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据护士说,达维娜的情况逐渐好转。她已能摆脱氧气面罩自主呼吸了,在日夜照射的荧光下,黄疸病情也开始好转。把女儿抱在怀里能让亚历克斯暂时忘却蒙德的死给他带来的压抑感和歪呆见到那些花圈时焦虑不安的表情。眼下,最让他快乐的事,莫过于能在自己家中陪伴在女儿和妻子身边。
琳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在哺乳的同时抬起头对他说:“再过几天,我们就能带女儿回家了。”
亚历克斯笑笑,掩饰着妻子的话给他内心带来的不安:“我等不及了。”
回家的路上,他考虑把花圈和布莱恩·达夫的话告诉妻子,但又不愿意让琳担心,所以只能闭口不言。经过一天的劳累,琳一到家便躺到床上,亚历克斯则打开一瓶上等的西拉葡萄酒,好让两人今晚尽情享受。他把酒带到卧室,斟上两杯。“能告诉我你现在担心什么吗?”琳爬上羽绒被,问道。
“哦。我只是在想艾琳和杰姬,我总认为杰姬与蒙德的死有关。我不是指她杀了蒙德,但听起来,她能找到人干这事,只要钱足够。”
琳皱起眉头:“我巴望着是她干的,这个和艾琳勾勾搭搭的婆娘。艾琳怎么能一直瞒着蒙德,还厚着脸皮扮作是个贤妻呢。”
“我倒觉得艾琳是真的伤心,琳,我相信她说爱蒙德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的。”
“你可别袒护她。”
“我不是袒护,不管她和杰姬之间的感情如何,她依然在乎蒙德,这点不假。”
琳扁起嘴:“我姑且相信你说的,但这并不是你所担忧的。我们离开火葬场和你到达宾馆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歪呆吗?他说了什么让你难过的话了?”
“我觉得你真是无所不知。”亚历克斯埋怨说,“真没什么。只是有只蜜蜂钻到歪呆的帽子里去了。”
“那可一定是从半人马座飞来的杀人蜂,能让你在那么多重要的事中间还能分心记得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吗?”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他不想瞒着琳什么。他从不相信无知是福,尤其是在一段双方平等相待的婚姻中。“我真的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眼下你该操心的事已经很多了。”
“亚历克斯,正因为我有那么多的事要操心,再来一件不是能让我分分心吗?”
“不能是这一件,亲爱的。”他喝了一口酒,热辣的味道让他回味。他多想让他所有的意识都用在品味这瓶美酒上,而不去想其他烦心事啊。“有些事还是别去管的好。”
“为什么我现在觉得不能完全信赖你了呢?”琳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来吧,说出来。你会感觉好受一点的。”
“我可真的不这么认为。”他又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或许我该告诉你。毕竟,你是个能冷静看问题的人。”
“这话可用不到歪呆身上。”琳讽刺地说。
之后他便一五一十地把花圈的事告诉了琳,只是说的时候尽力装出毫不在乎的态度。让他意外的是,琳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是歪呆的杞人忧天。“这就是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让自己相信是杰姬买凶杀人的原因。”琳说,“我可不这么想。歪呆的看法倒是很对。”
“也许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亚历克斯反驳道,“或许有人同时认识他们两个。”
“认识他俩的人一定来自柯科迪或者圣安德鲁斯。在那里的人都知道罗茜·达夫的案子,这点你不该忘记。即便是和他俩都相熟的人也不应该在看到‘仅限亲属献花’后依然送来那两束花圈。”琳提醒说。
“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有人盯上我们了。”亚历克斯说,“就算真的有人想翻旧账,也不能就此认定那人一定犯下了两桩残忍的凶杀案。”
琳摇摇头,不能同意;“亚历克斯,你活在哪个星球上啊?我敢肯定,想翻旧账的人一定看过蒙德的死亡讣告,至少这种事出现在发生罗茜·达夫命案的同一区域。但是他们又怎么会听说基吉的死讯,把花圈送到他的葬礼上呢?除非他们同基吉的死有关系。”
“我不知道。也许送花圈的人在西雅图有认识的人,也许圣安德鲁斯镇上有人搬去西雅图住了,在基吉的诊所里遇上了他。基吉可不是个普通的名字,他本人也并非无名之辈。这你也知道——我们在西雅图同基吉还有保罗一起吃饭时,总有人和他招呼,人们总忘不了替他们孩子治病的医生。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听到基吉的死讯发封电子邮件回老家再自然不过了。像圣安德鲁斯这样的小镇,有点风吹草动,立马就能传得全镇皆知。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不是么?”亚历克斯越说越激动,为的只是要找到一些理由,说服自己不必相信歪呆说的话。
“话虽这样说,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样了。可不能完全赖着这点可能性。你得有所防备,亚历克斯。”琳放下酒杯,抱住他,“你可不能冒险,达维娜这几天就要回家了。”
亚历克斯喝掉杯中的酒,来不及细细品味,说:“我该怎么办呢?带着你和达维娜躲起来吗?我们该去哪?工作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撇下生计,一走了之,有了孩子就更不能如此。”
琳抚摸着他的头说:“亚历克斯,放轻松点。我不是说我们该像歪呆那样躲得远远的。你之前告诉我劳森也在葬礼上,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谈谈呢?”
