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肃清的教室 第六章

(现在)

他身处一片昏暗之中……

他躺在有点硬的床上。这是哪里?只要一思考,就会有一阵剧痛袭来,好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从头顶狠狠地刺入。

不知从哪里,传来咔嗒咔嗒敲击东西的、有规律的声音,他听着听着,又开始瞌睡了。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每一个梦里,他都摆脱了肉体的束缚,飘浮于云层之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突然一道强烈的光线,照在他的眼皮上,他在耀眼的光芒刺激下,被迫睁开了眼睛。

“啊,你醒了?”

面前一位有些面熟的年轻女性,正低头看着他。她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上身穿着高领白毛衣,下面配一条浅棕色的迷你裙。好像是最近刚刚见过面……咦?是在哪里见过来着?

“你……”他说,然后环视了一圈室内,“这是哪里?”

这是女人的卧室吧。不对,要是这样的话,也太杀风景了。白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花瓶里插着红色的玫瑰——这也是这个屋子里唯一有颜色的东西。

“这里是医院。”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起在这家医院的病床上醒来之前,曾在这个女人的屋子里清醒过一次,但他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失忆?是什么时候失忆的呢?……

“我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半坐起身来,虽然脑子还在隐隐作痛,但身体的其他部分,都还没有感到疼痛。

“别太着急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扶着他的后背让他躺下,“你这么着急着问我问题的话,就算能够治好的病,现在也治不好了。”

她柔软的胸部,轻轻碰触到他的脸。松软的毛衣,甜甜的香水味道,以及女性的体香,都在挑逗着他的鼻腔。

“但是,你只要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在我身边就可以了,你不会是我的未婚妻或者女朋友吧?”

“这个……”女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非常美丽。然后,她拍了一下手,好像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你会高兴吗?”

“嗯,我会非常高兴的,但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我这样的男人,可是配不上你这样的美女。”

“哎哟,我倒觉得你不用这么自卑。你也是不错的男人呢。”女人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粉饼盒,“看看你自己的脸吧。”

他在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岁左右,也许还要再大几岁。下颌略尖,双眼皮,鼻梁挺直……嗯,就是普普通通的长相,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从鼻子下方到下巴这一带,有星星点点的胡碴子,像芝麻粒一样。

不过,虽然看见了自己的脸,他却还是没有想起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啊!……”

他抱住头,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非常悲伤,他泪眼朦胧地看着女人的脸。

“请你告诉我吧。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那好,我告诉你。”女人突然严肃起来,用满含同情的目光回望着他,“你倒在了大雨中,我碰巧经过,就救了你。如果我当时不管的话,你可能就被车轧死了。”

“我倒在路上了?”

“对,就是昨天夜里的事。正确地说,应该是今天凌晨两点多。”女人把事件经过,简单地讲了一遍。她说,“后来为了谨慎起见,我就把你送到这家医院,做了精密检查。”

“没有能够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吗?……比如驾驶执照之类的。”

“嗯,是的,什么都没有。”

女人暧昧地点点头,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慢慢朝窗台走去。

“什么都没有吗?”他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遍。

“是的,很遗憾,什么都没有。”

“真是这样吗?……那个……冒昧地请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宇?”

“我?……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她背靠着窗户,双手抱胸。“我叫塚本由美子。请多关照。”

听到她的名字,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就像懵了似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一个疑问浮上心头:如果她是在马路上救了他的话,为什么没有马上叫急救车,而是先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呢?……或者说,为什么她没有马上报警呢?

“请问……”正当他要开口询问时,由美子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为什么在路上救了你,还要这么照顾你……对吧?你就当做是因为,我对你放心不下好了,治疗费你不必担心,这个医院的院长是我爸爸的朋友,所以,在出院之前,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

她误解了他的意思。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还有工作,先告辞了。”塚本由美子说着,就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大红色外套,“我明天再来。你要多多静养才行,总这么闷闷不乐的,对身体最不好了。”

不等他搭话,她就离开了病房。

他一个人在病房里,感觉心里很不踏实,就好像顺着梯子爬上二楼,回头看年轻梯子,已经被别人撤掉了一样。

现在刚过下午四点半,他听到走廊里有动静,然后门就被推开了,一位中年护士,单手托着一个餐盘,走了进来。

“啊,你醒了呀,我给你送晚饭来了。”

她来得真是时候,他想。正好可以问问这个护士。

“我为什么会住院啊?”

“听说你是因为头部受到强烈撞击,而失去记忆了。在明天精密检查的结果,出来之后,如果没有什么毛病,近期你就可以出院了。”

“住院费怎么办?”

“这个塚本小姐会处理的,你就不用担心了。”

“那……那我现在叫什么名宇?”

