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2日 第四章
地震结束后,新的发现使乌有陷入绝望的深渊。他勉强支撑着,终于走到桐璃的房间。新发现与“和音”相关,绝望使他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愚蠢。
绝对纯粹的“核心”,只存在于人们的观念之中。
“人”不能通过“人”来表现……
到目前为止,我们像一群没有实体的幽灵一样害怕谜团,被它耍得团团转。当时强烈的焦虑和危机感,不过是一场闹剧。在岛上度过的几天,乌有不过是出演了一出滑稽的闹剧,无聊透顶。
乌有很想哭。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空虚,就像赌马输得倾家荡产一样。
“乌有……”
桐璃意识到乌有来了,抬起头。她也许在想,你去哪儿了呀;那只没有受伤的右眼还闪耀着光泽,直直地盯着他,好像在问,你丢下桐璃去哪儿了呀?能去哪儿啊?
乌有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桐璃……
“桐璃。”
乌有快步走到床边,双手紧紧抱住桐璃,希望能给予她些许安慰,也想借此平静自己的心情……
“我很难受。”
高烧过后,桐璃的声音异常沙哑。乌有不愿意放开她,希望能永远像现在这样,相依为命。
“真的很难受。”
“不怕,都过去了。”
乌有终于松开了双臂,扶住桐璃的肩头,想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可脸上的肌肉不住地痉挛,最终没能笑出来。桐璃的半边脸上都包裹着白色的纱布,他怎么能笑得出来!何况还有那不易察觉的凹陷,下面隐藏着无尽的深渊。
桐璃真的已经没事了吗?当然不是。都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因为那个可恶的和音,她失去了左眼。
“……我想过了,假眼的颜色。”桐璃在乌有耳旁小声说。
“假眼?”
“嗯,我喜欢绿色,那种透明的浅绿色。是不是很时尚?”
“桐璃……”
乌有用力抓她的肩膀。桐璃真乐观啊。她脸上浮现出勉强的微笑,眼里含着泪花。泪水反射出吊灯的光芒。桐璃啊桐璃,这个时候,你还在安慰我吗?想到这里,乌有悲从中来,愈发觉得桐璃的可贵。
“你觉得怎么样?”
“啊,肯定很好看。”
“真的吗?太好了,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要想听,我愿意说上几千次,几万次……”乌有最终没能忍住,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没事,别哭啦。都是大人了,真不像样。”
“啊,也是。对不起。”
乌有用袖子擦去眼泪。不是一心想逗她笑吗?想不到自己竟然先哭了起来。
“所以……”
“所以?”
“不要再杀人了。”
乌有脸色大变,猛地抬头,盯住桐璃。
“求求你了。”
“桐璃……”
桐璃怎么会知道?
“我大概能猜到,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桐璃低着头,平静地说。
“如果不是你做了种种努力,我也许早就这样了。或许是水镜先生,或许是结城先生,所以……”
“所以?”
