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李公公穿着白色绸缎睡衣潜进了冬子的卧房。
他惊讶地发现,冬子不在床上。
李公公十分迷惘,这三更半夜的,冬子会跑到哪里去呢?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弯下腰,往床底下看了看,天哪,这个秘密怎么被冬子发现了?其实,就是他不发现床底下有个地洞,李公公往后也会告诉他的,只是被他提前发现,李公公觉得不可思议。
冬子一定在地洞里!
李公公钻进了床底下,进入了地洞。
他看到密室的门洞开,心里“咯噔”了一下,冬子在密室干什么?
李公公看到冬子抱着那个陶罐,大惊失色,喊叫道:“你给我放下——”
冬子回过头,睁大了惊恐的眼睛,手一松,那个陶罐掉落在地,“叭——”的一声,碎了。
李公公惊叫着,张牙舞爪地朝冬子扑了过去。
冬子吓坏了,从来没有见过李公公如此张狂,心想,完了,李公公会把自己撕碎的。
李公公没有扑到冬子的身上,而是扑倒在地上。地上是陶罐的碎片和封口的红布,还有一个小小的黄布包裹着的东西。李公公的手颤抖地捧起那个小黄布包,老泪纵横,悲凄地喊叫:“我的宝贝啊,我的宝贝啊——”
冬子呆呆地站在哪里,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宝贝,可他清楚,那东西对李公公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冬子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可以让李公公吊死他的巨大错误。冬子感觉自己的末日即将来临,此时,谁也救不了他,连同他武艺高强的父亲李慈林也无能为力!
他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妈姆——阿姐——”
李公公哭得十分伤心,浑身不停地抽触。
冬子突然又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产生了同情,作为一个耄耋老人,如此悲伤地痛哭,一定是到了伤心处,而让他伤心的人就是冬子!冬子想过去把他搀扶起来,安慰他几句,可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宝贝哟,我的宝贝哟——”
李公公还在不停地哭喊。
冬子毛骨悚然。
李公公有他生命中不合常理的东西,冬子无法理解,包括他的欢乐和悲伤,其实,李公公也是个可怜人,尽管他是那么可恨。
李公公从地上爬起来,把那被他称为宝贝的东西放在神龛上,然后转过身,哽咽着朝冬子一步一步逼过来。
冬子往后退缩,他的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退到了那幅画像的下面,再无路可退。
李公公苍白的脸抽搐着,浑浊的眼睛里喷出阴冷的火:“你为什么要毁我的宝贝,为什么——”
冬子闭上了眼睛。
李公公扑上来,双手抓住了冬子的头,往墙上撞去。
冬子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李公公的手松开了,他看着冬子的身体瘫软下去,还看到了血,从冬子的后脑勺上流出的鲜血。他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蹲下来,抱着冬子流血的头,喃喃地说:“我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孙儿,我的孙儿,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
冬子脑袋嗡嗡作响,后脑勺剧烈地疼痛。
他企图从李公公的怀里挣扎开去,可浑身瘫软无力。
李公公会不会把自己杀了?冬子迷茫而又惊恐。此时,他多么希望姐姐李红棠能够带自己回家。
李公公用一块布给冬子包扎伤口。
包扎伤口的过程令冬子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认为李公公并不会杀死自己,如果他要杀死自己,是不会替自己包扎伤口的。相反的,冬子还感觉到,李公公还有慈爱的一面。
李公公坐在地上,抱着冬子。
他伸出冰冷的手在冬子的脸上轻轻抚摩。
冬子闭上了眼睛,不想看李公公忧伤而痛苦的脸。
李公公的眼神凄凉,落下了泪水,泪水滴在冬子的脸上。
他用手抹去掉落在冬子脸上的泪水,就像是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李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用一种哀伤的语调说:“孙儿,你知道那宝贝对我多么重要吗?它是我的命根子哪!如果没有了它,我的魂就没有了,我死后就不能超生了哪!也不能去见列祖列宗了!你不能毁了它呀!”
