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犯罪 第二章
场景转换到苏格兰警场里采光最差的房间,那间访客常误以为是厕所而闯入的小办公室,就是基德和蘋可所属的“哪有这种事(NUTS)调查组”。“NTUS”原本是National Unbelievable Troubles Section(全国特异事件调查组)的简称。关于此一名称的由来,倒是有几个流传的说法。说法一:艾勒里·昆恩曾夸口说他写的故事能让布朗神父发出“NUTS”以外的惊叹,警察署长才会帮这个专门受理怪事、部署了庞克刑警的单位取这个名字:另有一种说法是,NTUS音同难以敲碎的坚果,意味着“难题”,因而引用;还有人说是因为爱爆粗口的庞克刑警经常会口出秽言:“去吃屎吧(Nuts to you)!”命名的根据众说纷纭……
先别管以上说法的真假了,光是看其他单位不受理的事件纷纷被送进这个挂着“NUTS”名牌的小房间,就知道这个单位在苏格兰警场里发挥的功能的却已不亚于“厕所”。
头一次踏进“哪有这种事调查组”的莱特,不禁愕然地环视室内——用喷漆写着“FUCK”的斑驳墙壁、天花板上吊挂着坏掉的镜球、弹簧裸露的沙发,和身穿SM风格人造皮衣的模特儿……这个杂物到处乱丢的办公室其实跟昨天去过的废弃物工作室“扭曲之家”根本没太大的差别嘛!
说到废弃物,这个房间的主人——蘋可的行为也令人无法恭维。他居然擅自从案发现场“扭曲之家”拿走中意的石膏作品,而且还当成凳子坐在上面。一个大型收录音机在她前面的桌上发出巨大音量,震动着。
莱特忍无可忍,发出怒斥:“拜托,把那噪音关掉!”
蘋可不高心的反驳:“这才不是噪音,这是法兰克·札帕唱的歌?<黄鼠狼撕裂了我的身体>。”
莱特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反问:“什么黄鼠狼?这是歌吗?这也算是歌名吗?歌名不应该都是<爱人回到我身边>、<好好爱我>之类的吗?而且……”
蘋可打断他:“慢点,评论家,你这样说不公平。就连你喜欢的马特,不是也帮自己的作品取名为‘蟑螂刑警的忧郁’……”
“是‘蟑螂的形而上学忧郁’才对。”
“啊,没错,就是那个什么忧郁的,还有‘米达斯王之粪’,也是很愚蠢的名字呀!艺术品可以,音乐就不行,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虽然蘋可极力抗议,但莱特还是不改高姿态。“总之,把噪音关掉,这样我才能在这里工作。”
蘋可虽然想继续抗议,但她既没有能力好好阐述札帕音乐的精髓,自己其实也曾偷偷怀疑过这是不是噪音,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切掉开关。
就在这个时候,福尔摩斯二世和基德刚好带事件关系人等走进办公室里,也就是昨天在“扭曲之家”接受讯问的三个人——瑞秋·芬顿、罗伯特·席穆兹律师和理查·马特。
在“扭曲之家”发现尸体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刑警手边已经收到了一些报告。首先是案发当晚芬顿开的汽车在工作室里面的废气车山后面找到,但车内没有任何线索。凶器的石膏作品上面验出芬顿和马特的指纹:另一边,芬顿家中写给瑞秋的信上没有验出指纹。死因和死亡时刻都很明显:芬顿受到石膏作品“米达斯王之粪”攻击,后脑勺的头盖骨碎裂。解剖结果认定死亡时刻是八月六号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之间,几乎和刑警的推测相符。福尔摩斯二世不只让思绪沉浸在这些资讯中,他本人似乎也在昨天下午独自进行了调查,到了今天早上,他便要求重新召集案件关系人,再起进行询问。
