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节
同年六月一日,星期六
实森鞋店的休息日是星期五,星期六应该开门,可是,开门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金属卷帘门还没卷起来。
附近的店铺都没听说过实森鞋店临时关门,伸长脖子怀疑地看着这边。在实森鞋店打工的一个男店员,和一个跟他有暖昧关系的女店员,发现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就来到店里的店主实森先生这么晚了还不来,就给店主家里打电话,打了两次都没人接。俩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星期四发行的一份周刊上刊登的一篇报道。
“家庭崩溃以至于此!下井草一家的惨剧!上中学的少年用锯子活活锯死父母……”事件过去了一个月,终于有记者探听到了事件的真相。
店主实森先生买了这份杂志,痛苦地看了半天。而且,实森夫妇时常为无法跟上高中的儿子沟通而感到苦恼。
想到这里,两个店员感到不安。又打电话,还是没人接,俩人战战兢兢地前往练马区的富士见台的实森家看个究竟。
马见原刚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就被刑警队长世木叫去了。世本的桌子上放着披露麻生家事件的那份周刊。
世术用拳头砸着桌子上的杂志:“是不是我们警察署泄露的?警视厅和检察院都在追问呢!不会是咱们泄露的吧?”
马见原觉得自己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他看着世木身后那个写着“忍耐”两个字的横匾,没说话。
“检察院写的报告下来了,维持原判。叫你来就是为了通知你这件事。”
马见原还是没说话,只浅浅地向世木鞠了一躬,就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从椎村的办公桌前经过的时候,正在支着耳朵听世木跟马见原的对话的椎村,赶紧假装写起报告来。
马见原深深地坐进椅子里,看见椎村的笔尖根本没动,就问:“练马警察署的报告转过来了吗?关于高野台的事件。”
椎村已经习惯了马见原的大嗓门儿,他满有精神地抬起头来:“啊,那条波美拉尼亚狗的事件哪?转过来了。是先用绳子勒死,又用刀把头切下来的。”
“跟你以前侦查的案子有关连吗?”
“……这我可不知道,但可以认为有很大的关连性……”
“受害者的共同点呢?”
“现在还不清楚。干什么工作的都有,家庭也都是一般的家庭。相同之处嘛……房子都是独立建筑,不过,家里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要放松警惕,多加注意!”马见原想起了油井。虽然没有证据,但凭直感他认为邻居家的杂种狗肯定是油井害的。
另外,开始发生宠物被害事件,是油井从监狱里被放出来以后的事。
中午,马见原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警察署。快走到车站的时候,口袋里的呼机叫起来了。掏出来一看,是研司。
马见原赶紧跑进一个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绫女家的电话。
“爸爸……”研司哭着叫道。
“怎么了?谁来了?”
“狗,狗……”
“狗?狗怎么了?”
“有人把一条小狗扔在我们学校附近,真可怜……咱们把它养起来吧!”
马见原长出一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家里养不了啊。”
“养在你们单位行吗?没人管它,肯定会死掉,肯定会死掉的!”
“你已经把它带回家了?”
“带回来了。关在壁橱里了。壁橱里黑咕隆咚的,活不长!”
突然,马见原觉得研司是在下意识地把他自己比做小狗。他放下电话,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绫女家。进家一看,壁橱里没有小狗。
“小狗逃跑了!”研司看见马见原这么快就来了,特别高兴。
研司把绫女放在冰箱里的咖喱饭拿出来在微波炉里热好端上桌来,非叫马见原跟他一起吃。马见原只好坐下来陪他。研司高兴地把咖喱饭都吃到脸上去了,马见原不时地用餐巾纸帮他擦掉。研司边吃边嘻嘻地笑着。马见原看着研司的笑脸,心里一阵阵疼痛。
马见原在绫女回家之前,离开了左磨右缠的研司。
穿过石神井公园的时候,看见一家子一家子地在公园里散步,马见原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快到家的时候,他碰上一个弯腰弓背的老太太,搀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瞎老头儿,从对面走了过来。他原地站住把老人让过去,一直目送他们在前边的路口拐了弯。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声。由于神情恍惚,他觉得看见的和听见的都是幻觉。
走进家里的时候,孩子的哭声更大了。低头一看,门口胡乱摆着一双年轻女人穿的半高跟鞋和一双小伙子们爱穿的旅游鞋。
“尿布带来了,不要紧的!”一个年轻女人在里边大声说。
马见原把推拉门拉开一看,只见女儿真弓正蹲在榻榻米上,在一个大旅行包里翻东西。真弓抬头一看,“啊”了一声,愣住了。
马见原走进起居室,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小伙子正在对佐和子说:“这孩子长得不像我也不像她,说不定像姥爷。”
“可不是嘛,特别是鼻子和嘴巴……”佐和子说。看见马见原进来,她有些吃惊,“哎呀!你回来啦?”