亚历克斯哼了一声;“劳森?那个用花言巧语加同情心来引诱我的家伙?那个一直以来巴望着能在我们身上找到线索好把我们关进牢房的家伙?你觉得他会满怀同情地听我说话吗?”
“劳森也许怀疑你们,但至少是他让你们摆脱了麻烦。”亚历克斯爬到床上,把头枕在琳的肚子上。琳皱起眉头,把身子挪到一边。“当心我的伤口。”她说。亚历克斯移动身体,靠在了她的胳膊上。
“他会当面笑话我的。”
“另外一种可能是,他也许会重视你说的,并展开调查。对维持社会正义不闻不问可不是他们的作风。要不然,他们就显得更加平庸无能了。”
“你不明白。”亚历克斯说。
“什么意思?”
“葬礼结束后还发生了别的事。罗茜的哥哥出现了,他让我和歪呆相信他是来看热闹的。”
琳一脸惊讶:“哦,亚历克斯。那太糟糕了,那个家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肯罢休。”
“还不止这些。他告诉我们警方把罗茜案中的证据搞丢了,就是那个能证明我们无辜的DNA证据。”
“你开玩笑吧。”
“我倒是想开玩笑呢。”
琳摇摇头;“那你就更应该找劳森谈谈了。”
“你觉得他会愿意我揭他们的疮疤?”
“我不在乎劳森怎么想,但你得搞清楚目前的情况。如果你们真的被人盯上了,那一定是因为那人知道你们不可能被定罪了。明天早上打电话找劳森吧,和他约一下。这样我会安心些。”
亚历克斯坐到床边,开始脱衣服;“如果非得那样的话,我会找他的。但是如果他为了维护社会治安把我抓起来的话,可就怪不得我了。”
让亚历克斯没想到的是,当他打电话安排与助理局长劳森见面时,劳森的秘书立即腾出了当天下午的时间。这倒留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回自己的办公室转转,一到那里才发现事情比原先想的更加难以掌控。他喜欢亲自过问日常工作,倒不是因为对属下的能力没有信心,而是因为不掌握事情的进展让他放不下心。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放掉了许多事,所以必须得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他把一大堆备忘录和简报拷贝到一张CD上,希望回家的路上能有时间看上几眼,了解大致的情况。在车上啃了一个三明治权当午饭后,他便朝法夫郡进发。
他被领进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面积有自己那间两倍那么大。公职部门里,地位所带来的待遇总是那么明显,他一边想一边望着一张巨大的书桌,一幅装裱考究的法夫郡地图以及劳森个人显眼的嘉奖状。他坐在访客椅上,注意到比起对面那张书桌后的主人席来,访客椅矮了许多,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没等多久,背后的门开了,亚历克斯迅速站起身。岁月对劳森可真不留情,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一道道皱纹,面颊上两大块红色,断断续续的裂纹显示出他不是酗酒过度,便是长期暴露于法夫郡的凛冽东风之下。然而,在劳森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的时候,亚历克斯注意到他的目光依然犀利。“吉尔比先生,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我知道您一定很忙。很感谢您这么快就抽空来见我。”
劳森从亚历克斯身边经过,并没有与他握手的意思。“凡是与案子相关的人来见我,我总是很有兴趣。”他边说边坐在了皮椅上,用手抚平身上的警服。
“我在大卫·克尔的葬礼上看见您了。”亚历克斯说。
“我到格拉斯哥有点事要办,就借机表达我最后的敬意。”
“我可不觉得法夫警方有什么好尊敬蒙德的。”亚历克斯说。
劳森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我觉得您这次来访一定与我们重新调查罗茜的案子有关。”
“没有直接的关系。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了?有进展了吗?”