福尔摩斯二世意有所指地对莱特使眼色后,转身面对坐在沙发椅上的人,如此宣布:“今天之所以召集各位来此,当然是跟芬顿先生之死有关。不过不是‘扭曲之家’的事件,而是另一起杀人事件,我姑且命名为‘扭曲的猫’杀人事件吧!今天要请各位一起讨论的是这个事件,这两起接连发生的事件都跟同一个人,也就是芬顿先生有关。我称之为‘扭曲的猫’杀人事件是因为……”
福尔摩斯二世简单说明了十字军街宠物店杀人事件的经过。
“大概就是这样,这个事件里面有一些小地方令人纳闷:为什么不受欢迎的猫突然会大卖呢?芬顿先生一口气买了两只珍品猫。其目的何在?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真是耐人寻味的迷。”
这时瑞秋想要开口说话,福尔摩斯二世欲伸手制止。
“我很在意着一点。事实上,昨天下午找来芬顿家里的人问话后,我掌握到几个有趣的事实。我称之为‘扭曲的猫’杀人事件,不只是因为这种珍品猫——蘇格兰折耳猫的耳朵是扭曲的,而是因为猫扭曲得更厉害,而且扭曲的方式很恐怖……”
“恐怖的扭曲方式?”蘋可缩起身体,感觉很不自在。
“没错,大约一个月前,芬顿家的女仆茱蒂发现了身体扭曲得很恐怖的蘇格兰折耳猫尸体,猫背弯曲成弓状。没错以人来譬喻的话,就像是摔跤选手摆出来的拱桥姿势。茱蒂在芬顿的书房发现猫的扭曲尸体,发现不久后,旁边就有人冲出来抢走尸体。对不对呀,马特先生?”
马特也慌慌张张想要开口说话,但这次福尔摩斯二世还是举手制止了:“待会儿我会给时间听你们说话,现在先让我全部说完。茱蒂说马特先生抢走扭曲的猫的尸体后,要她不准跟其他人提起这事,几天后,就发生了芬顿先生服毒的骚动。”
这时福尔摩斯二世似乎想让大家把话题听进去,故意暂停了下。
“晚餐后,芬顿先生觉得不适,主治医生就被叫来,茱蒂无法确认芬顿先生是否服了毒,但亲眼目睹医生拼命让芬顿先生呕吐的画面,还好当时的情况不严重,芬顿先生隔天似乎也若无其事。但这时有人又下了封口令,瑞秋女士对医生和下人宣布这是意外,要求他们不可对外张扬。我去找过芬顿先生的主治医生——休达医生,他和芬顿家的交情深厚,口风很紧,始终不肯明说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那不是很重要。总之,我从猫死亡时背部弯曲的特徽作了一项推测:猫是否被下了马钱子碱的毒?这种生物碱的剧毒会对脊髓产生作用,引发激烈的痉挛,阻绝脊髓里的‘运动神经抑制细胞’活动,中毒之后,只要少许的刺激就会有所反应,身体会弯曲弓状,痛苦地仰起。看来,‘扭曲的猫’用身体扭曲的形状,把他的死因告诉了我们……”
“少在那里装摸作样了。”马特恨恨地说:“没错,猫是因为马钱子碱死的。”
他的态度粗鲁,让福尔摩斯二世皱起眉头,说话语气也忍不住加重:“哼!承认了吧?很好,其实我要说得是这么一回事,只要好好思考事情经过,答案就很明白,猫被毒死后,发生了芬顿的服毒事件,然后芬顿又买了一只猫,接着换芬顿本人被杀死。有人为了隐藏芬顿买猫的事实,还杀死了宠物店老板,偷走销售记录……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是有脉络可循的,就像鹅妈妈故事的童谣一样,扭曲的男人想买扭曲的猫,是为了捕捉扭曲的老鼠……”
“扭曲的老鼠?”马特惊讶地反问。
“没错,就是在家里到处乱窜、个性扭曲的老鼠。那只老鼠企图用毒药杀死屋主,而且好像还和屋主的太太有一腿。没想到,起了疑心的丈夫居然做了预防措施——就是猫。他让猫吃自己的饭菜试毒,果然第一只猫就上了天国。之后丈夫自己也遭遇危险,于是在几天内他又买了一只猫,再度进入防备状态,没想到立刻就被恼羞成怒的‘扭曲的老鼠’给杀死了。小心谨慎的‘扭曲的老鼠’不忘收拾善后,为了隐藏毒杀未遂的败笔,他杀死宠物店老板,偷走芬顿先生购买试毒猫的记录。我说得对吗,马特先生?”
