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暗中的夕鹤 第三节

果然发烧了。吉敷短暂地失去意识后,很快就又张开眼睛。在刚才那段短短的、好像进入浅睡的时间里,他做了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跌到地板上满是发出恶臭的虫的房间里;又梦见一直在扛木材、投掷木材。他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叫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残留着睡梦时不断呻吟所产生的疲累感。

全身都是汗,再也睡不着了。吉敷觉得:或许一直醒着还比较好吧!

天际开始要泛白的时候,吉敷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让自己从床上起来。他像爬的一样走到急救箱的地方,为自己的伤势换绊创药布。他想要湿药布,但是急救箱里没有了。

他不想去看医生,因为没有那样的时间了。

到了七点半,旅馆的餐厅开了。他收拾好行李,慢慢走到餐厅用早餐。事实上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不吃的话,他恐怕随时都会昏倒。退房后,他把行李放在玄关旁的寄物柜。他已经没有力气拿行李走路了。

问过租车行的地点后,吉敷走出旅馆。外面在下雪,天气一冷,身体的疼痛感立刻鲜明起来,刚刚才吃下去的早餐,差点因为疼痛而想吐出来。租车行有点远,脚底下又滑,吉敷一路跌倒了两次。他不希望有人来扶他,因为他全身都在痛,别人的轻轻一碰,恐怕会让他痛得跳起来。

到了租车行后,他向老板要求租自排的车子。

“这种天气没有人来租车,所以车子都在店里,你想要什么车子,就自己挑吧!”车行的老板说。吉敷的左脚完全不听使唤了,光是把脚踏出去,就让他疼痛难耐了,根本无法踏离合器,所以也只能开自排的车子。

不只左脚,左手也像死了一样,无法握方向盘,身体痛到不能系安全带。雪愈来愈大,绑着铁链的轮胎是跑不快的,今天一天能开多少距离呢?真是令人怀疑。

车子没有开到二四一号公路,也没有开到三九一号公路,只在其间的乡间道路行走,沿着钏路湿原的路北上,朝向阿寒国立公园。这一路会经过鹤居村、弟子屈町,然后到达摩周湖或屈斜路湖。吉敷只知道这条路。十几年前和通子蜜月旅行时,租车行走的路线,就是沿着这条路北走,游览了摩周湖、屈斜路湖和阿寒湖。

但是那时来这里之前,他们曾经先去游览了洞爷湖,并且开车子绕洞爷湖一圈。在他的记忆里,车子能沿着湖绕一圈的,只有洞爷湖。

那次的蜜月旅行,他们一共游览了四个湖。当时通子也很想去SAROMA湖和能取湖、网走湖看看,但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有去成。因此,除了去过的四个湖外,吉敷对其他的湖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会知道SAROMA湖的周围有没有可以看到湖面的旅馆。不过,吉敷认为通子一定在那四个湖的其中之一附近。而且,她是前天打电话给中村的,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湖的附近。

或许吉敷的想法有点过于浪漫。他认为通子搬到钏路已经五年了,可能已经去过SAROMA湖或能取湖了,因此应该不会在那里,况且她在电话里告诉中村,看了一天的湖后,想和吉敷说话,所以应该是和吉敷一起去过的地方。

如果她在那四个湖中的某一个湖附近,用排除法来研究她在哪一个湖附近的话,第一个要排除的,是摩周湖。摩周湖的附近没有旅馆街或观光街道,湖上没有游湖的船只,湖岸也没有散步道,只能从高处的了望台俯视湖面。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洞爷湖。洞爷湖太远,在室兰以西,北海道的地形呈“一”字型的东西走向,以今天的天候看来,今天开一天车也到不了洞爷湖。剩下的就是屈斜路湖和阿寒湖了。今天可以找的地方,就是这两个湖的附近。

雪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雨刷忙碌地动着,前面的雪瞄准车子的前窗玻璃,大量地降下来,然后因为车子的速度,而飞向两旁。北海道的道路除了沿着山开拓的路外,都像机场的跑道一样直,而且路的两旁几乎不见住家。

看着从天上飞降下来的雪,吉敷想起十年前的事。那时吉敷也像现在这样,手握着方向盘,通子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已经游览完四个湖了,通子突然问吉敷:“四个湖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这个嘛……摩周湖吧!因为它很神秘。”吉敷的答案很平庸。

通子“嗯”了一声后,说:“我觉得摩周湖还好,但它没有我期待中的那么好。我呀——”通子像在撒娇一样,发出有点鼻音的特殊声音。

“唔?”