冬子突然问:“你说的宝贝是什么?”
李公公说:“那,那是……”
冬子不再问了,心里产生了一个问题:李公公没有那东西,怎么撒尿呀!他没有把这个问题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李公公说:“孙儿,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冬子无语。
李公公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被阉割以及进宫当太监的事情告诉给了冬子。叙述的过程中,冬子感觉到了他声音和身体的颤抖。感觉到了他扭曲的灵魂和没有归依的孤独心灵。
说到最后,李公公哽咽了。
冬子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公公百感交集,多年来,没有人这样摸他的手。
李公公说:“孙儿,我的心里像黄莲一般苦哇,世间有几人能够理解!我们这些阉人,无论你在宫里能否得到恩宠,是否出人头地,还是受人白眼,遭人蔑视,没有尊严,做人的尊严!我曾经娶过妻室,希望能够有个人和我相互依靠,可是……我杀了她,亲手杀了她!她不能给我带来安慰,却一次次地撕开我内心的伤口。我,我本不想杀她的,是她,她……我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活一天就是多一份折磨,我经常会会无缘无故地哭泣,会为一点小事无故发火,发怒时又会突然火气全消,喜怒无常。我看到比自己强的人便会摇尾乞怜,卑躬屈膝地去迎合,我是多么的自卑感和软弱!我生不如死地过了一生哪!”
李公公抹了抹眼睛。
冬子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李公公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光亮:“孙儿,你理解我吗?”
冬子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公公说:“现在好了,好了!在我孤独的时候,有你陪伴我,看到你,我的心理就有了安慰。孙儿,你答应我,和我相依为命,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
冬子突然说:“你为什么要当皇帝?”
李公公楞了一下。
接着,他狂笑起来。
李公公的狂笑声使冬子打了个寒噤。
狂笑过后,李公公一扫刚才的悲伤,目光中冒出了烈火:“孙儿,老夫当皇帝了,就不会有人说我是阉人了!就没有人敢用冷眼瞧我了!就有尊严了!放眼唐镇上下,都得朝我跪拜,都得服从我的意志!我是他们的主子,不是那个逆来顺受,低眉顺眼的太监了!孙儿,你说,我为什么要当皇帝!”
冬子幽幽地说:“你为了自己的尊严,可以当皇帝。可是,为什么要烧人家的房子?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难道他们就没有尊严?难道为了你一个人的尊严,就可以牺牲那么多人的尊严和性命?”
李公公楞住了。
他没有想到头靠在自己臂弯里的这个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这完全不是孩子的语气。
可这话偏偏就从这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来了。
李公公能不惊愕?
李红棠抱着奄奄一息的上官文庆回到了唐镇。
她神情疲惫地来到东门口时,发现城门紧闭,她不明白,为什么天还没有擦黑,城门就关起来了。唐镇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一无所知。可李红棠还是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从厚重的城门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上官文庆睁开了无神的眼睛,李红棠微笑地说:“文庆,我说过要把你带归家的,现在我们已经归来了。你不要怕,我抱着你呢,不会放手的。”
上官文庆微微地张了张嘴,好像在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李红棠还是微笑地柔声说:“文庆,你不要说话,节省体力,你会恢复的,你永远是我们唐镇的活神仙。”
上官文庆把眼睛闭上了,脸上十分安祥。
李红棠大声地喊:“开门,开门——”
有个兵丁在城楼上看到了她,十分吃惊,赶紧下来给她开了城门。李红棠走进唐镇后,人们纷纷朝她投来惊诧的目光。许多人以为她怀里抱着的是个孩子,她走的这些天里就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些知道她怀抱里是谁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上官文庆怎么会被她抱着回来,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李红棠的目光十分坚定,松树皮般苍老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更加让唐镇人胆寒。李红棠径直走到了上官文庆的家门口。
上官文庆家的门楣上挂着一个白灯笼,白灯笼上面写着一个“丧”字,李红棠心里涌过一阵酸楚,她知道,他家里死人了。这时,从里面走出了上官文庆的姐姐上官文菊,她看到他们,就像见到瘟神一样,赶紧把门关上了。
李红棠在门外说:“阿姐,我是送文庆归家来的,他病得很厉害——”
上官文菊说:“红棠,你把他带走吧,我妈姆已经被他克死了,我们不想让这个灾星再进家门了!你随便把他扔在哪里,让他自生自灭吧!”