然而马特的反应却不符合福尔摩斯二世的期待,他和瑞秋彼此对看了一眼,但表情丝毫不见狼狈的样子,甚至还露出微笑,仿佛在说:这番话荒谬至极。
看不下去的基德介入了:“老先生,你的剧本好像有点不太合理吧?第一点,假如芬顿买猫的目的是为了试毒,哪又何必大费周章买引人注目的苏格兰折耳猫——‘扭曲的猫’呢?他可以买更常见的猫种或是天竺鼠不就好了?”
终于受不了的瑞秋也开口了:“就是说呀,那只猫是我先生买给我当生日礼物的。”
福尔摩斯二世立即反驳说:“当初的确是买来当做生日礼物,可是之后或许想拿身边的动物来试毒呀,这也是有可能的。”
基德又插嘴:“就算是那样,中毒骚动过后,他身体状况恢复可以开口时,为什么不告发想害自己的‘扭曲的老鼠’呢?他不那么告发,反而在一个月后又买了一只试毒用的珍品猫,未免太愚蠢了吧?而且更奇怪的是‘扭曲的老鼠’的行动,假如他是宠物店杀人事件的凶手,杀人是为了隐藏毒杀芬顿未遂事件,那他应该有更该做的事不是吗?与其杀死宠物店老板,不是更应该杀死芬顿家的下人和主治医生等知情的人吗?”
在福尔摩斯二世词穷嗫嚅之际,昨天开始就没有说出引入注意之语的席穆兹律师开口了:“不好意思,福尔摩斯先生恐怕是受到无聊的童谣影响,过分发挥了想象力吧,什么‘扭曲的老鼠’!我在这里必须基于公正立场提出一个事实,以回答刚才基德刑警提出的疑问。芬顿先生恢复健康后没有告发‘扭曲的老鼠’。这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救了中毒的芬顿先生的人,就是那‘扭曲的老鼠’——马特先生。”
“马特救了芬顿……马特救了芬顿……”福尔摩斯二世不断重复这句话,仿佛他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错,发现因为中毒而痛苦的芬顿先生,紧急做出催吐行动、联络医生过来的人,就是当天晚上造访芬顿家的马特先生,因为我也在场所以很清楚,如果马特是下毒害人的‘扭曲的老鼠’,又何必亲手解救被害人呢?”
“那么到底是谁对芬顿下的毒呢?”
“当然芬顿先生是自己服的毒。”席穆兹律师说得斩钉截铁。“那是自杀未遂。芬顿先生因为最近一连串的不顺遂而心灰意冷,精神状态多少有些混乱,我和他谈了一些,所以我知道。他是从他自己的化学工厂带回马钱子碱的,他拿买给夫人当做生日礼物的猫试过效果后,自己才服毒。但他见识过马钱子碱恐怖的作用,多少有点吓到,所以只服下微量的毒。才免于一死。而且马特先生经常进出芬顿家,很清楚芬顿先生的心理状态,假如服毒那天晚上马特先生没能察觉芬顿先生不寻常的举动,搞不好就来不及了……”
福尔摩斯二世仍紧咬不放:“可是马特明明将死猫藏了起来呀!”
马特为自己辩护说:“哼,看来你就是要把我说成是‘扭曲的老鼠’。我拿走猫有两个理由:一是为了芬顿先生的名声,我不想留下证据显示曾有服毒骚动。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是……”这时马特突然微微一笑,改口说:“啊,说得也是,福尔摩斯先生,既然那么想知道‘扭曲的猫’在哪里,我就告诉你吧。猫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那里!”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马特手指的方向,他的视线落在苹可惊慌失色的脸上。其实正确说来,马特指的位置是苹可伟大的屁股下方,也就是她从一开始当成板凳坐的艺术作品——放在透明压克力箱子里的石膏作品。大家尤其注意石膏的表面形状,正是背部弯曲成弓状的猫雕像,而且耳朵像狗一样往下弯。看来,那就是用石膏涂抹‘扭曲的猫’尸体制成的浮雕作品,苹可突然意识到自己屁股下面坐的是什么东西,一面惊声尖叫,一面弹跳起来。
“我还以为是猫在打哈欠的可爱雕塑,所以才带回来这里……哇!好恶心喔!”