小伙子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说了句:“您……回来啦?”
小伙子穿一件T恤衫,一条白色的纯棉裤子,留着刷子般的寸头,猛一看像个硬派小生,但表情却告诉马见原,这小伙子肯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这就是真弓的丈夫,叫石仓悠史。他怀里的孩子好奇地看着马见原,不哭了。马见原也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自己不承认的小外孙女。
突然,外孙女咧开小嘴,冲着马见原笑了。马见原的心就像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抓了一下似的,非常难受。
“嘿!你们看,碧子一看见姥爷就笑了。”佐和子的话把马见原从恍惚的状态中惊醒,他默默地走进卧室去了。外孙女一直盯着他,直到看不见为止。
马见原脱掉外衣挂在衣架上,瓮声瓮气地问:“吃药了吗?”
“快来呀!抱抱外孙女!”
“问你呢!吃药了没有?”
“吃了吃了。快过来呀你!”
马见原没搭腔,不慌不忙地换衣服。这时,真弓拿着尿布满不在乎地经过卧室,对佐和子说:“妈,您不是说他出差了,不在家吗?”说完坐在佐和子身旁,对丈夫说:“悠史!把孩子放这儿!”
“……可以吗?”悠史看了卧室里的马见原一眼,担心岳父生气。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给孩子换尿布要紧!”真弓催促着。
悠史冲马见原说了一句:“那……那就给您添麻烦了。”放下孩子以后,又转过身,向马见原鞠了一大躬,“一直也没机会拜见岳父,真对不起!”
“行了,悠史!你就当那个人不在!”
“哪能那么没礼貌呢?”悠史认真地说。
“……妈!您不是说他出差了吗?我们觉得您一个人太寂寞,才把花店交给我婆婆照管,过来陪您的!”
佐和子神情恍惚地看着马见原:“我听见你说出差了,难道我听错了?”
马见原没回答佐和子的问题,而且背朝里不看众人,气乎乎地说了声:“茶!”
“好,我这就给你倒去。我明明听你说出差了嘛。”佐和子不住地摇着头,进了厨房。
真弓把换下来的尿布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悠史:“后门有垃圾筐,扔了!”
悠史接过尿布,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紧张的空间。
真弓把孩子抱起来,冲着厨房继续说刚才的话题:“婆婆平时一直帮我们做家务。我们早上五点就得起来去早市进货,回来又得布置花店、送货,一忙就是一天,关门回到家里,累得动都不想动了。悠史呢,又是帮我洗衣服,又是给我倒茶煮咖啡,还帮我照看碧子……这样的丈夫够棒的吧?才二十一岁呀,要是上大学,还没毕业呢!参加过暴走族,蹲过少管所,能这样,不简单吧!绝对不打老婆,也绝对不打孩子,这样的好丈夫,真没的说……”
真弓越说越激动,直到悠史回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不说了。
佐和子用托盘端着四杯茶回来了:“她爸,茶来了,一边喝茶,一边看看你的外孙女!”
真弓听了,使劲儿撇了撇嘴。
佐和子不管她,继续说:“第一次见你的外孙女吧?都半岁多了!快来好好儿看看,抱抱!这是你外孙女啊!”
“得了吧!我们不想让别人抱!”
“真弓!”悠史制止了真弓,转身对马见原说:“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不懂事……本来,结婚之前应该过来征求您的意见的……结婚以后,我跟真弓说过好几次,过来看望……”
“得了吧!有完没完哪?”真弓没好气地说。
悠史继续很有礼貌地对马见原说:“都怪我没规矩……实在对不起……可是,孩子,孩子没有罪过……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生了这个孩子您就必须原谅我们,可是,这孩子毕竟是您的外孙女啊……我不争气,进过少管所,您是当警察的,肯定讨厌我这号人……可是,您别连这个孩子也讨厌,不管怎么说,她是您的外孙女……我不敢说她有多么可爱……您……抱抱她吧……”
可是,马见原没动。他动不了。要他动起来,还需要时间。
真弓呆不下去了:“悠史!别说了!他就是这种人,跟他说什么都没用……妈!我们回去了。我们只是想来看看您的身体怎么样了,看看您是怎么过日子的。”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佐和子困惑地说:“怎么也得吃了晚饭再走啊。马上就做好,一起吃顿晚饭吧。”
“妈!到我家来!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跟您说这个……到头来还是老样子,什么都得您亲自动手!白天就不用说了,晚上也是您一个人在家吧?才出院几天哪,身边没人照顾,太危险了!”
