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西毒 第1节

(不在那两个讨厌家伙的死亡现场,沉默,如同不存在的幻影一般)

“说吧,你为什么会在那儿?”(一脚蹬住男人坐着的那张椅子)

“幻视力是如此奇妙的一种力量,各种依据属性的分类,可以将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们分成好几种类别。警官,警官。你看看,我是这样一种幻视力拥有者——我习惯于把自己的能力看作是某种惩罚。窥探一个人的前生,远眺未来存在的可能性,是件什么样的事儿。神奇!神奇!想想看吧,你这幸福的家伙,根本就不能够了解的。毕竟,未曾拥有就无从了解,未曾使用就无从相信。推而广之,那些平凡无奇、与你我无关的芸芸众生,又怎么可能得知面对这桀骜不驯神力时的痛苦呢……”(叹气)“瞧啊!瞧瞧看吧!我亲爱的人,你能看得清吗?蝴蝶!蝴蝶——你所了解的,是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呢。”

“啧。我见过太多你这样儿的了:空想的废物,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莫名其妙地以为自己是个如何如何了不起的人物。可实际上,大部分都是在装疯卖傻——当然,有些也真是疯掉了的。”(点烟,深深吸上一口)“如果你是属于那大部分,如果你听得懂我说的话,那么,你最好还是稍微相信我们的效率:虽然很多方面都不算高,但对付不说真话家伙们的手段,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蠢动的傻子在我们的手里——我是指,像你这样,端端正正地坐在这儿了——一切就都没有问题。”(故意将烟头探到男人的左眼前)“至于——为了消除‘问题’,我们会去做些什么。”(在离他眼前一指远的地方弹了一下烟灰,烟头几乎灼到他的眼睛)“你最好懂。”

“我懂的,我懂的——怎么可能不懂呢。侮辱我,或者拿烟头戳进我的眼珠子里,也都是可以的:可以试试看。”(低头蹭脚,看着自己干净的裤子:黑色的牛仔裤,上面没有沾上一丝烟灰)“如果你有我这样的异能、这样的忍耐力——相处这么久了,自然可以了解到我的谦卑脾气:哈,谦卑容忍,决不是没有来由的。”

“够了。”(烦躁地吞云吐雾,烟气故意喷在男人的脸上,可他却连眼睛都不曾眨那么一下)“两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死去,看起来像是自杀——总计两人参加的集体自杀聚会,用预备好的红绳上吊,打的是绞刑结。事前喝酒,死后失禁、射精。房间里一片污秽,还有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见证人,正躺在尸体脚下。”(手扶一下眼镜,轻蔑一笑)“殉情还是谋杀,或者还有一个自杀未遂?——因为喝了太多酒?看看吧:红绳什么的,现场还有大把。幻视力先生,你可以试着解释看看:自杀,你为何没死?谋杀,你为何不趁早离开?或许你是完全无辜的,或许只是巧合。无论事实究竟如何,你需要懂的事情还有一件:重要嫌疑人——按照既往无穷经验总结出的、一个精确无比的具象——这位胡言乱语的肮脏男人,此刻正坐在我的面前。而我,不想他再空说胡话。”

(稍许沉默之后,开始语调平淡地说起话来)“在S城很少能够看到这种上有横梁的屋子——实际上,这所谓‘横梁’,顶多也只是起到装饰作用,并不存在建筑上的实际支撑功用或者什么。那个适合拿来上吊自杀的漂亮高度,乃是在挑高五米的顶层复式楼客厅正中,专门架设起来,给住客们练习引体向上、锻炼身体使用的实心钢梁。我们四个年轻人,合住这处房间颇多、设施也都极为舒适安逸的大屋。因为本来都是身在T大的朋友,又都相熟,如此一同保有各自隐秘的空间,或者结伴出门、前往各自在大学里忙碌的领域,没有不方便的。”

