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深夜的迷走

1

当我打开北馆一楼沙龙室的门时,从西边的游戏室里微微传来八音盒的声音。那是古峨精计社特制的那个自鸣钟开始报时的曲调——《红色华尔兹》——下午6点,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我将玄儿留在二楼的书房里,独自下到一楼。

我们的话题从蛭山被害,一直说到18年前的那个凶杀案,我得知了一些情况——杀害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的凶手竟然是他的女婿,在同一天晚上自杀的卓藏。在凶杀案现场的那间屋子里,发生了让人费解的“活人消失”的一幕。此后,我没有再追问下去,而玄儿也抿着嘴,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话说。我们沉默着,那让人难受的沉默持续了好长时间。

就在刚才,我觉得两人那样相对而坐,反而更加让人受不了,于是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暂时独自整理一下萦绕在心中的各种疑问。我觉得玄儿也有类似想法。

“小心一点,中也君。”

当我离开书房时,玄儿无精打采地提醒了一句,我只是扭头瞥了一眼:“不用担心。我没有被人夺命的理由。”

我的话听上去有点愤然。但我心里明白那不是冲着玄儿,而是自我焦躁的表现。

“7点半或8点吃晚饭,我让她们准备地方嘛,就在这里的正餐室,就是一楼音乐室的对面。把野口医生、征顺姨父……还有美鸟、美鱼,一起叫上,你看行吗?”

“好的。”

只要不是昨晚吃的那种莫名饭菜就行——我没有说出这句话,便和玄儿告别了。

我还想回东馆二楼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躺。我已经基本酒醒了,心里也没觉得难受,但与此同时,自感身体非常倦怠。虽然我用“身体”这个词,或许半数问题不在“肉体”上,而在“精神”上。

我之所以决定来沙龙室,是因为想看看放在那里的电视,想了解一些新闻或者天气预报,比如这场暴风雨何时结束等等。

沙龙室里,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后,稍稍扬起右手:“哎呀,中也君!”是野口医生。他抬起的右手中握着青白色的毛玻璃杯,那里面肯定是酒。

“你一个人?”

“是的。”

“玄儿呢?”

“在二楼,刚才我们还在一起。”

“看来,你们的‘调查’有进展了?”

“难说。”

“你身体怎么样?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啊,是的。多亏……”

野口医生所坐的沙发周围果然飘散着酒味。桌子上放着威士忌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不禁将手放在胸口。说实话,至少在这个宅子里,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酒了。我屏住呼吸,极力不闻酒味。我走到电视机前。

“那电视坏了。”

我正准备打开电视,野口医生在一旁说,“根本没有图像,声音也几乎听不到。”

“啊……”

“从昨天开始,电视就不太好,加上暴风雨,接收天线可能也受到影响——你想看什么节目?”

“不,也不是…。”

我暖昧地摇摇头,坐在医生对面的沙发上。我也不能一直憋着,于是尽量用嘴巴来呼吸。

“我想知道此后的天气情况,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预报。”

“哦。电话也不通……只能听收音机了。”

“是呀。”

“也不会一直这样,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是呀。”我又叹口气,“那人——就是茅子,安静下来了?”

听见我的问题,野口医生皱起眉头:“可以说是安静了,也可以说是折腾累了。她本来就发着高烧,不能到处乱转……”

“后来,伊佐夫去了吧?”

“是的。但是,怎么说好呢?不可救药。不管谁劝,她都不听。后来,她没有了体力,精疲力竭……我给她打了效果很好的退烧针。有副作用,或许她能老老实实地睡一阵子。”

“真够你受的。”

“其实想想她的心情,也是没办法。”

“现在首藤先生在哪里,在干什么呀?”

“这个……”

“伊佐夫说了一些事情,似乎能成为线素。”

“是吗?”

“茅子不是有个小记录本吗?就是那个黄色封皮的。我觉得那上面或许记着她丈夫去的地方。”

“哈,是呀。”野口医生用左手掌轻轻地拍着红脑门,“可以悄悄调查。”他大口地喝起右手杯子里的酒,“但即便我们知道首藤的去向,就目前这种状况,也无能为力……”

虽然我竭力用嘴巴呼吸,但还是能闻到酒味。我无法冲着喜欢喝酒的野口医生说:“在我面前,你不要喝洒”,也不能煞有介事地捂着鼻子或背过脸去,惟一的对抗就是点上烟。我没有吸入肺,而是吸一口,便吐出来。如此一来,烟味冲淡了一点酒味。

“野口医生,”不久,我缓缓地说起来,“我想问您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野口医生挺起腰杆,捋捋下颌上的灰色胡须,“是关于今早发生的事情吗?”

“不是。”

我不想在这里提蛭山的事情。因为迟早,当其他人,包括野口医生在场时,刚才我和玄儿谈论的事情肯定还会被再次提及。

“不是——”我现在想问野口医生另一件事情,“是关于昨晚在西馆举办的宴会。”

“哦?!”透过野口医生玳瑁边眼镜,只见他眯缝起眼睛,直勾勾地再度看看我:“想问我什么?”

“怎么说呢?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也许您知道。”

“是吗?”野口医生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为什么又……”

“这个……”

“就因为我和柳士郎是旧交?”

“哎。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重新点上烟,这次,我深深地吸入肺中。

“昨晚在沙龙室。当我问您是否参加宴会时,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被邀请吗?我想过去柳士郎曾经邀请过您参加宴会。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想像。”

——原则上,有资格出席‘达丽娅之夜’的这个宴会的人只能是具有玄遥和他妻子达丽娅血统的浦登家族的人以及他们的配偶。以前就考虑有时也允许例外。昨天,在宴会上,浦登柳士郎是这么说的。

——有时也要允许例外。

在这次宴会中,我是个例外,由于玄儿的恳求,我才得以获准参加。

——以前,我自己也那么考虑过。过去我也曾经想创造这样的机会。—— 柳士郎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如果就像玄儿邀请我一样,柳士郎也曾破例邀请过外人参加的话,那个对象也许就是野口医生。当我回想昨晚在这里与野口医生交谈的话语时,突然想到这一点。

“我……”野口医生缓缓地摇摇空杯子,眼睛眯缝得更厉害,“我是曾受到柳士郎邀请,那是十年前,很早了。”

“当时,您也参加了?”

“不,我拒绝了。‘达丽娅之夜’的那个宴会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我和柳士郎是多年的朋友,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也知道接受邀请,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如此信任自己的柳士郎怀有歉意,但还是……”

“为什么?”我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呢?”

