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看到国税局来的那个男的在医院前面碰到的另一个男的,文枝心里一惊。他就是早晨跑到西荻室的餐馆来接美香代她们两个的男子。

她记得他的模样,高高瘦瘦的身材,脑后的头发留得很长。他身上穿的衣服都还和早晨一样。

那个男人也是国税局的人吗?应该不是。最开始来的那个叫泷泽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怎么看都像那么回事,后来来的那个却穿着皮夹克。

两个人相互认识是肯定的,但看上去不像是同事。

那么,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文枝有些混乱了。上午突然来了个国税局的人,声称对私人医院做随机调查,要求配合,这呀那呀问了一大堆。那个国税局的男人和早晨跟美香代在一起的男人是熟人。

绫香曾经说过,不用担心税务署会对“釜石诊所”有什么看法。因为他们几乎是一项不漏地按规定缴税,而且地下的设备采购并没有作为设备投资向税务署申报。那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刻意这么做的,不能让税务署怀疑在这个小医院设置那些设备的目的。

又没有人工授精业务,在这种小规模的妇产科医院,采购这么大型的冷冻储藏设备会显得很不自然。

泷泽走了以后,釜石好像非常不安。文枝虽然也一样不安,但她不想让釜石发现这一点。

“是不是汇报一下好啊?”釜石小声对文枝说,生怕被其他的护士听到。

“国税局又不是因为觉得我们这里不对劲来调查的。不是说了吗?随机的突然检查。他不是也说了他自己并不愿意来,是上面有指示才不得不来的嘛。”

泷泽的那些话,直到刚才她都深信不疑。直到泷泽在石阶下面碰到那个男人之前,她都没觉得哪里不自然。

“但是,关于地下室——”

“那不是用经费采购的,税务署不知道那些。”说完文枝咬着嘴唇。如果不是随机调查的话,那又是为什么目的而来的呢?

杀掉美香代的男朋友是不是走错了一步?警察在那以后也什么都没来说过。早晨的巡逻车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呢?文枝越来越担心了。

地下室里面放着一具年轻男子的尸体的事情,她还没跟釜石说。釜石对文枝为绫香所做的一切一无所知。如果知道的话,他肯定大吃一惊,要吓坏了。

但是,收拾那年轻男子的尸体,怎么都需要釜石的帮忙。虽然不着急,但是必须得事先告诉他。不过,现在肯定不行,文枝心中暗想。

要是现在让他知道地下的冷冻储藏室内放着成年另人的尸体,还不知道釜石一旦害怕起来会做些什么。

应该等釜石恢复冷静以后再告诉他。

今天早晨没能杀掉美香代实在是遗憾,但现在这样的状况,也许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我会跟社长联络的,你去吃午饭吧。”文枝说。看到釜石依然不安的表情,她忍不住不耐烦起来。

这个男人明明是个大变态,却胆小如鼠,她心想。要是想想他自己之前所做的事情,就算明天就下地狱,他应该也不会有一句怨言。

“快去吧!”看到釜石还在诊疗室磨磨蹭蹭,文枝厉声催促他。

其他的护士都已经出去了。

釜石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脱下白大褂,换上挂在那里的西装。

文枝不去吃午饭,她通常是把早饭没吃完的米饭捏成饭团带过来。这附近能吃饭的地方都因为人多非常拥挤,而且价格还很贵。在那种地方吃饭,还不如自己带饭团。

但是今天文枝并没有带饭团来,好在她也没什么食欲。

她只是需要时间自己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釜石出去以后,文枝坐到了诊疗室釜石的椅子上。

美香代跟和她一起的姑娘还有那个男人出了饭店以后,文枝放弃了跟在后面。

那个男人有一种不可小觑的气势。他跟喝醉酒跑到医院来放火的美香代男朋友完全不同。

年纪也较大,那时他还用严峻的目光在餐馆里面环视了一圈。文枝装做在读随身携带的文库本,没敢与他的眼神正面接触。

文枝站起来,从壶里往杯子中倒了一杯热茶。她端起来喝了一口,叹了口气。

在告知绫香之前,最好还是事先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一卞。杀掉那个年轻的男子应该不会给绫香带来麻烦,何况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以及行事方法,绫香什么都没说过。

绫香是完全信赖自己的——文枝有这种自信。

绫香人生中所有黑暗的部分全部由自己来承担都行。为了让那孩子能够置身于快乐幸福的世界,自己什么都愿意为她做。

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下地狱也不为过的罪行。但是唯一能够聊以自慰的,就是所有那一切都不是为自己所做的。

一切都是为了那孩子。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初次见到绫香时她的眼睛,那里面充满已经对求救绝望的不幸。

