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东尼驼着背坐在扶手椅上,盯着瓦斯壁炉里闪烁跳动的火焰。从回到卡萝的小屋后,他便啜饮着同一杯啤酒。卡萝不准东尼拒绝自己的陪伴,他受了惊吓,需要有人共同讨论这个案子,而她需要他投入纵火犯的调查当中。她有猫需要喂食,而他没有,所以他们的目的地理所当然就是离开高速公路后继续行驶一个钟头车程的赛福德郊区。

自他们抵达后,东尼几乎不发一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火焰,夏兹·波曼的死状在脑中浮现。卡萝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借机将冷冻库中的鸡胸肉、切好的洋葱与现成的苹果酒酱汁混合拌炒,然后将食材和两颗烤马铃薯放入烤箱以小火烘焙。晚餐烹煮的同时,卡萝则去打理客房——她知道期待有任何举动几乎是没有意义的。

她为自己倒了一大杯琴酒通宁水,加入几片厚厚的冰镇柠檬,然后回到客厅。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起腿坐在东尼对面的扶手椅里。尼尔森延展着身子躺在他们中间,像一张长长的黑色炉边毛毯。

东尼抬头看看卡萝,勉强挤出微弱的笑容。“谢谢你提供的宁静。”他说,“你的小屋非常具有好客的氛围。”

“这是我买下它的原因之一。这屋子的气氛跟景色都很好,很高兴你喜欢这儿。”

东尼说:“我……我一直在想象整个过程。凶手捆绑她、封住她的嘴、折磨她,并且晓得绝不会让她活着离开,即使不晓得她发现了些什么。”

“不管她知道的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是错。”

他点点头,“没错啊。”

“我想这勾起了你的回忆吧?”卡萝轻轻地说。

东尼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抿着双唇说:“在所难免啊。”他抬眼看着卡萝,敏锐的眼神在紧锁的眉头下闪烁。当他再度开口时,语调却与表情形成强烈对比,这显示他想逃离至今依然跟事发当时一样恐怖的回忆。“卡萝,你是警察。你听过夏兹的报告,你是对她的分析提出过意见的人之一。想象接受我们评论的人是你,想象你回到职业生涯刚起步的时候,别想得太认真,只要告诉我你的直觉反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想证明你们错了,而我是对的。”

东尼不耐烦地承认:“对,对,我知道。那是已知的事实,但是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着手?”

卡萝啜了一口手上的饮料,思考着。“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会怎么做。我会组成一支小队——只有一名警佐和两名警员——然后闪电般解决每个案子。我会再次约谈朋友、家属,确认这些失踪的女孩们是否都是杰可·文斯的粉丝,是否曾参加他所出席的活动。如果有,同行的人有谁,她们的同伴是否有注意到什么。”

“夏兹没有时间也没有团队去做那些事。想想看,回到你还年轻、充满干劲的时候,事情会是什么样子?”东尼催促道。

“照我当时的经验,因为没有任何资源,所以只能靠自己所具备的有利条件。”

东尼朝她鼓励地点点头。“意思是?”

“能言善辩、高明的手腕。你晓得自己是对的,这是最根本的事实。你知道真相就在那儿,只是等着证据相佐。我吗?我会实际去摇摇树干,看会掉下来什么东西。”

“所以明确地说,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现今啊,我大概会跟关系良好的记者说一些煽动的话,然后针对我们的凶手,置入一个对他而言比一般读者别具意义的故事。但是我不认为夏兹有这些门路。如果我是她,而且我够有胆量的话,我可能会安排与这个人直接见面。”

东尼靠在椅背上,缓缓喝下一大口啤酒。“我很高兴听到你那样说。这是一个我一直不太愿意一开始就提出来的想法,免得你们会笑我,因为没有一个懂得自重的警察会想采取任何可能威胁自身生命或事业的事情。”

“你觉得她跟杰可·文斯有所联络?”

东尼点点头。

“你认为夏兹跟他说了些什么?”

“或者是跟他周边的某个人。”东尼插话道,“有可能不是文斯。也许是经理、保镖,甚至是他的太太。不过不管怎么样,我的确认为她跟他们某个人说了些什么,因而引起凶手的恐慌。”

“不管是谁,他可没浪费太多时间就直接动手杀了夏兹。”

“他一点也没有浪费时间,而且显然很有胆地就在夏兹自家的客厅里杀害她——冒着会被邻居听到哭喊声、尖叫声、撞倒家具时的声响,或是被人发现任何异状的危险。”

卡萝喝了一口酒,品尝冷冻柠檬完全融化后的辛辣。“而且他得先有办法进到她家才行。”

东尼一脸不解。“你怎么会这么说?”