野口医生也嘟哝了一句:“为什么要拒绝呢”,似乎在问自己,过了片刻,接着说下去,“对于浦登家族成员的生存方式——价值观、生死观等一切他们信仰的东西,我没想指责。何况我本人和他们交往多年,不管怎么说,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属于和这个世界对峙的人。但是我迷惑了很久后,还是决定保持自己现有的位置,不再往前走。至少在现有位置停留一段时间,在他们身边看着。”

野口医生慎重地选择词句,表达着自己的意思。我聚精会神地倾听,但是还是无法完全理解。

“我要甘心忍受别人的责难——半途而废的家伙:我自己也经常这么想——作为医生,自己恐怕很有问题,无法否定他们相信的东西……不,何止如此,我多半还是想肯定那个的。伊佐夫等人则非常鲜明,虽然有些地方不是很清楚,但很冷淡。我不能那样,也不想那样。伊佐夫肯定会说我也被虚幻的东西迷惑了……我就是个半途而废之徒。对了,柳士郎当年也是医生。”

“是吗?”

“非常优秀,被寄予厚望。上医科大学时,我和他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他比我高一级,当时对他的评价就是——非常有能力和才干,可以说全国有名。”

那个宅子主人的浑浊双眼,犹如怪异电影里的冷酷主人公的笑容在我脑海里放大。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他那充满威严,犹如从地下冒出来低沉声音。

——他曾经是那么优秀的医生,竟然选择放弃,其中难道存在什么理由,就和征顺与望和结婚时一样?

——我进入浦登家族,继承浦登的姓氏。舍弃我往日的世界,定居在这个宅子里……难道柳士郎也是在接受这些条件后,才和他的前妻——已故的康娜结合的吗?

“野口医生,玄儿最初进入医科大学,也和他父亲的这种经历有关系吗?”

野口医生稍微歪了一下脑袋。

“玄儿嘛,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不知你是否听说,他小时候,曾有过非同寻常的体验。或许他觉得通过学习现代医学,能从这个宅子里的咒语束缚中解脱出来。与此同时,那或许也是他对父亲柳士郎的一种小抵抗。但从最后的结果看,他似乎没有坚持自己的初衷……”

——我觉得不适合自己。

当我问他为何不做医生?玄儿浅笑着,如上回答。这是今年春天,我们相识不久后的事情。当时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含有某种意味的阴郁,也许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哎呀!”野口医生看见我皱着眉头,惊诧地冒出一句,“中也君,难道你还——”

“怎么了?”

“难道你还不了解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怎么说?”

“这个宅子——浦登家族非常独特的状态,昨天宴会的意义,如果参加那个,你会怎么……”

“是的,我不知道。”说完,我紧紧咬着香烟上的过滤嘴,“所以我刚才不是问昨晚的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吗?您知道吗?”

“现在,你还一无所知……原来如此。”野口医生拿起威士忌酒瓶,小心谨慎地往杯子里倒酒,“玄儿又乱来了。”野口医生嘀咕一句,显得忧郁。

2

此后,野口医生一下子改变态度,声音洪亮地提出去游戏室玩玩。他说自己虽然不擅长日本象棋和国际象棋,但围棋水平堪称不俗,值得骄傲。但我没有心情,委婉地拒绝后,从沙发上站起来。

我走到沙龙室东端的图书室。我还是想找点时间,找个地方,独自思考一下。

我第一次踏入图书室,这间屋子位于玄儿书房的正下方,比预想的要宽敞、开放。因为我开始把这里想像得和高中图书馆一样——整个屋子里,高高的书架林立,中间的过道昏暗、狭小。

书架只安放在墙壁四周,铺着黑地毯,宽敞的屋中央,面对面摆放着两张大书桌,各带有安乐椅,感觉坐上去应该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足以当床的睡椅。看上去,这房间与其说是为了藏书,倒不如说是为了让人可以舒适地看书和找书。

我大致环顾四周的书架,感觉藏书的数量也不是非常浩大。当然,作为私宅藏书,数量也不少了。

在18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原北馆图书室里的藏书肯定都被烧毁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藏书应该是北馆重建前后,收集而来的。在那些被烧毁的藏书中,究竟有多少珍贵文献呀?想到这里,即便是对古书兴趣索然的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和心痛。

和游戏室、二楼的玄儿书房一样,在面向中间庭院的南侧墙壁正中,有黑色木框、上下开合的细长窗户。苍白的闪电依然不时地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和毛玻璃,穿射进来。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根本没有停止的迹象,而且随着暮色的来临,反倒更加响彻云霄。

我根本没心情看那些藏书的封皮,在书桌边的一张安乐椅上,软绵绵地坐下来。我对征顺带来的侦探小说,当然怀有兴趣,但此时不想悠然白得地看书。

“好了,”我双臂撑在桌边,嘟哝着,像给自己打气。“好了,好了——”

我想我必须要先稍微整理、把握一下散乱的疑点。——对,先这样。

我看见桌子一角有记录纸,便拽过来,再从笔筒里拿出一枝钢笔,拿开笔帽,握在右手。

疑点整理

我在记录纸的右边,用稍大的字体写下来。钢笔的墨水是暗蓝色,犹如冬季的大海。

关于蛭山被害的问题,通过刚才和玄儿的研讨,我觉得能大体把握。所以这里想要整理的是前天以来,一直缠绕心头的各个疑点。其中最主要的问题就是昨晚的“达丽娅之夜”。

我挥笔写起来。

★ 那个“宴会”是怎么回事?

在“达丽娅之日”的晚上,也就是浦登达丽娅的诞辰和忌日,所进行的那个“宴会”的确是一个对于浦登家族的人具有非常重要意义的“仪式”。刚才,野口医生说——“可以说是这个宅子里的‘秘密仪式’,而且其场所最接近宅子的核心部分”。而我作为外人,参加了昨晚的“宴会”,由此,我似乎成为和他们共有某个秘密的“伙伴”。那究竟是什么秘密呢?

每当我想起那个“宴会”的具体场景,就不禁产生一个疑问。

也就是——

★ 那些是什么菜肴?

那个红葡萄酒。涂在面包上的酱一般的东西。黑红色的汤稠糊糊,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东西。不管怎么说,那些菜肴都谈不上美味。当时,所有的人都说了“肉”这个词。他们是这么说的——

“把那个肉吃下去”。伊佐夫也曾好几次提及过。他们讲的“肉”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是“肉”?那是什么“肉”?

据伊佐夫说,首藤利吉和茅子夫妻似乎对那个“肉”无比关心和执著,为此两人还想出“奸计”。究竟是什么“奸计”呢?因为首藤利吉没有回来,他们的计划是否夭折呢?

★ 达丽娅是什么样的人?

对于我而言,这是非常大的疑问和谜团。

这个意大利女人是玄儿的曾外婆。她是个美女,其肖像画挂在宴会厅的墙壁上。对于这个浦登家族的人而言,她似乎一直像个神。这是为什么?她生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她是怎么生活的,怎么死的?

——我们接受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相信她的遗言……

……没错,在昨晚的“宴会”上,柳士郎还说了这样的话。

达丽娅的“恳切愿望”究竟是什么?“遗言”又是什么……

关于昨晚“宴会”的疑点,归纳起来,大体这么多吗?接下来的问题是——

我重新拿好钢笔,将新的疑点添加在记录纸上。

★ 玄儿为什么曾被幽禁在十角塔上?

