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肃清的教室 第三章
(过去)
西边群山连绵起伏,一道道山峰,形成了一条奇妙的曲线。其实,这些山的海拔并没有多高,山顶却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虽说已经到了四月,不过,春天离这里还很远;一阵西北风吹来,我冷得身体缩成一团。幸好今天穿了薄外套。
我竖起衣领,站在学校的校门旁边。
青叶丘初中……
校名里虽然有个“丘”字,但其实校园建在平地上。为什么会有个“丘”宇呢?那些分户出售的楼盘,在开盘的时候,为了争取给买家留下更好的印象,都会在地名后面加个“丘”或者“岗”宇,不过,这个校名里面的“丘”字,应该和那些不是一回事。木制的教学楼,有种恰到好处的古朴之感,锈迹斑斑的校门,也让人感到一种历经岁月洗礼的沧喿。这个校名的由来,一定有一段故事吧。
右边有一道土墙与校园相隔,土墙内侧,有一栋黑瓦屋顶的建筑。随意望去,门上写着“净土宗忠恩寺”,里面基本是一片荒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在主殿的旁边,是寺院的厨房;厨房后面是一片墓地,到处都是表面磨损的墓碑、腐朽的塔形木牌、枯蒌的杂草……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慌。
把学校建在一座荒寺的墓地旁边,一定也有某种原因才对。学校周围只有那个寺庙,没有任何住户。这个地方离市中心相当远,四周的麦田一望无际。要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挽救身后那令人生畏的群山,所造成的不良印象,就唯有这片绿油油的麦田了。麦叶随风摇曳,发出特有的沙沙声。
麦田中间的学校啊,倒是也不错。
校园的南边,并排种着五棵樱花树,枝叶好像觉得发冷一般,在风中不停地摇晃着。山下地区应该很快就能听到,樱花绽放的讯息了,但这里的樱花树,才刚刚长出花骨朵。
穿过校门,沿着碎石子路,向教学楼走去,右首边是一尊颜色惨白的二宫金次郎石像。旁边是一个戴眼镜的人的半身像,像座上镶嵌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首任校长坂崎金之助”,因为鼻子和眼睛处都有磨损,导致人像的表情并不分明,鼻子下面的胡须,却显得十分滑稽。
我抬头看看阴霾满布的天空,朝教学楼正面的入口走去……
沙沙沙沙……
突然感觉有人在盯着我,那视线锐利得,仿佛可以穿透肌肤。视线的源头在哪里?……我抬头望向教学楼。
二楼差不多居中的那间屋子开着窗户,白色的窗帘在疯狂舞动,但那里面没有人。我摇摇头,从排列着鞋柜的玄关,走进教学楼内部。正面是楼梯,楼梯平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画上画的和校园里的半身像,都是同一个人。
这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忽然抓住了我,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声低语,像好几个人在起劲地,悄悄聊着什么闲话,太奇妙了。然而,现在是四月一日上午八点,学校里应该没有学生。一阵寒风,像是要把教学楼吹透一样,席卷走廊。
对了,是风的缘故。我一定是把穿堂风的声音,听成人的说话声了。我站在入口处,把鞋脱掉,塞进一个贴着一张写着“教师专用”的白纸的鞋柜。我没有拖鞋,就穿着袜子,继续往里走。一阵寒意从脚底通过膝盖传遍全身。
我手里提溜着背包,开始找教员室。往左走,只看到没有灯光、空空荡荡的教室,于是我又折返回来。这时右边传来笑声,于是,我追着笑声往前走,来到一间屋子前,上面挂着的木牌上,写着几个白色的宇——教员室。
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我轻轻地敲了几下玻璃,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难受的沉默。
没有回应!……
我伸手推门,大概因为门轴上缺油,门很紧,一开始没有推动。我把重心下移继续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音,终于被推开了。
屋子里大概有十个人,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一张张看到新面孔时,充满好奇的脸、脸、脸……我感到了其中的敌意,不过,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是有点儿紧张吧……快镇定。
“我是新来的老师。来晚了,十分抱歉。”我急忙低头行礼。
坐在最里面的一位五十多岁、仪表堂堂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有一张圆脸,戴着黑框眼镜,大腹便便,衬衫皱皱巴巴的。一看就像画上画的那种,朴实善良的农村学校校长。
“啊,我们正等着你呢。”男人高声说,还向我招招手,“我是校长松崎。请到这边来。”
我走过几位老师身边,来到校长的桌前。
“诸位,这位老师从本学期开始,负责日本语国文的教学工作。”校长微笑地看着我。
“嗯,你在前桥中学工作了五年,对吧?”