“铃木宏。”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宇,所以他想,住院时,应该随便给他起了个名宇吧,不过,最后居然起了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宇,他慢慢躺下,那天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检查结果就出来了:脑波未见异常,身体所有部位也都没有任何异样!于是,他办了次日出院的手续。

下午,塚本由美子来了,给他准备了新衣服——一件厚实的绿毛衣,一条有些肥大的裤子,还有一件看起来很责的厚外套。鞋还是他原来穿的那双黑皮鞋。

“我穿这个可以吗?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裤子的尺码,这是从我爸那里拿的,外套也是我爸的旧衣服。毛衣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塚本由美子爽快地说道。

只不过是在路上碰巧救了他,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只有这一点,他还心存疑惑。

“虽然说出院了,可是我要回哪里去呢?我既没有钱,记忆也很混乱。”

“没关系。你就跟着我走吧。”

塚本由美子提着装有毛巾和内衣的纸袋,迅速往前走,没办法,他只得跟在后面。也许是在床上躺了几天的缘故,他感到有些懒洋洋的,不过头倒是不疼了。

出了医院大门,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简直快把他冻僵了。他压住衣领,被风沙刺激得一边剧烈咳嗽,一边弓着腰,艰难地向前走。由美子的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她走到车子旁边,为他打开了副驾驶室的车门;他回头看了一眼医院,大楼边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谷北综合医院”几个大字。

“好了,上车吧。”塚本由美子说道。

看到他还在汽车前面,磨磨蹭璿地要说什么,她又说:“不要挡着别人的路,快点上车吧。对了,给你起名叫铃木宏的事,我十分抱歉,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编出一个名字来。”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情!……”

他坐进副驾驶座之后,她就迅速发动了车子,由于反冲力,他的身体深深陷进松软的靠垫当中。

“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马上就到了。”由美子说完,就板着脸不再开腔了,只是专注于开车。

车子开过昏暗的林荫道,又穿过高架铁路桥,当经过车站检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车站的名宇——阿佐谷车站。

这个站名,也没有让他想起任何事情。车子在站前的广场右转,开入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车场,从这家酒店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高架铁路桥。

本以为这是一家商务型酒店,其实却是一家具有情人宾馆风格的酒店。他下车的时候,手无意中碰到了车身,摸到了一小块凹陷。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车子左前灯旁边的白漆,有一些剐蹭的痕迹。她开车确实比较莽撞,说不定曾经撞过护栏。

塚本由美子在一楼狭小的前台,从态度冷淡的脹务员那里,拿到了房间钥匙,然后带着他来到电梯前。楼层指示灯显示,电梯正从上面降下来。电梯门开了,里面有一对学生打扮的情侶,他们好像刚刚亲热完,一路搂搂抱抱,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由美子不耐烦地等那两个人走出来,之后用眼神示意,让他上电梯。电梯在三层停下来,他们来到楼道尽头的一个房间。屋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这里的陈设和前台的服务员一样,都是一副商业酒店惯有的冷冰冰的样子。

“我觉得这种双人间,住起来更方便。你先在这里凑合一星期吧,不要客气。”

由美子拉开窗帘,阿佐谷站的高架铁路站台,几乎和房间在同一高度上。橙色的电车正好驶进车站,从这里可以隐约听到电车的轰鸣声,和通知电车到站的广播声。

“你帮我安排得如此周到,十分感谢!”他先客气了一句,然后又补充道,“不过,现在可以把这么做的理由,告诉我了吧?”

他有些在意,刚才看见的车上的划痕。由美子脱掉外套,放在床上,自己在写宇台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难道……”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了。

“难道?……”她歪着头,有些不安地看着他。

“难道说你有什么把柄在我手上?当然,是在我失忆以前。”

“猜错了!……”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点上火,然后向他吐出烟雾。她坐在椅子上,裙摆微微掀起,露出形状优美的膝盖。

“你好像不抽烟啊。”

她说得没错,他对烟味只有厌恶,一闻到烟味他就开始咳嗽。

“我先声明,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既不是恋人,也没有订婚。我和你不是兄妹,不是亲戚,不是同事,不是朋友……我们之间也没发生过肉体关系。”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要是搞不清理由的话,就会很不舒服的……是吗?”

“是的,我受不了这种被蒙在鼓里的状态。”

“在你记忆恢复之前,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这样可以吗?”

“嗯,请一定告诉我!……”

塚本由美子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打开了手提袋。本以为她要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但她什么也没拿,而是站起身来,打开了窗边的空调,阵阵暖风静静地在屋里流动。

“难道这件事和交通事故有关?”

“交通事故?”

“是的,我刚才看到你的车上,有剐蹭的痕迹。难道是你把我撞了?”

他抛出一个试探性的问题,由美子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就消失了!她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可是,你的身上没有伤啊!”

“是没有,不过,事实上,我因为脑部受到撞击,而丧失了记忆,是你驾驶不当,才导致我脑部受到撞击的吧,不是吗?”

她死死咬住嘴唇,未发一言。

“如果这是真的,我就打算到警察局报案。”

“这是威胁吗?”

“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只是想搞清楚自己是谁,你能够明白我的心情吧?如果你是我,也一定会感到焦躁不安的。你只要告诉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行。”

“我要是不告诉你呢?”

“那我就去警察局,问问有没有找我的寻人启事;即使这么做,估计也没有任何用处,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

“为什么?”那男人惊恐地问道。

塚本由美子嘴角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你那么想知道吗?”

