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马里诺和我在停车场见面,一起坐进他的道奇皮卡,以防布雷万一认得出我那辆奔驰。天色昏黑,天气酷寒,但雨已经停了。我的座位高得令我几乎可以和那些长途货运司机四目相望。

我们沿帕特森大道向帕勒帕路行驶。帕勒帕路是这城市的主要道路,人们聚集在这里用餐、购物,在丽晶购物广场往来穿梭。

“我得警告你,彩虹那端不见得都有黄金,”他说着把烟蒂抛出车窗,“也许他们中的一个决定不来了。天知道,说不定他们魔高一丈。不过还是得试试,对吧?”

贝佛利山庄购物中心是一个包括本·富兰克林纪念品商店和许多小型沙龙的狭长地带,人们不会期待找到高级餐厅。

“没见到人影,”我们四下张望,马里诺说:“不过我们早到了几分钟。”

他将车停在距餐厅稍远的本·富兰克林纪念品商店门前,夹在两辆车之间。他熄掉引擎,我打开车门。

“你要去哪里?”他吆喝道。

“进餐厅。”

“要是他们刚好这时候到了并发现了你呢?”

“我有权来这里。”

“要是布雷已经在里面了,你打算怎么对她说?”

“我会请她喝杯酒,然后出来找你。”

“老天,医生,”马里诺抗议,“我以为我们是来给她点颜色瞧瞧的。”

“轻松点,交给我就是——”

“轻松点?我恨不得扭断那臭婆娘的脖子。”他说。

“我们得智取,莽撞地从堡垒里冲出去开火只会让自己先中弹。”

“你是说,你不打算当面戳穿她,告诉她你已经知道她干的勾当?还有她和查克的邮件往来等等?”他难以置信,愤愤不平地发着牢骚,“那我们来这里干吗?”

“马里诺,”我试图安抚他,“你清楚得很。你是个经验丰富的警探,面对她时也要拿捏好分寸。这个女人不好对付,我可以告诉你,用蛮力绝对斗不过她。”

他没做声。

“待在你的小卡车里仔细监视,我要进餐厅了。要是你比我先发现她,立刻给我的传呼机发‘10-4’的信息,同时打电话让餐厅通知我,以防我没收到你的呼叫。”我说。

他气呼呼地点燃一根香烟,看着我打开车门。

“该死,太不公平了!”他说,“我们明明知道她在玩什么把戏。我还是主张当面跟她对质,让她知道她其实没那么精明。”

“你比谁都清楚该如何办案。”我反复说道,担心他会脾气失控。

“我们看过她寄给查克的邮件。”

“小声点,”我说,“我们不能证明邮件就是她发的,就像我无法证明那些冒用我名字的邮件并不是我发出的,写那些鬼东西的也不是我。”

“也许我真的该去当一名雇佣兵。”马里诺向后视镜吐出烟圈,一边观察四周。

“一定记得呼叫我或打电话给我。”我说着下了车。

“万一你没能及时收到呢?”

“那就开车碾她。”我关上车门,不耐烦地答道。

我走向餐厅,一边环顾四周,没发现布雷的身影。我不知道她开什么车,觉得她未必开着私家车现身。我推开鹿头餐厅沉重的木门,迎面袭来嘈杂的人声,还有吧台旁酒保优雅地调酒时传出的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墙上的鹿头标本解释了这家餐厅名称的由来。灯光昏暗,门窗一片漆黑,装酒的板条箱和木架几乎高达天花板。

“晚上好,”站在订位台后的服务员惊讶地微笑着说,“久违了,我看报纸知道你最近有点忙。能为你效劳吗?”

“有个叫布雷的客人订位吗?”我问,“时间不确定。”

她浏览着订位表,用铅笔一一指着时间和姓名,然后又查看了一遍。她显得有点尴尬,毕竟没有预约就在周末闯进一家不错的餐厅是不可能有座位的。

“恐怕没有。”她轻声对我说。

“哦,也许是用我的名字?”我又问。

她再度检查订位表。

“哦,真抱歉,斯卡佩塔医生。今晚座位全满了,因为有团体订位,占去了一大半座位。”

此刻是五点四十分。所有餐桌都覆盖着红色方格桌巾,小灯在上面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餐厅里空荡荡的,因为文明人很少在七点钟以前用餐。

“我和一个朋友约了见面,”我继续执行计划,“如果你能安排位置,我想我们可以提早用餐。”

“没问题。”她开心地说。

“那就给我登记吧。”说话间我担忧起来,万一布雷在停车场没看见查克的车子而起了疑心呢?