“对,五年。”
“你调到我们这种农村学校来,一开始可能会有诸多不适应之处,还请多多关照。”
接着校长逐一给我介绍了其他十位老师。
“现在提出来可能有些突然,我决定让你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
“班主任?我吗?……”
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是的,有什么困难吗?”
校长困惑地看着我。看他这个样子,我觉得他的话,应该和愚人节没有关系。
“这倒不是,像我这种新人一来,就当三年级的班主任,责任实在太大了。而且,三年级学生还面临着升学的问题……”
“当了两年班主任的那位老师,突然辞职不干了。”
“就算辞职了,也有其他有经验的老师,可以当班主任吧。”
在场的老师中,除了一位戴着厚厚眼镜的女老师之外,我觉得自己是最年轻的了,从责任的立场出发,为什么要让我这个新人当班主任呢?……我看到老师们,互相交换着别有深意的眼神,并且似乎在尽力躲避我的视线,他们好像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但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不,我倒认为,年轻人更有直面困难的勇气。”校长说了一句意义模糊的话。
“勇气?……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摇了摇头说。
校长脸上浮现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摇了摇头说:“啊……我的意思是,具有新思想的年轻人,更适合这个岗位。你以前有过管理班级的经检吧?”
“在调到这里之前,我曾经当过二年级的班主任。”
“那不是正合适嘛。你的经验已经足够了。先当二年级的班主任,再当三年级的班主任,不是正好吗?”校长缩了缩松弛的下巴,环视了一图其他老师,“我说,诸位老师觉得怎么样?大家对这位年轻老师,担任三年级的班主任,没有什么异议吧?”
老师们一起点点头,看起来就像一群没有思想、听凭别人操纵的木偶一样。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以后就拜托你了。”校长说完用手指指我的座位,“那个,也不要把问题想得过于严重,其他的任课老师,都会尽全力帮助你的,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好了。”
这种不情之请,用礼貌客气的话说出来,给人一种勉强新人接手工作的感觉。我甚至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赋予了重任。我实在难以理解校长的做法。
接下来,在教导主任的主持下,大家讨论了本学期的教学计划。随后,年级主任带领我在校园里熟悉情况,年级主任名叫杉本义文,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身材消瘦。
“啊,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又有志从事教育事业的老师,能来到我们这里,真是太好了。而且,你不缺远大志向,在学生中间会很受欢迎的。”
杉本笑得脸皱成一团,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
“突然被委以重任,我实在没有信心啊。”
“都说了没关系了,你很快就会适应的。毕竞都是农村的孩子,肯定跟城市里的孩子不一样,可能会怕生、害羞什么的。不过,他们本质上可都是好孩子哦。”
“但是班主任的责任太大了!要负责指导学生升学、就业之类的事情,我没有自信能够胜任。”
“这些事情我会帮忙的,所以请你放心,你专心做好教学工作就行了。”
衫本先行一步走上通往二楼的楼梯。
“这位是首任校长吗?”我指着陈旧的巨大画框中,那个神情端庄的男人问道。
“是的,据说从明治年间结束到大正时代,他一直在这个学校当校长。那个时候,教学楱还是建在山上的呢。”
“是后来搬到这里来的啊!……”我感叹道。
“嗯,是战争期间搬来的。”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说,“所以,虽然学校建在平地上,校名里却有个‘丘’宇吗?”