听到这一问题劳森显得有些不快:“我可不方便同处在您这种角色的人谈论一桩正在被调查的案子。”
“什么角色呢?您不会到现在还把我当成嫌疑犯吧?”比起当年二十一岁的自己,此时的亚历克斯勇敢多了,他不会让劳森这样一句话说过就算。
劳森翻了翻桌上的几页纸:“您的角色是一名证人。”
“证人就不能了解案情的进展吗?你们一有进展,倒是很快就向媒体透露了。为什么我还没有记者那样的知情权呢?”
“我也没向媒体的人谈过罗茜·达夫的案子。”劳森生硬地说。
“是因为你们把证据弄丢了吗?”
劳森意味深长地看了亚历克斯一眼,冷冷答道:“无可奉告。”
亚历克斯摇摇头:“这可不行。考虑到二十五年来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我应当知晓更多的情况。当年,受害者可不止罗茜·达夫一人,这你是明白的。或许是时候让我现身于媒体之前,告诉他们二十五年后,我仍然被警方当成嫌疑犯。如果我真的那么做,我也会告诉媒体法夫郡的警方在重新调查罗茜案的时候,是怎样把关键证据给弄丢的。这份关键证据不但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而且能将真凶绳之以法。”
这种威胁的口气显然让劳森感到不舒服:“我可不受威胁,吉尔比先生。”
“我也是,从今以后不再受人威胁。你真的想看到自己被登满各大报纸的头条,被说成是一位不通事理、骚扰为爱子送行的悲痛一家人的警察吗?而且拜你和你的警队所赐,这名爱子的清白目前还是个谜。”
“您不必采取这种态度吧。”劳森说。
“不必要吗?太有必要了。你们应该正在调查一宗悬案,我是关键的证人,是发现尸体的人,但目前没有任何一名法夫郡的警察来和我接触。这可不是警方该有的积极态度啊,不是吗?而现在,我还发现你们居然连一包证物都保全不了。也许我应该和直接参加调查的警员谈谈,而不是某个保守的高官。”
劳森的脸绷得紧紧的;“吉尔比先生,案子里的证物的确出了点岔子。二十五年里的某一个时间,罗茜·达夫的衣物突然不见了。我们依然在找寻中,但目前的情况是,我们只能找到被丢弃在离犯罪现场一段距离的一件开襟毛衣。但是那上面没有什么生物材料,我们手头也没有其他可供司法检测的衣物。所以,眼下我们的调查停滞了。事实上,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员正想约您谈谈,回顾一下您最初的证词。也许他们不久就会约您。”
“天哪。”亚历克斯说,“你们现在居然还想调查我。你们还是不肯罢休,是吗?我们还是要活得战战兢兢的。难道你没意识到我们中的两个已经在上个月被谋杀了吗?”
劳森扬起眉毛:“两个?”
“基吉·马尔基维茨也可疑地死了,就在圣诞节前不久。”
劳森拿过一个便笺簿,拧开一支钢笔笔帽:“这我可是刚知道。在什么地方?”