“她绝对不会同意跟任何被怀疑是连续杀人犯的人约在自家见面。即便她有年轻人的傲慢,也不可能会这么做,那样做跟引狼入室一样。即使对方在正式会面结束后跑到她家,夏兹也已经有所提防,所以更不可能会让他进门。东尼,她回到家之前就已经是他的阶下囚了。”

东尼想起来,之前就是这种无懈可击的真知灼见让他觉得与卡萝·乔登共事是一件愉快的事。“你说得非常对,谢谢。”他无声地与她敬酒。现在他知道该从何开始了。东尼喝完啤酒说:“我可以再来一杯吗?然后我想我们需要来讨论一下你的小问题了。”

卡萝从椅子上把脚放下,然后像尼尔森一样伸展了一下身体。“你确定你不想多聊聊夏兹的事吗?”东尼厌恶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答案,所以她走到厨房拿出另一瓶啤酒。

“我会把这些事留到明天早上说给你东约克郡的同事们听。如果午茶时间你还没接到我的消息,你最好确认一下我是否做了一个像样的简报。”东尼在她身后喊道。

当卡萝坐回扶手椅上时,东尼将沉思的眼神从炉火上移开,自公文包中抽出几张横线纸。“上星期四,我请小组对你的案子提出侧写的想法。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建立各自的侧写分析,然后星期五再一起合作讨论。我有把报告带来,待会拿给你看看。”

“太好了。之前我什么都不想说,但是其实我已经自己建立了一份侧写。跟他们的两相比较一定会很有趣。”卡萝试着保持轻松的语气,但是东尼仍然听出她想被称赞的希望。这反而让他对于下一刻必须说出来的话感到更尴尬。有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个瘾君子,如此一来,遇到类似这种时候,他的手与嘴巴就有一些事情可做。

东尼用手抹了抹脸,“卡萝,我得告诉你,我想你可能是在浪费时间。”

她不自觉地伸出下巴,“为什么?”虽然语气平和,但是这句话本身就充满了挑衅意味。

“意思是,我觉得你的火灾案件不属于任何已知类型的连续犯罪。”

“你是说它们不是连续纵火案?”

在东尼能开口回答前,沉重的敲门声突然在小屋里回荡。卡萝吓了一跳,手中的酒也溅了出来。“你有访客要来吗?”东尼问,并且转身看着漆黑的窗外,查看黑黝黝的外头是否有人。

卡萝说:“没有啊。”她跳起身,越过房间来到石砌小门廊上厚重的木门前。当她打开门,一阵夹杂着河川淤沙的寒风吹进屋内。卡萝一脸吃惊。东尼自她身后瞥见一个高壮的男性形体。“吉姆,”她惊呼道,“我没想到是你。”

“今天下午我试着打电话给你,但是泰勒侦查佐一直借故搪塞。所以我想我或许也可以直接冲到这儿来,看你在不在家。”卡萝退后几步,潘德伯里则跟着主人进到屋内。“喔,对不起,你有客人啊。”

卡萝说:“不,你来得正是时候。”她挥手示意潘德伯里到炉火前,“这是内政部的希尔博士,我们正在谈纵火案的事。东尼,这是吉姆·潘德伯里,赛福德消防局长。”

东尼伸出的手被对方紧紧一握,磨疼了骨头——一个充满竞争意味的握手。“很高兴认识你。”他温和地说,拒绝了这个竞争的邀请。

卡萝说:“东尼负责指导在利兹新成立的国家犯罪侧写特别小组。”

“那是一个艰巨的工作。”潘德伯里将双手伸进为了赶流行而故意穿得有一点过大的警用雨衣,捧出一瓶澳洲希哈红酒。“乔迁之礼。现在我们可以配着一点轻松的润滑剂,一起讨论这个纵火狂啦。”

卡萝拿来酒杯、拔开软木塞,为自己与潘德伯里倒了葡萄酒,东尼摇摇手中的杯子,示意他要继续喝啤酒。“东尼,你的小研究员们可以告诉我们些什么?”潘德伯里问,同时伸直修长的双腿,尼尔森因此不得不移往他处。猫咪恶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在卡萝旁边的椅子上蜷成球状。

“我想没有什么是卡萝不能自己想出来的。问题是,我认为他们所做的分析其实无关紧要。”

潘德伯里的笑声在密闭的小屋里显得过于大声。“我有没有听错?一个侧写师承认那些分析只是一堆狗屎?卡萝,你有把这话录下来了吗?”

东尼纳闷自己究竟还要多少次礼貌地微笑面对他人对自己一生志业的诋毁。他一直等到潘德伯里的笑声缓和下来后才开口。“你会用螺丝起子把篱笆桩钉入土里吗?”

潘德伯里歪着头说:“你的意思是,犯罪侧写不适用于这个案子?”

“这正是我的意思。侧写适合用于犯案动机达到某种精神异常程度的犯罪行为。”

“意思是?”潘德伯里问,收起双腿,身子前倾,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东尼完全点燃了他的兴趣。

“你要听第三十二版教学大纲上的说法,还是完整的授课内容?”