据说玄儿出生后不久,就被关在十角塔最上层的“囚室”里,而且被关了好几年。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爸爸柳士郎。玄儿的理由是——“爸爸非常爱他的前妻,也就是我的妈妈康娜”。但因为“记忆丧失”,所以似乎记不得当时的情况。

柳士郎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骨肉?

据说那个十角塔上的“囚室”以前也作为囚禁人的地方。玄儿说自己也是听说的,但那“囚室”是为了某种秘密目的而修建的。

那究竟是什么目的呢?谁要把谁囚禁在那里呢?

前天,一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从那个十角塔的露台上摔落下来。

摔落本身是个事故,这已经明了,但那个因此而丧失记忆,除了知道自己叫“江南”外,就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当然让人心存疑念。

★ 那个年轻人是谁?

他原本为何来这个宅子?又为何登上十角塔?

玄儿和其他人都说不知道。惟一引人注意的是——从玄儿嘴里得知后,柳士郎的反应。如果有机会,能让他和江南见面的话,或许事态能有所进展?

另外,这完全是我个人印象,今天在东馆舞蹈房里,看见江南坐在屏风后面时,我脑中瞬间闪过(瞬间的想法,这是……)……

虽然我觉得那是我的心理作用,但还是放心不下。

★ “迷失的笼子”是什么?

据说在中间庭院的那个祠堂一般的建筑底下,是浦登家的墓场。那墓场为何被叫做“迷失的笼子”?什么意思?

昨天,当我进入那个建筑中,在挂着锁的铁门前,曾听到微弱声响,那是什么声音?当时,我觉得那是从楼梯下面传来的“某个人的声音”,那只不过是我的幻觉吗?

关于那个墓场,刚才我问过美鸟和美鱼。在她们的回答中,出现了好些让我觉得奇怪的词。什么“成功”、“失败”、“特别”等。——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 诸居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当玄儿被幽禁在十角塔上的“囚室”里,这个佣人好像是玄儿的奶妈。后来当旧北馆发生火灾后,她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宅子。她后来的人生之路是怎样的?现在,她在哪里?在干什么呢?

关于她的事情,绝不是什么疑问或谜团,只是让我琢磨。因为今天早晨的凶杀案就发生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过多地琢磨吧。

接下来是——

18年前,卓藏为何要杀玄遥?在案发现场发生的“活人消失”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才,在与玄儿的交谈中,得知此事。这是个新问题。

虽然我知道——浦登卓藏被认为是18年前的凶犯,但他的动机,凶案发生时的具体状况,这对于我而言,还是谜团;而且在当时的案发现场,还发生了“活人消失”的事情,连玄儿自己都说——“留下一个费解的谜团?那是怎么发生的?一个活人真的就烟消云散了?

……除此之外,我的脑海里还散落着许多谜团和疑问。

我再次拿好钢笔,在记录纸的空白处,继续写起来。

★ 为什么说染红见影湖的“人鱼之血”是吉兆?

★ 为什么早衰症对于出生在浦登家的人来说,是一种宿命?

★ 关于望和,玄儿曾这样说过——“即便想死也死不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还有许多问题。

例如,昨天在舞蹈房里,多次听见某人微弱的说话声;美鸟和美鱼的“精神问题”;在漱户内海的时岛上,有一个没有完工的“乐园”,一个叫中村的建筑师在那里设计、修建了西洋式宅邸;今天,在客厅遇见了阿清,当我们分别时,那个少年对玄儿说的话让人费解。那个安装在东馆洗手间里的镜子非常新,让我觉得别扭。

说起来,还有这么多问题。

但是,仔细一想——其实都不用想——这个黑暗馆,这幢包含了诸多谜团和疑问的建筑本身不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吗?只是一个虚幻的巨大影子,完全拒绝,完全否定。作为颠覆世界的支点的混沌黑色。爱黑暗胜过光明……这个又黑又暗,自我封闭,异形的西洋式建筑。这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因为什么理由,这个宅子被建在这里?

我多次听到“咒语的束缚”这个词。“被锁链羁绊”这个词也是一样。今天,征顺是这么说的。不管他、柳士郎,还是玄儿……浦登家族的所有成员都“被锁链羁绊”,“无法飞”。难道他们的生命本身就被羁绊、囚禁在这个宅子里吗……

——没必要担心。

我扔下钢笔,将朝前弯曲的身体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耳边又响起了玄儿刚才的话语。感觉那话语是如此清晰,让人觉得玄儿似乎就在身边,正冲着我的耳朵,窃窃私语:

——没关系,我不会害你的。

“玄儿。”我叼起香烟,独自嘟喊着,“你究竟……”

桌子上有烟灰缸。我把烟灰缸拉到记录纸旁边,点上香烟。烟味与飘散在屋子里的书香混合在一起,让我觉得沁人心脾。就在那时,透过缭绕的紫烟,我突然看见对面桌子上被人随便扔着一本书。

——《冥想诗人的家》。

我定睛一看,发现深棕色的封皮上印着这样的书名。我不禁“啊”了一声。那——那本书就是在昨晚的“宴会”上。征顺提及的……

——你看宫垣叶太郎的作品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对面桌子边,将脸凑过去,确认一下书名。

没错。是《冥想诗人的家》。这是宫垣叶太郎的长篇处女作,发表于1948年,战后侦探小说的复兴期,曾引起人们的关注。据说他当时很年轻,才21岁。

当时出版的许多侦探小说的封皮都是廉价的粗糙西洋纸。虽然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本小说,但看看装订,就明白了——我有作者签名的《冥想诗人的家》。如果你有兴趣,我给你看看。

我拿起书。

作为喜欢侦探小说的无名小辈,我当然想看看宫垣叶太郎的签名。我曾经读过他的几部作品,感觉他的作品乍看上去是侦探小说的体裁,但怎么说呢?里面反映出作者的一种想法——试图超越所有的时代和流行,给人留下独特而难以忘怀的印象。他的文风未必被世间广泛接受,但正因为如此,在他的作品中,总有一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变化而退色、风化。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

我带着一丝紧张,翻开封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作者龙飞凤舞的签名,在同一页的右上角,写着赠言……惠存……

“……嗯?!”

我不禁眨眨眼睛,再次看看“惠存”前面的人名。就在那时——

“中也君。”

图书室与沙龙室之间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与此同时,一个人叫着我的名字。

“中也……”

“玄儿。”

“哎呀,你在这里。”

玄儿冲进屋里,跑到我身边。我合上书,放回原处,在混乱的脑子里,思考着刚才看到的那个名字(啊,那究竟是怎么……)。

“玄儿,怎么了?”

玄儿气喘吁吁,似乎来告知什么紧急情况。

“怎么了?发生什么……”

“过会儿再解释,你能跟我来一趟吗?”

“可以,但是——”

“我一个人无能为力,需要你和野口医生的帮助。”

“到底怎么了?”