马特面不改色地说:“那只猫的尸体也是一种废弃物,所以我拿来做成石膏作品,那在我的遗书范畴之内。”
在律师的敦促下,瑞秋也开口了:“我先生是真的有自杀意图。就像席穆兹律师说的,最近我先生的精神状态很糟糕。去年因为车祸跛脚,今年起又因为股票、土地买卖赔钱负债,公司方面又谣传他渎职,更让我先生意志消沉。实际上他的身体状况也很不佛。没错,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法,我先生的确变成‘扭曲的男人’,过去他事业成功、人生一帆风顺,如今却扭曲的很厉害,所以让我先生自杀未遂、无事生还,重新面对人生现实的里察……不对,是马特先生,应该说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才对。”
福尔摩斯二世努力保持冷静的态度说:“哼,真是令人感动落泪的美谈呀,好一出‘扭曲的男人’的悲剧,但是请原谅我不得不泼各位的冷水,因为你们的剧本有个很大的漏洞。造成芬顿人生扭曲的原因之一,而且是很大的原因,不就是年轻妻子的不论外遇吗?换句话说,暂且不论‘扭曲的猫’杀人事件和服毒骚动,你们在那间工作室——‘扭曲之家’的杀人嫌疑依然存在,你们有强烈的犯案动机,芬顿应该很不乐见你们之间的关系吧?只要杀了他你们就能结合,财产也……”
瑞秋花容失色,极力抗议:“你在胡说些什么?我没有做那种事……你可以问律师。芬顿根本没什么财产,他已经是破产状态了。什么我觊觎的财产?那根本不存在。我跟理察的感情的确很好,我承认。可是关于这一点,芬顿也容许了。不,应该说就算他没有,我们也不会杀死他的,因为……”
福尔摩斯二世没有出声,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福尔摩斯先生提到芬顿的人参变得扭曲,其实有些原因并没有公开,的确是我没有说清楚。但是不是因为我的不道德行为,而是我先生的病。”
“病?”
“是的,其实我先生得了癌症,一个礼拜前医生才作出诊断,发现得很晚,所以医生宣布我先生可能活不过今年。我说的对吧,席穆兹律师?”
律师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因此我先生对我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跟理察结婚。那天晚上也是因为他可怜我得不到任何遗产,决定去工作室取回那件宝石作品,偷偷送给我。因此理察和我绝对、绝对没有理由杀死我先生。”
律师像是同样芬顿夫人的话,再度点了点头。
马特则语带讽刺地开口:“真遗憾啊,强烈的犯案动机消失了,猫和老鼠根本没有起争执,就跟那首童谣里的句子一样,‘他们一起住在扭曲的小屋’。”
福尔摩斯二世忿忿不平地瞪着对方,但也只能保持沉默,不敢多说。
室内顿时被尴尬的沉默支配,而最先打破一片寂静的人,竟然是始终没有说话的莱特。
“动机应该没有消失吧?”
听到莱特的低喃,马特惊讶地转过身问:“你是什么意思?”
莱特目不转睛地看着马特说:“我身为旁观者,也就是amicus curiae(法庭顾问),跟这个事件自然有点关系,因此我决定贡献出我的专业知识和思绪。经过再三思索,我认为本案的动机可说是一个极其特异的动机。
“在说明之前,我必须先说个老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是半个世纪前,曾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杀人事件判例。一位著名的法学家在家中遭人杀害,当晚出现在庭院里的诗人被逮捕了。诗人在庭院里徘徊两个小时,什么也没做,检察官对这段空白深感怀疑,毕竟三更半夜还在那种地方呆那么久,到底在干什么呢?不料诗人自己也不做任何狡辩,最后是靠著名的天主教神父,以慧眼查出真相。他不但知道真凶另有他人,也解开了诗人徘徊在庭院的理由。”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马特眯着眼睛问。
“其实也没什么,诗人只是在眺望庭院而已。因为心思完全被庭院如梦似幻的风景所吸引,忘记了时间的存在,这种事凡夫俗子是无法理解的,缺乏失意心灵的人们只会用自己的尺度思考事情,很清楚这一点的诗人根本瞧不起他们,也不想跟他们诉说自己不被理解的艺术家心情。
“对我而言,这个故事很有意思,所以印象深刻。这个故事对我们协助办案的人来说,具有重大的教训意义。换句话说,每个人都有其各自的理论,并根据这理论行动。诗人有诗人的、疯子有疯子的,担心年金保单的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理论,我们应该看清他们的行动理论,再去办案。”
“原来你不只是美术评论家,还在警察学校兼差当讲师呀!”马特讽刺地说。
“不敢不敢,我的美术评论专业现在才开始要发挥。对了,说到专业,就先让我来评论一下你的专业吧!