“你最好给我一个白痴入门版,我只是一个消防员。”

东尼用手顺了顺浓密的黑发,这个反射动作总是让他看起来像卡通里的疯狂科学家。“好的。全国多数犯罪事件若不是与帮派有关,就是一时冲动或是由于酒精与药物的影响所犯下的错误,又或者是综合了上述种种原因。犯罪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索求现金或毒品、帮派寻仇、终止一个无法忍受的行为。少数犯罪行为具有更强大的动机,衍生于罪犯内在的心理冲动,某种力量驱使犯罪者进行一些对他们而言是种‘终了’的行为。犯罪行为可以很琐碎而无害,例如从晾衣绳上偷走女性内衣,但也可以严重到连续谋杀。连续纵火便属于后者。

“而如果我们现在要面对的是个连续纵火犯,我会第一个挺身而出为心理侧写的价值做辩护。但是诚如在你抵达前我才跟卡萝说的,我认为出现在赛福德的不是单纯寻求刺激的一般纵火者,他也不是为了钱而纵火。你们遇上的是一头掺杂着各种颜色的野兽,或说是混血比较恰当。”

潘德伯里看起来并不信服。“能告诉我们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东尼说:“我很乐意。”他靠在椅子上,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子。“让我们先来排除受雇纵火者的可能。这些火灾当中的确有少数案件或许让大楼拥有者如愿获得大笔保险金,但是在多数案件中,受害者似乎并没有因火灾而获利。大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火灾造成的大麻烦,在一两个案子里则对生意造成实际伤害或影响了小区里的部分区段。这也不是怀怨纵火。受害者分别投保不同的保险公司,没有人有理由跟这么多各种不同的建筑过不去。除了均为夜间纵火,还有地点都是废弃空间之外,当中完全没有共通性,所以我们也无法合理认为这是专门收钱纵火的人所为。两位同意我刚刚讲的东西吗?”

卡萝弯腰拿起葡萄酒,再为自己添了一杯,“我没有异议。”

“如果受雇者犯案的动机不单纯呢?如果他有时受雇于帮派,有时受雇于心有恶意之人呢?”潘德伯里顽固地问道。

卡萝说:“依旧有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我的团队几乎一开始就排除这是为钱纵火的可能。所以,东尼,难道没有可能是某个情绪激动的笨蛋为了好玩而这么做吗?”

“我的推论也有可能是错的。”东尼说。

“喔,是啊。你的过往纪录里满满的都是错误呢。”卡萝开玩笑挖苦地说。

“谢谢你的赞赏。以下是为什么我认为不是疯子所为的原因——全部的火灾都经过精心安排。在多数案件里,火场几乎找不到鉴识迹证,只能辨识出起火点和燃烧路径,并且采集到微量打火机油的残留物,也没有强行进入的现象。如果不是因为在较短的时间内突然密集出现这些火灾,很有可能多数案子会被视为意外或人为疏失而销案。虽然精心策划的纵火显示这些火灾为专业纵火者所为,但是我们刚刚已经基于其他理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东尼拾起先前掉落在椅子旁的纸张,并且快速地看了一眼他的笔记。

“所以说,我们的嫌犯自制而有条理,纵火犯几乎不可能是这样。他用自己带去的一些物品纵火,同时也利用现场可得的材料作为辅助。他知道自己在干嘛,然而没有迹象显示他的纵火规模有从小演进到大的模式,例如从垃圾场、花园小屋、建筑工地的小火灾变本加厉变成现在的样子。

“接着你们得考虑到,多数纵火犯是有性欲动机的。当他们纵火时,通常会留在现场自慰、撒尿或排便。这些案子的火场并没有找到这类迹证,也没有色情物品。如果他没有在现场手淫,那他或许是在有利位置观看火场。同样地,没有气冲冲的民众报案火灾现场附近有人赤身露体。所以,又一个可能被推翻。”

“那时间点呢?”卡萝插嘴说道,“比起一开始,犯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不是连续犯罪者的典型特征吗?”

“对啊,所有关于连续杀人犯的书上都这么写。”潘德伯里补充道。

“这种特征比较不适用在纵火犯身上。”东尼说,“尤其像喜欢这种严重纵火攻击的人。作案的时间间隔无法预料,可能数周、数月甚至数年都没有进行大规模纵火。但是你们的确有一连串的火警,所以没错,这些火灾的发生时间也许能支持你们遇上了连续罪犯的想法。不过我并不是说这些是不同的人所放的火,我认为嫌犯只有一人,我只是不相信他是个寻求刺激的纵火者。”

“所以你的意思是?”卡萝说。

“不管纵火的人是谁,他绝对不是精神病患。我相信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普通的动机。”

潘德伯里怀疑地问:“那么所谓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那正是我们还不知道的。”

潘德伯里哼的一声说:“反正不重要。”

“其实,就某些层面而言的确不重要,吉姆。”卡萝插嘴道,“因为一旦我们确定这并非精神异常者基于个人特殊的逻辑而犯案,我们就能以常理推论出火灾背后的原因。而且一旦我们成功理清事情,嗯,剩下的就单纯只是警方的工作了。”

吉姆·潘德伯里的不悦与恼怒笼罩全脸,犹如气象图上的滞留冷锋。“嗯,除了从中寻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有人要放火。”

“喔,我不知道。”东尼稀松平常地说,几乎开始乐在其中了。

“赶快告诉我们吧,大侦探。”卡萝催促他道。

“可能是保安公司想借此推销减价的夜间管理人员;可能是火灾警示或洒水系统公司有营运困难;又或者——”他的语调上扬,并且对消防局长投以臆测的眼神。

“干吗?”

“吉姆,你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吗?”

