熟悉的木质玩具。

“这个也给我?”

市朗觉得纳闷,但还是接过来。或许这个少年觉得他独自待着无聊,拿来给他解闷的。

“这个剑球,给你。”说着,慎太又傻笑起来,然后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你要保密哦,市朗。”

“哎……啊,嗯。是的,保密。”

市朗慢慢站起来,重新拿好剑球,瞄准目标,先将球穿进最大的一个勺中,然后一抖手腕,又将球穿进第二大的勺中。

“哇,真棒!”

慎太天真地叫起来。市朗没有再玩下去。

“谢谢,慎太。”他由衷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

“哎呀,我……”

慎太显得难为情,扭着身体,从市朗身边走开,然后将手伸进另一个裤兜里,朝那张桌子走去。

市朗屏息看着他。

慎太打开桌子的抽屉。从上面数第二层的抽屉,里面放着钥匙链、打火机,还有那个茶褐色的钱包。

慎太从裤兜里拿出来的是一个银光闪闪的小物件,还传来金属的声响——那是什么?他又弄到了新的“宝物”。

慎太把东西放进抽屉里,关上,然后转身对着市朗,又像刚才一样,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你要保密哦,市朗。”他满脸严肃地说道。

“啊……哦,知道了。”市朗应答着,走到少年身边,“那抽屉里的东西都是你的‘宝物’?”

“宝物……”

“里面放了很多东西,对吧?像蛇皮之类的。”

慎太点点头:“是宝物,你要保密哦。”

“是要保密的‘宝物’?好,我明白了。”

风雨根本就没有停的架势,而且从刚才开始,屋外时不时又传来雷声。在这种天气下,慎太还专门送来面包和剑球。这个少年虽然智力水平与实际年龄不相称,但绝没有坏心。市朗觉得他至少不会暗算、陷害自己。

“慎太。”市朗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我该怎么做呢?”慎太微微歪着脑袋,没有回答。

“如果我从这里出去,被宅子里的人发现,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们会生气吧?我没得到允许就上了岛。宅子的当家人可怕吗?”

“老爷,可怕。”

慎太的话和昨天一样,他看着脚下。

“还有其他可怕的人吗?”

“可怕的人……”慎太考虑了一会。

“是吗?——你妈妈怎么样?”

“我……妈妈?”

“对,你妈妈。如果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她会怎么样?”

慎太又考虑了一会,然后看着市朗,神情显得为难。

“你要保密哦,市朗。”慎太说道。

“啊,嗯。那是当然。”

“你要保密哦,市朗。”

慎太反复说着,表情非常严肃,将右手食指放在唇边。

难不成这少年把自己也当做“宝物”,和抽屉里的东西一样——市朗突然这么觉得,心情复杂。

“对了——”市朗决定换个问题,“昨天湖面上发生了小艇的事故,你知道吗?”

“小艇的,事故?”

“是的。小艇撞到湖岸了——你不知道吗?”

慎太心不在焉地晃晃脑袋。这种反应让人弄不清他是否知道。

市朗接着问下去。

“驾驶那个小艇的男人怎么样呢?”

听到这个话,慎太显得似乎想起什么。

“蛭山?”他歪着脑袋。

“蛭山?”市朗也歪着脑袋。这是那个长相奇特的男人的名字吗?

“那个驾驶小艇的人叫蛭山?”

“蛭山……对,就是他。”慎太微微点点头,“蛭山受了重伤,情况严重。”

“重伤?”

“听说蛭山死了。”

“死了?”

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痛苦的面容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市朗觉得很痛苦,不由自主地大声叹口气。

“是吗?他死了?”

“蛭山。”慎太嘟哝着那人的名字,无力地垂下头。他也许很难知道“人死了”是什么意思,但脸部表情显得很悲伤。

“慎太,你能告诉我一件事吗?”