“胡说什么呀!有什么危险的,我的病已经好了,所以才能出院嘛!家里的事一直是我干,你爸爸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是当然的嘛。要是没有人在身边照顾就受不了,那我还出院干什么?”
“真的没问题吗?您说实话,您一个人在家真的没出过问题吗?忘了吃药都不会有人提醒您!”真弓这话分明是冲马见原来的。
“我一直在按时吃药嘛。”
“您说的这些话能让我相信吗?弄不好还得住院!”
“真弓!别瞎说!”
“谁瞎说了?今天出差,您不就弄错了吗?您不觉得不正常吗?”真弓把孩子交给悠史,使劲儿握着佐和子的手,“今天正好是个机会,跟我过去吧。这样对您的身体肯定是有好处的。悠史也是赞成的,对吧悠史?”
“那当然。”
“我那里是三室一厅,您肯定不会觉得憋屈得慌。您的病全好了以后,还能帮我看孩子,我们还得沾您的光呢。咱们在一起过全家团圆的好日子!”真弓斜楞了马见原一眼,“咱们把要家的人和不要家的人清清楚楚地分开!”
“……滚出去!”马见原在卧室里背对着众人,低声吼道,“趁别人不在家,偷偷摸摸地跑到别人家里来的东西,没有资格随便发言!”
“到底谁没有资格发言?为了自己的面子,把我妈接回家,又不闻不问,最后造成我妈重新住院的是谁?你为了维护自己的体面,利用我妈!”
马见原猛地转过身来,正要发作,佐和子突然歇斯底里般地大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不光是马见原他们吃了一惊,就连小外孙女也紧张地看着佐和子,不敢出声了。
“她爸,到这边来!”佐和子走进卧室,抓住马见原的手腕,把他拉出来,“她爸,看看你的外孙女,这是你的外孙女啊,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哪!今天,咱们家的家庭成员都在这儿了!没有别人了呀!”佐和子用力把马见原推到悠史抱着的外孙女碧子面前。
碧子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马见原。
马见原看了看碧子的眼睛,祖孙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马见原不知不觉地被外孙女的眼睛吸引住了。他好像很害怕这种吸引,慌忙把脸扭向一边。
这时,佐和子又说话了:“跟你叫爸爸的,只有真弓,只有真弓了呀!”
马见原从佐和子的声音里听到一种不正常的东西,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叫你姥爷的也只有碧子啊!这孩子长大了,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也得跟她一起站在小学校门口的樱花树下照一张入学纪念照啊!她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她才真正是咱们这个家庭的一员哪!”
“……佐和子!”马见原叫了一声。
碧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好像被鬼魂附体的佐和子被哭声惊醒,下眼睑不住地颤抖。
“佐和子……”
“妈——”
佐和子看了看众人,无力地瘫倒在地板上。马见原看见妻子的下眼睑痉挛得要翻出来了,不得不用手捂住。终于,一阵令人揪心的抽泣从她的手指缝里泄出来。马见原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抚慰着,她的哭声越来越高,最后竟然变成了笑声。
“哈哈——这是我的策略……”佐和子抬起头来笑着说,“我是为了让你们父女见面,才想出这个策略的,不然你们父女是很难见面的。我就骗真弓说爸爸出差了,结果真把你给骗来了……我这出戏开始一直演得挺顺利的,没想到演到这里演不下去了……现在我宣布,演出失败!”
看着佐和子带着几分淘气的笑容,马见原和真弓一时弄不清是真是假,不由得对视了一下。
突然,就像要给眼下尴尬的局面解围似的,电话铃响了。佐和子立刻收起笑容,恐惧地看着电话。
马见原似乎受到了佐和子紧张情绪的影响,显得很笨拙地拿起了电话:“……喂!”