“尚美,不要……”
是想说不要杀害尚美吗?可是……
“太迟了。昨天晚上已经……”
桐璃好像什么都知道。乌有全身无力,松开放在桐璃肩头的手。他摊开手掌,上面沾满了三个人鲜血。
“哦……”桐璃很难过,转移了右眼的视线。乌有并不后悔。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惩罚那位伤害桐璃、夺走她左眼的凶手。他完全不管尚美过去有如何惨痛的经历,多么值得人们同情。他一定要报复。哪怕桐璃事前阻止了他,也还是会这么做。
时间就像停滞了一般,两人回避着彼此的目光,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桐璃心里,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恐怖、卑鄙、残暴的杀人凶手?乌有朝她看去,但却不敢看她的脸。可是……
乌有鼓起勇气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结城先生失踪之后……”桐璃没有抬头,小声回答,“我都看到了,你跟结城先生在我房前打斗的场景。还有,你从露台处把他扔到海里……那天开着暖气,太热了,没怎么睡着。”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早上,你的脸色有些奇怪。”
桐璃轻点了一下头:“我尽量掩饰,不想让你知道,想不到……”
都是乌有的错。在桐璃面前杀了人,还要让她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多么卑鄙。
“你,觉得我可怕吗……”乌有做了最坏的心里准备,战战兢兢地问道。如果桐璃说是,他恐怕难以接受,也许会纵身跳入大海。
桐璃抬起头,眼里满是真诚。
“不,你都是为了我。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别说了。”乌有再次紧紧抱住桐璃。桐璃什么也没说,也抱住乌有。
“桐璃……”
……鸽子并没有飞走。乌有喜出望外,满怀爱意地抓起桐璃的左手,情不自禁地亲吻起来。
“果然是你!”背后传来呵斥声。回头一看,村泽站在门口。他脸色苍白。乌有放开桐璃。
“尚美的尸体找到了,在衣柜里。她的喉咙被人割开了,也许是刀一类的东西。我来告诉你,竟然发现……”
也许是太过愤怒,村泽的肩膀抖个不停,声音也很沙哑。
“村泽先生……”
“为什么要害尚美……”
“她伤害了桐璃,罪有应得。”
乌有回答得坦然而且坚定,毫不示弱地盯着他。他坚信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想让桐璃看到自己胆怯的样子。
“也许尚美伤害了桐璃……可是,我需要她,毫不亚于你需要桐璃。当然,她不得不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你杀了她,现在轮到我来取你性命。”
说着他从夹克口袋里取出手枪,对准乌有。枪口闪着黑色的光泽。
“原来枪在你手上。”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拿来防身,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派上用场。”
瞄准,拉下枪栓。
他真的会开枪吗?乌有问自己。其实不用想,答案写在他脸上。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正像自己杀死尚美时那样。那种眼神,乌有也曾有过。
“为什么要杀武藤和结城?你到底是谁?”
“你误会了,我根本不是侦探。本来,我跟这个案子毫无关系,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桐璃……别的话去我的房间说吧。”
就算桐璃什么都知道,乌有还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更多的罪行。若在这里说,肯定会连累躺在病床上的桐璃。
“不,我要让她也听听你做的好事。”
村泽嘴角浮现出狞笑,逼近一步,枪口离乌有更近了。他动真格的了……乌有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便不再请求。
“……那是正当防卫,是武藤先动手的。”
“他为什么去你的房间?”
“我跟桐璃换了房间。他不知道这件事,跑来偷袭,想杀了桐璃。也许跟你妻子一样,想剜掉她的眼睛。他想用拼贴画的方式帮助‘和音’‘展开’,就先拿刀划破了那幅画。不过,这都一样。”
“然后你就杀了他?”
“是误杀……我只是在正当防卫,不知道怎么回事。”
乌有解释着,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异常冷静。若在平时,他不可能这么勇敢。这在村泽看来,简直是公然挑衅,他更愤怒了。
“为什么砍掉他的头颅?”
“我没有。我只是把尸体拖到了水镜的书房。后来有人把他拖到露台处,砍下头颅……还破坏了电话。”
“不是你?”村泽本以为都是乌有干的,听到这里,显得有些意外。乌有那天晚上不过是用烟头烧焦了沾有血迹的地毯,草草处理了一下现场。
“当然不是,我完全没必要那么做。若警方来调查此案,我可以说是正当防卫,也不会被判刑。得知无法与外界联系的时候,最着急的就是我。”
乌有说的很有道理。如果不是有人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结城和尚美也不会死。最重要的是,桐璃也不会遭此不测。
村泽相信了乌有的话,继续问道:
“那结城呢?”
“他也想杀掉桐璃。那个人从来没把‘展开’放在心上,他只是想为尚美除掉桐璃。”
“这样……”
“不是我要杀他的。那天晚上,我守在桐璃门外,结城拿着刀走了过来。”
“为什么?你喊我们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杀了他?肯定是一开始就想除掉他吧?”村泽继续追问乌有。对他来说,除掉一个杀人狂魔比除掉一个防卫杀人者,心里要好受些。
“叫你们?开什么玩笑。你们有三个人,三对一我受得了吗?”
