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恩田事件 第五节
“嗯,借过。河合曾经到我们店里去过几次。”恩田回答道。
“那,你们认识?”
“认识。”
“你究竟去没去过伐木场昵?”
“没去过。九号那天我根本就没去过姬安岳。”
“嗯,那后来呢?”
“总而言之,峰胁往死里狠打了我一通,之后用竹刀架起我的双臂,使劲儿往上抬,差点儿没把我的胳臂弄脱臼。每次我出声嚷疼,他都会威胁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可是由天皇任命的,我这样的,就算打死你你也白死。’”
吉敷心想,当时的峰胁还很年轻,怎么说的话感觉就跟战时派的那些家伙一样。不,实际上峰胁的童年确实是在战争中度过的。既然如此,估计他是在模仿父辈的言行吧。
“当那家伙踩着我的背,一掌一掌地打我的屁股时,我听到有人哄笑。扭头一看,只见那几个刑警正用碗喝着酒,一边哄笑不止,一边看他对我进行审问。”
吉敷抬起手来打断恩田的话,他已经听够了。
“之后你就承认到过河合的伐木场了?”
“不,我这个人再怎么软骨头,也不会那么轻易松口。我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做事没深没浅,也不会承认自己从没做过的事,这是不可能的。我一直咬紧牙关,不说一句,坚持了四天时间。虽然当时我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但已本能地察觉到,如果照峰胁说的去做,将会对我很不利。翌日,峰胁不知到哪儿去了一趟,傍晚回来对我说有几个曾经到我店里去过的客人指控我偷了他们的钱,说我犯有盗窃罪。”
“那是因为他们必须在逮捕嫌犯四十八小时内明确逮捕缘由。”
“对,律师也说过。他见我拒不招供,为了找到拘留理由,便去找到我的债主,说服他们指控我,说我借的那些钱是偷的。卑鄙恶劣的行径。”恩田恶狠狠地说着,吉敷默默地在旁听着。
“那些家伙的所作所为还远不止于此。刚才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其后拷问还持续了好几天。那些家伙半句都没对我提过嫌疑人有权找律师,以及我有权让他们停止拷问。他们全都是乡下警察,只知道照旧的《刑事诉讼法》办案,装作对《新刑事诉讼法》毫不知情。不对,他们连旧法令都没有遵守,根本就是沿袭江户时代的习惯。我这个人是个文盲,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当时完全束手无策,以为审讯本身就是这样。唉,我对法律根本一窍不通啊。
“有时候,看热闹的那几名刑警也会跑到泥地这边,帮着峰胁折磨我。他们各自抓住我的一只脚,把我倒吊起来,不停晃我的身子,直到我大脑充血、出声求饶为止。嘴里还不停嚷着:‘快招!’剩下的人则在一旁喝酒、冷言讽刺,权当看热闹。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会在他们问我说不说的时候回答:‘我说,我说。’其实却并非愿意认供。那些家伙以为我怕了,一把把我拽回到椅子上。给我解开手铐,把衣服扔到我的膝上。我连忙穿好衣服,他们又把一沓稿纸和铅笔放到我眼前,让我把十二月九日那天做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写到纸上。
“我却依旧告诉他们那天一直在店里,先打扫了一下,进了些货,之后就开店营业了。那些家伙一听,立刻大叫了声‘什么’,再一脚踢翻椅子。我摔倒在铺有地板的那一边,他们又把我推回到泥地这边。
“后来又个人嚷着说我太弱不禁风了,该让我好好锻炼一下,做几个俯卧撑。峰胁便手持竹刀,一边抽打我的屁股,一边逼我做俯卧撑。他让我做五十个,可我连十个都做不出来。不光因为我体质差,要知道,我被竹刀打了那么久,胳膊和腰都在疼,还头痛欲裂,浑身发热。
“刚做了没几个,我就感觉眼前发晕,一下子趴倒在了地上。几个警察哈哈大笑,说这家伙这么弱不禁风,原来是偷懒闹的。他们叫嚷着让我别整天委靡不振,又揪着头发把我从地上拖起,说:‘怎么样,蠢蛋,这次该说实话了吧。’我又问:‘说什么实话?’他们就立刻大吼一声‘浑蛋’,又拽着我的头发在泥地上绕起了几圈。
“他们让我坐回到椅子上。还没等我屁股落座,峰胁就拿着我的长外套逼近过来,厉声问我上边的黑色斑点是什么。说刚才警局里的专家已经调查过了,知道那上边沾的是血,这可是铁证如山,我休想再狡辩。又说什么:‘是不是该自首了?自首的话就不必再受皮肉之苦、挨打受冻了。不光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两三天,还能有饭吃。没准还会放你回家,回家后就能和你心爱的老婆大干一场了。’都是这类下流低俗的话。
“我告诉他们那些斑点是鸡血。并解释说我每个星期都会去河边杀鸡,这才回想起来当天也去河边杀过鸡。我大叫着告诉他们那天我去杀鸡了,我终于想起来了,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去过姬安山那边。我清楚地告诉他们那天我一直待在北上川河畔。
“听我这么一说,他们就嚷着说:‘没看出来这家伙骨头还挺硬。不过你少随口胡诌,编借口了,伊达屋的人亲眼目睹你在姬安山的伐木场周围乱晃。都有人亲眼看到了,你还打算抵死不认吗?’我当时吃了一惊,立刻反驳说既然如此,就让我和伊达屋的人当面对质好了。我绝对没有撒谎。不是伊达屋的人撒谎,就是他们看错了。