佐和子见马见原接了电话,也顾不上真弓夫妇在场,马上就凑到耳机上去听。马见原虽然很不想让她听,但也不好躲开。
耳机里传出一个年轻人阴郁的声音:“我是杉并警察署的椎村。”
佐和子很失望地离开马见原,不好意思地冲着正感到奇怪的真弓夫妇笑了笑,走进厨房,松了一口气似地叫道:“真弓!快过来帮帮我!”
马见原担心地看着佐和子,对着话筒说:“是我!”
“啊,您在休息吗?”
“没有……怎么了?”
“练马区那边,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练马?又是宠物被杀事件?”
“不,这回是……全家被杀事件。”
“全家被杀?”
“跟麻生家差不多。”
“什么?”
“一个不上学、整天在家里胡闹的高中生,杀了父母以后自杀了。杀人方式特别残忍。他把父母用铁丝绑在椅子上,泼上煤油,烧了父亲的头,烧了母亲的下半身……房子没着火。那个高中生在自己的房间里服毒自杀。写了遗书,内容跟麻生达也的遗书相似,说什么在那个世界再建立一个有爱的家庭吧……喂!您在听吗?喂!喂……”
马见原不顾真弓的谴责,又把佐和子一个人扔在家里去警察署了。
就在马见原赶到警察署了解情况的时候,浚介正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参加“青春期心理问题的研讨会”。会场在咨询中心C栋四层的小会议室,浚介嫌里边憋得慌,坐在了靠近门口的座位上。
第一主讲是一位专门研究精神医学的大学教授。他开着一家心理诊疗所,运用家庭心理疗法解决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心理问题。现在,他正在借助大屏幕彩色监视器讲解家庭心理疗法的具体例子。
画面上有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公斤左右、又细又瘦的十五岁的少女,还有她的父母和弟弟。一家四口围成一个半圆,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心理辅导。少女满脸不高兴,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进行心理辅导。
“瘦又怎么了?碍着谁了吗?像妈妈那样胖得跟肥猪似的就好啦?照照镜子吧,真叫人恶心!”
女儿说得这么难听,母亲一点儿都不生气,而是认真地向心理医生诉说丈夫什么都不管的情况。父亲呢,一副既难为情又不满意的样子。好像还在上小学的弟弟局促地摇晃着双脚。
那位大学教授是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他说,家庭的松散状态是少女出问题的原因,解决少女的问题的力量也只能产生于这个家庭。
“夫妻关系的改善是最重要的。夫妻不和,对孩子的影响是最大的。家庭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安全基地,夫妻之间感情的撞击造成家庭的不稳定……在这样的家庭里,孩子不敢说出自己的愿望,总是看大人的脸色行事,缩手缩脚,生怕惹大人生气。”
教授说,小时候孩子只知道忍耐,但到了自我确立的青春期,压抑了多年的感情就会以各种形式爆发出来。教授从现代家庭论讲到未来家庭论,他认为,具有自由新思想的新一代父母的诞生,是减少孩子在青春期出问题的关键。
“……但是,新一代父母并不能打破旧思想,找到正确的价值观。他们在旧的家庭里没有得到真正的自立,也没有同旧的家庭做过斗争,所以,尽管他们已经做了父母,但精神上还是孩子,他们是为了使自己的人生得到保护和肯定,才要求建立家庭的。”
因此,对于他们自己生的孩子,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给予尊重,而是把孩子当做一件永远属于自己的东西,当做一件可以使自己得到某种肯定的东西。这种基础上的爱越多越危险。
教授指出:“孩子只要一诚实地表现出自己的感情或说出自己的要求,马上就会引起父母的不愉快甚至愤怒。本来孩子的表现是非常自然的事,其结果却引起父母的反感,甚至有可能招致父母的虐待。在这种现状下,我对将来的家庭不抱太大的希望。”教授面色严峻地结束了演讲。
教授刚一走下讲坛,身穿浅灰色套装的冰崎游子就站了起来,深深地向教授鞠了一躬。她那一头美丽的红头发优雅地拢到头顶,绾成一个漂亮的大髻。
浚介前两次见到的游子,穿着都很随便。今天见到的是穿着讲究、化妆也很讲究的游子。她手持麦克风发言了。
“一部分新闻媒体说,家庭正在无可挽回地崩溃或毁灭,这种说法是正确的吗?很多拼命想维护家庭完整的孩子,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情况下发生了问题,但是,试图阻止家庭崩溃,向往美满家庭的,恰恰正是这些发生了问题的孩子……最后,我们请‘家庭内暴力对策研究会’关东分会会长……”
这回站起来一个女的。又是讲话!浚介听腻了,他悄悄离开会场,去外边呼吸新鲜空气。走到大楼外边,浚介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觉得舒服多了。
忽然,一个醉汉晃晃荡荡地朝浚介这边走过来。醉汉三十五岁左右,穿着一身工作服,满脸胡子,一说话满嘴酒气。
“你……是这儿的人吗?”