“三对一,什么意思?”
“如果你们事先商量好,要以某种宗教的名义合伙伤害桐璃,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得了你们三个?当务之急,是除掉眼前的结城。你们肯定会同意结城和武藤的想法,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和音’,联合起来剜掉桐璃的眼睛,只为了镶到那张该死的画上。”
事实上,神父并不同意尚美那种简单的拼贴画方法。可那是事后知道的,当时的乌有毫不知情。
突然,乌有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是眼睛?都说眼睛是探知外部世界的窗口,背后隐藏着一个人的灵魂,将它当做“自我”的象征,最合适不过。
村泽哑口无言。乌有的分析很有道理。
“所以,你是想一个个的消灭我们吗?”
“不,我刚才也说过了,之所以杀结城,是因为他要杀桐璃。他当时太过激动,精神上受了太大刺激,有些不正常。否则,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为什么要沾上别人的鲜血?那次事故,都已经过了十年之久……
“最希望警察来的人是我。杀掉结城,确实是过当防卫,可一想到桐璃有生命危险,”说到“有生命危险”,乌有意识到桐璃正在身后躺着,慌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桐璃面带微笑,好像在说“没关系的,你继续说吧”(她极端虚弱),乌有才放下心来。
“十二日之前,警察是不会来的。知道这一点之后,我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尽力保护好桐璃。首先,必须分散你们对桐璃过分的关注。不然你们就会为了所谓的‘展开’,加害于她。”
“尚美是最后一个受害者。你从我对你的误解中,觉察到了什么?”
“控制你们的办法。当时真没想到是这样。我不想杀人,只希望能用言语告诉你们,桐璃并不是‘和音’。”
“说得好听。”村泽嗤之以鼻,“你确实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可不管怎样,你都得死在这儿,为尚美的死付出代价。”说罢,他食指扣上扳机。
乌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想死。若是一年前,不,哪怕是一周前,他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会顺从命运的安排。一直以来,他都为那位青年而活,好不容易才要开始自己的人生……如果就这样死去了,桐璃该怎么办?
但是,枪口正直直地对准乌有,不过一两米远。这么近的距离,想逃也逃不掉。枪里的子弹肯定不止一颗。
“为什么这么在乎尚美?你不是一直信仰‘真宫和音’吗?”
这句话不过是为了争取时间,可也不得不说。
“不,我选择的是尚美。”
“那是因为尚美体内还有一个‘和音’的缘故吧?你选择的并不是纯粹的尚美。”
“什么意思?”桐璃小声问道。想不到,这件事情连她都不知道。
“这座岛上,一开始就没有和音这个人。‘真宫和音’这个女演员,不过是他们想象的产物。他们并没有把她推下海去,不过是放弃了信仰,这就是抹杀‘和音’的真相。”
说得如此简单,桐璃也许不会明白。乌有也是受神父的启发,看了结城给他的《立体主义的奥秘》,打开“和音房间”的门之后才明白的。现在情况危急,也没有办法仔细解释。
“出演电影、在露台上唱歌跳舞的人并非和音,是尚美。她负责展示‘和音’作为人的一面……因此,尚美在你和结城的看她眼睛中,发现了‘和音’的影子,从此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不知道你们爱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和音,没有办法信任你们。”
“住口!”村泽大喝一声。乌有并没有停下。他对此事表示强烈的愤懑,感情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所谓是复活,也不过是给‘和音’一个定义,那是个由你们所创造出来的记号,一个幻象。只是,武藤以尚美为原型画的那幅画,跟桐璃太相似了……”
“和音存在过。现在还活着。”村泽想要盖过乌有的声音,大声吼道,“看到舞奈小姐之后,我就坚信不疑。这不是任何维度的问题。‘展开’之后,和音在任何次元中都是‘绝对’的存在。”
“你是说那套陈腐的理论衍生出来的拼贴画吗?”