市朗直勾勾地看着垂着脑袋的少年,郑重其事地问起来。现在至少还有一件事要问。

“那个最下层的抽屉里有白骨。那是人的头骨。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白骨?”慎太抬起头,朝桌子方向看了一眼,“白骨?”他又问了一遍,开心地笑起来。

为什么这样笑?这可笑吗?难道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头盖骨是他的珍藏“宝物”?这个少年到底能否理解“死人的骨头”是什么意思?

“那白骨,是我拣到的。”

纳闷、奇怪、不安、恐惧等感情杂蹂在市朗的心中,开始蠕动起来,而慎太则显得很无所谓。

“在哪里拣到的?”市朗胆战心惊地问道,“在哪里拣到那种骨头的?”

慎太稍微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右手,“那边!”他指着外面:“那边?”

就算慎太这么说,这么指,市朗还是弄不清地点,他连在岛上的什么方位都不明白。

“是在房间里,还是在屋外?”

这次,慎太回答得倒是干脆:“在屋外。”

“屋外?——那东西是掉在院子里吗?”

“我在屋外拣的。”说着,慎太朝坐在椅子上的市朗走过来,和刚才一样,竖起右手的食指,放在唇边:“你要保密哦,市朗。”

“哦……”

结果,只能问出这么多。

市朗觉得没有了气力,沉默着,而慎太纳闷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我回去了。”他转过身。临出去之前,他说还会再来,而市朗连一个笑容都没回。

慎太走后,市朗无法抑止自己的念头,将手伸向抽屉。就是慎太刚才放进“宝物”,从上数的第二层抽屉。市朗也不是没有犹豫,但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便查找起来。

很快,他便找到了——带着银锁的怀表——就是这个。因为昨晚查看抽屉的时候,里面没有这件东西。肯定是这个。

市朗摘下银锁,将怀表拿到面前。这表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十二个罗马数字排列在圆表盘上。不知是发条没有上,还是坏了,表的指针停在一个时刻上。

6点30分——市朗当然不知道这个时刻的意义。

3

9月25日,中午1点45分。

在浦登玄儿和他的伙伴的陪同下,江南回到客厅。当时,那个叫阿清,长相犹如老人的少年已经走了。桌子上还留着阿清拿来的折纸和几个叠好的千纸鹤。用于笔谈的圆珠笔和笔记本还放在桌子上,放在原处。

看见江南老老实实地钻进被窝后,玄儿他们离开了客厅,临走前,又关照了一句:“尽量不要独自出去。发生了一点可怕的事情。你要是在宅子里到处乱转,就不好办了。明白吗?”

玄儿这样说道。江南当然知道“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昨天傍晚时分,那个男子被人用担架抬到南馆。所谓“可怕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身上……对,肯定是那件事情。

从今早开始,许多人慌乱地来回路过客厅前的走廊。江南数度听见他们说“蛭山死了”,“被杀死了”、所以肯定是……

今天第一次遇见那个叫阿清的男孩:他刚进来的时候,江南大吃一惊,因为他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满脸皱纹。后来据他本人讲,那都是因为早衰症造成的,无法上学,也没有朋友:江南觉得他真可怜。

现在,江南无法完全想起自己是谁。即便在这种状况下——

不,或许应该说正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江南不由得同情阿清的遭遇。江南虽然还不能发声,但他将自己的想法化做文字,写下来——“你真可怜呀”。

阿清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

两人开始叠纸玩,又交流了一会儿。阿清也非常担心江南的身心情况。当江南在纸上写——“让我们做朋友吧”,阿清立刻回答——“谢谢,江南先生”。听声音,他很开心。

之后,江南才知道——阿清所患的早衰病是个不治之症,会导致他死亡。那个少年在说及此事时,根本没显得低人一等,语调平和。江南不知该如何应答,而阿清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又露出了安详的微笑:“没事的,也没办法。”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我要尽量活下去。”

此后,江南将阿清留在客厅,独自出去了。原因有二,第一是当他了解阿清情况后,觉得实在坐不住了。第二纯粹是生理原因,他想去厕所。

江南不想靠近南馆,便去东馆北端的洗手间。上完厕所后,他再次在洗脸池前,照照镜了,不知为何,又觉得心情郁闷起来……他准备回到客厅,走了一半——

当他沿着走廊,路过舞蹈房时,偶然遇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从房间内里的昏暗处,走了出来。那就是阿清的妈妈……

她看见江南后,立刻就问起来,“阿清呢?”江南觉得他们是初次见面,但她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走了过来。“阿清在哪里?”她似乎在追他:“阿清在哪里?阿清去哪了?你说呀!”