浚介皱了皱眉头:“不是。您有什么事?”
“上边在开会是吗?”
“啊,正在开一个研讨会。”
“那个叫冰畸的女人在吗?”
“什么?”
“红头发,走路有点儿瘸……”
浚介突然警觉起来:“你是干什么的?”
“我打电话问过了,说在。”喝得醉醺醺的男人身体摇晃着,“今天晚上她要是来了,就让我逮个正着!我说我找她有要事,可是,家里的电话也不告诉我,地址也不告诉我。”
“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男人哼了一声:“你管得着吗?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莫非你是她的男人?”
“不许无礼!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只掉进陷阱的可怜的狐狸。也许会被我那小狐狸救出来,也许会被警察抓进监狱。他妈的!差点把我这胳膊给拧断了,左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狐狸精太可怕了。”
男人诡秘地眨了眨眼睛,眼球里泛着浑浊的光,晃晃悠悠地走进C栋里去了。
那浑浊的眼光引起了浚介的不安,他犹豫了一下,赶紧迫了过去。大厅里没有那个男人的身影,浚介坐电梯来到了四楼的小会议室。扫了一眼会场,还是没看见。讲台上,游子拿着麦克风,正在请参加者提问题或发表意见。
“……谁有什么问题要提,或者有什么意见要发表,请举手。”
游子的话音刚落,所有的参加者刷地一下全都举起了手。游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无可奈何地把麦克风递给了离她最近的一位女士。
一位气质很好、戴眼镜的五十岁左右的女士站了起来:“我叫大野加叶子,是一个志愿者,主持一条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
加叶子柔和沉静的声音一下子就把大家吸引住了,她继续说道:“我的专业知识有限,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原谅。关于家庭心理疗法,刚才这位教授说,家庭的松散状态是孩子出问题的原因,解决孩子的问题的力量也只能产生于家庭……您是这样说的吧?”
“是啊……”讲坛上坐着的教授点了点头。
“那社会呢?社会就完全没有关系了吗?社会环境,社会上流行的家庭观念,跟孩子的问题就没有关系了吗?社会环境对家庭就没有影响吗?”
“当然有。我本来打算谈谈这种影响来着,但是……”
“但是,您并没有谈到如何治疗社会的疾病。您的家庭心理疗法,只不过是改善倾斜了的夫妻关系。我认为,就算那个家庭的夫妻关系改善了,孩子的问题解决了,而影响家庭的社会环境没有丝毫改变,就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解决问题。”
“治疗社会的疾病不是我们力所能及的。为了帮助来医院就诊的各个家庭解决问题,我们已经竭尽全力了!”
“也就是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大学教授有些生气了:“我并没有说什么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加叶子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说:“在精神医学界,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如果有问题的孩子坚决不去心理诊疗所或精神病院怎么办?如果能把孩子带过去的话,家长就轻松多了,这难道不是在座的绝大多数母亲共同的想法吗?”说到这里,加叶子环视了一下会场,不少家长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您说,为了帮助去医院就诊的各个家庭解决问题,已经竭尽全力了,可是,您知道有多少父母在为不能把孩子带到医院去而发愁吗?”
“作为医院方面来说,您要是不能把孩子带来,我们有什么办法……”
“闹了半天从一开始您就把那些不能带孩子去医院的家庭放弃了。”
教授满脸不高兴地说:“家长要是同意了的话,孩子就是拒绝,我们也可以强制他住院!”
在座的家长们骚动起来,有人故意大声咳嗽着,表示不满。
游子见状赶紧调和道:“所以呢,我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愿意做家庭和医院之间的桥梁,请大家有效地利用我们儿童心理咨询中心!”
加叶子没有理会和稀泥的游子,把目标转向了“家庭内暴力对策研究会”关东分会的女会长,“会长老师,您刚才说的杀了自己上高中的孩子的那对夫妇您见过吗?”
“我不是什么老师……我没见过那对夫妇。”
“那么,要求为那对夫妇减刑的签名运动,是那对夫妇所希望的吗?”