“画室!望和姨妈她……”玄儿转身朝外走去,“情况有点不对,弄不好又出麻烦事了。”

3

当时是下午7点l0分。

在沙龙室,与野口医生会合后,我们两人跟在玄儿后面。玄儿冲出沙龙室,跑向主走廊的左边——西面方向。望和的画室的确在尽头右侧——与西端边廊交汇的地方。白天,美鸟和美鱼曾说过,我记得很清楚。

到底“情况怎么不对了”?到底是什么“麻烦事”?

跑在昏暗的走廊上,我感觉躁动不已,有点头晕目眩。

等我们跑到画室前,玄儿还没说话,我就注意到了那里的异常。

在主走廊和边廊交汇的墙边,本来放着一个青铜像——就是一个半裸的女性身上缠着几条蛇,一人高的青铜像。现在那尊青铜像横倒在黑地毯上,其上半部分正好堵住了画室的门。

“刚才我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情况。”玄儿向我们说明着,“正如你们看到的,这扇门只能朝外打开,在这种情况下,门就开不了。我朝里面喊了几声,但是——”玄儿将目光从脚下的青铜像移至黑门,“不管我怎么叫,里面都没有回应。”

“望和夫人在里面?”

听到我的问话,玄儿暖昧地摇摇头:“我无法肯定。她除了到处寻找阿清外,就多待在画室里。这是肯定的。”

“这个青铜像好重。”

“我想独自抬起来,但它纹丝不动。所以我就到处找人帮忙,正好找到你和野口医生。”

“原来如此。”

“是谁把青铜像弄倒的?”野口医生站在我身边,看着倒在地上的青铜像,“这玩意不会自己倒下来:前天地震的时候,它也没有倒下来。”

“是呀。只能认为是有人故意把它推倒的。这青铜像是偶然堵在门口,还是有人故意这么干的呢?”

“说不定——”野口医生环视周围后,说起来。一阵酒气掠过鼻子,我不禁皱皱眉头,“或许是伊佐夫干的。”

“伊佐夫?”玄儿觉得纳闷,“他为什么要那样?”

“刚才——中也君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伊佐夫到沙龙室露了一个脸。”野口医生回答,“他又喝醉了,他好像钻到地下的葡萄酒窖,独自灌了不少……虽然话很多,实际上已经酩酊大醉了。他一只手拿着葡萄酒瓶,独自在那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过了一会儿,又出去了——你在图书室里,没有听见吗?中也君。”

我摇摇头。当时我正全身心地记录疑点,可能没注意到。

玄儿耸耸肩:“然后呢?”

野口医生继续说下去:“当时伊佐失说过这么一些话——教育了迷途的羔羊;教训了讨厌的蛇女。”

“蛇女……”

玄儿摸摸尖下巴,再次将目光集中到脚下的青铜像上。

“是吧——好了,是不是伊佐夫干的,暂且不提,我们先想办法把这个抬起来。”说着,玄儿自己蹲在青铜像旁边,“帮个忙。野口先生,还有中也君。”

玄儿和我将手伸到铜像的头部和肩膀下,野口医生则将手伸到铜像的腰部下,同时施力。虽说三个人,但也不是轻而易举,中途,我们还喊着号子,齐心协力,总算让它回到原来的位置。铜像的侧面有一大块伤。那铜像相当重,倒地时的冲击力也非同小可。如果仔细检查,可能还会找到其他伤痕。

“哎呀,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那时,走廊斜对面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走出来,是浦登征顺。对面的房间是他的书房,这也是白天美鸟和美鱼告诉我的。

“又出了什么事?”

看见我们三个人聚在这里,谁都会觉得非同寻常。征顺合好茶色的外套,纳闷地眯缝起眼睛。

“这个青铜像倒在门口了。”玄儿说,“刚才,我们三个人才把它抬起来。”

“是吗?但怎么会倒下来呢?”

“姨父,您一直待在书房里?”

“时间挺长,但也不是一直……”说着,征顺瞥了一下手表,“都这个时间了?!——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我大概是一个半小时前进书房的。”

“一个半小时……5点50分左右?当时这个青铜像没有倒?”

“如果倒了,我不可能没注意到。当时,我和望和在一起。”

“望和姨妈也在?”玄儿的声音高了一些,“怎么回事?”

“我和她在东馆碰巧遇上,她还是那样,好像在找阿清。我安慰了几句,把她带到这里。她就进去了。”说着,征顺冲着刚才被青铜像堵住的黑门扬扬下巴,“她就进画室作画了。”

“这么说,姨妈应该还在里面?”

“应该在。”说着,征顺显得更加纳闷,眼睛眯缝着,“玄儿,到底怎么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叫,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可能在铜像倒下前就离开了,或者是人在里面,但无法回应。如果是前者,没有问题,但如果是……”

“怎么可能?”征顺的表情僵硬起来,他走到画室前,狠命地敲门,喊着妻子的名字:“望和!望和!是我。你在吗?望和!”

“姨妈!”玄儿也跟着喊起来,“如果您在,请回答。望和姨妈!”

但是,门对面没有声音。征顺再次喊着“望和”,两手握住门把手:“我要进来了,望和。”

门似乎没有被锁上。好像原来门上就没装锁。

征顺打开门,再打开室内的照明开关。我站在他的斜后方,此心中的悸动快达到了顶点。

“望和……啊……”

征顺率先走进房间,担心地喊着妻子的名字。一瞬间,他的喊声变成了呻吟,似乎被人勒住了脖子。

4

进来后,首先留下印象的便是这个画室内部的奇异光景。这屋子大约可以铺二十张左右的榻榻米,里面飘散着颜料的味道。在几个画架上竖着油画的画板。有些作品几乎完成了,有些作品还处在草图阶段。黑地板上没有铺地毯,屋中央的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杂乱的画具。在正面内里的中央处,有一个用毫无光泽的黑色大理石搭建的厚重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镶嵌着和璧炉同宽的长方形红色花玻璃。原本应该安装在那里的烟道被那玻璃取代,可见壁炉只是一个摆设——光是这些,还不能说是“奇异光景”。在这画室里,除了画架上的画板之外,还有一个巨幅画板。

进门后,左首的墙面便是那个画板。

原来这面墙肯定和其他三面一样,被涂成黑色。但现在,整个一面墙被当成画板,上面有画——不,如果正确描述的话,应该是“上面正画着画”。不管是谁,都能一眼看出——那幅巨作还远远没有完成。

我心中产生疑问——作者真的是在脑子里构图后,才开始创作的吗?虽然不能说那幅画就像孩子的涂鸦,但整体上无序、随意,没有计划性……从另一方面,感觉那是一种破坏性冲动的表现。就是因为我首先看到这幅尚未完成的大作——上面画着各种人、物、建筑一类的东西,才会觉得屋内的光景奇异。

但当时,容不得我进一步观察,因为我们的眼前发生了比这要严重的问题。

“啊……望和。”透过持续的雨声,能听见征顺痛苦的叫声,“望和……”

浦登望和在左首方向的房间内里。房间一角放着登高作画用的梯子,她就倒在那前面,纹丝不动。

“望和姨妈。”

征顺朝妻子跑去,玄儿也喊着。紧随其后。

“姨妈……啊,这是怎么回事?”