潘德伯里先是一脸惊恐,而后看见东尼抽搐的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然后完全地解读错误。消防局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咧嘴而笑。“哈,我才不会上当呢。你故意讲这个话想让我生气。”他朝着东尼摇摇手指。

“如果你要这么说也无所谓。”东尼说,“但是你有雇用兼职人员吗?这个问题只是纯粹出于好奇。”

消防局长的眼神露出不确定与怀疑,“有啊,我们有雇用兼职的消防人员。”

卡萝问:“可以请你明天提供我他们的名字吗?”

潘德伯里的头向前一探,聚精会神地盯着卡萝严肃的脸。当他捏紧拳头时,宽大的肩膀似乎也为之扩展。“我的天啊。”他惊讶地说,“你是在开玩笑,对吧,卡萝?”

她平静地说:“我们担不起忽略任何可能性的风险。这不是针对你,吉姆。但是东尼已经指出一个合理的探寻方向,如果我不继续追查,那就是我玩忽职守。”

“你玩忽职守?”潘德伯里站起身,“如果我的消防员失职,这个城市早就被夷为平地了。每次这个疯子晚上在镇上放火,我的人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抢救。而你居然坐在这儿,指控他们当中有人就是幕后黑手?”

卡萝起身与他面对面。“今天若有人怀疑警察不老实,我也会同样气愤。但是目前我们不是在指控任何人。我以前跟东尼合作过,我愿意赌上我的事业保证,他绝不会做恶意或未经深思的建议。你何不坐下来,再来一杯酒呢?”她微笑着将手放在潘德伯里的手臂上,“来吧,我们没有必要吵架。”

潘德伯里慢慢放松下来,轻轻地坐回椅子上。他让卡萝为自己添满酒,并且试着对东尼挤出一丝笑容。“我很护着我的下属。”他说。

东尼对于卡萝竟能如此圆滑地处理一触即发的火爆场面感到相当惊讶。他耸耸肩,只回了一句:“他们很幸运有你这样的长官。”

不知怎么地,他们三人竟能将话题转移到卡萝在东约克郡适应得如何这个较中性的议题上。消防局长迅速换上约克郡男人的模样,以一连串的逸事趣闻逗得大家颇为开心。对于东尼,这成了令他脱离想起夏兹·波曼生前最后景况的救赎。

然而之后的午夜时分,东尼孤独一人躺在卡萝的客房里,没有其他让人分心的事物可以冷却想象力的火焰。当他推开夏兹·波曼扭曲、残破的脸,自噩梦中醒来时,他在心中向夏兹保证,他会不计一切代价揪出对她下此毒手的人。

即使要他牺牲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杰可·文斯坐在设于顶楼、具有隔音而且配有电子锁的放映间里,房间的门上了一道道的锁。他着魔地重复播放剪辑了许多晚间新闻快报的带子。那是他透过各种陆地传播系统与卫星管道录下的。全是夏兹·波曼的死亡新闻。她的蓝眼睛一次又一次地从屏幕上望着他,与自己对这个贱人最后的印象形成有趣的对比。

他们不会播出她在他记忆里的样子——即使是在成人节目时段,即使打上了限制级警语。

他很好奇唐娜·杜尔做何感受。电视上一点也没有关于她的消息。那些女孩们全都以为自己有明星特质,但事实是,除他之外,她们都没能引起大众的一丝兴趣。对他而言,她们是完美的,代表了他理想中的女人。他喜爱她们的顺从,她们愿意全然相信他要她们相信的事。还有当她们发现与自己的相遇根本无关性与名利,而是充满了痛苦与死亡时,那样完美的时刻也是他钟爱的。他喜爱她们眼神所流露出的神情。

但是当女孩们的眼神从倾慕变为恐惧,她们的脸似乎就失去了个性。她们不再只是与吉莉神似,她们变成了吉莉。这让他动手惩罚她们变得更容易,也更完美。

不公平也令整件事变得再适当不过了。几乎所有的女孩都带着深厚的感情谈论自己的家庭。虽然这些情感也许藏在幼稚的沮丧与恼怒情绪之后,但是他能明显地听出她们的父母或兄弟姊妹很关心她们,即使她们的行为——淫荡地准备好对他唯命是从——显示出她们根本不配得到那样的关爱。他才是有资格过着那种生活的人,但是看看他真正得到了什么?

愤怒排山倒海地袭来,但是他的自制力就像恒温器一般,适时介入并且压下了怒火。他提醒自己,此刻此地都不适合耗费这种能量。他的怒气可以往各种有用的方向输导,毫无意义地嚷叫着自己失去些什么并非好方法。

他深呼吸数次,迫使自己转换情绪。满足感,这才是他应该感受的。此刻的他应该满意于一件做得不错的事情——一个危机已被消弭。

小号手小杰克

坐在角落里

吃着他的布丁与派

他将拇指放进去

挖出一颗葡萄干

说:“我真是个乖小孩!”