“那是一场自发的签名运动。”
“也就是说,那对夫妇是怎么想的,跟签名运动没有关系,是这样吧?”
“签名运动肯定使他们感到高兴……签名运动是有成果的。一审就判得比较轻,二审减为三年,我认为这就是签名运动的成果。”
“不过,那对夫妇根本就不希望减刑,这一点您可能不知道吧?”
“没那事儿!”女会长愤然,“你问的问题太奇怪了!”
“这种运动对家庭对社会有好处吗?我表示怀疑。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也一直想跟儿童心理咨询中心的老师们谈谈……咨询中心的老师们,在接受咨询的时候,认真考虑过家庭在社会中的位置,社会对家庭的影响,以及每个家庭真正的理想吗?”
游子表情变得僵硬起来,紧握着麦克风说:“我不便作为咨询中心的代表来回答您的问题,我以个人的名义回答您行吗?”
“简直是逃避责任嘛,真拿你们没办法!好吧,那就请这位老师谈谈个人的意见。”
“叫我冰崎就行了。关于您提的问题,我可以这样回答您——我们现在的做法是,首先解除有烦恼的家庭里每个家庭成员的不安情绪,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要让他们找回拥有家庭的幸福感。这是很重要的吧?关于社会的状况嘛,我认为那属于别的问题。”
“如果缺乏对理想社会和理想家庭的基本概念的理解,任何医疗机构也好咨询机构也好,都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认为,现在的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总是以财政预算和所谓权限问题为理由,根本无力涉及当前处于严重危机状态的家庭问题!”
加叶子好像在对家长们进行启蒙教育,她优雅地伸出手臂:“虐待儿童的案子在增加,少年儿童之间互相欺负造成的死亡事件在增加,逃学的学生在增加,家庭内的暴力事件在增加,拒食症、神经官能症、紧张性头痛、抑郁症……严重地困扰着我们的孩子们……那些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总是说,他们在拼命努力。但是,他们的努力只不过是做一些表面文章,其结果是使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她的说话声音突然变轻了,用一种渗入人们内心的口吻继续说:“有些损失是无法挽回的,麻生家的悲剧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如果不改变社会现状,也就是说不彻底除去病根,类似的悲剧还会发生……”
游子和少数几个人开始对加叶子的长篇大论感到反感,但大多数家长还是被她吸引住了。长期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对公立医疗和咨询机构的意见,一直忍耐着没有说出来过,而加叶子替他们说了出来,让他们感到痛快。同时,加叶子坚强的信念也深深地感染了他们。
“那么,你可以谈谈所谓家庭的真正理想是什么吗?”游子反击道。
“当然可以!”加叶子充满自信地微笑着,“爱!不惜付出生命的爱!”
这回答也太简单了!但是,在充满了严肃而紧张的气氛的会场里,没有一个人笑。人们已经被加叶子真挚而直截了当的话语打动了。
“为了孩子愿意献出生命,父母把如此深厚的爱献给孩子了吗……在我看来,这种爱是越来越淡薄了。在学校和社会划定的各种各样的范围内,被所谓的价值观所迷惑,把真正的爱都给忽略了。由于父母粗心大意,造成了多少孩子无辜地死亡,我们在报纸上和电视新闻里看到的还少吗?可是,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说,不爱孩子的父母是不存在的!这是骗人的鬼话,虚伪的谎言!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别以为建立了家庭,做了父母,自然就有爱了,那只不过是一种幻想。家庭的幸福,不应该是一种幻想,而应该是一种希望,一种目标。撒手不管是得不到幸福的,需要努力去争取!”
加叶子环视会场:“大家想想自己的小时候,谁没有渴求过父母对自己强烈的爱?可是,我们得到了吗?就算得到过,我们感到满足了吗……一般而言,大多数人都得到了父母的爱,都是在父母的爱的抚育下长大的,所以不会出什么问题。不管多少吧,渴求的爱还是得到了。但心底里留下了不满,因为他们希望得到更强烈的爱,更绝对的爱……长大以后,这种愿望一直存留在内心深处,可是,他们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得到满足了,于是他们就去寻找代替物。他们用金钱,用地位,去填补孩提时代的空白……战争也好,经济问题也好,现实社会所有的罪恶,都是由于孩提时代没有得到父母足够的爱造成的……我们做父母的,必须让孩子真正体会到我们对他们的强烈的爱!不是给孩子录个像什么的那种表面的爱,而是不惜付出生命的爱!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家庭一体感,有了这种一体感,才能说得上幸福……所谓的一体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就是我们做母亲的怀孕的时候,跟胎儿合为一体的那种感觉。母亲感觉到孩子就在肚子里成长的那一瞬间,那种欢喜,可以说是无法形容的。其实,所有的人都在下意识地追求这种一体感,我们是能够找到这种感觉的!”