只要想起那个时候的绫香,自己什么都可以做,甚至连死都不足惜。

如果现在绫香说你去死吧,自己也许会兴高采烈地把那根棒针刺进自己的咽喉吧。死后会有什么感到惋惜或者后悔什么的,对自己来说都不存在。

想到这里,文枝的不安稍稍镇定下来。如果自己一个人消失就能把这一切都圆满地画个句号,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因为我是不管什么时侯都不怕死的。

接待室的门铃响了。这里的门禁设置了只要医院的大门打开就会自动响铃。

文枝咂咂嘴站了起来。釜石走了以后,她忘了给玻璃大门上锁。下午的就诊时间是从两点开始,平日午休时间都是连大门都要锁上的。

她一边扣上白大褂外面穿着的开衫纽扣,一边走出诊疗室,沿走廊朝门厅走过去。

她的脚步不由得停住了。

门前站着那个男人,那个眼神犀利的长发高个男人。文枝感觉自己的脚沉重起来,好像是害怕靠近那个男人。

那人紧紧盯着文枝。

“你好。”文枝说。

男人行了个礼,把手伸进夹克的口袋:“非常抱歉午休时间来打扰。我是新宿署防犯课的鲛岛,请问院长在吗?”

警官证夹在他的手指中间。

警察。文枝的脚步在离男子两米左右的地方完全停住了。

虽然语气很客气,但是男人的视线紧紧盯住文枝的眼睛,一刻也没松开。

“院长现在外出了,您有什么事吗?”

“关于这边的一个患者,想了解一点情况。”

“这样的问题可能没办法回答您……”文枝说完,又硬着头皮迈出了脚步。她拿了一双拖鞋递给那个男人。这个警察没有认出我,她在心里暗自庆幸。

“打扰了。”

文枝赶紧扫了一眼手表,差二十分钟才到一点。再过一个小时,釜石也回不来。

自称鲛岛的这个警察穿上拖鞋,马上把从走廊到接待室观察了一遍。

“那现在这边?”

“就我自己。”

“您在这边上班?”

“是的,我是护士。”

“您贵姓?”

“我姓岛冈。”

“是岛冈小姐啊,我是鲛岛。”男人又重新报了一遍姓名。

“请坐吧。”文枝说完,指着接待室的沙发。

“谢谢。”鲛岛说着坐了下来。

“院长可能要两个小时以后才能回来……”

“岛冈小姐一直在这家医院工作吗?”

“是的。”

“那是专家啊。”鲛岛说完莞尔一笑。那笑容很有风度。

“因为我是单身,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做的事情。”

鲛岛深深点了点头:“这边一共有多少人在这里工作?”

“我和两个护士,还有院长,一共四人。”

“另外两个护士呢——”

“一个今天休息,还有一个现在出去吃午饭了。她刚在这边工作没多久。”文枝微笑了一下。文枝相信自己的笑容和平日给患者打气时的一样,能给人以“和蔼的护士”的印象。

“是吗?不过只有四个人的话,是不是稍微少了点?”

“院长生病的时侯或者有事不能来时,我们也会从大学医院请一些年轻的医师过来。不过因为主要是妇产科,所以很少有急诊患者过来。”

鲛岛点了点头:“院长也是专业的医生吗?”

“是的,他以前在大医院的妇产科工作过很长时间。”

“您记得有个叫堀美香代的患者吗?头发染过,一看就是很花哨的那种类型。”

文枝脸上露出笑容:“警察先生,这里可是新宿啊。衣着朴实的患者可不常见啊。”

“那您是不记得了?”

“是的。如果来过的话,查一下病历应该能查到。但是刚才已经和您说过了,我们医院规定不透露患者的任何信息。”

“也是啊。”鲛岛也露出笑容,“那我问问别的事情,昨晚您在这个医院一宜待到几点?”

“住院患者走了以后,我又收拾了一下,大约一点吧。我一直以为她还要再住院一个晚上才走。”

“院长呢?”

“十二点左右吧。”

“因为有患者在吗?”

“是的。如果没有患者的话,六点钟左右就回去了。”

鲛岛点了点头:“晚上,有没有人来找过院长?”

“找院长吗?”

“是的。或者说找这家医院也行。”

“没有,没人来过。”文枝说着摇了摇头。

“那您回家的时侯,有没有看到这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物走动?”

“没有。不记得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昨晚有人打110报警,说是这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物在活动,就派巡逻车过来了。”

“是吗?那会不会是我走了以后?后来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这个正是我们现在调查的。”

“那就是您刚才说的姓堀的患者吗?”

“不是,是她男朋友昨晚喝醉出来以后再也没回去。她想有可能是来这家医院了。”

“为什么呢?”

“关于在这家医院做的手术,他们好像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满意?是什么事情呢?”

鲛岛直视着文枝的眼睛:“原本准备生下来、发育正常的胎儿在这里被打掉了。”

“啊?怎么可能呢?”文枝叫道。

“好像是生了什么病,这边说如果不马上进行手术的话就性命不保——”

“这样啊一也许是早期剥落吧。”

“早期什么?”