村泽没有出声,一度放松下来的食指又紧张起来,好像在威胁乌有,若再多说一句话,马上就会开枪。当然,就算不说任何一句话,他还是会开枪。一开始,他就想除掉乌有。
“要死在这里吗……”
乌有没有注意对准自己的枪口,而是盯着持枪的几近发疯的村泽的眼睛。
电影、“启示录”、密室等好多谜团还没解开。临死之前竟然要留下这么多遗憾,一想到这里,乌有就觉得不甘心。不过,这个世界上,谁能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呢?日常生活中,谁没有疑问呢?反正我的命是十一岁那年捡来的,想到这里,乌有感到释然。
“看来你已经准备好了。”
压在扳机上的食指,越来越弯。用不了一秒,子弹就会击中乌有的额头。头骨碎开,脑浆迸裂……
“乌有君!”桐璃惨叫一声。想不到最后还能听到桐璃的声音,他满心感激,甚至轻声回应。
“不要——”枪声回荡在整个房间……村泽轰然倒地。
乌有惊恐不定,缓缓睁开眼睛。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倒下去的不是自己而是村泽?血不断从他脑后流出,地毯上积了一大摊。村泽死了,手指还扣着扳机。
总之,自己还活着。他看看自己的手,然后望了望一脸惊愕的桐璃,放下心来。
“神父。”门对面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他全身僵直,右手里握着另一把手枪。……神父枪杀了村泽?
“为什么……”不仅是乌有,桐璃也抬头望着他。比起得救,他们更关心神父杀死村泽的原因。乌有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到此为止吧。”神父淡淡一笑,手里的枪掉了下来。它刚杀过人,还热着,一声轻响之后,躺在柔软的地毯上。
“你还得保护桐璃,现在还不能死。”
这是借口,还是忠告?神父的语气,郑重而强硬。
“但是……”一般情况下,得救之后应该道谢才是……可现在,情况太复杂了,乌有头昏脑胀。他望了一眼桐璃,对神父说道:“但是,我要告诉你,桐璃她不是和音。”
“我知道。可是,她是‘和音’的表象……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乌有没有反驳。当然,桐璃不是和音。对他们来说,桐璃是立体主义理论中被分解的“和音”表象。用神父的话来说,就是意图明确的奇迹。“意图”是指和音的复活。
“我要制止村泽试图用拼贴画的方式来‘展开’的错误行动。”
尚美等人将桐璃与和音混同起来,想用她的眼睛镶嵌到和音的肖像画中,通过这种方式完成绝对化,也就是所谓的拼贴画方式。不过,这种方式,不过是对立体主义的简单模仿……这是乌有自己的理解,并非受到神父影响后得出的结论。可神父把“和音”复活一事当成最终奇迹,通过这种方式来成就“神”,简直跟原始人把飞机当成“神”的翅膀,把收音机当做“神”的声音一样,实在难以理解。归根结底,这只不过是一场维护和音教正统性的争端或者内部斗争。大家都想修正当年的错误,却陷入不可调和的内讧。正是这样,乌有才得以死里逃生。他望着神父,心情很复杂。
神父刚杀过人,脸上却浮现出圣母玛利亚一样慈爱的笑容。他简直像邪教的祭司,猎杀魔女的民众。他优雅地弯腰捡起掉在红地毯上的手枪。
“神父……是你把水镜,不,武藤的尸体运到露台处,然后砍下头颅?”
大家讳莫如深的问题,乌有竟然脱口而出。如果不砍下武藤的头颅,总有一天会暴露死者的真实身份。他认为,神父肯定会说出所有的真相。
正如乌有所料,神父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不能让大家知道,这个水镜是武藤伪装的……”
“果然……可是,您应该知道我已经有所察觉了吧。武藤先生曾走着来过我的房间。”
“他并不是针对你,”神父有些为难,但还是说了出来,“他害怕的是被警察发现。”
“伪装水镜的事?”