文斯轻声地咯咯笑着。他将拇指放进去,挖出夏兹·波曼闪闪发亮的眼睛,并且感觉无声的呐喊在内心振动。事情比他原先预期的更来得容易。出乎意料地只需要一点点力气就能将人的眼睛连根挖起。

唯一可惜的是,之后当灌入强酸剂或是割掉耳朵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表情了。他并不期待下一次再出现这种需要,但是如果真的再有机会,他得好好思考一下这个仪式的进行顺序。

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带子倒转。

要不是米琪对于每天早晨的例行事务如此坚持,她们便可能从广播新闻听到或从卫星电视看到夏兹死亡的消息。但是米琪坚持等到进入电视公司的办公室并且锁上门,才看当日新闻。所以她们与莫扎特共进早餐,开车则有华格纳相伴。米琪从停车场走到办公桌前的这段路程中,节目制作群里没有人会笨到塞递八卦小报给她——至少不会再有第二次。

夜线新闻快报吸引了杰可的注意,但是由于她们早上必须早起上工,逼得她们得在夜线新闻播出前就寝,而率先震惊地认出夏兹照片的人是贝齐。虽然黑白印刷使她双眼无神,但她的蓝眼睛依旧是让人最先注意到的地方。“喔,我的天啊。”贝齐低声说道,绕到米琪的办公桌后方,仔细阅读头版。

米琪问:“怎么了?”没有停下习惯性的一连串动作——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挑剔地检查衣服上的皱纹。

“米琪,你看。”贝齐将《每日邮报》递给她,“这不是星期六到家里来的那个女警吗?在我们正要出门的时候?”

米琪先读到粗黑标题《惨死》才看到照片。她的眼睛移到伦敦警察制服帽下夏兹·波曼的笑脸上。“错不了,就是她。”米琪重重地坐在面对办公桌的访客椅上,阅读着刊有夏兹凶案的严肃报道。文中词汇如“噩梦”、“血迹斑斑”、“浑身是血”、“痛苦”与“毛骨悚然”突然映入她的眼帘,让她强烈地感到恶心。

电视圈的工作虽然时常围绕着战区、屠杀与个人悲剧打转,但是米琪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人亲自遭受过这些她所报道的大灾难。即使她与夏兹·波曼只有一面之缘也足以造成震撼,毕竟以前从未发生这种事。“天啊!”她拉长了音节说道。她抬起头看着贝齐,而贝齐从她的表情中知道爱人十分惊讶,“星期六早上她才来过我们家。报纸上说,他们认为她是在周六晚间到周日凌晨被杀害的。我们跟她说过话,结果才几个钟头她就死了。我们该怎么办,贝齐?”

贝齐绕过桌子,在米琪身旁蹲下,手平放在她的大腿上,仰着头看着她。“我们什么都不做。”贝齐说,“该怎么做不是由我们来决定。她来找杰可,不是我们。她跟我们无关。”

米琪一脸错愕地抗议道:“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啊。无论是谁杀了她,一定在她离开我们家之前就盯上她了。至少我们能让警方知道星期六早上她还活着,而且能自由地在伦敦活动。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啊,贝齐。”

“亲爱的,深呼吸,然后想想你在说什么。这可不是一般的谋杀受害者,她是个警察。她的同事们可不会对一页写着她来我们家,然后我们离去的笔录感到满意。即使他们知道找到任何线索的机会很小,他们也会彻底掀开我们的生活。你我都知道,我们经不起这种仔细的探究。我说啊,把这件事交给杰可去处理吧。我会打电话给他,要他说我们在她抵达前就已经出门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米琪粗暴地推开椅子,椅子沿着地毯滑了出去,贝齐差点往前一跌。米琪站起身,开始不安地踱着步。“那如果他们开始询问附近邻居,而某个老妇人记得听见一些声音,知道波曼警官抵达之后我们才出门,那该怎么办?总之,最先跟她说话的人是我,约行程的也是我。如果她在笔记本里记上一笔呢?老天啊,甚至如果她有电话录音呢?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认为我们应该绝口不提这件事。”

贝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收起下巴,露出顽固而坚定的姿态。“如果你能别再这么该死的情绪化,就会理解我说得有道理。”她的语气低沉而愠怒。长久以来,米琪一直按照她提供的意见行事,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更不能放弃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这么做一点好处也没有。”她警告地补充道。

米琪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我要打电话给杰可。”她看了一眼手表,“他还没起床,但是至少我能比八卦小报更婉转地把事情告诉他。”

“好啊。或许他能跟你讲些道理。”贝齐挖苦地说。

“我打电话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允许,贝齐。我是要告诉他,我会打电话给警方。”当她拨下丈夫的私人号码时,米琪悲伤地望着她的爱人,“天啊,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害怕到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能逃避做正确的事。”

“这叫做爱。”贝齐苦涩地说。她撇过头,隐藏因愤怒与突如其来的羞辱而引发的泪水。

“不,贝齐。这叫做恐惧……喂,杰可?是我。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贝齐回过头,看着米琪多变的脸。丝缎般的金发垂盖着爱人的脸庞,这个景色这些年来给了她超乎一切所求所想的快乐。现在她只感觉到一种不合理、无法解释的大难临头之感。

杰可躺回枕头上,心里思考着刚刚所听到的事。他犹豫是否该主动联络警方。这么做一方面能主张他的清白,因为就他所知,除了家里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波曼警官曾与他碰面。另一方面,这会让他看起来太急于想与这宗受人瞩目的谋杀案调查扯上关系。而每个人都读过某个关于精神异常凶手的事——凶手常常试着介入调查行动之中。

将事情留给米琪似乎简单多了,能间接显示他的清白。米琪是他忠实的妻子,她的诚实性格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也因此更取信她所陈述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地预先料想,当米琪看见夏兹的照片时,她会直接联络警方,而且一定是在他正常的起床时间之前,所以警方根本不会怀疑他知情不报。因为……当然啰,警官,他前一天忙得没时间看晚间新闻。为什么?有时候连看自己节目的时间都没有了,更别说去看他太太的了!