“我觉得阿寒湖比较好。”

“哦?因为那里有绿球藻吗?”

“不,不是那样。阿寒湖本身当然很漂亮,但是我喜欢的是它周围的街道,还有虾夷村。”

吉敷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认同通子的想法。通子当时还说了:“我觉得好的街道的条件,就是有我喜欢的咖啡馆,有好的精品店和服饰品店。将来如果有机会搬家,与其选择好山好水的景色,我宁可选择生活机能好的市街。”

通子说的虾夷村,就在阿寒湖的旁边,那里的房舍全部是木造的,是独特的虾夷族居住区。这个虾夷村可以说是为了吸引观光客,而特别兴建的民俗村,村内一间间的房舍,都是贩卖艺品或服饰的商店,有些店的店头还饲养着狸,来招徕顾客;也有租借虾夷族服装给观光客,让客人拍纪念照的商店;还有些店家的二楼是咖啡馆。虾夷村广场的尽头,是集会的场所。晚上的时候,集会场里有虾夷民族技艺的演出,表演给住在附近旅馆的观光客看。通子好像很喜欢那个虾夷村,一直说一定还要再来,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改变了既定的行程,投宿于阿寒国际饭店。

一定是阿寒湖!中村在电话里提到湖的时候,吉敷就想到阿寒湖了。虽然说屈斜路湖和洞爷湖的周围也有温泉乡,也有不少饭店、旅馆,但是吉敷马上想到的,却是阿寒湖。

吉敷身上的抽痛一直没有停止过,再加上路况不良,车子的震动更让他痛得难以忍受。而且,短暂的清醒之后,浓浓的睡意正不断地侵袭着吉敷的神经。虽然这些都是他早就能料想到的情况,可是他还得开车开得很辛苦。他关掉暖气,让刺骨的寒风从排气风扇浸透进来。这个旅程原本就不是愉快的兜风旅行。

车子离开弟子屈町后,吉敷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往摩周湖方向的路标。但是,看到屈斜路湖方向的路标时,他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舍弃屈斜路湖,走二四一号公路,往阿寒湖的方向前进。

刚才的路多是山路,道路弯弯曲曲的,来到直线般的二四一号公路时,已花了不少时间。路上的积雪不厚,吉敷打从心里祈祷着:雪千万不要消失了。因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独自换掉车轮胎的铁链。如果真的没有雪了,看来也只好冒险,继续让铁链绑着轮胎行驶了。

车子走了一段路后,吉敷又迷惑了。他记得通子也很喜欢屈斜路湖,因为那里的道路两旁有很多露营区。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是通子生日,是八月五日,所以露营的人很多。通子因为想上厕所而进入营区,结果很快就和搭着帐篷在里面露营的人打成一片,站在湖边聊得不亦乐乎,一副不想走了的样子。

对了,通子是怎么到湖边的呢?没有车子的话,是到不了阿寒湖的。她是搭巴士,还是坐计程车或者是租车,自己开车来的?和吉敷在一起的时候,通子没有驾驶执照。但是那是五年前的事,或许她现在已经有驾驶执照了。

在下雪的路上开车所花的时间,比预测中的多出很多。车子到达阿寒湖畔的旅馆街时,已经是下午。雪虽然变小了,但是仍然下个不停。吉敷立刻前往他们蜜月旅馆时住过的旅馆——阿寒国际饭店。车子开到旅馆旁边的停车场后,吉敷忍着疼痛,非常辛苦地才把车子倒车停好位置。

开了车门,连下车都费了好大的功夫,脚才好不容易踩在雪地上。细雪落在吉敷的脸颊、脖子上,吉敷觉得全身颤抖,呼吸困难,头也很痛。他还在发烧,手摸摸脖子的地方时,觉得皮肤滚烫。偏高的体温与吹来的寒风的落差,让他的身体极度的不舒服,也因此而剧烈地发抖。吉敷心想:会不会得了肺炎了?他的身体像靠着玻璃门一样地,进入旅馆的大厅,拖着受伤的脚,慢慢的走到柜台,拿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给旅馆的人看。