“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在和音复活之前,他的身份还不能暴露,这也有助于保护这座岛屿……”
这肯定不是全部原因。如果只想继续隐瞒事实,抛尸大海或者挖坑深埋都能得到同样的效果。害怕大家发现真相,所以在两天之后让尸体失踪,恐怕也是神父所为。熟悉尸检的神父,当然不会看漏死者的腿并未受伤的细节。
神父把尸体扔到被积雪掩埋的露台处,是想策划一出“奇迹”,让那些在同一个地方背弃和音的人意识到罪孽深重。
“我要争取时间。至少在和音忌日之前,不想让警察知道。”神父小心地将尚有余温的手枪捧在手中,低声说道。是想再次确认自己又结束了一个生命,还是把手枪当做惩罚异教徒的圣矛?
“所以你弄坏了电话。”
“你好像在怀疑我,可那的确不是我做的。我并不想让你们卷入我们的争端。”
真意外。乌有一直以为,神父为了策划奇迹,自导自演了所有的灵异事件。
“那是谁呢?”
“当然是和音了……让真锅夫妇坐船出岛的是武藤,破坏电话的是和音。”
“和音?怎么可能……”
他竟然还在声称和音存在。可他说得非常认真,丝毫看不出任何心虚。
“我坚信,‘和音’已经复活。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她的墓碑被掘开了。”
“不是说和音根本不存在吗……墓碑被掘,肯定是人为的……”
“那是谁干的呢?如果不是我,也不是你,还有谁呢?当然,那只是一个象征性事件,可它明摆着要告诉大家,和音已经复活。二十年前,仅存在于我们意念中的绝对的‘和音’已经‘展开’了,奇迹已经发生,她即将出现在我的眼前。”
“可是,我们先不说夏日飞雪的事,密室是你策划的吗?若是这样……”
神父摇头,像是在否认乌有刚才所说的一切,略微下垂的肩膀颤动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遵照‘神’的旨意,为了奇迹的发生。‘神’告诉我方法,给我启示。”
“什么意思?”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也得到了启示……不过,二十年前,我对武藤有点误会。”
“误会了武藤?”
“对。”神父轻轻点头,“我过分夸大了他的庸俗和野心。”
“你是指‘启示录’?”
神父点了点头:“我曾以为,‘和音’的旨意——立体主义式‘展开’——是他为了达成野心的工具,非常不安。这甚至动摇了我的信仰。就像倒立的等边三角形,越是美好的东西越脆弱,容易崩塌。但是……”
他内心悲痛,表面平静:“可是,他的‘启示录’里记录了一切。”
“‘启示录’……您读过那本书?”
原来从武藤房间拿走“启示录”是神父,不是结城。
“他对信仰的坚定与热诚,连我都难以相信,是如此的真挚而深刻。愚蠢的我在来这里之前并不了解,他才是有着伟大两面性的人,受到了‘和音’之神的启示……如果我当初知道,这个惨剧可能不会发生。”
“那本书现在在您手里……”
神父没有说话,右手持枪,再次拉开枪栓,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喀嚓,这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声音,再次传入耳际。
“你要干什么?!”