“没错,这一带本来是墓地。你看,旁边有个寺庙,对吧?……据说以前这一片土地,全都归那个寺庙所有,但有一天主殿突然遭到雷击,一切都毁了,住持一家都被烧死了,这个寺庙也从此没主了。”
“啊……这样呀,我知道了。”
我总算搞明白了,那个寺庙会如此荒芜的原因了。不过,即便如此,一想到学校建在墓地上,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杉本看到我满脸困惑的样子,像是故意刺激我似的,又继续笑着,说了一些让我更为震惊的话:“而且,听说修建校园的时候,还挖出过人骨呢。”
“不会吧!……”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是真的,在准备为战争中牺牲的英雄,修建纪念碑的时候,挖出了很多骨头碎片,所以,这项工程也中止了,不过,我也没有亲身经历过。”
我们上到二楼,走进楼道尽头的一间教室。这就是刚才我在校园里抬头,看到的那个屋子,但现在窗户是关着的,窗帘也整整齐齐地束在两侧。
“这就是你教的三年级A班的教室。虽然三年级只有一个班,不过还是叫它A班,据说婴儿潮时期,有ABC三个班,但学生们髙中毕业以后,都去大城市了,这里的孩子越来越少,现在……”
杉本走进教室,回头望着我。
“现在一共有三十个学生。和其他地方的学校一样,这个班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学生,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有行为叛逆的学生,也有被人欺负的学生……不过,你不必担心,等你跟他们混熟了,教他们还是很容易的。”
黑板上写着什么,是很大的字,大到几乎占满整个黑板。但好像有人慌忙擦掉了,只是没有完全擦干净,还留下一些很难认出的笔画,看不清楚。黑板的一角,还写着一个人名,同样也被擦掉了,不过因为宇比较小,还能勉强看出写的是什么。
上面写的是笠冈文男。
“杉本老师,笠冈文男是这个班的学生吗?”
“啊?……”杉本一下子被我问愣了,“你怎么会知道笠冈老师的名宇?”
我察觉到杉本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语气也稍微严厉了一些。
“不是,我……”我被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吓了一跳,支吾了半天,还是没能清楚说出,是因为那个名字写在黑板上。
“哈哈,你是听校长说的吧?”
“嗯,是啊……”我觉得附和他的话才是上策,于是就这么回答了。
“是这样的,笠冈老师是这个班以前的班主任。”
“就是突然辞职的那位?”
“是啊。他说对教学越来越没有自信了,据说他常去医院的精神科看病。”
“严重到非要辞职不可吗?”
“他一度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最后,校长建议他去休养一段时间,他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就这么辞去了工作。校长反过来再三挽留,但他去意已决,然后就像逃跑一般,匆匆地离开了学校。”
“接手这个班,是不是对我来说责任太重了?我没有信心。”
我心想,这次真是上了贼船了。
“没有这回事,笠冈老师本来就有些神经质,他不管在哪个学校,结果都是一样的。你不用担心。”
“但是……”
杉本假装没有听见,从桌子中间走过,出了教室后门,来到走廊。我走在他身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板。从远处重新看,上面的文宇,反而可以清晰地读出来了。
“肃清!……”是这两个大宇,充斥了整个黑板。
“肃清!……”,还有角落里的小宇“笠冈文男”,都曾被人擦去,但在光线、角度和站立位置恰当的地方,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肃清”这个词,让人联想到前些年发生在附近迦叶山上的“联合赤军事件”。那次事件之后,“肃清”一词广为流传,就连小学生都开始用这个词开玩笑。
“肃清!……”我嘟囔了一句,走在前面的杉本,肩膀顿时一颤,停住了脚步,他回头看向我,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
“混蛋,你刚才说了什么?”
无论是刚才的反应,还是现在的反应,都让我觉得不太对劲。我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只是自言自语。突然想起联合赤军事件了。”
“啊,是这样呀。”
杉本站的地方,似乎不能读出黑板上的字,我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发生联合赤军事件的迦叶山,离这里非常近呢。直到现在,我一听到‘肃清’这种词,就会心跳加快。”
杉本笑了笑,他的笑声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空洞地回响着。我觉得“肃清”一词,一定包含着某种特殊含义。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杉本老师,还有其他老师,他们都在恐惧着什么……
在这之后,杉本突然加快了步伐,带我大致看了一下二楼的音乐教室、理科教室、美术教室,然后又到一楼,看了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教室。手工教室、值班室、后勤室、保健室、课外活动室,等等。
(工作日志擠要)——四月七日
今天是开学典礼。一年级新生入学仪式于昨天举行、全体学生在校因集合,召开早会。校长致辞,新老师自我介绍和发言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到教室,召开新学期的首次班会。