李红棠说:“阿姐,文庆不是灾星,他是个好人!你开开门,让他归家,好吗?”
上官文菊说:“红棠,你把他弄走吧,打死我也不会开门让他进来的!”
上官文庆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李红棠无语,默默地抱着他回自己家去了。
病倒在床上的上官清秋听到了女儿的说话,喊道:“文菊,文菊——”
上官文菊走进父亲的卧房,关切地说:“爹,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我给你捶捶背吧!”
上官清秋说:“我不要你给我捶背,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把文庆给赶走了?”
上官文菊说:“哪里来的文庆呀,我看他是不会回来了!”
上官清秋怒道:“你胡说!我还没有病到连话都听不清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你说文庆是灾星!我看你才是灾星!他无论如何也是你的亲弟弟呀!”
上官文菊说:“这话不是你说的嘛,你还说是他把妈姆克死的。”
上官清秋叹了口气说:“是我说的,我承认我说错了,可以吗!你赶快去给我把他找回来,找不回来你就不要来见我了,让我一个人死在家里好了!”
上官文菊无语,不明白为什么一生都讨厌儿子的父亲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上官清秋叫喊道:“你还不快去——”
上官文菊只好出门去了。
上官清秋躺在床上,老泪纵横,“都怪我呀,月娘,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要不是我对他漠不关心,他也不会走,你也不会这么早离开我,我心里明白,你是哭死的,为了文庆哭死的呀!”
那个寒冷的清晨,朱月娘去寻找上官文庆,从积雪下刨出死人骨头惊惶回家后,就卧床不起了。上官清秋开始还不以为然,因为郑老郎中也来看过,说是受了风寒,吃几副中药就能好。他还责备她,“谁让你那么早就出去找那个灾星了?啊,现在病倒了,你知道厉害了吧!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朱月娘只是默默流泪,什么话也不说。没几天,朱月娘就瘦成了皮包骨,什么也吃不下去,连那治病的药汤,灌下去又吐出来。
郑老郎中再次来到上官家,给朱月娘把完脉后,大惊:“不可能,不可能!怎么这么快——”
上官清秋明白了什么。
果然,郑老郎中临走时留下了一句哀伤的话:“准备后事吧——”
在此之前,上官清秋没觉得朱月娘有多重要,可当知道她要死后,突然发现自己即将失去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他变得惶恐不安,没日没夜地守在她的身边。
朱月娘死的前个晚上,不停地说着这样的话,“不,那不是文庆的骨头,不是……是,那是文庆的骨头,文庆死了,变成骨头了……可怜的文庆,妈姆陪你去了,文庆,你来接我……”
上官清秋紧紧地握着朱月娘的手,流着泪说:“月娘,你不会死的!文庆也会归家的!月娘,你不能死,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你还要给我做饭,这一辈子,我就喜欢吃你做的饭,只有你给我送来的饭,我吃的才香,才舒坦!你不能走,你走了,就没人管我了,我怎么办?月娘,这些年来,多亏了你,没有你,这个家就散了!我不该恨你生了文庆,也不该那样对待文庆,我有罪啊!你不能死,月娘,等文庆归来,我们好好的过日子,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对待文庆了……”
上官清秋悔悟已经晚了。
那个清晨,形容枯槁的朱月娘睁开了双眼,对他说:“清秋,我要走了,你要好好待文庆,等他归来,多给他点温暖,这孩子一生受尽的别人的白眼和凌辱,你要让他活得像个真正的神仙。我不能再陪你了,来世有缘的话,再做夫妻吧……”
上官清秋泪流满面,这个铁匠知道她是回光返照了,哽咽地说:“月娘,我答应你,答应你——”
朱月娘喘了几口粗气,就闭上了那双一生不知流了多少泪的眼睛。
朱月娘死后,上官清秋眼中的世界突然就改变了,他不想去铁匠铺了,也不再得意地端着李公公赏给他的那个黄铜水烟壶到处炫耀了。他甚至找到了胡喜来,对他说了声:“对不起”。在那段日子里,没日没夜打铁的声音吵得胡喜来快变成疯子,还害死了他的儿子。这是上官清秋的错过。现在,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在死亡面前,一切是那么不值一提!那个晚上,上官清秋梦见了朱月娘,朱月娘一直拉着他,对他说:“这一辈子你没好好陪我,现在来陪我吧,来吧——”