“我,”神父很平静,“二十年前,犯下大错,背叛和音,现在必须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您在说什么?和音根本就不存在,你们并没有杀死她……”
乌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一声枪响。神父脸上带着些许笑意,鲜血四溅,轰然倒地。
“何必呢……”
乌有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只好蹲下身去,呆望着阳光照射下渐渐冷却的尸骸。
“和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啊……”
人们怎么可以因为这么荒谬的理由,就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乌有陷入无尽的虚空之中,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和音的影子,都构成了立体主义和音画像中的一个片段。有的是为了和音的“展开”而存在的片段,有的是为了让观念上的“核心”显现在人类世界的片段,有的是为了掩盖物质世界上并不存在和音而存在的片段。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们如此狂热。难道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别人尚未意识到、却普遍存在的虚无?亦或是因为他们憧憬着更积极的神灵?还是……
乌有不明白。他只知道,这些人信奉“和音”,把自己的内在以及所有的片段都献给了“和音”。二十年前,他们因为理论上的失误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信仰,无法找回一度在外界出现过“和音”。他们欺骗自己已经找到,过着普通的生活,却突然发现事实真相,知道自己已经毫无退路。既然如此,他们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来促成“和音”的“展开”,哪怕玉石俱焚。
他们当年在这座岛上背负着何种使命,扮演着何种角色,现在已经无从知晓。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五幅风格各异的和音画像,都出自他们之手。
深爱着尚美的结城,满怀无奈与悲哀之情,完成了《取下面具的女人》;对失去好嗓子耿耿于怀的村泽,创作了《歌唱鸟儿的少女》;失去双脚的水镜,画出《海边奔跑的少女》。虽然无从确认,可乌有觉得,武藤的作品才是表现了真正的“和音”。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应该出自神父之手,因为得不到其他人的认同,最终惨遭焚毁。
还有尚美,她作为岛上唯一的女性,因为是武藤的妹妹,所以扮演着“和音”作为人的角色,做出最大程度的牺牲,出演电影,唱歌跳舞。
他们将自己最为认同的“自我”部分,投射到“和音”之中,奉献给“和音”,终于通过一系列的“还原”和“展开”,创造出二十世纪的神灵。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的尝试,因为亨利希所著的《立体主义的奥秘》一书,不得不宣告失败。他们结束了集体生活,即便时隔二十年,仍然不能释怀,彼此怀有深深的敌意。他们受外界的影响,失去了自己的神灵,现如今,他们想修复意念中的神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竟然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连皈依基督的神父亦未能幸免……
乌有不信神,无法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之所以表现得异于常人,并不是因为“和音”这样一个没有实体、仅存在于意念中的人,而是因为二十年前存在过的“那位青年”。
“乌有……”
桐璃的叫声,让乌有回过神来,连忙跑过去。桐璃受到这种惊吓不停地颤抖,上下牙在打架,发出细微的叩击声。
“桐璃……”乌有呼唤着,抓住她细小白皙的手腕,发现很凉。
“我……”桐璃的右眼含有泪水,透过绷带,注视着乌有。
“不要担心我。”
乌有为了安慰桐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捧住了桐璃冰凉扭曲的脸颊。
“接下来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接我们的船很快就到。”
“真的吗……”乌有用力地点头,一次又一次,几乎折断颈椎。
“晚上我们就能到日本,回京都啦。”
桐璃稍微放下心来。她揭开身上的被子,靠着两只弱小的手腕,直起身来。她环视着室内,这个横有尸体的房间。被击中后脑的村泽,因为背叛神灵而自杀的小柳,他们二人的尸体相互重叠着。一切都崩裂了,整个房间像被冰冻一般,只有红地毯在吸收着鲜血,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神父也死了吧。”桐璃嗫嚅道。她的表情、语音和语调,都与平时相差甚远,显得十分阴郁。眼里也看不到撒娇时天真可爱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北欧湖泊一般的深沉。
桐璃遭受的这次灾难,责任不在我;但是,如果责任全在于我,她获救的可能到底有多大呢?乌有看到惨遭蹂躏的桐璃,只能消极被动地发出一声叹息。
“乌有。”桐璃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们得救啦。”
神父他们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们生也好死也罢,都与乌有无关。与他有关的无非是桐璃、那位青年,以及乌有自身。现在,乌有面对着桐璃,一直盘踞在他体内的那位青年开始慢慢淡去,十年来掌控着自己的那股力量,也开始变弱。这种感情,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呢……
“没事了。”乌有紧紧抱住桐璃,轻吻着桐璃发乌冰冷的唇。顺带着,透过缠绕着的绷带,吻了陷下去的左眼——失去才懂得珍惜。
“放心吧,都走了,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