刚才阿清还和我在一起,现在应该还在那面的客厅里——江南想这样同答,但无法正常发声,只能指着走廊方向,似乎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但根本就没效果。不管他如何努力用手势、肢体来表达,对方似乎还是不明白。

“阿清的身体非常弱。你也知道,那个孩子有病。让人很可怜的病……”

她根本不管江南的反应,哭丧着脸,诉说着。

“那孩子之所以得病,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因为是我把他生成那样的。所以,所以那个孩子是……”说着,说着,她嗓门变大了,眼看泪水就要从那圆睁的眼睛里溢出来:“所以,求你了。求你,让我代替那孩子……”

她用手绢擦擦脸颊丘的泪水,继续诉说着,一步一步地逼近江南。江南不禁害怕起来,一点点地退后,就这样,江南一直被逼到房间一角,那个屏风的后面。

她直勾勾地看着江南,一步步逼近,眼神阴气逼人,又充满了深深的绝望和悲伤。江南一直被逼到墙边,一点点地滑坐在地上。

她突然抿嘴不说,转身走开了。

江南站不起来,就那样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那时,在他的脑海中,往昔的回忆又复苏,和现实重叠在一起——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那天的样子,当时的面容、声音、语言。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悲伤,令全身哆嗦的痛苦,还有那挥之不去、紧贴在大脑中的麻痹感集中到一点,很快化为被压瘪的球形,开始那样旋转、加速、变形、变色。那种黑暗,那个引力,那种联结,那种……就在那时,玄儿他们走进舞蹈房。不知何时,江南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不知何时,江南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江南坐在屏风后面,她——阿清妈妈和玄儿的对话逐一传入耳中,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望和。对着玄儿,望和又开始诉说起来,内容和刚才对江南讲的几乎相同,之后,她终于走了。此后,玄儿他们的对话自然地传入耳中,他并不是有意偷听的。他们的讲话中出现了许多江南没有记忆的人名,由此也能看出——这个宅子里的事情和人际关系非常复杂……

……现在江南躺在昏暗客厅里的褥子上。

江南仰面看着黑色天花板,用两手的大拇指按着太阳穴。他想把脑子里零碎的东西捻成应有的形态,使其结合起来。但是——

无论如何都不能如愿以偿。

在这个客厅里,恢复意识,已经两天了,但不明白的事情,无法记起的事情还非常多。尤其是从十角塔上坠落下来时的前后状况,真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据说自己的记忆是因为坠落事故的冲击而失去的。但是如果严密用词的话,用“失去”这个词恐怕就是错误。不是“失去,”仅仅是“无法随心所欲地提取”,记忆并没有“消失”自己的绝大多数记忆应该残留在这个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只是现在自己无法发现那个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初无法把握去向的那些记忆会逐渐地显现出来。但是,那都是零落的碎片,现在还不能将他们完全拾起,重新排列,恢复到本来应有的形态。

所以,江南依然无法把握自己周围的状况和事情。虽然对于这个世界,这个现实的轮廓有个大概的把握,但对于“自己是谁”这个级大的问题,他还是无法明确回答。似乎能找到一点自己存在的基本意义。而且……

……慢慢地闭上眼睛,往昔的一些光景又复苏了。一些零星散乱的记忆碎片牢牢地烙刻在脑海中,即便想除掉,都不行。

……在那个医院的那个病房里。

——你不是我生的孩子。

躺在病床上的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那人——妈妈面容憔悴。

——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从前是……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让我死吧!