“野口医生。”征顺扭头喊着野口医生,“拜托了,能不能看一下?”

野口医生慢腾腾地穿过房间,在倒地不起的望和身边蹲下,拿起她的手臂,测测脉搏;又看看她的脸,检查了一下呼吸和瞳孔……很快,他抚然地摇摇头:“很遗憾。”他宣告了结果。

“啊……”征顺一下子呻吟起来,跪在已经丧命的妻子身边,右手紧紧按住额头,来回用力地摇着头,“为什么会这样?”

“正如你们看到的,很显然,这是他杀。”野口医生沉痛地说着,“过了还没有多少时间。缠在脖了上的这个,这个围巾是——”

“是望和的。”

“这肯定就是凶器。她是被勒死的。从尸体的情况看,也是如此。和蛭山被害的现场一样!”

我虽然站在远处,但也能清晰地确认到。望和倒在地上,脖子上缠绕着一条淡红色的围巾,深陷进去。白天,当我们在舞蹈房和她相遇时,望和系的就是那条围巾。

现在,望和身上穿着被颜料弄脏的灰色工作服,她就是穿着那件衣服在作画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吗?——只见她倒在地上,甩出的右手前方,掉落着一枝画笔,附近还扔着一个调色盘。

凶手袭击的时候,她系着围巾吗?抑或是她在换工作服的时候,将围巾解下,放在椅背上什么的,罪犯看见围巾后,就用那个勒死了望和?

总之,和早晨的蛭山被害案一样,这次肯定也是某人有意识的作案。

但为什么?我不能不问自已。

为什么要在这里杀死她——浦登望和呢?凶犯有杀她的必要吗?

“中也君,你来一下。”玄儿打断了我的思考,“你看,这里有个东西。”

他在壁炉前弯着腰,看着地上。我胆战心惊地朝那里走去。

“这东西原来放在壁炉上的。”说着,他用食指指指。

那是长方形木箱形状的座钟,所有的木质部位都被涂成黑色,前面嵌着乳酪色的圆表盘。在玄儿的催促下,我凑近一看,发现表盘上的玻璃上全是裂纹,指针完全不动。

“6点35分?”玄儿将指针所指的时刻读了出来,“可以单纯地认为这是凶犯在犯罪前后,走过这里,将其从壁炉上碰落的。也可能是望和姨妈在与其打斗的时候,其中一人将其从壁炉上碰落的。这个钟摔坏了,指针保持在当时的位置上。在侦探小说中,这可是必然要出现的线索。”

“的确。”

征顺说望和是5点50分进入画室的。可以认为——罪犯是在约40分钟后,6点半左右,进入画室,杀害望和的。

这时,我还是极力不去看就倒在旁边的望和,尤其不敢看她的脸。我焦虑不安,觉得一旦看了,又会恶心不已;野口医生继续查看着尸体。死者的丈夫待在旁边,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茫然若失地一直嘟哝着“望和,望和……”

17年前,他与望和相遇、热恋,三年后,步入婚姻的殿堂。他说当时觉得那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当这个因为哀叹亲生骨肉的不幸而精神失常的妻子以这种形式突然离去,在内心深处,他会怎样接受这个现实呢?

——为难的是,死不了。不管她多么想死,就是死不了。

玄儿曾说过这样的话,但事情正好相反,浦登望和死了。她比自己的儿子,患了不治之症的阿清先走了,而且是这样离开人世的!

我从壁炉前走开,双手撑在散乱的工作台上,反复叹气。

即便如此——我思考起来,我有意识地挺挺腰身,仿佛要赶走自己的叹息声,现在,要尽可能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

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虽然是凶杀案。某人来到画室,勒死了望和——但我考虑的不是这个层面的问题。

我考虑的是倒在门外的那个青铜像。

首先能想到的便是——杀死望和的罪犯从这里逃出去的时候,推倒了青铜像。独自把肯铜像抬起来是不可能的,但反之则很容易。罪犯试图尽量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但是——

如果正像刚才野口医生所说,是伊佐夫推倒青铜像的话,事情会怎样呢?伊佐夫喝得酩叮大醉,把走廊上的青铜像当成他自己所说的“讨厌的蛇女”,然后寻衅找茬……最后,也许勃然大怒,推倒了青铜像,再跑到野口医生那里,向他汇报——“教训了讨厌的蛇女”

而且,如果伊佐夫是在下午6点35分——在这个屋子里,发生凶杀案——的时候,自导自演了那个滑稽的独角戏的话——

想到这里,我感到毛骨悚然。

杀死望和后,凶犯正准备从这里逃脱的时候,不料房门被那尊青铜像给堵住了。难道不会是这样吗?

凶犯本想尽可能早点脱身,但怎么也打不开门。只要他透过门缝朝外看,就能发瑰那尊青铜像堵在门口。当时,凶犯会……

我觉得喘不过来气,慢慢地环顾屋内:然后——

“那怎么可能。”无意识地嘟哝一句。

“你说什么‘那怎么可能’?”身后随即传来玄儿的声裔,我被吓了一跳。

“喂,喂,你吃惊什么呀?”

“玄儿,”我转过身,将脸凑到玄儿的耳边,“说不定,凶犯还在。”

我还没说完,就在那时——

“哎呀,这是刚才的蛇女。”从屋外传来嘶哑的声音,含糊不清,嗓门很高。那肯定是伊佐夫!

“刚才我干了坏事……哎?不是重新立起来了吗?但是,还是我不好。不该采用暴力。我不好。但你还是让人讨厌……”

即便不出去看,也知道伊佐夫正冲着走廊上的青铜像说话——看来,还是他推倒了青铜像。如果这样……

我再次环顾屋内。

我发现在那幅未完大作所在的左侧墙壁上,有一扇门。

“那门是?”我冲着身边的玄儿问道,“那边是储藏室吗?”

“不是,是休息室,现在放着绘画材料。”

“玄儿,我是这么想的——”我声音压得很低,屋内的野口医生和征顺也听不见,“说不定凶犯还在这里——潜藏在那扇门里面。”

“你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如果伊佐夫推倒了走廊上的青铜像,那么……”

这样的说明已经足够了。玄儿抿着嘴,嘟哝起来。“是呀,是呀。”然后,用和我一样低的声音说起来。

“中也君,你真敏锐。不,也许应该说是我迟钝,没有想到。但是,即便如你所想,在那间屋子里……”

“我们查看一下!”