从那以后,上官清秋就病倒在床上,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
上官清秋躺在眠床上想,上官文菊出去有多久了?她会不会把上官文庆带回来?上官清秋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两个女儿对上官文庆都恨之入骨,都说是朱月娘是他害死的!其实,她们对上官文庆的恨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铁匠铺的这份产业,她们不想在上官清秋死后落入上官文庆手中!这是多么恶毒的打算!上官清秋自言自语道:“你们不好好对待文庆的话,你们将什么也得不到,我就是送给外人,也不会给你们!”
这些天,李家大宅里并不宁静,每个进出这里的人都神色诡异,各怀心事。
冬子的头受伤之事,在李家大宅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私下里都在嘀嘀咕咕,猜测着他受伤的真相。还有王海荣的自杀,也在人们心中投下了阴影。其实,冬子的受伤和王海荣的自杀,不是他们最大的心病,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那个从雨来客栈神秘消失的陌生人。
每天上早朝的时候,李公公都会神情怪异地重点提这件事情。
这天也不例外。
李公公刚刚坐在他的宝座上,坐在大厅两边太师椅上的王公大臣们就站起来,来到大厅中央,列队站好,然后齐刷刷地跪下,高声呼喊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刻,李公公心潮澎湃,异常激动,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个君临天下的皇帝,这种感觉让他的心理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这和那个太监的角色绝然不同,他再也不是太监了,再也不是了!李公公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无限下去,不会受到任何外力的动摇。
李公公高高在上,用皇帝的腔调说:“众爱卿平身!”
众人齐声说:“谢皇上——”
大家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议事。
今天,朱银山有个提议。他站起来,面对着李公公说:“承蒙皇上的洪福,举国上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可有一事,值得警惕哪!”
大家都盯着他,这个家伙溜须拍马的一流功夫是众所周知的,可他今天说出这样的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公公笑了笑说:“什么事情值得警惕?”
朱银山说:“回禀皇上,近来臣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唐镇现在赌博的人越来越多,赌博的危害大家都晓得,那些输光了的赌徒甚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轻则小偷小摸,重则杀人越货,对我们唐镇国可没有好处。臣的意思是请皇上颁布个法令,严禁赌博,对那些滥赌者严惩不怠!”
李公公马上接着说:“朱爱卿的这个提议很好,准奏!此法案就由朱爱卿办理吧!众爱卿都应该效仿朱爱卿,多为朕分忧,为社稷着想!”
朱银山得意地坐回了他的位置。
李公公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慈林爱卿,那个江洋大盗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慈林站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朝李公公跪下,“回禀皇上,臣罪该万死!”
李公公的脸色变得晦暗,目光阴冷:“此人可是事关重大,如果抓不住此人,后果不堪设想!你下去一定要亲自办理此事,早日把那个江洋大盗捉拿归案!”
李慈林心想,事情都过去几天了,那个陌生人也许早就逃了,他知道我们要抓他,还留在唐镇干什么,他就是逃出了唐镇,也不一定会报告官府,就是报告官府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怕他个屌!
想归想,李慈林还是这样说:“皇上,您放心,臣一定照您说的办!”