今天没有一般课程,就是老师和同学互相见见面。了解一下情况。然后。进行了正、副班级长,和其他班级委员的选举。
青叶丘所在的松井町,有三个国铁车站。最东边的是位于城镇中心区的松井站,中间是横田站,西边的青叶站,则是离青叶丘中学最近的一个车站。
为了通勤方便,我在距离松井车站步行五分钟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从这里到学校只有两站,但是站间距离较长,单程需要大概十五分钟。从横田站开往青叶站的途中,在到达目的地几分钟前,列车会拐一个大弯,导致车身发生大幅度倾斜;同时,一片让人窒息的景色,会毫无预兆地映入眼帘。蜿蜒穿过丘陵地带的列车,在这里突然进入广阔的盆地,前方是呈现出奇妙曲线的荒岩山,山脚下有大片大片的麦田和魔芋田,而青叶丘初中,就突兀地矗立在田地中间。
真是绝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美景之中,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悲伤气氛。
四月一日来这里的时候,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必须要穿大衣才行。而在之后的一周时间里,天气开始回暖,学校南边的樱花树,也渐渐染上一层粉红色,大概有三分之一的花朵开放了。用不了多久,这个学校就会变成如世外桃源般美丽的地方,我十分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在青叶站下了车,正要进校门的时候,看到四个大块头学生并排向前走着,他们斜挎着白色布包,肩带长到不能再长的地步。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那种嚣张叛逆的学生。他们大摇大摆地,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低年级学生只能惊恐不安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不敢越过他们前进。
“真是无可救药的家伙啊!……”
我拍了拍走在中间、体格最壮硕的学生的肩膀。他比我还高,有一米七五、七六的样子,体重也有八十公斤左右,他要是练柔道的话,估计是一把好手。
“混蛋,你们几个挡路了,要不就把路让开,要不就走快点儿。”
听到我的话,他们四个家伙立刻停下脚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肩膀僵了一下,然后,中间那位貌似老大的学生,忽然转过身看向我,鱼眼一样毫无感情的眼睛,让人心里很不舒服。他没有开口,但我已经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压迫性力量。完了,我心想。我真不想给这种学生当班主任啊。
四人组的队伍打乱了,低年级学生赶紧趁此机会,越过他们朝前走。我跟着最后一个学生走过去,这期间四人组只是一言不发地紧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极力保持着威严,不紧不慢地走着,然而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并没有解除,我能感受到他们恶狠狠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脖子上。要是眼神能够杀人的话,恐怕我现在早就被他们大卸八块了——敌意,还有恶意……脖子有些发痒的感觉。我没有回头,直接穿过校门,走进校园。
开学典礼在校园里举行。校长训话之后,介绍了我这个新来的老师。我站在早会台上,在按年级分别列队的学生面前,做了自我介绍,学生中并没有那几个大块头的身影。
在上课铃响之前,我向旁边的三年级副班主任喜多村冬彦,询问了那几个学生的情况。
“啊,你说他们几个呀!……”
喜多村冬彦是一位英语老师,是个四十岁上下、身材瘦小的男人,他好像是严重的多汗体质,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用手帕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你看他们那副样子,不就一目了然了吗。怎么说呢,要酌情小心应付才是,呵呵!……”
喜多村有几分神经质地字斟句酌,说到最后,还发出类似笑声的呵呵呼气声。第一次和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我有种被嘲弄的感觉,但他好像并非此意,只是他的说话习惯而已,一紧张就会这样。
“他们是三年级的吗?”
“当然了。就在你那个班里。如果硬要管教他们的话,会遭殃的哦。”
“但是,这样……”
这样是不对的,不过话说了一半,我就咽回去了。虽然他说过有困难的时候会帮忙,但现在看来,恐怕指望不上他了。
看着我迷惑的神情,喜多村呵呵笑出了声,他说:“嗯,反正你上完一节课就知道了。”他丢下这句吓人的话,就走出了教员室。
我怀着些许不安走向位于二楼的3A班教室。我在教室的门前竖起耳朵,想先听听里面的动静,但什么也没有听见,一瞬间,我有种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的错觉,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从拉门的玻璃部分,可以清楚地看到,学生们黑压压的头顶。
我拉了一下门,但没有拉开,难道门的顶部夹了一块黑板擦,我一打开门就会从上面掉下来?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学生们会不会已经摩拳擦掌,准备给我这个新老师来个下马威了呢?