“年长的那位刑警说没这个必要,他们做了多年的刑警,具备敏锐的嗅觉,一眼就能洞悉一切。说那肯定是人类的血,而且必定是河合一家人的血。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整个事态,发现自己所处的状况极为险恶,对方似乎把我当成发生在姬安山河合伐木场的那件无头凶杀案的凶手了,这可不是件小事,此刻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之前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状态,头又痛,完全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大吃一惊,不禁大叫着问他们是不是怀疑是我杀害了河合一家。别开玩笑了,我可从未做过那种事,九号那天我根本就没去过姬安山。听我这么一说,刑警全都脸色大变,叫嚷着说他们可没提河合一家的无头凶杀案,说我这是不打自招,正因为我是凶手,所以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从没说过河合一家是我杀的,是我自己说的,让我快点从实招来。这件沾血的外套就是不可动摇的铁证,只要分析一下上面的血迹,立刻就能查明那是河合一家人的血。查明之后再招认,给法庭的印象就完全不同了。年长的那位刑警告诫我说:‘为了你自己,还是给他们留下个好印象吧。’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急忙说请他们务必仔细检查一下那件外套,这样一来,事情就能一清二楚了。我反复强调那些血不是人血而是鸡血,我没有撒谎。没想到峰胁当场呵斥我,说我这家伙真够大胆的。既然这么说,估计上面也沾有鸡血,但我休想用鸡血蒙混过关,要是里边混有人血,他们也能立刻查明,我最好还是老实交代。
“我让他们去好好调查。对方一听,又开始叫嚣,说我这是什么态度,说话的口气是算怎么回事,问我把他们当成什么人了,又重复说他们可是受天皇陛下任命圣职的刑警。”
“我知道了。峰胁本人是怎么看待这起案子的呢?”吉敷不耐烦地说道。
“他认为我当天为了向河合求情拖延还款期限而去了河合家,但河合拒绝了我,我因此和他发生口角。恼羞成怒,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菜刀和柴刀,接连砍死了河合本人、他的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最后从河合家偷走五十万日元,逃回了家里。”
“说你一开始只是去恳求宽限几天还钱,并没有决定杀人,是吗?”
“当时峰胁是这么说的,不过后来又渐渐改变了说法。”
“因为你说也欠了河合的钱,是吧?”
“是的,没错。”
“那么,你们是在什么时候把钱还上的?是在案发前还是案发后?”
“案发后。我老婆把钱还给了河合的弟弟。”
“哦,是吗?峰胁的意思是,你们还给河合的钱,就是你从案发现场河合家偷走的?”
“是的,估计是这样。”
“可是,河合的尸体不是没有头吗?关于这一点,峰胁又说过些什么呢?”
“那天夜里他们没提这件事半句,是在很久之后才开始整天揪着我盘问的。那天晚上他们只是一直逼我承认杀人。因为一直未能抓获无头凶案的凶手,警方的能力遭到了质疑,峰胁他们走投无路,必须赶紧抓到凶手。这是面子问题。要找个人来充当凶手,无论谁都行。我就成了他们的替罪羔羊,不管是不是撒谎,总之,只要承认杀了人就行。他们说只要我承认就放我回家,却食言了。”
“那天夜里,你一直被关在拘留室?”
“不,我在那间屋子一直被拷问到天亮。他们一夜没让我合眼,把我拴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把我放出来,署里的其他职员和刑警来上班,见我趴在桌子上,就不停询问这家伙怎么回事。峰胁一脸得意,说我是他抓获的姬安无头案的凶手,只是意外地有些难缠。年轻职员听完后也跟着瞎起哄,说什么一定要把这家伙的倔脾气拧直。之后他们才把我关进拘留室,不过没再折磨我。可能他们自己也折腾得累了,回家了。”
“拘留室是个什么样地方?”
“是间杂居房,里面关了不少人,他们都对我很好。尤其有一个据说犯有十一项前科的人,看到我的脸和身体各处都肿得不行,还发着烧,就连忙把偷藏的药拿出来让我服下,又用毛巾帮我敷额头,告诉我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他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感动得直流眼泪。之后他们冤枉我是姬安岳无头凶杀案凶手的事说了出来,众人听罢,告诉我不少情报,有的说那肯定是流窜逃犯下的手,有的又说是巫师干的。负责看管拘留室的警察也挺好的,送来囚饭时听到我说没有食欲,就又要了些茶汤来给我。囚饭是盘大杂烩,后来我勉强跟着众人稍稍吃了一点儿。
“不管拘留室里的人问我什么,我都据实以告。没想到后来审讯的时候,峰胁拿出一张纸放到我面前,说我之前在拘留室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写在上边,我这才明白过来,那些人里有警方安插的卧底。他们的手段,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