……
退朝后,李公公又回藏龙院画像去了。
那些王公大臣也嘻嘻哈哈地走了。
李慈林脸色阴沉地找到了李骚牯,踹了他一脚,恼怒地说:“狗屌的东西!一开始就让你给老子把人盯死了,你却让他跑了,你干甚么吃的!老子说了你多少遍了,做事情要上心,不要成天就想着看女人的屁股!你晓得老子因为这事,多丢面子吗!你害得老子好苦哇,老子怎么就瞎了狗眼,收了你为徒呢!”
李骚牯心里十分委屈,又不敢反驳他,只好点头哈腰地说:“丞相,小的该死,该死!”
李慈林又踹了他一脚,恶狠狠地骂道:“你要是不把那王八蛋给老子抓回来,你就像王海荣那样去死吧!”
提起王海荣,李骚牯一肚子气,因为王海荣的死,王海花又悲伤又生气,已经好几个晚上拒绝和他同房了。李骚牯心里说:“王海荣还不是被你逼死的,现在又要逼我去死了,李慈林,老子替你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还对我如此狠毒!把老子惹火了,就到县衙里去告发,要死大家一块去!”
李骚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真的离死不远了。
李红棠把上官文庆抱回自己家后,就一直没有出门。
她回到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她把上官文庆抱上了阁楼,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阁楼里黑漆漆的一片。她想把上官文庆放到床上后,再点灯。李红棠还没有摸到床边,就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了她的脖子上,然后,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低沉的声音:“别动,你要是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李红棠此时一点也没觉得害怕,淡淡地说:“你杀死我好了,我这样活着也没甚么意思。”
她的话音刚落,脖子上冰凉的东西就离开了。
她又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李红棠把上官文庆放在了床上,叹了口气说:“你是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和我都没有任何关系。”
说着,李红棠摸黑点亮了灯。
她看到一个长着一双暴突牛眼的陌生中年男子提着刀,站在自己的面前。
牛眼男子看到她松树皮般苍老的脸,异常的吃惊:“听你的声音是个年轻的姑娘,可是你——”
李红棠凄惨地苦笑道:“年轻也好,苍老也好,这都是我的命,我抗不过命的!我不想问你为甚么会藏在我家里,我只想告诉你,我现在归家了,你可以走了。”
牛眼男子说:“对不起,我马上走,马上走!”
李红棠看他要下楼,叹了口气说:“我看你也有难处,现在走也许会有麻烦,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吧,楼下还有一个房间,没有人住,你可以住在那里,你甚么时候觉得安全了,你再走也不迟。”
牛眼男人感激地说:“你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好心会有好报的!”
李红棠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
阿宝吃晚饭时听父亲张发强哀叹着说李红棠回家后,马上就放下碗筷,朝门外奔去。
他站在李红棠的家门口,敲着门,喊叫道:“阿姐,阿姐——”
过了一会,他听到了李红棠柔美的声音,“是阿宝吗?”
阿宝激动地说:“阿姐,是我,是我!阿姐你好吗?”
李红棠说:“阿宝,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阿宝十分奇怪,为什么李红棠不开门让自己进去,要是往常,她早开门让他进去了。阿宝心里有些难过,“阿姐,我想看看你,好吗?”
李红棠说:“阿宝,听话,快归家去吧,等有时间,我再让你到家里来,做好吃的给你吃。”
阿宝低下了头,心里充满了忧伤,这无边无际的忧伤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在这灰暗的岁月里,阿宝已经丧失了他这个年龄特有的天真和快乐。
唐镇的这个深夜,刚开始时是那么的平静,连一丝风也没有,那些土狗也无声无息,像被催眠。月亮挂在没有一丝云的天上,静穆地俯视苍茫的大地。李家大宅也静悄悄的,那些兵丁鬼魂般在里面游动,无声无息。
李骚牯一直站在浣花院的围墙外面,月光把他的身影拖得很长。
李慈林吩咐过他,在没有抓到那个陌生人之前,晚上不能离开李家大宅,要加强警戒,自己却跑到浣花院去和那个叫赵红燕的女戏子睡觉,李骚牯心里特别气愤和嫉妒。人和人真的不一样?为什么李慈林就比自己高出一头呢,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李骚牯叹了口气。
今天怎么没有听到浣花院里传来女人的哭声。
每次听到女人的哭声,就知道李慈林又在凌辱赵红燕了,心里就一阵阵地抓狂,恨不得翻墙进去,把李慈林一刀剁了,然后把赵红燕带走。想是那么想,就是没有那个胆量,他还是十分惧怕李慈林的。
听不见女人的哭声,李骚牯的内心更加的难熬。
赵红燕是不是顺从李慈林了,不哭不闹了?