我完全是在杞人忧天。只是门框太紧了,把重心往下移一些,就能很容易地打开了。
我整整领带,把西服的衣襟拉平,挺直腰杆,不失威严地走进敉室。
一种让人不快的安静立刻包围了我,三十双眼睛紧紧盯住我。这是怎么回事?教室里弥漫的这股异样的紧张感,混蛋,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那种坏学生横行、秩序一片混乱的班级。但我似乎感觉到:在这个班级的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着某种邪恶,我被班里的气场震慑住了,不过,还是努力不让自己的胆怯流露出来,被学生察觉到。
“从今天开始的一年里,我希望和大家一同学习,共同进步,请多多关照。”
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宇之后,回头看向学生,他们毫无反应,人人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时,我看到了那几个家伙,就是那个大块头和他的几个帮手,他们用死鱼一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看起来,未来将凶险难测啊,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我挨个儿念着花名册上的人名,先要把名宇和面孔,一一对照起来。
“秋叶拓磨!”
“到!……”低声回答我的是一个留着平头,五官轮廓十分清晰的学生。他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似乎人很聪明。
我一个个地读出人名,读到“久保村雅之”的时候,却没人应声,太奇怪了,明明没人缺席啊。
“久保村!……畜生,久保村雅之不在吗?”
我环视教室,看到大家交换着惊恐不安的眼神……啊,我突然明白过来,久保村就是那个家伙吧。四人组头目撇撇嘴,竖了竖拇指。
他们的座位,好像还是按照二年级时的顺序,我认为新学期要有新状态,于是决定:按照点名册,重新给他们排列座位,桌椅移动时发出一些声音,不过整体上来说,教室里依然异常安静。等学生们都在新座位上坐好,就要开始进行班级长选举了。
“好,下面开始班级长选举,有没有人要毛遂自荐啊?或者推荐别人也可以。”
按照班里的这种情况,我本以为大概不会有人自荐,但话一出口,居然立刻就有人举起了手,更让我吃惊的是,举手的正是久保村雅之。
“久保村同学,你想当班级长吗?”
“是啊!……”他用牛叫一样低沉的声音回答。
“好,我知道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想当班级长的?……要是没有别人,就让久保村当班级长了。”
我想,要是久保村当班级长的话,这个年级就更加前景堪忧了。
“没有别人了吗?”
这时,最前排有人迅速举起手来。
“嗯,你是秋叶同学吧?……你想参加竞选吗?”
“是的,我想参加!……”
秋叶拓磨用手轻轻压了压校服的立领,面带少许紧张。
“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人要参加竞选的吗?女学生里面有没有?”
女生一齐低下头,没有人举手。
“那么,就在久保村和秋叶之间进行投票选举吧。我现在把纸发下去,请大家把希望当选的人的名宇写上。”
我把裁成小块的纸发下去,五分钟后收回来。然后在黑板上写下投票结果。
秋叶拓磨:二十四票
久保村雅之:五票
弃权:一票
秋叶拓磨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我让秋叶站到讲台上。
“好,秋叶当选班级长。下面要选出副班级长,有人愿意当吗?”
这次没人举手了。落选的久保村,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样子,看着窗外。
“老师!我可以提名吗?”秋叶红着脸说,我第一次看到他腼腆害羞的样子。
“嗯……可以呀。你要是有推荐的人选,就不要客气地提出来吧。”
看到秋叶当选,我立刻信心满满,我觉得让他当班级长,那是最好的结果,要是让久保村那种人当班级长的话,这个班可就不好管了。
“老师,我推荐辻村瞳同学。”
“辻村同学是吧?”
一个女生吃惊地扬起白晳的脸庞,双颊蓦然浮起一片红晕,充满城市人特有的文雅气质,让人不敢相信,她是这种农村学校的学生。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性感气息,也不像一个十五岁女生该有的。
“还有其他想当副班级长的同学吗?”我环视了一圏教室,然后看向久保村。
“久保村,你想当吗?”
“我才不想呢,不当班级长的话,就没有意义了!……”久保村低沉的声音中,带有一种警告性的压迫力量。
“我知道了,那么,副班级长就由辻村瞳担任,辻村,你也站到大家的前面来吧。”
正副班级长并排站在讲台上,而我走下讲台,把选举其他委员的工作交给他们两个人。秋叶一一指定了图书委员、保健委员等班委,被点到名的同学,均没有任何异议,在秋叶和辻村瞳巧妙的引导下,选举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感觉开始好起来了,所谓想起来难,做起来容易,就是这样的吧。班会结束,等学生们都回家了,我在教员室里,把这件事告诉了年级主任衫本和喜多村。
“你处理得很得当嘛。”衫本说完和喜多村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二年级的时候就是他们两个人。一年级也是。”
“啊……原来竟有这么一回事啊?”