现在他必须先想出策略。他绝对无须费事跑到利兹跟调查人员浪费口舌,他确信警方自会来找他。若警方证实他的说词有误,他还不会马上找人脉帮忙,他会先乖乖合作,因为他是一个有雅量而且没什么好隐瞒的人。喔,警官,你当然可以为太太要一张签名。

当务之急就是计划,设想所有可能,然后事前拟出最佳解决之道。计划是他成功的秘诀,也几乎可说是他经历艰难困苦才学会的教训。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真的提前设想可能发生的情况,他陶醉于即将发生的事情里,而没有意识到需要推断可想得到的问题并且找出应对之法。当时他还没有诺桑伯兰的别墅,只能可笑地依赖一间破败不堪的步行者小屋,那是他小时候健行探险时发现的。

他认为严冬之时没有人会使用那个地方,也知道自己可以沿着旧时的赶畜小路直抵小屋。因为他不敢留她活口,所以他必须在带她到那儿去的当晚杀了她。但是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已经即将破晓。钳制她所耗费的气力令他感到惊讶而且精疲力竭。携带能将她的手臂压得血肉模糊的沉重工具,还要用吉他弦——如果他仔细想想,这也象征了另一件他再也无法从事的事情——将她勒毙,经过一切折腾后,他已经无法应付预计中的埋尸一事。所以他决定将她留在原处,晚上再回来处理尸体。

杰可一边深呼吸一边回想着。当时,他行驶在离支线只有几里的大马路上,当地新闻快报报道,一个钟头前一群四处闲晃的人发现一具年轻女尸。听到这个消息,他当场吓得险些让越野车失控。

他设法克制住情绪,一身冷汗地开车回家。他神奇地在那儿没有留下足以令警方追查到自己身上的鉴识迹证。警方从未找他讯问,就他所知,他们甚至不曾怀疑过他。他所拥有的犯罪前科纪录,罪行轻微得几乎微不足道,警方压根不会将他列为嫌疑犯。

从那次经验中他学会三件重要的事。第一,他必须找出能让虐杀过程持久的方式,如此一来当她经历他曾忍受的痛苦时,他才能慢慢回味。第二,他其实没有真的很享受杀戮。他喜欢过程中的痛苦与惊骇,也喜欢操弄他人生死的感觉,但是杀死一名健壮的少女并不好玩。他认为那反而太像是苦差事了。他不甚在意她们是否死于败血症或绝望,他宁可无须自己动手了结她们。第三,不管是比喻性或事实上,他都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米琪、诺桑伯兰,以及照顾重症病人的义务工作是最佳的三个解答。他花费半年时间凑齐三个要素,过程中他只需要耐心等待。这并不容易,但是却能让下一次的出击更加甜美。

他还没打算只因为夏兹·波曼自认比他聪明就因此放弃这种美好而私密的欢愉。一切只需要一点规划而已。

杰可闭上双眼,思量着。

卡萝深呼吸,敲了敲门。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请进”,然后她走进吉姆·潘德伯里的办公室——仿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任何不愉快。“早安,吉姆。”她轻快地说。

潘德伯里说:“早啊,卡萝。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

她在他的对面坐下,摇摇头说:“我来拿昨晚提过的兼职消防人员名单。”

他瞪大了眼,轻蔑地说:“你该不会还抱着那个在昨晚清冷光线中所想到的念头吧?我以为你只是在跟客人开玩笑呢。”

“只要跟犯罪调查有关,我绝对支持东尼·希尔的想法。”

“你要我袖手旁观,看着你把我的人变成代罪羔羊?”他语气低沉地说,“每次接获报案,总是冒着生命危险救火的消防员?”

卡萝恼怒地叹了一口气,“我正试着终结这种风险。不只是为了你的消防员,也是为了像提姆·考夫兰这样的可怜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冒险。难道你还不懂吗?这不是在迫害你们。如果你认为我这样做是在陷害无辜的人,那你肯定不够了解我有调查的权力,就像我有权踏进自家大门而不用知会任何人,或是得到任何人的允许。”

两人互看了许久。最后潘德伯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双唇紧抿。“我会把名单给你。”他厌恶地说出每一个字,“但是你不会从中找到纵火犯的。”

“我也希望不会。”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希望犯人不是你们的一员,就像我一点也不期待揪出贪污警察一样。但是现在可能性已经明确地被点出来了,我不能忽视。”

潘德伯里转过身,绕过椅子走到档案柜前。他拉出最底层的抽屉并拿出一张纸。他将手腕一甩,名单滑过桌面。上面写着赛福德十二名兼职消防员的名字、地址与电话。

“谢谢。”卡萝说,“我很感激。”她半转过身,打算离去,随即又回过头,好像事后又想到了些什么,“还有一件事,吉姆。这些火警,是全部发生在一个区域,还是分散四处?”