李骚牯想起赵红燕美貌的容颜,雪白柔嫩的肤肌,蠢蠢欲动,欲火焚身。越是这样,他就越恨李慈林,越觉得李慈林不是个东西。欲火和怒火,这双重火焰烧得他的头脑昏昏糊糊的。
他突然想,凭什么你李慈林可以搂着女戏子睡觉,我就要在李家大宅里守夜!这太不公平了!想着想着,他就不顾一切地走到大门口,让守门的兵丁打开了大门。
兵丁问:“李将军,你这是去哪呀?”
李骚牯训斥道:“你问那么多做甚么,看好你的门,要是有甚么闪失,我砍了你的狗头!”
兵丁吐了吐舌头,不敢多嘴了。
李骚牯走出李家大宅的大门,大门很快被关上了。大门关上的一刹那间,李骚牯脑海突然觉得不妙,这个理智的想法瞬间就被双重火焰焚灭。他想到了老婆王海花,他咬着牙说:“今天无论怎么样,都要你和老子睡觉!老子实在憋不住了!”
他飞快地走出兴隆巷,朝碓米巷自己的家里奔去。走到碓米巷巷子口时,他突然放慢了脚步,回头望了望,小街鬼影都没一个,只有月光的清辉洒满鹅卵石街面。
就在这时,李骚牯觉得有人在他耳垂边吹了口凉气。
耳边传一声女人的冷笑,李骚牯浑身打了个寒噤,然后傻傻转过身,僵尸般朝青花巷飘过去,双脚仿佛浮在地面上。
他进入了清幽的青花巷,不一会就飘到了沈猪嫲的家门口。一阵阴风过后,沈猪嫲的家门无声地洞开,李骚牯就飘了进去……
王海花这些天的晚上都失眠,因为王海荣的死,她又悲伤又自责。她总是想,如果自己不要那样对待他,他也许就不会去死了,一个人要去死,要下多大的决心,正是她使王海荣下了自杀的决心,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就是个杀人犯,而她杀死的是自己的亲弟弟,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这个晚上,王海花却沉沉地睡去了。
可她还是从噩梦中惊醒。王海花梦见浑身是血的王海荣哭着跪在她的面前,凄厉地喊叫:“阿姐,救我,救救我——”……很多人说,噩梦醒来是早晨,王海花从噩梦中醒来时却是寂静的深夜。她浑身汗淋淋的,觉得特别冷,从皮肤一直冷到内心。她想,此时要是李骚牯在,那她会好受些,也不会如此的恐惧和寒冷,他是不是因为这些天没有和他同房,心生怨气,故意不回家来了,或者,他在外面有了姘头?想到这里,王海花心里酸酸的,怨恨地说:“李骚牯,如果你真的在外面有了别的烂女人,我就剪断你的子孙根!”
这时,王海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冷笑。
她惊叫道:“谁——”
卧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股冷风透了进来,王海花浑身一激凌,像中了什么邪,痴痴地下了床,外衣也没有穿,只穿着睡衣睡裤飘了出去……王海花也飘进了沈猪嫲的家里。当她站在沈猪嫲的床前时,突然清醒过来了,看到了李骚牯和沈猪嫲那不堪入目的一幕。王海花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狂叫一声冲了出去!她的那一声狂叫,撕破了这个夜晚的宁静!