“他们飼从初中起就一直担任正副班级长。”喜多村说,然后发出那种刺耳的笑声,“不过,久保村他们几个,你是怎么安置的?那几个人有没有担任什么委员啊?”
“没有,他们什么都没当上。”
“哦,这样啊。其实为了控制那几个家伙,给他们个官当当更好呢,这样的话,他们就会有所收敛了。”
这种事现在才说,倒也无济于事了。
“好了,很期待以后能见识到,您管理学生的好方法,那我先告辞了……”
喜多村说他还有事,就收拾好东西,很快离开了教员室。
我备好第二天的课后,想去看看学校的其他设施,于是到教学楼后面转了转。那里有间后勤室,一对姓竹泽的五十来岁勤杂工夫妻,每天结束了学校工作后,就住在那里。这对夫妻人很和善,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向垃圾焚烧场与后院麦田的交界处走去。
看惯了教学楼后面的荒岩山,便会觉得这里的景色也别有一番风味。我决定忘记那些不好的事情,积极乐现地面对生活。如果不这样,估计会很难熬过这艰苦的一年。
正打算回教学楼的时候,我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说话的声音,而且还是好几个人的声音。学生们应该都回家了,我觉得很可疑,于是寻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教学楼后面的垃圾焚烧场旁边,以久保村为首的四人组,正把某个人围在中间,激动地说着什么。我以为他们在吵架,于是跑了过去。
“喂,你们几个在那里干什么呢?”
说话声一下子停了下来。在我赶到之前,嚣张的四人组,撒腿往教学楼方向逃跑了。只剩下班级长秋叶拓磨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好像做坏事时被人撞见似的。
“秋叶,你没事吧?”
“啊……嗯,我没事。”
“久保村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这回事儿啦!……”秋叶低着头,含糊地回答。
“真没发生什么事吗?”
“嗯!……”秋叶拓磨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我不相信。
“要不要我去问问久保村?”
“老师,请您千万别去问他,我……”
“你怎么了,说呀,什么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谢谢您,不用了。十分抱歉,我要回家了,老师再见。”
秋叶拓磨根本没有给我追问的时间,几乎是跑着离开的,当我准备带着没有解决的疑问,返回教学楼的时候,听到一种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出现的声音,我不经意地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
是钢琴声,一定是从二楼的音乐教室传来的。大家应该都回家了,谁还会在那里弹钢琴呢?……
曲子是德彪西的作品《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悄悄地走上二楼,来到音乐教室门口。门里面拉着遮光帘,看不到里面,但是很明显有人在屋里。
我绕到后门,想看看到底是谁在弹钢琴。我轻轻拉开门,向屋里窥视,看到一个身穿草绿色套装的长发女子,身体缓缓地左右摇晃,洁白纤细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她好像正沉醉在音乐的世界中。
美妙的乐曲,让我心醉神迷,我轻手轻脚地向这位不认识的女子走近。
就在我快接近她身后的时候,女子可能觉察到了我的气息,忽然转过身来。同时指法被打乱,最后弹的几个音走调了。
走近一看,这名女子是音乐老师高仓千春。平常她总是戴着一副度数极深的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后面,样子很不起眼;面前的这名女子,毫无疑问就是高仓千春,不过,和平常的她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今天的高仓千春,就像跃入水中的鱼儿一样,全身充满自信。近视的眼睛有些对不上焦点,不过迷离感使得那双乌黑的双眸更具魅力。
“啊!……”她认出了我,露出一个羞怯怯的微笑。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刚才听到了钢琴声,就想来看看是谁在弹钢琴……”
她应该和我年纪差不多,在这之前,我们还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没关系。不过我很惭愧,弹得不好,让你见笑了。我才应该说抱歉呢。”
“请再弹个曲子吧。”
从不擅长和女性打交道的我的嘴里,竞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连我自己都大为震惊。
“请您指定曲子吧,不过,我会不会弹,那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那什么曲子好呢,拉威尔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怎么样?这曲子稍微有点难度。”
“可以呀。我弹得可能不好听,不过就即兴来一段好了。”
高仓千春说着,就开始弹奏这首曲子,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轻巧跃动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左手上没有戴。
啊,我这是在想什么呀。虽然有几分狼狈,不过,我还是渐渐沉醉于优美的乐曲中,专注欣赏起来。她的秀发中飘散着春天的气息。
这时,我才第一次为来到这个学校,而感到由衷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