我们没有告知野口医生和征顺,蹑手蹑脚地朝那扇门走去。

玄儿握住门把手,我做好准备。当那扇门被打开,凶犯可能会冲出来,袭击我们。但是——

在光线暗淡的那个休息室里,与我们预料的不同,空无一人。

凶犯躲在某个阴暗角落里。可能是那样。抑或是……

“中也君,你看!”先进去的玄儿慢慢地抬起右臂,指着房间内里,“那个!”

和隔壁一样,休息室里也有黑色大理石的壁炉。其上方的墙壁处,也和隔壁一样,嵌着一扇长方形的红色花玻璃的窗户……不。那里没有那扇窗户。

黑色的墙面上,只有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也就是说,嵌在那里的玻璃已经化成碎片,掉在地上,只有窗框还留在原处。

“啊,玄儿。”我慢慢地走到玄儿身边,“凶犯从那里逃脱了?”

“看上去是的。”玄儿直勾勾地看着房间内里,点点头,“是用椅子什么的,把玻璃打碎,从那里逃出去。”

“那边是……?”——至少不是室外,那里灯光微弱,比这里还要昏暗。

“是红色大厅。”

那个昏暗的四方形口子处,突然闪过一阵红光,似乎就等着玄儿的这个回答。紧接着,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遮盖了连绵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5

玄儿冲着房间内里,小跑过去,我则寸步不离。

壁炉的高度到我胸部左右,其前面横卧着一把黑色的木椅。这把椅子几乎原来就在这屋里,四条椅子腿之间有结合的横楣相连,其中一个横楣已经折断了。或许正如玄儿所说,凶犯就是用这把椅子打碎玻璃的。可以设想——此后,凶犯踩在椅子上,爬到壁炉上,然后逃到对面房间里。

红玻璃的碎片多少散落在壁炉和周围的地上。在这个休息室里,没有很显眼的大碎片,大部分碎片都落在另一侧。这也证明——玻璃是从这间屋子被打破的。

我走到壁炉旁边。壁炉上方的墙壁处本该安装烟道,现在则露出一个四方形的大口子。我屏息看着对面。没错,那边就是几小时前,美鸟和美鱼带我进去的红色大厅,冷冷清清的空旷的红色大厅。其二楼部位,有呈口字形的回廊。我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与其西侧内里相邻。

能看见支撑回廊的几根黑色立柱。北侧的墙面上排列着长方形的大窗,窗户上镶嵌着红色花玻璃:刚才的闪电之所以那么红,当然是因为透过那些玻璃,映照进来的缘故。

天花板上的吊灯没亮,墙壁上的灯亮着几盏,发出非常微弱的光亮。

“奇怪?”

身边传来玄儿的嘟哝声,我将目光收回到这间屋子里。

“这里的确是有……”

“怎么了?”

玄儿站在壁炉前,苦着脸,摸着下颌。他没理睬我,也不知道是否听见我的询问。

“玄儿,”我歪着脑袋,“还是到红色大厅查看一下比较好。你觉得呢?”

“啊……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抬起头,看到壁炉上放着一个电筒,随即拿在手中。然后,他蹲下身子,打开电筒,一手撑在壁炉的基座上,开始查看起壁炉里面。

玄儿在干什么?与其在这里磨蹭,还不如早点去红色大厅,不是吗?

我有点着急,来回看着窗户另一侧的红色大厅和玄儿莫名其妙的举止。

“玄儿……”

我刚开口,那四方形的大口子处瞬间又闪过红光,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降的雷声,延续的时间比刚才长。我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那边——红色大厅的方向。就在那时——我感觉有东西在动。我不禁“啊”了一声,从壁炉上方,探出脑袋,靠近窗户看起来。

我觉得刚才的确有东西在动。在对面的红色大厅里,在我的视野里,有个黑影……

借助微弱的光亮,我环视着对面,但没看到那个黑影——在哪?在哪里?难道是瞬间的闪电和雷声让我产生的错觉?

“怎么了?中也君。”玄儿立起身,惊讶地问道。

“刚才那里——那个红色大厅里,好象有人。”说着,我用手臂将散落在壁炉上方的玻璃碎片扫落到地上,双手撑在上面,一用力,跳了上去。

“喂,中也君。”

“到对面去。玄儿。”

玻璃脱落后的窗户足以容两人并排通过。我留心着窗框上的玻璃碎片,钻过窗户,跳到红色大厅里。

“等一下,中也君!”玄儿也急急忙忙地跟过来。

在黑糊糊的石地上,散落着玻璃碎片,每走一步,脚下就会咔嚓、咔嚓响,那声音听上去就像用针尖梳理绷紧的神经一样。

“有人在吗?”

我从回廊下方走到房间中央,叫着。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高高的天花板处,然后犹如被吸进屋外的雨声中一样消失了。

“这里有人吗?”

微弱的灯光无法照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到处都有黑暗的角落。

如果那些黑暗角落里有人的话,那人就是杀害望和的凶手吗?打碎玻璃,逃离现场的凶手还留在这里,藏在什么地方吗?……如果真是那样,即便我这样喊叫,对方也不会现身的,但我还是不能不叫。

“有人在吗?”

昏暗中,在房间内里,那张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子露出身影。是那个“无形的风琴”。突然,那沉醉在无声演奏中的美惟的身姿与无名乐曲的无声的旋律一起,掠过我的脑海。跟前是两个铺着胭脂色地毯,具有厚重感的楼梯。那楼梯形成柔和的曲线,一直延伸到位于二楼部位的“无路可走的回廊”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围,继续喊着。

“有人在吧?如果在的话……”

那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气的流动。

在密闭的房间里,通常不会有这种流动。我感觉温度、湿度不同的空气从何处流动进来——感觉屋外的大风吹了进来。

啊,对——我想起来了。

白天来这里的时候,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大风夹带着大雨滴敲打着屋外的墙壁,发出笛子般的呼啸声……对,那时,在这静悄悄的房间里,我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了空气的流动;对,那时,我也感觉似乎有风吹进室内。

在这间红色大厅里,有窗户开着?抑或是北侧墙璧上的那些花玻璃中,有些地方破裂了?风从那里吹进来的?或许那犹如笛子般刺耳的声音正是大风穿过裂缝发出的。

但我现在没有听见那种声音,只是觉得空气在流动,比那时感觉还要真切。这是……

“中也君,这边。”玄儿喊着,冲我招招手。他在通向回廊的楼梯口处——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是正面的右首方向。

“你看,这里有这些。”玄儿指着脚下。我凑近一看,那周围的地上有一些脚印,“满是泥巴的脚印。”说着,玄儿打开从刚才那个房间里带来的电筒,照着地上,“脚印还是湿的,看来还没过多长时间。”

“哎。”

我有意识地环顾一下,发现留有脚印的地方不止这一处。虽然因为光线微弱,看不真切,但能发现其他地方也零星有脚印。如果把灯光弄得再亮些,就能弄清楚那脚印的走向了。

我思考起来——不管怎样,留下脚印的人穿着满是泥污的鞋子。那人从大雨倾盆的室外进来的,随后便在这个大厅里兜了一圈。但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看,中也君,这个脚印一直往楼梯方向去了。”玄儿的目光跟着电筒的光线,移动着看起来,那脚印的确是从黑石地面处延伸到楼梯方向。

“你刚才发现人在什么地方?”玄儿压低声音问道。

“这个……”我微微摇摇头,“我只是一瞬间,感觉到有个黑影在动。至于在哪个方位,就……”

“嗯。或许在回廊上?那个扶手的阴暗处?”