“西雅图,他过去十来年一直住在那里。有人在他屋里放了一个火焰炸弹,基吉在睡梦中死了。你可以向那边的警方确认。他们唯一的嫌疑犯就是他的伴侣,这一点可真是蠢得不能再蠢了。”
“听到马尔基维茨先生遇难的消息我真是难过。”
“是马尔基维茨医生。”亚历克斯纠正说。
“马尔基维茨医生。”劳森纠正了自己,“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把这两人的死同罗茜的案子扯在一起。”
“这也就是我今天来见您的原因——来解释我为什么会把它们扯在一起。”
劳森靠在椅背上,两手互相拨弄着手指:“我真要好好听听了,吉尔比先生。你的话要是真能给这个黑暗的死角带来一星半点的亮光,我会兴致盎然地洗耳恭听。”
亚历克斯又把花圈的事解释了一通。坐在警察总局心脏地带讲述这件事,在他听来总有些绵软无力。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给这件小事增加分量的同时,坐在对面的劳森流露出的那种狐疑的态度。“我知道这听起来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他最后说,“但汤姆·麦齐深信不疑,所以已经把家人安排妥当,而且自己也躲了起来。这可不是一般人会有的反应。”
劳森略带讥讽地笑笑:“啊,是呀。麦齐先生。或许是二十五年前药嗑多了点吧?我觉得迷幻药总能让人变成偏执狂,而且长期如此,无从根治。”
“你觉得这一切当不得真?我们的两个朋友可疑地死了。两个光明磊落、没有任何不良记录的朋友啊,两个生前并无树敌的朋友啊。而在两人的葬礼上,出现了同一种花圈,直接提及了二十五年前他们两人被当作嫌疑犯的案件啊。”
“你们没有一个人被公认为嫌疑犯。而且,我们警方也尽了最大努力保护你们。”
“是的,你们的一位同事也因为我们中的一员受到的巨大压力而付出了生命。”
劳森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我很欣慰你还记得,因为这幢大楼里人人都记得。”
“我相信你们都没忘。巴内·麦克伦南是这件案子的第二名受害者。我认为基吉和蒙德也是受害者,当然是间接的。我认为有人为了寻仇,杀了他们两个。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也肯定在他们的名单上。”
劳森叹了口气:“我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但我并不认为有人开始对你们四人进行蓄意报复。我可以告诉你,格拉斯哥的警察正在追查几条重要线索,这些线索与罗茜案毫无关系。巧合的事的确会发生,这两起案子就属于巧合。纯属巧合,别无隐情。没有人会干那样的事,吉尔比先生,不会苦等二十五年来做这种事。”
“罗茜的两个哥哥呢?二十五年前他们巴不得弄死我们。你告诉我,你警告过他们,别让母亲再次伤心。他们的母亲现在还活着吗?他们现在应该再没什么顾虑了吧?这就是为什么布莱恩·达夫跑到蒙德的葬礼上来看我们的热闹吧?”
“老达夫夫妇的确已经过世,但我觉得你们没必要再害怕达夫兄弟俩。几个礼拜前,我还见过布莱恩。我觉得他脑袋里并没有报仇的念头。科林在海湾那边工作,逢圣诞节才回来,但是蒙德死的时候,他并不在国内。”劳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娶了我的同事——贾尼丝·霍格。麦齐被人袭击时,是她伸出了援手。当然那会儿她还没有结婚。我不觉得她会允许丈夫再做那样的事。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亚历克斯能听出劳森话语中的信心,但他并不就此感到轻松:“布莱恩昨天的态度可不友好呐。”
“是的,我料到他不会友好。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布莱恩和科林都不是那种心机很深的罪犯。如果他们下了决心要置你和你的朋友于死地,他们多半会在一个拥挤的酒吧里走到你们面前,用手枪在你们的脑袋上打出个窟窿。精心布局的行凶杀人可不是他们的风格。”劳森冷冷地说。
“那么嫌疑人就是那种性格了。”亚历克斯挪了挪身子,准备起身。
“不一定。”劳森小声说。
“你什么意思?”亚历克斯问,再次感到不安。
劳森满脸后悔的表情,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我胡说的,只是瞎想。”
“等一下,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打发走。你说‘不一定’,是什么意思?”亚历克斯把身体往前倾,似乎要跳到桌子上,抓起劳森洁白的衬衫领子问个清楚。
“我不该那么说的,对不起。我只是从一名警员的角度看问题。”
“你拿了工资,难道就是这么办事的?快点,告诉我你什么意思。”
劳森的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是在想法子既能搪塞过去,又能不让亚历克斯生疑。他用手一抹嘴唇,接着深吸一口气,说:“罗茜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