说到这里,加叶子把游子作为替罪羊教训起来:“我希望你们这些人,找到那些因得不到真正的爱而彷徨的人们,好好儿跟他们谈谈。如果不能这样做,你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说的太多了。最后请让我再重复一遍,一个家庭出了问题,并不是这一个家庭不好,而是社会大环境的问题。为杀了孩子的父母减刑搞什么签名运动,分明是不负责任的父母们给自己头上戴免罪符!这种做法只能使有问题的家庭往坏的方向发展!”
加叶子用有力的语气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之后,深深地朝听众鞠了一躬。她刚坐下,会场立刻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研讨会的进程完全被打乱了。加叶子发言以后,再也没有人提问,主持人只好宣布散会。在四层的大厅里,人们围住加叶子,问这问那,诉说着自己家庭的烦恼。
浚介走向正在收拾会场的游子,游子表情僵硬地说了句:“来啦……”
“辛苦你了,真够难对付的……”
“没关系……谢谢你来参加研讨会。”游子勉强笑了笑,“我们给许多教育部门和学校发了通知,男的来了不到十分之一。家庭妇女没有接到通知,但占了九成。从教育部门来的可以说是凤毛麟角……不过,有的与会教师是真心想帮助那些被各种烦恼困扰着的孩子们,比如说你……”
“我可没有那么高尚的动机……”浚介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真让我吃惊不小。没想到人们热情这么高,也没想到有那么多家庭的孩子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种研讨会经常开吗?”
“一两个月一次吧。”
“总是这种盛况吗?”
“盛况谈不上……不过,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挺多,每次都坐得满满的。”
“刚才发言的那位女士经常参加吗?”
“大概来过三四次吧。”
“发言具有煽动性,声音也很有魅力,不过,让孩子体会到父母真正的爱,说起来容易,真要具体做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游子有些生气地说:“我们没有对社会说三道四的权利。再说,前来咨询的一个接一个,我们做再大的努力也是有限的嘛!”
浚介点了点头:“议论议论倒也没什么,可以让人们发现自身的问题……不过,我总觉得那位女士刚才的表现包含着敌意,也好像是故意在这里宣传她自己……”
“宣传?”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职员跑了过来:“冰崎老师,那个女的又在一层大厅里散发广告呢。”
游子听了表情严肃起来:“通知管理科长,制止她!”
“管理科长送那两位教授去了。”
游子一听,立刻往外走。浚介想起自己还没有把碰上了一个可疑的男人的事告诉她,也追了出去。在电梯门关上之前的一瞬间,浚介也上了电梯。
淡淡的香水味在电梯里飘散,浚介看着游子那红色的头发衬托着的白皙的皮肤,不禁心旌摇荡,连那个可疑的男人的事都忘了说了。
“散发广告的就是发言的那位。”游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虽然她的咨询热线不是以赢利为目的的,但在公共场所散发,至少是影响秩序……”
电梯到一层,门开了。一群家庭妇女正在围着加叶子要广告。
“只要您有烦恼,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半夜两点也没关系,那时也许正是您为了家里的烦心事睡不着的时候。睡不着您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就接受您的咨询……”
游子走过去制止道:“对不起!大野女士,请您不要在这里散发广告!”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她们。
“噢——是冰崎老师啊,怎么了?”
“公共场所,不许随便散发广告!以前已经警告过你了!”
“公共场所又怎么了?今天来这里参加研讨会,不都是因为家里有心烦的事吗?我想谁都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息吧?”
周围的家庭妇女们纷纷表示赞同。
“那您也得得到允许啊!都像您这样乱发广告还不乱套了!”
“允许?我能马上得到允许吗?对于那些心里有烦恼的人来说,早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我们可以开会讨论是否允许您散发广告的问题。但是,就算允许,考虑到秩序问题和清扫问题,也会要求您把广告放在指定地点,让人们自己去取。”
“发个广告就能破坏秩序啦?你们现在应该考虑的不应该是这个,而是如何尽快把那些心里有烦恼的人们需要的信息给他们送去!我这样做的结果只不过是减少了你们的工作量,我又不是来找你们收税的。”
“我没说您是来收税的,您只不过是为了宣传您自己!”