“对,请务必告诉我。”

“我知道了!……”说着,由美子轻叹了一声,“也不能够就这么一直瞒着你。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就从这里开始说起吧。”

由美子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个黑色笔记本、一个钱包、三张一万日元的纸币,还有一把钥匙。

“首先,在我告诉你之前,先做一个测试好吗?”

他不明白由美子这个提议的意思,于是选择保持沉默。她就当他是同意了,把黑色皮革封面的笔记本,从袋子里拿出来,翻到中间,撕下来一页。

“你在这张纸上写下‘青叶丘初中’这几个宇。”

他满腹狐疑地拿起圆珠笔,按照她所说的写下了“青叶丘初中”。她拿过这张纸,又翻开笔记本的第一页,与那上面的字迹进行对照。

“果然是这样,笔迹一模一样,所以,这个笔记本肯定是你的东西。”

“什么意思?”

“你倒下的时候,身上带着这个笔记本。”

“请让我看一下吧!……”

他伸出手,但她立刻把本子藏到了身后,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给你看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别生气,听我说完。”

于是,塚本由美子讲了三天前的晚上——严格来说是两天前的晚上,发生的那起原因不明的事故。

她在横滨召开的同学会上喝了酒,然后,就这样冒雨开车回东京了。在自家公寓附近的马路上,有个人突然冲到车子前面。她慌乱中踩下刹车,幸好没有撞到那个人,只是自己的车雎到护栏了。后来……

“我没有撞到你,不过,你为了避开车子,向前猛扑在地上,头撞到了马路。”

他用手摸摸前额,那里还有一个小肿块,微微有些疼痛。

“原来如此。然后我就失忆了吗?”

“有可能。那时我想叫救护车,但没找到公共电话。没办法,就把你带回我家了。不过你很快就醒了,看起来也没受什么伤……”

“回家后你也没叫救护车?”

“不过我马上就拜托我父亲,安排你住进那家医院。我父亲在东京郊外开了一家医院。”

“你出钱照顾我,是防止我去警察局吧?”

从她的话里,得知她的父亲有钱有势,反正有钱什么事都能摆平。

对这一点,她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塚本小姐,你不想让警察知道,你酒后驾驶的事。所以想收买我,对吧?……我真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你攻击我这一点,我无话可说。不过,你自己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当时我觉得如果马上报警的话,事情可能就闹大了。”

“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秘密就藏在这个本子里面呢。”

她把笔记本递给他,他战战兢兢地接过来。也许是因为本子被淋湿又晒干的缘故,封面和内页都硬邦邦的,纸张也皱皱巴巴的。

他从第一页开始,依次向后翻阅,的确,这个本子里的宇,是他的宇迹!

“杀人计划……”这是什么?!他的心猛地一跳。

“青叶丘初中三年级A班同学会杀人计划”——还有,本子最后的通讯录里,记录着人名。

“怎么会这样!……”他说了一句,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些全都是你写的!”塚本由美子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感情,“你在失忆之前,好像正在精心谋划一起杀人事件。如果警察知道的话,恐怕你就有麻烦了。”

“啊!……”

确实如此。自己现在虽然失忆了,但在失忆之前,很可能是一个策划惊天大案的坏人。而且,那本笔记本里,记载了大量类似化学符号一样的东西。本子曾经被浸湿过,内容已经看不清楚了,但他能够感受得到,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书写者的恶意,他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自己的“前身”所构思的可怕计划。

“另外,你再看看这个……”塚本由美子从自己的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剪报说道,“这是同学会的通知,上面写着四月上旬要召开同学会,参加者请与干事联系。你好像是看到这个之后,动了杀意的。”

“骗人!这不可能!……”他使劲拍了一下桌子,烟灰缸里的烟灰都溅了出来。

“所以,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塚本由美子冷静地说。

“什么交易?”

“就是,如果你答应我不去警察局报案,我就不把你的计划告诉警察。”

“这简直是与恶魔进行的交易啊。”他说着,感觉一股怒火急速蹿遍全身,“我们一样是犯罪者,你违反了交通规则,我杀人未遂……就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

塚本由美子似乎觉得很好笑的样子,不过,这也许是她的演技,因为她眼睛四周的肌肉,正在轻微地抽动着。

“我明白了,这笔交易,就这么定了。”

反正他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他没有钱,又丧失了记忆,现在除了仰仗她“温情的帮助”之外,暂时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吧,你也要上班吧?”

“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可以把这里当做基地,自由出人,我也会尽可能帮助你的。”

“但如果某天我的记忆恢复了,可能会再变成一个罪犯,那时说不定,我就会去袭击知道这个秘密的你了。”

“我感觉你不是个坏人,这也许是女性的直觉。但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坏。所以,你应该去调查一下往事,帮助自己找回记忆。”

话虽如此,但现在他手里的本子,却散发出深沉的恶意。如果他没有计划杀人,就不会写下这种东西,他不可能把别人的杀人计划,一字不漏地抄写下来。

“青叶丘初中三年级A班同学会杀人计划”——他看着那歪歪扭扭的拙劣字迹,又看向3A班的学生名单。

他的名字,应该也在这十六个男生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