发呆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糊不清的语言。她是这么说的。时间和日期可能不同,但这的确是发生在那个医院,那个病房里的事情。

——我已经受够了,杀了我吧……让我舒服一点。

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啊……妈妈)

当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当时,对,是夏天,那个时候。我来到病房,独自站在她的床边——对,就是那样。当时,我……从病房里跑出来,踉踉跄跄地穿过走廊

(……昏暗的走廊)。

护士们扭头看着我,觉得奇怪

(——觉得奇怪的表情)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在等电梯(……老人)。跑在走廊上,鞋声很响?

(……很响)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声响

(……窗外)

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陌生面孔)

从扬声器中传来医院的广播,是中性的声音

(……中性的声音)

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

(……叫着)

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男孩孤零零地

(……孤零零地)

坐在综合挂一号处前的长椅上

(……前的长椅上)

(……怎么回事)

……记得自己从医院大门口冲到外面,才止住脚步,差点栽倒。此后……

江南将大拇指从太阳穴移开,深深地叹口气,慢慢地翻个身,趴在褥子上。就在那时——江南发现放在枕边的那块怀表不见了。他掀开被子,拿起枕头,找了一会儿,但还是没找到。

最后看到那块怀表是什么时候?昨天深夜,还是今天起床后?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那块表不在这里了。

那块怀表是我的,是我珍爱的……但被人偷偷拿走了。究竟谁拿的?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江南又产生了新的困惑,深深地叹口气。

4

……夜幕就要降临。

房间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但夜色正一点点渗透进来。黑夜很快就要来到。那个将一切都封闭在黑暗中的恐怖黑夜就要来了。在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角,市朗像昨天一样,抱腿坐在椅子上。由于一直漏雨,地上完全被弄湿了,似乎很难再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能安心坐下来的地方只剩下这把倚子和桌子上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虽然时大时小,但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每次当闪电掠过,市朗总担心这个房子会遭到雷击。

市朗看着手表,确认一下时间——再过十分钟,就是6点了。

慎太离开这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这段时间里,市朗先在地上,然后移到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又惊醒,周而复始。

睡眠时间足够了,但还是无法完全清醒。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但没有一点食欲。已经习惯关节上的疼痛,但整个身子很沉重,似乎血液里被灌了铅。非常怕冷,用手摸摸额头,连自己都知道发了高烧。

慎太说“还会再来”,就走了,至今还没有现身,已经到了日落时分,恐怖的黑夜即将来临……

以这样的身体状况,还要在这个漏雨的房子里度过一个夜晚吗?雨还在下,身休或许会越来越糟——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怎样才能回家?难道我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就这样,在这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无所作为,只会害怕,蜷曲着腿,像昆虫一般柔弱……

“不要!”市朗嘟哝着,浑身颤抖,“我讨厌死在这里。讨厌再在这里度过一个黑夜,在这里,我已经……”

无计可施了吗?难道不能在雨停之前,潜入宅子里,找地方藏身?或者拜托慎太……对,如果我向他妈妈说明情况,说不定会把我藏起来的。

市朗思考着,夜色愈来愈浓。

市朗终于下定决心,将脚从椅子上放下来。站起来的一瞬间,他觉得头晕,差点摔倒,但还是振作精神,挺住了。他拿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棒球帽,戴好,再罩上夹克的兜头帽,系好扣子,把背包留在原地,走了出去。

在倾盆大雨和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庭院里繁茂的植被似乎失去了本色。整个天空被浓密的乌云所覆盖。脚下的泥土也是黑糊糊的,泥泞不堪,就像无底的沼泽、市朗觉得要是自己跌倒,说不定会不可救药地被拽进地下。

市朗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周围,在泥泞中跋涉。从小岛入口处,一条小道一直延伸进庭院的树丛中,市朗稍微向前猫着身子,走在那条小道上。