“或许吧。也可能在别的地方……对不起,我心里没谱。”

“你没必要道歉。”

“我们上去看看?”

我正要登上楼梯,“等一下。”玄儿低声叫住我,“还是先把所有的灯打开。”说着,他朝通向主走廊的大门走去。照明开关或许在那里吧。

很快,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的吊灯亮起来。但就在那之后——连续发生了两件事情。

在这个红色大厅里,面向主走廊,东西两侧各有一扇门。玄儿去的是西侧——从我这个角度看,就是右首方向的门。当房间里的灯被全部打开后,有人打开那扇门,进来了。这是第一件事情。

“你在干吗?玄儿大哥。”

“哎呀,中也先生也在呐。”

两个一模一样,犹如玻璃铃铛的声音。是穿着黄八丈和服的美鸟和美鱼两姐妹。

“你们两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在说什么悄悄话……”

第二件事情就是突然响起了雷声,仿佛要弹开两人的声音。

犹如被人胡乱敲击的巨大定音鼓——白天在这里听见雷声时,我是如此感觉的。而现在的雳声震大动地,犹如那定音鼓已经被敲破了。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掠过,让整个空间显得染成红色。

我觉得那雷声恐怕是迄今为止最响的。接下来的一瞬间——

房间里的电灯全都灭了,透过雷声,能听见美鸟和美鱼的惊叫声,那时,整个房间里的东西只有黑红色的轮廓,视野一片模糊。

6

大概过了两三秒,我们弄明白了——是停电。肯定是因为刚才打雷,电气设备的某个部位发生了故障。

雷声过去后,美鸟和美鱼的惊叫声还延续了一会。

“不要紧,只是停电。”玄儿安慰着妹妹们,“不用担心。如果有什么万一,可以用自家的发电机供电。”

“但是,玄儿大哥……”

“太黑了,我害怕。玄儿大哥。”

他们俩人在黑暗中说着,就在那时,在另外一个方向——传来奇怪的声响。

我一下子摆开架势,在伸手不见五抬的黑暗中,朝发出声响的地方走了几步。

再次传来奇怪的声响,接着,又传来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从哪里传来的?至少不是从回廊上传来的。那声音就是从一楼传来的,而且离我的位置不远……

就在那时,又一次闪电、雷鸣起来。借助着炫目的闪电,在我染红的视野一角,出现了移动着的影子。

“啊!”我惊叫起来。

“啊!啊!”

影子从回廊下方,墙边的那个桌子——“无形的风琴”处,冲到房间中央。我一下子反应过来——那家伙刚才就躲在铺着天鹅绒布的桌子底下。

周围再次陷于黑暗,雷鸣的余声正要消失,那脚步声再次传入耳中。我循着声响,移动目光,但因为太黑,什么都看不见。

“玄儿,这边!”我循着脚步声,两手扒拉着前进,犹如在黑暗中游泳。与此同时,我还喊着玄儿:“有人在那边。”

又连续掠过儿次闪电,与刚才相比,这次能比较清楚地看出那人的身姿了。

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似乎穿着雨披之类的东西,个头不是很高,倒不如说感觉很矮。因为是在这种状况下的感觉,所以事实是否如此,没有自信。

那人跟踉跄跄地朝北边窗口跑去。在一楼部位,那面墙上有五扇窗户,看上去那人似乎是冲着右边一扇跑去。

“那边,玄儿,那扇窗户……”

听见我的话,玄儿拿着电筒朝那边照去,椭圆形的光圈捕捉到了一个跪在窗前的身影。

“你是谁?”

“你是谁?”

我和玄儿同时问起来。问话的同时,我们穿过黑暗,朝那边跑去。中途,我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玄儿随即超了过去。

“喂,等一下!”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喂,你……”

“……玄儿大哥!”

“中也君……”

身后传来那对双胞胎姐妹无助的哭叫声,但此时,没有时间顾及她们。

当我追上玄儿,跑到窗前时,那人已经不在了。

“中也君。”玄儿手拿电筒,照着那里,郁闷地冒出一句,“窗户破了。”

“啊?”

玄儿说的没错。镶嵌在窗户上的长方形大花玻璃的一部分——左下方破裂了。

不,或许更应该说是整个脱落了。那里露出一个半米左右的口子,足够一个人通过。

我嘟哝着,脑子里觉得——“果然如此”。这里的玻璃上果然有裂缝,屋外的风就透过这个裂缝,吹了进来。

“刚才那家伙,就是从这里进来的。所以才会有那些脚印……”玄儿憋着嗓门,说道,“刚才,那家伙又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那人是谁呀?”我问道。

玄儿怅然地摇摇头。

“不知道。也没看见脸。但我说‘等一下’他就跑起来,由此可以推断……”

“是凶犯!?”

“肯定是坏人。弄不好,那家伙就是罪犯。说不定……哎?”

双腿跪在地上,将脸凑到玻璃裂缝处的玄儿突然身子抖了一下。我也贴着他,跪下来,弯下腰,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玄儿将电筒拿到裂缝处,顿时一束光线冲破屋外的黑睛。光线前方……

“还在。”玄儿嘟哝着,“还在那里!”

就在那时,闪电划破夜空。接着闪电的光亮,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那人——那个坏人。那人摆脱我们的追赶,逃到外面,在那里放松警惕了?或许受伤了?那人在窗前几米处,双手撑地,无力地跪在地上。

“走,中也君。”玄儿说道,“不管怎样,要抓住他。”

“好的。”

我们没有犹豫。玄儿在前,我紧跟其后,脚先伸出裂缝处,然后整个身子滑出窗外。

那坏人发现我们出来后,一下子跳起来,开始逃跑。

“等一下!”玄儿叫了一声,接着电筒的光线,追赶起来。我紧随其后,跑在倾盆大雨中。几乎没有考虑的时间,半反射地移动着身体。

在黑暗和暴风雨中,上演了一场跟踪追击的剧目。大雨、狂风、时不时掠过的闪电、响彻云霄的雷声。闪电和雷声的时间间隔比较大,似乎小岛的远方在打雷……坏人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缩小了,但又似乎没怎么缩小。不管跑得多块,只要不留神,就会被地上随处可见的泥塘和水洼绊一下。而且,周围一片漆黑,玄儿手中的电筒光线虽然可以照到对方,但只要稍微偏移,似乎就失去目标。然后又要借助空中的雷电,才能发现对方的位置……就这样翻来覆去。

风雨之夜。那人手中没有电筒,只能借助时不时闪过的雷电在黑暗中奔跑,肯定连自己前进的方向都不知道。

——中也君,也许是猫头鹰吧?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不合时宜的记忆。

——玄儿大哥是鼹鼠。

——你是猫头鹰,我是鼹鼠?不错嘛!