“该怎么说呢?我打算说说身为艺术家的你,在历史上有何定位。说实在的,我一开始对你的评价是错误的,我写过报导称赞你是新的现代艺术旗手,也曾把一些合作计划介绍给你,但看来是我话说得太早了,因为我不得不怀疑你艺术作品的原创性。”
“怀疑?”
“没错,最近你的创作手法是垃圾艺术,我认为在这个几乎被垃圾和废弃物掩埋的世纪末文明社会,或者说是充满病态的消费社会里,能让五零年代艺术思潮复兴其实很有意义,但个别作品的独创性就又另当别论了。你的作品充满太多过往成果的阴影,说来惭愧,我是在那个排泄物罐头,‘神圣的被造物’事件之后才发现的。调查得知,这个事件早有前例。一九六一年意大利的曼佐尼做过同样的事,波隆那美术馆长因而被市议会起诉,这方面的美术史不是我熟悉的范围,所以我没能及时察觉,这让我很懊恼。于是我重新检查你的作品,才发现你使用石膏固定厨余等垃圾、或压缩废弃车的创作显然都有过去作品的痕迹。”
说到这里,莱特停顿了一下,基德看到马特充满嘲讽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
莱特继续说:“或许有人认为,艺术风格受到前人影响不应该遭受全面责难,就连大师毕卡索一开始也画过印象派的风格,不是吗?更遑论其他人。要是看待普通绘画和雕刻的话,这种说法或许行得通,不过那也必须是在艺术家的独创性手法获得肯定之后。但是达达主义和垃圾艺术重视眼睛看不到的新奇创意更甚于技术,如果过去的影子太重,恐怕就不好了。”
“马特的态度不再从容,虽然莱特的评判用词委婉,但还是蚕食了他的心。不过莱特并没有继续穷追猛打。
“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发现马特的艺术家之路已开始稳定发展,达达主义/垃圾艺术也开始走向另一个新境地,他的个人创意从模仿开始脱变,渐渐往一个终极方向前进。说得更明确点,他的风格已不是‘工业社会中的自然主义’这类妥协式的巧妙修辞可以形容,他已在他独特的世界观里找到素材,同时让即将被充斥街头的假艺术消耗品打倒的达达主义得以复权,因为他让达达主义原本该有的反艺术、反道德和反宗教性格重新复活了。
“理察,马特发现什么才是达达/垃圾艺术的终极形式,他也毫不犹豫地选用了终极的素材……”他喘口气后说:“就是芬顿的尸体!”
瑞秋亲情发出一声惊叫,其他人都倒抽了一口气。马特默默注视着莱特,但那没有聚焦的视线其实穿过了评论家,落向远方。
莱特看到马特的样子,继续乘胜追击:“对马特来说,最终极的废弃物是人,他昨天说过:凡是跟人有关的都是废弃物,这就是他的思想根源,也是理论核心。如果各位仔细观察他在‘扭曲之家’里的作品,应该就会发现一个趋势。他找了几样东西,用石膏固定成作品。起先找的是厨余,然后是排泄物、钱币和宠物的尸体,用的东西越来越接近人类了。在他一心一意收集废弃物的过程中,终于遇到了真正的废弃物。他意识到,在本世纪末,让废弃物以毁灭性气势不断排放出来的根源——人类,其实正是最终极的废弃物。
“各位不放想一想,自然是绝对不会产生垃圾的。自然腐败的东西会回归土壤,孕育新的生命。可是人类制造的工业产品。消费耗材无法回归自然,而保有令人无法忍受的持久性,会变成麻烦的垃圾永远存在。这些不断制造垃圾的人类就是垃圾中的垃圾。啊,没错,我记得芬顿的工厂曾在东欧国家有过废水公害的传闻吧。”
“真是胡说八道!”表现一向符合绅士风度的席穆兹律师情绪激动地说:“你那些疯子般的言论谁会相信!既然马特先生不说话,那就由我代替他发问吧。你的意思是说,他为了满足个人独创性的艺术野心才杀死芬顿先生,然后把他埋在石膏里吗?”