走了一会儿,一个巨大建筑的影子从树丛后面显现出来,那是一幢犹如西方城堡的威严的两层建筑。那凹凸不平的黑石外墙被雨打湿,显得更加黑。

很快,道路分成两股,其中一股通向那个建筑。市朗几乎没有犹豫,就朝那个方向走去。不久,前方出现了一扇黑门,好像是建筑的后门。

市朗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踉踉跄跄地跑向那扇门。

市朗的前胸贴着门,两手握住黑色的、金属把手。市朗一点点用劲,把手顺从地转动起来,随着轻微的吱嘎声,门朝里打开了。

他心惊肉跳地从门缝窥视里面:里面是个小厅,一条铺着黑色地毯的宽走廊笔直地延伸到昏暗的建筑内里。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市朗犹豫片刻,毅然决然地钻进去。他感觉里面比外面还冷,空气浑浊,微微飘散着闻不惯的气味。

市朗慢慢地朝前迈出一步。

雨水从兜头帽上滴落下来,无声地掉在地毯上。市朗太紧张了,膝盖一直在哆嗦。他想调整呼吸,便深吸了一口气,哪知道一口痰卡在喉咙里,不禁要大声咳嗽。市朗拼命忍住,半倚在门边的墙壁土。就在那时——

附近传来声响,市朗顿时心虚起来。

只见右前方的黑门就要打开,市朗赶紧冲到前方的另一扇黑门处,躲了进去。幸运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好像是储藏室之类的小房间。

几乎是擦肩而过,有人从相邻的那扇门里出来了。市朗听见很响的关门声,接着一个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嗯?怎么回事?”是个男人的声音。

“刚才这里没有人?我觉得有人呀,难道是错觉?……不,不,我没有迷惑,迷惑的是我周围的这个世界;这个充满悬念、欺诈、狂想和妄念的……”那人独自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那人说的是日语,但感觉像是某个未知国度的语言。听上去他似乎显得焦躁、愤怒。

市朗贴在门背后,侧耳倾听。很快,传来有人跌倒的响动,与此同时,还有那个男人的呻吟声。

怎么回事?

市朗屏息,留意着房门外面的情况。

怎么搞的?

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动静,不久,传来衣服摩擦的声响,接着是那个男人的呻吟声。又过了一会儿,那个男人开始叽叽咕咕地发起牢骚来,就像是念咒语一样。

虽然市朗听不清,但肯定是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感觉那人说话有点疯狂,至少不像正常人的说话方式。

虽然市朗无法完全听清对方的话,但时不时,只言片语还是传入耳中。有骂人的话,像什么“混蛋”,“别再惹我”;还会冒出一些可怕的词语,像什么“杀”,“杀人”;另外还有“恶魔”、“怪物”、“血”、“咒语”等等。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听到这些可怕的词语,本来就心惊肉跳的市朗更加害怕不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男人没有声息了,连转动身体、嘟哝的声音都消失了。

终于走了?市朗想着,将身体从门上挪开,颤抖着双手,打开一条缝,朝外头张望。

——男人不在了。

市朗摸摸胸口,觉得安心一点,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但是在延伸到建筑物内里的走廊上,在小厅前方的两三米处,那个男人瘫坐在地毯上。

市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惊叫起来,但是对方似乎还是看到他了。

“哎?”那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和刚才一样。那人一手撑着墙壁,歪着脑袋,看着市朗,另一只手上似乎拿着酒瓶之类的东西。

“你是谁?”

男人歪着脑袋,朝这边走过来。他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但在恐惧不已的市朗看来,那是和正常人迥然不同的、异常邪恶之人的步伐。那飘散在周围,市朗还闻不惯的气味也似乎是非常邪恶的异臭。

“我没见过你。”说着,那人戴着眼镜的面部整个地抽搐起来,笑容恐怖。

“哎呀,哎呀,我该说什么呢……等一下。难道你在那里,试图让我迷惑吗?啊,不,迷惑的是你?你从哪里来,怎么迷失进来的?你这个小羊羔。嘿嘿。对这个世界,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市朗不知怎么回答,只是害怕,只能退后。