——都是夜行性动物,能飞的。我们是一类。

要真是猫头鹰和鼹鼠就好了——这种不实际的念头掠过脑海。

如果真是那种动物,夜晚目光敏锐,就不会这样被泥泞所绊了……

我们全身湿漉漉的,继续着噩梦般的追赶。究竟何时能追赶上?抑或何时会完全失去目标?难道我们会在这黑暗中,一直追赶到天亮吗?最初的兴奋已经消失,疲劳、难受、不安、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就在那时,终于——

结束的时刻来临了。

我也不知道已经跑到何处了。中途,有时在小路上追赶,有时要穿越树丛。一个黑糊糊的塔影出现在视线中,难道我们已经跑到十角塔的后面或周围了?

高高的石墙堵在了坏人前进的方向。那是小岛四周的围墙吗?

地面上有个很大的水洼——不,应该是泥塘。坏人茫然地抬头看着围墙,环顾四周,被越来越近、刺眼的电筒光照得转过脸,低下头,然后颓然地蹲在那里——泥塘中。

“放弃了?”玄儿说道,连他都上气不接下气了,“你是谁?”那人身上穿着的不知是雨披,还是登山用的夹克,其上的兜头帽将低垂的头部遮住,让人无法看清长相。但这样看过去,还是觉得那人个头不高。那人就像是个……

“……救命。”

从兜头帽底下,传来的叫声非常微弱,似乎要被雨声盖住了。

走进泥塘的玄儿一下子站住了。

“请救救我。求你们了……我,我什么都……”

那人胆战心惊地说着,像是在祈求,声音断断续续。那是还没有过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

玄儿似乎也吃了一惊,好一会儿,一语不发,站在那里、很快,他走到对方的身边:“站起来!”他命令道,“你慢慢说。”

坏人慢慢地抬起头,兜头帽下,他戴着棒球帽。电筒光照射下的是一张少年的脸,一张被雨水、泥浆、泪水弄得一塌糊涂的脸。

至少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谁。(这个少年是……)

来这个宅子后,在见过的人当中,好像没有这个人。(……市朗?)

在玄儿的催促下,蹲在泥塘中的少年准备站起来,或许是因为疲劳和恐俱,他的双肩颤抖着。

“快点!”

玄儿又催了一下,少年站起来。他踉跄一下,朝玄儿迈出一步。

“哇!”

随着一声悲鸣,少年猛地向左斜过去,似乎是脚下打滑了。他抬起双臂,想保持平衡,但没有见效。他又“哇”了一声,横倒下去。他一下子倒在那个黑糊糊,犹如沼泽的大泥塘中,肩膀先着地。

看上去,那里似乎比他刚才所在的位置要深。他全身没入泥水中,然后头、手、上半身相继露出来,犹如泥娃娃。他似乎受惊,两手胡乱挥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在黑暗大海中挣扎的遇难者。

“不要紧吧?”玄儿弯下腰,大声问道,“不要慌张,慢慢移到这边。”

虽然玄儿这么说,但少年还是没有停止乱动,而且越来越恐慌,疯了一般乱叫,“哇!哇!”他在泥塘中像脱缓的野马,歪着脖子,扭着身子,挥舞着手臂。

“喂,不要紧吧……”

电筒的光线循着少年的动作,来回晃动着。就在那时,闪过一道雷电,我发现在泥泞中挣扎的少年的手臂上、肩膀上有异样的东西。

“玄儿,那是……”我叫起来。

“啊?!”玄儿也叫起来。就在那时,传来响彻的雷声,似乎要吞噬掉我们两人的叫声。

那少年身上的东西着上去很奇怪,很可怕:虽然那些东西上满是泥污,但一旦辨认出来,就觉得没错。有些还被雨水冲掉了泥污,露出了本色。

“怎么回事?”玄儿凛然,“在这个地方,竟然有……”

少年拼命地想挥开那些东西:我没有看错……那些是人骨!而且,不是一两根脚骨、手骨,而是各个部位的骨头,足以构成一个骨架:那些骨头漂浮在泥水中。

那少年肩膀上的似乎是肋骨。手腕上似乎也有一根肋骨。从周圈的泥塘中也冒出一些骨头——各个部位的骨头。就这么看过去,也能发现——那绝不是一两个人的白骨。

少年闯入了“人骨之沼”。,究竟为什么那里有那些东西,是个谜团,但可能是连日的大雨将那些东西——许多人的白骨——冲刷出来,从而在那形成了那样的“沼泽”。

“……哇!哇!哇……”

少年疯狂的叫声还在继续。玄儿单腿跪在地上,伸出手。想把他救上来。我觉得应该帮忙,就准备朝泥塘走去,就在那时——

少年的手臂弹出个东西,夹带着泥浆,飞落到我身边。我吃惊不已,检起脚下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基本完好的人的头盖骨,还带着下颌和牙齿。两个眼窝洞显得很哀怨,里面满是黑泥。一些让人恶心的小虫从黑泥中蠕动出来——

我又失态地大叫起来,将手中的头盖骨扔了出去。

从好几个角度来看,我都已经到了极限——饥饿和疲劳感,倾盆大雨中冻得瑟瑟发抖,而且精神紧张,心理受到冲击、打击……这一切积聚在一起,袭向我脆弱的肉体。我开始浑身打颤。刚才眼前的那个东西太可怕了,让我觉得非常恶心,而恶心又让我觉得头晕目眩……我无法承受,崩溃了,无力地,一屁股坐在泥泞中,然后仰面朝天,呈大字形,倒在那里……

……随即,我甩在地上的左手突然感到未曾料及的刺痛。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疼?究竟是……

我赶紧抬起左手,那疼痛根本没有缓解。我感觉一个利器深深地扎进皮肤。与此同时,我还觉得有东西正在自己的手掌和手腕上蠕动……

我又大声叫起来,那声音丝毫不逊色于在“人骨之沼”中挣扎的少年。

“中也君。”玄儿吃惊地扭头看着我,“怎么了?中也君。”

“哇……哇……哇!”

电筒照过来,我终于明白自己左手上发生了什么状况。

还是有东西在那里蠕动、爬着。好几只黑亮的东西……是蜈蚣,而且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蜈蚣

“……哎呀!”

我抽搐着脸,尖叫起来,胡乱挥舞着左手,来回在地上敲击着手掌和手背。心脏开始发疯一样乱跳,全身冒出大量冷汗。嘴巴干,唾液似乎蒸发了,而胃液则猛地倒流进嘴里。

因为剧烈的恐惧和疼痛,我满身是泥,在地上打滚、扭动,叫着。喘息着……很快,我的意识似乎被从空中涌出的、比这个夜晚还要浓密的黑暗所压垮,开始远离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