“这个女人有没有投宿在这里?她的本名叫加纳通子,或许她会利用假名投宿。”

男服务员说了一声“请等一下”,便拿出房客名簿,仔细地察看之后,摇摇头表示没有。吉敷失望了。老实说,他一直对自己说:找到通子的时候,就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了。他是这样鼓舞自己,才能硬撑下来的。

“一月二日晚上她应该在这附近投宿。我推测她来这里询问有没有空房的时间,应该是二日的下午。”吉敷整个人靠着柜台,继续追问。他认为通子一定有来过这里。刚才的失望,让他的肉体更加痛苦。

“二月二日吗?她是有预约的客人吗?”

“不,她应该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那就不可能住在这里了。”服务人员立即回答,“正月的房客都是有预约的,根本不可能有空房给临时来的客人。”

“这样吗?那你看过这张脸吗?”

“这个……我再仔细看看。”服务员好像要闻吉敷发油的气味一样地靠过来,仔细的看着照片。

“嗯。我也不敢很肯定,不过,我觉得二日的下午我好像有看过这位女性。因为是正月的旅游旺季,人来人往的,我不是记得很清楚。”

“她来问有没有空房?”

“是的。”

“你的答案是:没有。”

“嗯。理由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这附近的旅馆都一样吗?正月的时候只接预约的客人,就客满了?”

“几乎都是这样。别的旅馆或许还有空房,但是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谢谢你。”吉敷离开柜台。他没有绝望,毕竟通子真的来过了。既然这样,一定可以在这里的旅馆街的某一间旅馆里,找到她吧?

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也是一件吃力的工作。他的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的趋向,反而比今天早上的时候更严重了。

冒着细雪爬上坡道,这里是这条旅馆街的顶端。再过去的话,应该也还有旅馆,但是没有车子的话,就到不了那里。吉敷从上往下一间间地问,他想避开大的,必须预约才有的旅馆,只问小旅馆就好,但是又怕万一就这样漏失掉,那就白费力气了,所以还是挨家询问了。可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没有一家旅馆的柜台人员说见过通子这样的女性。

阿寒湖畔的旅馆街的范围很广,还问不到一半,太阳就下山了,这真是辛苦的工作。吉敷护着侧腹,弯着腰,仍然一步步走着。他的身体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通子喜欢的虾夷村,吉敷也去了,并且拿着通子的照片问:是否见到这位女性?但是大家都说不记得。他们说:这样的年轻女性太多了。

回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一坐到驾驶座上,吉敷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喘气。他咬紧牙关忍耐,左半边的身体开始发麻。还是太勉强吗?这样的身体应该在医院里休养两、三天的呀!

他发动引擎,暖一下车子。后车窗上都是雪,完全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车外清除后车窗上的雪。打开车灯,车子慢慢的起动了。来到车道后,吉敷将车子开向坡道的上方。他知道东边还有土产品店的聚落,那里也有旅馆。很快就看到那个聚落了,用走的话,或许也并不远。吉敷把车子开进停车场,为了他的辛苦工作,再度从车子里出来。幸好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

但是结果也一样。脚的骨折程度比他想象中的更严重,他一边护着受伤的左脚,一边护着侧腹,忍受寒风走访这个聚落的旅馆。答案和刚才一样,通子也没有住在这里。也问了土产品店,答案仍然一样,谁也不记得见过通子这样的女子。吉敷觉得很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就此打住,放弃再问了,也不知道可以回去哪里。是不是应该找一家旅馆住呢?

“这附近的旅馆就这些了?”吉敷随意指着左右说,土产品店里的一个女孩子说:“不,这后面还有一间。是一家很老旧的旅馆。”

那家旅馆的房子真的很老旧,感觉上房子已经有些倾斜了。这里玄关的门,是左右拉开式的玻璃门,这对目前身体状况虚弱的吉敷而言,是比较方便的。

门口的走廊是暗的,床板下虽然并排着很多木屐,但是出声呼唤之后,仍然没有人出来。又叫了两、三声,终于有人出来了。吉敷拿出通子的照片让对方看,老板娘打开走廊上的电灯,仔细看了之后,表示确实见过。

“她住在这里没错。因为她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终于找到了。吉敷一放心,很想坐下来。“那么,她现在在吗?”