“您的意思是说我是为了宣传我自己才这样做的吗?我请大家评评理。我从事的活动不收大家一分钱,我只是想尽我的力量帮助大家解除烦恼。可是你们呢?你们只知道守着这块小天地,明哲保身,但求无过!你们根本靠不住!”
“我劝你赶快停止这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行为!”
“什么?抬高自己贬低别人……”加叶子激动得嘴唇直哆嗦,“正因为有你们这些人的存在,才引起了那些有烦恼的家庭的混乱!到你们这儿来咨询以求解决问题,到头来反而弄得不可收拾!恐怕你自己就是在不幸的家庭里长大的,所以,你表面上在和和气气地接受咨询,心里却在幸灾乐祸,甚至设置陷阱,拿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家庭耍着玩儿……”
游子气急了,正要骂她胡说,忽听有人大喊一声:“说得好!”从浚介身后的洗手间里走出一个人来。
“驹田先生……”游子皱起了眉头。
驹田大声对加叶子说:“您说得太对了!这个红头发女人,就盼着别人家不幸,她把各个家庭当做猎物,到处设陷阱!”驹田说着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我们父女就落入她的陷阱。她不让我们父女见面,把我们父女活活拆散。她表面上显得很亲热,结果弄得我们痛苦得要死。说不定她在背地里暗笑呢!大家听好了!只要这个女人在,肯定还会有更多的家庭掉进陷阱!”
驹田说着逼近游子,把手伸进了工作服的口袋里。从形状上看,口袋里装的是一把刀。
“不杀了这个女人,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不能眼看着她毁了我女儿!说!我们家玲子在哪儿?”
“住手!”浚介从驹田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驹田拼命挣脱出来,扑向游子。但由于喝得酩酊大醉,手从口袋里抽出之前,一个踉跄栽了下去。幸亏大野加叶子及时架住了他,不然肯定摔个嘴啃地。
“您不要紧的吧?”加叶子关切地问。她一边把身体失去平衡的驹田扶起来,一边对大家说:“看哪!大家看看吧!把人折磨成这样……”她对游子怒目而视,“你说!你是怎么对待人家父女的?”
在场的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游子流露出不满的神情。
游子依然保持着镇定的态度,“请大家相信,我们采取的办法,对驹田先生,对他的女儿来说,都是最好的办法!”
“别再信口开河了!”加叶子尖锐地指出,“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位先生为什么不感谢你,反而要杀了你呢?为什么恨你恨到了这种程度呢?”
游子一时语塞。
加叶子扶着驹田,恢复了她那和蔼的声音,“我负责把这位先生送回家去……请大家看看我刚才发的广告,随时跟我联系,什么时间都可以,谁也无法选择时间烦恼嘛。这个国家很奇怪。我们上的税,用在了建设这些公立咨询机构上,可是,我们有了烦恼想找他们谈的时候,还得遵守他们的作息时间。而且,摊上个什么心理医生还说不定……要是碰上个新手,或者碰上个不负责任的,还不越谈越糟啊!另外,我那里每个星期天都有座谈会,请大家自由参加,绝对免费!”
扶着醉醺醺的驹田的加叶子,简直成了慈爱的象征,成了值得在场的所有家长信赖的人。大家帮着她扶着驹田,朝大门口走去。
游子也瘸着脚跟在人们后边,目送大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扫掉了黯然神伤的表情,恢复了平静。
浚介看着游子的背影,突然感到她的身材是那么的瘦小,又是那么的迷人。
黑暗中,一只点燃的蜡烛发出橘黄色的光。
没有风,蜡烛周围有一层薄薄的雾霭,烛光形成一个橘黄色的圆,似乎飘浮在半空。
有人呼气,烛火晃动起来。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经文般密密麻麻的小字。白纸静静地靠近蜡烛的火苗,静静地点燃,冒出白色的火焰。火焰照耀着一只迷人的手。
白纸即将燃尽的时候被那只迷人的手抛了出去。最后的一点火焰熄灭了,纸灰静静地落进黑暗里。
又是一张白纸,白纸上也写着经文般密密麻麻的小字。白纸又被点燃了,又被那只迷人的手抛了出去。
“该结束了……”蜡火又晃动起来,“一定要宰了那个女人……”
那只迷人的手伸出去,抓住飘荡在空中的火苗,一把掐灭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