“是胎盘的早期剥落。如果放任不管的话,不光是胎儿,连母体都有危险,马上进行手术的话——啊,您稍等一下。”

文枝摆了摆辱,然后把双手放在额头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三周左右以前。”文枝频频点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那位患者怎么样我不太知道,但这个手术做了。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孩,说是痛得厉害,医生诊断后说是早期剥落,要是叫救护车送到大医院的话可能来不及……”

“真的是这样吗?”

“早期剥落一刻也不能耽误。男人可能不太了解,生孩子虽然不是生病,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鲛岛一言不发。

“特别是傍哪些年轻人,大多不太珍惜自己的身体。”

“不太珍惜?”

“是的。怀孕好几个月都还不知道,不知道也就罢了,还胡乱吃些不好的药……”

“安眠药之类的算吗?”

文枝点了点头:“虽然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开妇产科,来的人却不少。大多都是些年轻人,年轻人啊还是……”

文枝支支吾吾。鲛岛紧盯她。

“要是堀小姐真是这种人的话,只能是太可惜了。现在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

“我的问题可能问得有点奇怪,这样生下来的胎儿你们怎么弄的?”

“怎么弄是指?”

“腹中的胎儿不是拿掉了吗?我是指胎儿。”

“虽说是胎儿,流产的都是早期的,像一个小血块似的。大多扔进下水道了。”

“如果再大一些,患者提出准备供养要求的时候怎么办呢?”

“如果怀孕五个月以上,就没办法进行流产。如果万一胎儿出现什么意外造成死产,会开具死产证明,必须从政府部门获得火葬和埋葬的许可证。”

“如果患者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又怎么办呢?”

“交给同行处理。”

“同行?”

“是的。有那种专门处理污物的同行。”

“出现意外的胎儿多吗?”

“别处我不知道,在我们这里的话,也许不能说少。年轻的时候信那水、兴奋剂之类的玩多了,一旦有了孩子就会……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不少。”

“原来如此。”

“结果,最不公平的还是女人。虽然同样是年轻时贪玩,不过落到身体上,最后哭的都是女人。”文枝感同身受地说,“那个年轻的患者也在麻醉醒来之后一直在哭。”

“你还记得跟她同来的那个男子吗?”

“不记得了。那时已经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文枝摇了摇头,然后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警察先生,您见过那个女孩子吗?”

鲛岛也慎重起来,他没有钻进文枝那话里的圈套。

“还不知道您说的患者是不是堀小姐……”

“如果是的话,这边应该已经告诉过她还必须要来检查一次。但好像她还没来过。”

“堀小姐好像有经常去就诊的医院。”

“是吗?那干吗那时不去那个医院呢?要是没来我们这边就好了……”

“应该是因为一刻也不敢耽误吧。”

“通常的话会叫救护车。可能我的说法有些偏颇,我作为护士,认为院长采取的措施是正确的。但是要是她经常就诊的医生说了什么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个——我作为门外汉就更不知道了。”

“是吧。”文枝冷冷地说,“至少我是希望能帮到那个患者,也许院长也是同样的心情吧。胎儿没有了对她来说可能打击不小,但要是说医疗过失的话就有点……”

她盯着鲛岛。

“原来如此。”

“您还要见院长吗?只是刚才已经和您说了,可能再过两个小时也回不来。因为他刚出去吃午饭。”

鲛岛点了点头:“岛冈小姐您不去吃午饭吗?”

“我带了盒饭。”

“——这样啊。那给您添麻烦了。”说完鲛岛站了起来。

“一会儿,您还过来吗?”文枝问了一句。问完她马上在心里就后悔了,也许会被对方认为这边在防备什么。

“不了,也许没什么可问的了。”鲛岛直接摇了摇头。

“是吗?反正我们这边就是这种情况——”

“我明白了。”鲛岛点了点头。他穿上鞋子,自己动手把拖鞋收拾好。

“真的太感谢了。”他低头行礼。

“没关系。”文枝也弯了弯腰。

“对了,”鲛岛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岛冈小姐您的全名是?”

刚安下心来的文枝因为警觉一下子僵住了:“有什么事吗?”

“不是,就是在工作报告里面必须要写跟您见过面交谈过。”

“文枝。”

“是吗?”点了点头,鲛岛莞尔一笑,“那么,告辞了。”

文枝目送鲛岛走出玻璃门,下了台阶。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了,而且引发眼前这种事态的责任多半在自己。

杀了那个叫鲛岛的警察吧?这念头一闪,文枝马上又打消了。杀死警察不管怎么来说都太难了,应该想一想其他的办法。比如,从警察的上头给他施加点压力,当然自己做不了这个。但是如果是绫香的话,应该可以做到。

绫香还有那个男人光塜跟着。光塜原来是新宿署的刑警,如果这个时侯都还用不上他,绫香养着他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跟绫香联系吧。文枝在心里想。

现在,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