“那就订在六点……”

我时刻关注着腰带上的传呼机,一边竖着耳朵等待电话铃响。

“太好了。”我对服务员说。

这出剧目令我如履薄冰。我的天性、受到的教育和专业素养要求我正直诚实,而非堕入以往律师生涯可能有的狡狯巧诈——假设放任自己利用法律漏洞牟取私利的话。

服务员在订位表上写下我的名字,此时传呼机像只振翅的昆虫般顔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结束”的代号10-4。我匆匆走向吧台。窗外一片黝黑,看不清屋外的动静。我只能打开大门,一辆深色维多利亚皇冠汽车出现在夜色中。

马里诺没有妄动。我看见布雷停车、熄掉车灯,愈发感到焦虑。可以肯定,她不会等查克太久,而她此刻的懊恼也不难想象——一个小人物竟敢让黛安·布雷副局长久等。

“能为你做点什么吗?”酒保擦着酒杯问我。

我继续探头望着门外,猜想马里诺下一步的行动。

“我在等人,可他不太清楚你们餐厅的位置。”我说。

“告诉他就在米歇尔面部美容工坊的隔壁。”他说。这时马里诺下了车。

我和他在停车场会合,一起径直朝布雷的车走去。她正忙着打手机,不时低头记下什么,没有注意到我们。马里诺敲敲她的车窗,她转过头来,一脸惊愕,随即沉下脸,不再多说便挂了电话,嗡嗡摇下车窗。

“布雷副局长?我猜就是你。”马里诺仿佛遇见老友般招呼着。

他弯腰瞄向车内。布雷显得有些张皇失措。她故作轻松地装出一副和我们巧遇的表情,我几乎可以看到她精于算计的头脑正在飞速运转。“晚上好,”我礼貌地问好,“遇见你很高兴。”

“凯,好巧,”她干巴巴地说,“你还好吗?想必你发现了里士满的小秘密?”

“大部分里士满的小秘密我都见识过,”我嘲讽道,“只要知道去哪里找,你会发现多得很。”

“我不怎么吃牛羊肉,”布雷迅速转移话题,“不过他们的鱼也非常可口。”

“这岂不像到了妓院却一个人玩?”马里诺说。

布雷不理会他,而试图以目光凌驾于我,但没能成功。在多年来与糟糕的雇员、诡诈的辩护律师以及冷酷的政客们交手的经验中,我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在注视对方的眉心时,他丝毫不会察觉我并未直视他的眼睛。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始终保持气势上的优势。

“我是来这里用餐的。”她说,仿佛在赶时间。

“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的约会对象现身,”马里诺说,“我们当然不能让你孤孤单单地坐在这黑暗里无聊地等候。事实上,布雷副局长,你实在不该在没人保护时就这么到处游荡,你搬来这里后名气越来越响了,已经成了这里的名人,你知道的。”

“我没有约谁见面。”她的语气里隐含着愤怒。

“我们局里从没有过这么高级的女警官,尤其还这么迷人这么受媒体宠爱。”马里诺不肯住口。

布雷拿起钱包起身,怒气一触而发。

“请恕我失陪了,好吗?”她不容置疑地说。

“今晚不太容易找位子,”她打开车门时,我说,“除非你有预约。”我委婉地指出我知道她没有预约。

她瞬间失去了镇定和自信,露出盘踞内心的邪念。她狠狠瞪着我,不动声色地下了车,但马里诺挡住了去路。她必须从他身边绕过,而且不免会有身体碰撞。她的狂妄自大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