莱特就像面对学生反驳的大学教授一样,语气很从容:“没错,刚才你用疯子这两个字来形容,哪我反问你:难道你可以想到其他理由来说明他为何要这样疯狂地杀人和处理尸体吗?面对如此异常的事件,我们如果只考虑到外遇、金钱等平凡的动机是无法破案的。世界并非只有那样,我们必须理解诗人被梦幻庭院吸引,而停下脚步驻足的心呀!”
“你的说法固然不错,但请再实际一些吧。事实跟你的剧本相反,请想起这点。芬顿服毒时,马特不是救了他吗?如果他想用尸体当做素材,又何必救人呢?”
莱特神采奕奕了起来。
“那就是本案的重点,马特救了芬顿一命的事实,反而能反映出这个‘扭曲犯罪者’的扭曲思想。马特是在等待。”
“等待?”
“是的,他在等待,等艺术的素材真正变成破烂的废弃物。我和芬顿多少有些交情,所以知道他的人生最近出现扭曲的迹象,就像刚才芬顿夫人所说,车祸、破产,妻子又移情别恋,即便他允许她跟别人走,哪仍是一大打击,加上渎职的嫌疑和宣判罹癌,马特进出芬顿家,亲眼目睹了芬顿人生崩坏的过程。看着一个成功过的人厄运缠身、遭遇挫折、衰败,他感受到‘废弃物’三个字逐渐从象征性意义转变成实质性意义了。可是在一个月之前,时机尚未成熟,垃圾还未完全腐化。马特身为艺术家的直觉告诉他,芬顿今后的人生还会继续扭曲下去,所以他才出手救人。简直就是恶魔般的企图呀!他要芬顿继续受苦,他打算等到芬顿完全变成废弃物。果不其然,自杀未遂后,残酷的命运给了芬顿最后一击。马特赌芬顿的人参会更不幸,而他赌赢了。渎职嫌疑基上宣判罹癌,真是符合俗语说的‘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这时候,马特终于将能够满足他艺术野心的终极素材纳入手中了。”
席穆兹膛目结舌地看着马特,马特已经茫然呆滞,躲进自己的内心世界,不作任何反应。
莱特以学者的眼光冷静观察马特的状况,然后继续说:“马特说他案发当晚在饭店房间里,等来路不明的阿拉伯人来电,这种说法我们不能相信。他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他投宿的辛格顿饭店距离‘扭曲之家’只有十分钟的距离,马特当然肯定是和芬顿约好在工作室碰面,在哪里杀死了已充分化作废弃物的芬顿,用的正是‘米达斯王之翼’。要杀死一个对金钱很执着的男人,哪倒不失为一件适合的凶器,不是吗?只不过,在上面留下自己的指纹却是一大败笔。没办法,艺术家就是那样子吧!杀人之后,他仍充分发挥了艺术家的热情,将‘扭曲的男人’尸体放进锡制水槽里,搅拌好外行人觉得麻烦的石膏粉,倒进水槽里。同样的动作他做过太多次,早就驾轻就熟了。理察·马特独创的垃圾艺术终于大功告成!”