潘德伯里撅起嘴,“全部发生在赛福德总局的辖区上。如果不是这样,你是不可能拿着那张纸走出这扇门的。”

这证实了她已想的事。“跟我料想的差不多。”她的语气带着休战的意味,“相信我,吉姆,没有人会比我更乐见你的手下洗清嫌疑。”

潘德伯里移开眼神,“他们会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了解那群家伙,我的性命已经托付给他们了。你的心理学家一点也不会懂的。”

卡萝朝门口走去。当她打开门,她回头看见潘德伯里正认真地盯着自己。“再说吧,吉姆。”

当卡萝跑下楼梯往车子去时,棕色靴子的金属鞋跟在楼梯上登登作响。吉姆·潘德伯里坚信她会使一名紧急服务部门的同仁成为代罪羔羊,这个想法深深地刺痛她。“该死的。”卡萝用力甩上门,然后气愤地插入车钥匙,发动引擎,“真该死!”

任何名副其实的心理学家都能一眼看穿他人操弄的企图,有鉴于此,所以他们明确地决定舍弃拐弯抹角。然而,他们为了对东尼表示敬意,请来高阶警察进行讯问。麦考米克高级警司与柯林·华顿探长在侦讯室的狭窄桌子前揉着肩膀。录音机正运转着,他们甚至不想费事假惺惺地向东尼保证,录音是为了他好。

他们先讨论了发现尸体的过程。东尼宣称从未去过夏兹的公寓,也不清楚哪个窗户是她的,而他们的问题明显地针对这一点想让他露出语病。此刻,他们正在问一些东尼较无法提出正当辩护理由的事情,不过他有备而来,他完全预料到会被刁难。一则,东尼并非真的是警察,所以如果他们要找代罪羔羊,他将会是小组中的最佳人选。二来,当地警方被迫将空间与资源让给一群由内政部科学家——在他们眼中,这个人与邪恶仪式的首领无异——所领导的外来者,对此早已感到愤怒,所以他必然陷入一种赢了得不到好处,输了却亏大了的处境。东尼抱持着这个想法,几乎在早晨睁开眼之前就早已设想了各种可能的情况。尽管卡萝再三保证这只是例行公事,但是吃早餐时,他还是对于面谈充满担忧。

在回利兹的火车上,东尼望着窗外但是没有留意任何景色。他必须想出办法,说服讯问者们应该在夏兹的朋友及同事圈之外寻找对她下此毒手的人。此刻他面临现实的考验,而他多么希望自己搭上的是开往伦敦的列车。他的肩膀肌肉早已紧紧绷起,他甚至能感觉到恐怖的僵直爬上后颈,钻入头骨。看来他要头痛欲裂了。

麦考米克唐突无礼地说:“从最开始跟我们说起。”

“你第一次遇到波曼警官是什么时候?”华顿询问道。至少他们没有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他们都轻松地展现了身为暴虐侵略者的真实面目。

“大约八周前,我跟毕许总警司在伦敦面试她。确切日期记录在我们的办公室日志里。”东尼的语气单调而平稳,这全靠着意志力才得以如此,唯有声纹测谎仪才能侦测出表象之下掠过的微微颤抖。东尼很幸运,这项技术尚未普遍被运用。

“你们一起面试她吗?”这次换麦考米克提问。

“是的。面试之后,毕许总警司先离去,我则对她进行一些心理测验。波曼警官离开后,直到特别小组的受训开始前,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你单独与波曼相处了多久?”麦考米克再度发问。华顿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混合着臆测、轻视与怀疑的专业眼神看着东尼。

“测验大约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

“这么说,时间长得足以了解一个人啰。”

东尼摇摇头,“我们没有时间闲谈。事实上,那样会有反效果,我们希望让征选过程尽可能保持客观。”

“将波曼选入特别小组的决定是你们一致同意的?”

东尼迟疑了片刻。如果他们还没与保罗·毕许谈过,之后也会的,模糊真相焦点实在毫无意义。“保罗持保留意见,他认为她太情绪化。我主张团体里需要多元一点。所以他同意让夏兹入选,而我则对他的某一个选择做出让步。”

“那个人是谁呢?”麦考米克问。

东尼太聪明了,才不会落入对方的圈套。“这个问题,你最好去问保罗。”

华顿突然倾了个身,将自己笨重而不明显的五官推到东尼面前。“你觉得她很有吸引力,对吧?”

“你那是什么问题?”

“就诚如你耳朵所听见的。是或不是?你觉得这小妞很吸引人?你对她有兴趣吗?”

东尼停顿片刻,构思着一个谨慎的答案。“是啊,我注意到她的外貌会让她受许多男人喜爱。但是我本身不觉得她有性魅力。”

华顿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就我所听说的,你的‘反应’可不像多数精力充沛的壮丁,对吧?”