“喂!你!”男人大声说起来,“你在那里乱转,要是被人发现,可不得了。这个宅子里的恶魔会把你逮住,吃掉的。”男人又令人恐怖地笑起来,然后扬起双手,做出跳跃状,“哇”的大叫一声。

偏偏就在那时,传来惊天动地的雷声,馆内的电灯顿时闪烁起来,似乎被轰隆的雷声镇住了。市朗尖叫一声,一下子又从后门,冲出屋外。

关上门,好一阵子,市朗用双手按住把手,浑身僵直。心脏怦怦直跳,似乎要破裂开。几道汗水从脖子和背上流过,他随即觉得更冷,头昏得也厉害。一瞬间,市朗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

男人似乎没有追过来。但是市朗也没有勇气再打开这扇门,潜入馆内了。只能掉头回去,还是……

天已经黑了。周围一片夜色。来时的路已经淹没在浓重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雨也比来时大多了,和呼啸的大风一起,震颤着夜色。

闪电连续两次,划破夜空,随即,传来地动山摇的轰隆雷声。

市朗不想冒着风雨和漆黑夜色折返回去。该怎么办呢?市朗苦思冥想,最后决定查看一下这幢建筑的周围——肯定还有其他入口,只要找到,就能再次……

市朗离开后门,沿着外墙,朝左首方向走去。周围漆黑一片,几乎看不见脚下,但上方有屋槽,多少能挡挡雨。

市朗走过好几扇窗户,但所有的百叶窗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光线透出。市朗用手抵着凹凸不平的石墙,像螃蟹一样,缓缓地横向移动。不久,他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的窗户和之前的窗户的风格迥然不同。

没有百叶窗,整个窗户透出微弱的光亮。是暗红色的光亮:好像镶嵌在这窗户上的玻璃本身就带有这种色彩。

这窗户很大,呈长方形,其下端到市朗的心窝附近,其上端看上去似乎很高,接近一楼天花板的位置。窗户上玻璃很厚,带有花纹。横竖文叉的黑色窗权犹如大型动物的肋骨。

对面究竟是什么房间?

——一瞬间,在不安和恐惧中,市朗产生了好奇心。

市朗用手摸着被雨淋湿的冷冰冰的玻璃表面,再次移动起来。

他曾将脸贴过去,想试试能否透过玻璃,看见对面情形,但很快便发现那是白费力气。还有好几扇类似的窗户,彼此的间隔不大。第一扇、第二扇、第三扇……走到最后一扇这样的窗户处,市朗发现了一个情况。

——这是?

这是第五扇。镶嵌其上的玻璃有一处很大的裂纹。市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裂纹。难道是前天的地震造成的?即便那样……

那裂纹从市朗的脸部位置斜着延伸到窗户下方。市朗定睛一看,发现除此之外,玻璃上还有许多细小的裂纹,其中一角已经破开,露出一个可以让小猫、小狗随意进出的小洞。

……啊,这个……

既然发现了这个窗户,就很难抵御诱惑。市朗慢慢地朝着带有裂纹的玻璃,伸出右手: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市朗的指尖碰到了玻璃表而,稍微用点力——顿时,伴随着“吱”的一声,裂纹扩展开,接下来的一瞬间,整个一块玻璃从窗户上掉落出来。很容易就掉落下来,犹如松动的牙齿从牙床上脱落下来一样。

玻璃裂成几个大碎片掉到地卜,在市朗脚下,又摔成细小的碎片,但是那本应很大的声响被风雨声遮盖住了。否则,市朗或许早就惊慌逃了。

市朗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玻璃掉落后的四方形大洞。

有半米,四方形……不,或许更大,完全可以容一个人通过。

市朗弯着上半身,朝里面望去,那是一个微弱灯光下的房间。

从这里进去吗?并非难事。从这个洞钻进去……

考虑片刻,市朗下定决心,将残留在窗框和窗杖上的玻璃碎片掸干净。

——9月25日,时间将过6点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