她被牢牢地钉在那辆闪亮新车的车门上动弹不得。我注意到她穿着灯芯绒长裤、慢跑鞋和里士满警察局夹克,而像她这样虚荣的女人绝不可能打扮得如此随意就出现在高级餐厅。

“借过。”她高声对马里诺说。

“哦,不好意思。”他语气夸张地往旁边一闪。

我谨慎斟酌着下一步行动。我不能直接质问她,但必须让她明白,她逃不掉,如果她继续躲在暗处作怪,必定会一败涂地且为此付出代价。

“你是个警探,”我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也许你可以告诉我,谁可能获得我电子邮箱的密码,侵入并假冒我的名义发信,以及谁——应该是同一个人——可能用‘亲爱的凯首席法医’这个名称在网络上主持一个愚蠢至极的聊天室。”

“这可太糟了,很遗憾我无能为力。电脑不是我的专长。”她微笑着说,一双眼睛宛如黑洞,牙齿在钠光灯的映照下闪着不锈钢刀刃般的寒光。“我只能建议你,当心身边的人,也许是某个因被你忽略而心怀不满的朋友。”她继续演戏,“我真的一无所知,但我想应该是某个你认识的人。听说你的外甥女是电脑专家,也许她帮得上忙。”

她竟然提到露西,这不禁使我一阵恼火。

“我一直希望有机会和她谈谈,”布雷像是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你知道,我们正在建立COMPSTAT系统,需要电脑专家协助。”

COMPSTAT是电脑驱动统计系统的简称,由纽约警察局设计的一套新颖、先进的警察局政务处理系统。这套系统的建立自然需要许多电脑人才,但以露西的才能与经验,参与这样的计划不啻大材小用。

“等你遇见她时不妨转告一声。”布雷说。

马里诺的愤怒已如壶中的沸水。

“我们真该找时间好好坐下来聊聊,凯,我可以与你交流一下我在华盛顿工作时的经验,”她仿佛意在强调我从未在这个小城市以外的地方工作过,“你绝对无法想象人们为了相互倾轧会做出什么事来,尤其是在女人之间。我见过一些出类拔萃的人就这么倒下了。”

“我相信你一定见过。”我说。

她关上车门,继续说:“你也应该知道,在吧台用餐并不需要预约,所以通常我都坐在那里。他们的牛排奶酪很有名,但我建议你尝尝龙虾,凯。至于你,马里诺,应该会喜欢他们的洋葱圈吧,听说好吃得要命。”

她在我们的注视中走开了。

“该死的臭婊子。”马里诺说。

“我们走吧。”我说。

“好啊,我可不想待在这种人渣旁边吃饭。倒尽胃口。”

“不会持续太久的。”

我们登上他的皮卡,我颓然陷进坐椅,被一股深深的挫败感击倒。我试图从刚才的交锋中寻求一丝胜利的快感和乐观的希望,结果一无所获。我只觉得沮丧,甚或更糟,是愚蠢可笑。

“想抽根烟吗?”马里诺在黑暗的车厢里点着打火机。

“为什么不呢?”我含糊应道,“反正随时都可以再戒。”

他递给我一根,点燃自己的,又把打火机给我。他明白我的感受,不时瞥我一眼。

“我还是觉得我们干得不错,”他说,“我敢打赌,现在她一定坐在餐厅里喝闷酒,因为她被我们抓个正着。”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眯眼望着窗外流动的车灯,“对付她,防患于未然恐怕是唯一的办法。想要避免受到更多伤害,不只要抢占先机,还得步步为营。”

我稍稍摇下车窗,向外吐着烟雾。冷风吹乱我的头发。

“查克没到。”我说。

“哦,他到了。只是你没发现,他看到我们就偷偷溜走了。”

“你确定吗?”

“我看见他那辆破破烂烂的米亚达在街角转弯,驶向购物中心,还没到停车场时就忽然掉头匆匆离开了。当时我们正向布雷走去,而她正在打手机。”

“查克是我和她之间的直接联系渠道,”我说,“说不定她有我办公室的钥匙。”

“是啊,也许吧,”他说,“可是医生,查克这小子交给我就行了。”

“别让我担心,”我说,“拜托,别莽撞,马里诺,毕竟他还在我手下工作。我的麻烦已经不少了。”

“这正是我的意思。你的麻烦够多了。”

他在办公楼前停下,我钻进自己的车,尾随他出了停车场,然后驶向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