莱特的解说还没有结束:“或许有识之士会将这个发生在‘扭曲之家’暗处的怪异行为视为变态的异常犯罪,以为那跟‘浴缸新娘’事件里的乔治·约瑟夫·史密斯或汽车旅馆杀人魔艾德·盖恩属于同一类型。但我不会那么认定。马特的行为不应该留在犯罪史上,而是该受到美术史评价才对。
“马特从厨余到死人的垃圾艺术系列作品,展现出艺术家建立真正独创性的过程。历代任何的达达主义……不对,不只是达达主义,应该说过去任何一位艺术家都没有像马特这样脱轨的创意。以我的话来形容,那是一种对神的冒渎。
“从文艺复兴以来,不,是从更遥远的古希腊以来,欧洲的人体雕刻总会避开等身大的作品。因为按照天主教的想法,神创作了人,如果人又创造了类似人的东西,就等于是对造物主的冒渎。没想到现在马特却将神圣的被造物之长、由神亲手创造的人,二话不说当成了垃圾处理。
“这种行为是对神的冒渎,也是对神的超越。假如人类的创作理念背后存有想更贴近造物主——神的愿望,那我要对马特说声恭喜。理察·马特,你的成就超越了赐你名字的达达主义之祖——马塞尔·杜象……不,何止如此,你实现了所有艺术家无法实现的野心!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在此宣布我证明了这个杀人事件的特异动机不是‘数学性的’而是‘美学性的’!quod eratdemonstrandum(证明结束)!”
室内弥漫着奇妙的紧张感,马特集众人视线于一身,基德看到他的表情大吃一惊。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昨天那种精力十足的态度和充满自信的傲气了,他变成一个眼神茫然、嘴巴微张、肩膀松垮、有气无力的男人,仿佛已成了自己的艺术主题——废弃物。
莱特似乎也发现到这一点了,他以安慰的口吻说:“马特,我想我成为案件关系人,是算你运气好。其他刑警应该不会注意到你真正的意图和身为艺术家的创作天赋吧!假设能注意到,也很难以语言表达、重新爬梳,将它们组合成大众易懂的形式留存在美术史上吧!所以说了,我不是以搜查人员的身份,而是以美术评论家的身份来评论这个事件。一旦交由平庸的搜查人员处理,本案将只会成为通俗的不论情杀事件吧!不对,搞不好他们还无法将你和事件连为一谈,你精彩绝伦的艺术性成果也都会遭到埋没!
“因此,我有个小小提议,你愿意跟我做个交易吗?别担心,这不像是美国诉讼常见的小家子气司法交易,我是为了让你身为艺术家的成果永垂不朽,才提出这项交易的。这不是搜查人员和犯罪者之间的交易,而是评论家和艺术家之间的交易,能为你的所作所为留下正确历史记录的人,只有我了,我要将你的一切创举都写成论文,你不会名留犯罪史,而是会成为美术史上永恒的篇章!你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到隔壁房间来,在这份口供上面签下你的名字。”
席穆兹律师发出一声低吟,但也仅止于此,因为在‘侦探大师协会’支配司法、警察枢纽的平行世界英国,凡事都以侦探大师的意愿为优先。如此屈辱的场面简直就是家常便饭,律师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马特身上,呆坐原地的他还是一副沉溺在自我世界的虚无表情。瑞秋六神无主地紧抓着他的手。
马特无视于瑞秋的存在,突然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莱特说:“好吧。我也无话可说了,那就拜托你了!我们马上就来写口供吧,我会签名的……”
这时,一阵怕手声突然响起,伴随着笑声,那是带着滑稽、讽刺和优越感的笑声,也是……上诉感觉全都扭曲在一起的奇妙笑声。
笑声来自于基德,他晃动着僵硬如棕榈叶般的鸡冠头好一阵子后,才开口:“不……不好意思,因为这出戏演的实在是太棒了,我看得很感动。好久没看到这么夸张的剧情了。我真是败给了你呀!说什么终极的垃圾艺术、为了完成身为艺术家的野心才犯罪!还说是对神的冒渎!要是那个有名的天主教神父听到了,一定会很高兴吧。我最喜欢听这种故事了,听到你说的那么起劲,害我也不禁想冒渎一下,大说特说一番……”
“你要说什么?”莱特冷冷地问。
“嗯,我现在要说的话,对你高尚的推理或许是一种冒渎!不过我就是想说,我认为这个犯罪事件的扭曲程度比你说的还要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