李骚牯也突然清醒过来,愣愣地看着满面桃花的沈猪嫲,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在你这里,我怎么会在你这里——”
沈猪嫲娇笑着说:“骚牯,快来呀,快来呀,不要停下来——”
李骚牯恶狠狠地骂了声:“臭婊子!”
接着,他扬起手,在她桃花灿烂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李骚牯心里充满了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
他仓皇地往家的方向奔走,他要向老婆王海花解释清楚,否则以后家里就鸡犬不宁了,他不希望因为这事,毁了自己的家庭。他本以为回家后,王海花会和他大吵大闹的,没想到,王海花竟然笑脸相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李骚牯满脸通红,心里忐忑不安。
王海花端了杯茶递给他,“骚牯,你喝多了吗?脸这样红!”
李骚牯慌乱地接过那杯茶,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企图用茶水缓解自己紧张的情绪,没想到茶太烫了,刚刚喝进嘴里就喷了出来,烫得他的舌头火辣辣地痛。
王海花娇嗔道:“莫急,莫急,慢慢喝。”
李骚牯实在受不了了,说:“海花,对不起,我本来想回家来的,可——”
王海花笑着说:“你有甚么对不起我的呀,应该是我对不起你,没有让你满足,你才会在外面偷腥。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是老公,你迟早会归家的,你这不是归来了吗,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李骚牯十分感动,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握住她的手说:“海花,你真是我的好老婆!”
王海花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伸出手在他的大腿上轻轻地摸着,然后摸到了他的裤裆里。李骚牯紧紧地抱住了她。
王海花轻声说:“骚牯,上床吧,今夜我给你,让你弄个痛快!”
说着,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他抱到了床上。
李骚牯要脱自己的衣服。
王海花说:“骚牯,你别动,我来给你脱,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王海花帮他脱光了衣服,又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她趴在他的身上,亲吻着他的脖子,又亲他的耳垂,她的手在他的腹下轻轻地抚摸……李骚牯感觉舒服极了,他从来没有如此享受过,稍微有点遗憾的是,王海花的嘴唇和手都冰凉冰凉的,和往常不一样。
王海花突然坐起来,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刀,狞笑着盯着他。
“啊——”
李骚牯惊叫了一声,然后睁大惊恐的眼睛,嘴巴也久久没有合上。
他看到的不是老婆王海花的脸,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的脸。
这张女人的脸他死也不会忘记。他眼前浮现出这个女人惊惧的神情!
女人阴森森地说:“李骚牯,你也有今天!”
李骚牯企图挣扎,却动弹不得,身体像块凝固的石膏。
他嗫嚅地说:“三娘,你饶了我,饶了我呀——”
朱银山在那个晚上被杀的小老婆就叫三娘。
三娘冷笑了一声便消失了。
李骚牯又看到了老婆王海花的脸。
王海花愤怒地说:“你这个没有良心不知廉耻的狗东西,连沈猪嫲那样的烂货你也要!”
说着,她手中的剪刀放到了他的子孙根上。
李骚牯浑身是汗,喊叫道:“海花,不要——”
王海花狂叫了一声:“我要让你变成李太监——”
只听“喀嚓”一声,李骚牯的子孙根就被剪断了。
这个深夜在李骚牯杀猪般的嚎叫中躁动起来。唐镇人都听到了他杀猪般的嚎叫。可谁也没有出门,只是躲在门后面,透过门缝,或者在阁楼上,悄悄地打开窗,看着赤身裸体双手捂着血淋淋下身的李骚牯在唐镇的街巷上奔走呼号。
李骚牯跑到了郑士林老郎中的家门口,大声喊叫:“郑老郎中,救我,救救我——”
郑士林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门紧闭着,久久没有打开的迹象。
天上的月亮充满了血色。
鲜红的月亮像一面涂满了鲜血的镜子,令唐镇人惊惧。
李骚牯绝望了,狂叫着,朝西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