“不在,今天早上就走了。”有点胖的老板娘满不在乎地说。吉敷呆立在原地,接不下话。只差一步!通子去哪里了呢?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我也不可能问。”

吉敷一下子变得全身无力,好像连再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定定地站着,觉得脚底下的床板好像很有规律地波动着,耳朵好像也产生了幻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手不自觉地去扶墙壁。

“今天晚上我想住在这里。有空房间吗?”

吉敷说。夜也深了,确实必须找个地方休息。至于通子,既然已经离开这里,一定是到别的地方了。如果她还在这里,自己一整天的到处问,应该会碰到的。

“有呀,正好有空的房间。”

“可以给我她住过的那一间吗?那一间空着吗?”

“嗯,当然可以。”

不管是墙壁还是地板,甚至是挂在墙壁上的挂轴,都因为时间的关系而泛出陈旧的褐色色泽。

晚上看都尙且如此了,白天的时候一定更显破旧吧!日光灯是昏暗的,一躺下来,就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想到通子在问旅馆时处处碰壁,只好独自住到这样破旧的旅馆,就觉得通子好可怜。

若说这个旅馆的房间还有优点的话,那就是可以从窗户看到湖面。从这个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越过隔壁的两间民宿屋顶,看到被夹在两栋旅馆大楼之间的宽阅湖面。现在是晚上,湖面黑漆漆的。通子在打给中村的电话里说,看了一整天的湖之后,很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吉敷想,通子一定是坐在这个窗边,看着湖面的。

被夹在两栋楼房之间的黑色湖面,让吉敷想起从前一起住在东京时的那个小公园,那时通子会在闹别扭的时候,从家里冲出去公园荡秋千。

一关上窗帘,刚才那个老板娘来问:是否可以送晚餐来了?吉敷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简单的早餐,可以说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可是,他虽然回答老板娘说“好”,其实是一点食欲也没有。老板娘也问吉敷要不要去洗澡,吉敷回答身体有伤口,不方便洗澡。吉敷连坐着都觉得难过了。

送晚餐来的人也是老板娘。她在为吉敷摆碗筷的时候,说了一件吉敷非常想知道的事。她说通子是很安静的客人,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活动,只是在附近散散步而已;还有昨天晚上曾经问“怎么去屈斜路湖”。

屈斜路湖!吉敷想:通子接下来去了屈斜路湖吗?

吉敷问老板娘:那位小姐是否还说了什么?老板娘说:“只说了那些。”吉敷再问:“她是自己开车来的吗?”老板娘回答:“好像不是。”

饭只吃了一半,吉敷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身体疼痛的感觉没有变,也依然在发烧。可能是这些原因让身体内的器官不大对劲,胃也无法正常地接受食物,因此不断有想呕吐的感觉。

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小谷,告诉他:目前自己人在北海道,因为生病了,所以六日以前无法回去上班。吉敷所言全是真话,完全没有说谎。听小谷的声音,吉敷知道小谷大概很不愉快。挂断电话以后,吉敷开始在脑子里草拟辞呈的内容。

老板娘铺好被褥,吉敷很辛苦、很慢地,才让自己躺下来。他突然想到:人老了以后,是不是睡觉、行动,做任何事都会变成这样呢?因为以前经常运动,所以吉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颇有信心,以前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类的事情。倒不是吉敷怕老、不愿意老,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所带来的不安。

太累了,确实很想睡觉。但是睡着的同时,也是连续恶梦的开始。梦里驱赶不尽的鬼怪,不断地攻击吉敷的精神,让吉敷即使睡着了,也睡得不安稳。他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了好几次,流汗流得睡衣都湿了。他干脆起来,打开电灯,将毛巾打湿,看看自己侧腹和小腿上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肌肉颜色变了,变成好像泥土的颜色。他把湿毛巾放在额头上,再度躺下来。只是做这样的事,就让他气喘不已。

关掉电灯,他想着: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胜负的关键。他暗自祈祷:老天如果有心,请让他能多睡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