“很好。”(略微得意,同时示意一旁的记录人员:此为重要信息)“调查,需要时间:不管你是否认同,我得说,大家的生命都很宝贵。”(微笑)“坐在这里的你,能够轻而易举地节省很多人的时间,善待大家有限的生命。你这样做了,我们自然会用特殊的方式,来向你表示感谢。”(拍拍男人的左肩)“我们所做的调查之中,很有趣的一点是——或许也像是某种粗糙的仪式吧——在整个现场,找不到任何能够透露蛛丝马迹的文字信息。你们使用了火。当然,按照你刚刚的说法,也可能不是我们已知的‘你们’——使用某种手段的、负有全部或者部分责任的那个家伙,不在我们现在已经见过了的、两个死人和一个活人之中。还有那目前仍旧无影无踪、身份不详、相貌不明的‘第四个人’。”(稍微停顿)“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先来聊聊那关于‘火’的仪式。一处早在装修时就设置了壁炉的大屋——你当然是再了解不过了——而且,居然还是那种装饰有镂刻金属外壳,镶嵌了兽头的高级壁炉。使用无烟的长炭,专门安排了风路。”

“风路的走法极其漂亮,堪称艺术。用的炭都是由日本进口,市面上不敢说没有,至少也很难买到——特级的备长炭,最短的都有一臂长。用起来可好……”

“你是太需要夸奖了吗?别岔开话题。”(不悦,用皮鞋踢了一下男人坐着的椅子脚)“是啊,用起来可好……那样的高级壁炉,仿佛安置在那里,就是为了销毁文件专用似的。”(带些表演性质的颔首示意)“这说法也太电影化了,或者说——仪式化:唔,这么说更合理些吧。很容易想到的一点——如果要自杀,那么,在自杀之前,自然有必要将一些重要的、不想被活人们看见的东西给毁掉。”

(男人想说什么,却被抢白,无从插嘴)

“仅仅是写有信息的纸张、载有相关人物的照片,放到炉火之中毁之一炬,倒还可以理解:无非事关隐私——算是离世之人需要维护的最后尊严吧。但是,就连笔记本电脑中的硬盘、相机和手机中的储存卡,甚至连手机的SIM卡也全部投入壁炉,悉数销毁,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必须得刻意隐瞒才行——倘若确实是要自绝于世界,这么不洒脱的行为,怎么样也说不过去的吧。”

“备长炭的好处,是温度高且稳定。纸张照片什么的,不在话下——将硬盘磁道、静态储存的芯片损毁到完全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残存信息的地步,也要不了多长时间。我没有专门研究啦,只是估计……不过,半小时左右,差不多就一干二净了吧。”(若无其事地说着)

“因此,很显然,对‘自杀身亡、加害者空缺’的判断而言,这是第一个挑战。”(看着那说话不带表情的男人,摇头扶额)“另一个挑战也明显——绞刑活结的打法,四处都能找到。红绳绞刑结什么的,自然无甚稀奇之处。问题在于数量:两个绞刑结打在同一根长绳上,于是两个被处极刑的人,就好像鞋带系在一起的一双鞋,被甩到天上,继而挂在了长长电线上似的——面对面,紧紧拥抱……这个我们都看见了的事实,显然有点不太寻常。爱恋、救赎、符号、暗示……不如你自己选选看吧。”

“落魄狂妄的建筑师,喜欢阅读推理小说,对大师和杰作却没有敬畏。凡无从弄懂的作品,对他而言都是故弄玄虚。手头一般的创作,眼中一般的领悟力,却还偏爱卖弄——用狂妄的语调表达状似冷静的主张,自以为客观独立,实则惹人讨厌到了极点。若是在网络上发言,常常会在语毕时附上一个带括号的‘笑’字,或者‘哈哈’两声,以此暗示自己淡然、渊博且平易。无趣又失败的社交方式,莫过于此——偏还有人崇拜、笃信、努力学来这一堪称笑话的法则,实在愚蠢至极。”(不带感情,神情呆滞地说着)

“所以这是其中一具尸体。”(习惯性地扶了一下眼镜,示意记录)“是T大建筑系的老师吗?”

“他的前世,是来自葡萄牙的一名足球运动员,担任后卫的角色,生在春夏交接之时。体能、脚法、战术组织……他曾拥有一位很好的教练,可惜自身实力欠缺,随着年龄增长,脾气日渐暴躁。沉沦的运动员们,统统相似,耽于女人与酒精,宣告退役,彻底堕落,最终做出了那件事。”

“正经回答问题,并不是一件难事,你觉得呢。”(把快燃尽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好吧,不如简化为一道判断题好了:建筑师是哪一具尸体?戴眼镜的卷发胖子,还是那个小个子、没什么特点的、毫不起眼的男人?你能直接写下他的名字来吗?”(把纸笔推到男人面前)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并不看纸,却向上望一眼日光灯)“无穷轮回的前生后世之间,最不重要的就是命名。记住一些状态和特征,是比较简便的方法。比如人也不是总会转世为人,如果是为爬虫、藤蔓、花草之类,名字就没有用处了。”(注视着提问者,将自己黑色长袖衬衣的袖子拉下来,遮住手背)“你所说的,那个戴眼镜的卷发胖子,前世是一头长着鬃毛的家养黑猪。他是一名私小说作家。”

“无力迎合读者而自称的作家吗——或者随你的形容:落魄狂妄的作家。”

“对大师和杰作没有敬畏。凡不耐烦看的小说,对他而言都是不值一提。手头呓语般的创作,随意地引用自己一知半解的概念和知识,却还偏爱卖弄——用狂妄的语调表达状似冷静的主张,自以为傲立出世,实则惹人讨厌到了极点。若是在网络上发言,必定文不对题而又略显深意,点到即止,深诣太极之道,实则可有可无草包一个。常常扬言自己要开一家出版社,专印自己所写之书。混世往来之间,多少也有一些无知信众跟随其后。”

“按你的描述,倒确实都是讨厌的家伙。”(略微思考)“跟两个这么不屑一顾的东西住在一起的你,也会想要下手杀掉他们的吧:动机就是‘讨厌’,也算不得稀奇。还是……你早就知道,如果提前从酒醉神游之中醒过来,就可以看到两具预想可得的尸体呢?本来应该是体重更重的胖子,却悬在更高的位置。因为小个子建筑师尸身上所穿的仿制军衣里,前前后后塞满了实心的康乐健身球,给他所代表的杠杆一侧,增加了二十公斤的重量。于是,红绳旋转的绞合纹路,与上悬钢梁之间达成了奇妙的平衡状态,让面对面悬挂的尸体——或者说自杀者吧——看上去可以相拥一处,仿佛表达室友之间深厚的友谊。发现时的状态,小个子到胖子的胸口位置,贴在那里,像在恸哭。”(情绪略激动)“还有,关键的一点是:你正在他们的尸身之下,表情愉快地酣睡。醒来的时候,居然不慌不忙地向负责的警官索要宿醉药。一般人见过这样大场面之后,大概都要接受心理治疗了吧。”(双手撑在桌上)“具备谋杀者的素质,拿烂醉者来制造上吊场景取乐的情况,如此一来,也不难想像——如果是误杀,又是死者的友人,醒来看到那种场景,理应追悔莫及,不是吗?”

“死亡,只是重新开始而已。”(无所谓的样子)“他们执行了前世的循环。一头黑猪和一个退役了的足球运动员——你们如果看过那部比利时电影,就该理解种种具备‘广泛爱’属性的恋情:人、兽、物、鬼、神。他们在前世也是如此自杀的——真实的事件,作为上一世的现场目击者,可以肯定,是发生在公元1975年之前。甚至,我还可以说得更具体些:是在战时的欧洲。这些混乱的事件,于战火纷争、生灵涂炭的场景之中,屡屡发生——恰如身处麻风病时期的巴黎,很多曾经确实发生过的真实,时过境迁,只剩谣传,证人死绝,已无可考。你可以试着想想看,被一个名唤多米尼克的孩子牢牢记住和讲述的情节,经过重重言语画面迷宫的改造,再被观众们自以为的理解来误解,还能够剩下来多少的真实?”

“噢?也就是说,前世发生的事情,与这起事件居然是两相对应的。”(给出略表认同的表情)“我可以认为你完全疯了,或者——是我完全疯了。你愿意的话,就这样接着讲下去吧。”(示意记录。那神情大约是想要——从疯人或者装疯卖傻人那变形严重的叙事当中,耐心掘出真实发生的场景——这位审讯者,讲究既往经验和手法,显然完全不去在意所谓“幻视力”存在的可能性了)“我得说——”(转脸过来,重新变回认同的神情)“我开始有些相信你了。”

“而我得说——”(大声喊叫,几乎要探起身来)“根本就没有正常人:全是疯子,都是!”(继而小声咕哝,眼神斜窥那位高高在上的审讯者)“两个疯子,两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