东尼仿佛被猛然一击般地缩了缩身子,紧绷的肌肉一阵颤抖,他的胃也为之翻搅。这个问题一定是指他的性功能障碍。一年前他与卡萝·乔登一起合作办案时,相关人士得知了这件事。高层曾答应过他会绝对保密,之后所遇到的警察,一定要经过东尼的许可才会知道这件事。此时,一夜之间,夏兹·波曼的死似乎剥夺了这项权利。他纳闷了片刻,好奇他们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希望这不会意味着他的性无能现在将成为大家闲话的焦点。“我与夏兹·波曼纯粹只有工作上的关系。”东尼强迫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我的私生活与这个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没有关系由我们决定。”麦考米克大胆地声明道。

华顿紧接着说:“你说你们纯粹只有工作上的关系。但是许多证词都显示,你与波曼相处所花的时间比对其他组员来得多。警官们时常一早进办公室时发现你们两人正交谈甚欢。她也会在课堂结束后留下来,私下跟你说几句话。你们俩之间似乎正有特别的情愫在萌芽呢。”

“我跟夏兹之间没有什么不适宜的事。我一直都是个早起工作的人,你可以向任何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人求证。夏兹对于我们所使用的计算机软件在操控上有一些问题,所以她提早进办公室,为此多投入一点时间。然后,是的,她的确在团体会议结束后留下来问问题,不过那是因为她热衷于这个工作,而非出于什么下流、不可告人的动机。如果你能从谋杀案调查中对夏兹·波曼有所了解,你就会知道警务工作是她唯一的挚爱。”说完,东尼深吸一口气。

在此之后是长长的静默。然后麦考米克说:“星期六,你在哪里?”

东尼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你这是在浪费时间。你应该让我们协助找寻凶手,而不是试着把罪名扣在我们的成员头上。我们应该讨论这名杀手对夏兹痛下如此毒手的背后意义——为何他在尸体上留下三只智慧猴的图片、为何尸体没有遭受性侵的迹象,也没有采集到任何鉴定迹证。”

麦考米克眯起了眼,“我很好奇你竟然这么肯定现场没有鉴定迹证。你怎么这么凑巧知道这件事情呢?”

东尼抱怨道:“我并不是确实知道,但是我看过尸体以及犯罪现场。从我对变态杀人犯的经验判断,我认为那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警官或某个与警方密切合作的人就会知道鉴定迹证的重要性。”麦考米克狡诈地说。

“任何有电视机或识字的人也都会知道鉴定迹证的重要性。”东尼反击道。

“但是他们不晓得如何消灭所有曾经出现在现场的迹证,不像习惯于在犯罪现场观看鉴识人员采证,而且又知道如何避免污染证据的人,对吧?”

“所以你是说没有采集到鉴定迹证啰?”东尼抓住一丝似乎值得注意的信息质问道。

“我没这么说,不。”麦考米克扬扬得意地反驳,“杀了夏伦·波曼的人可能认为自己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但是他错了。”

东尼的思绪快速运转。不可能是指纹或鞋印,这完全与凶手的井然有序与精准性格格不入。可能是毛发或纤维,毛发只有当他们锁定了极可能的嫌犯,而且有东西能相互比对时才有作用。不过另一方面,鉴识专家可以追踪纤维的来源,他希望西约克郡警方能充分利用这一点。“很好。”东尼只说了这句话。麦考米克沉下了脸。

华顿打开一个资料夹,将一张纸放在东尼面前。“为了录音存证,我给希尔博士看波曼探员死亡当周的记事本复印件。她被杀害的当天有两条行程项目。‘九点三十分,JV’,以及之后的‘T’。我认为这指的是你,希尔博士。星期六你跟夏兹·波曼有约,而你也确实在星期六跟她碰了面。”

东尼用手顺了顺头发。卡萝认为夏兹会带着自己所知道的消息与文斯正面对质,现在这个想法已经得到证实,但是却无法让他感到满意。“探长,我并没有这个约会行程。最后一次我看见夏兹活着的时间是在周五上班日的末了。我星期六所做的事跟这宗调查一点关系也没有。”

麦考米克弯身向前并轻声说道:“我可没办法这么肯定呢。‘T’代表东尼。她可能有跟你见面,可能在办公时间之外、远离特别小组办公室之处跟你见面,而男朋友发现了这件事,对此大发雷霆。也许他跟她对质,然后她承认自己喜欢你胜过于喜欢他?”

东尼的嘴唇带着轻蔑抽动着。“这是你所能想得到的最好猜测吗?真是太可悲了,麦考米克。我认识一些病人,他们能讲出更有可信度的幻想呢。想必你一定认为眼前最关键的事情是记事本上写着的‘九点三十分,JV’吧?夏兹或许想过在那场会面之后找我谈话,但是她没有机会这么做。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凶手星期六做了些什么,你应该查查杰可·文斯跟他的随行人员。”当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东尼便知道自己搞砸了。麦考米克同情地摇摇头,华顿则顿时站起身,椅子在廉价的乙烯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杰可·文斯试着救人,而不是杀人。有杀人纪录的人是你。”华顿咆哮道,“你杀过人,对吧,希尔博士?正如你们这些心理学家一直跟我们说的,禁忌一旦被打破,就永远不存在了。一旦凶手……你自己想象吧,博士。你该死地自己想象吧。”

东尼阖上双眼。他的胸腔疼痛,仿佛横膈膜被打了一拳,令他喘不过气。他过去这一年的进展在瞬间退去,他再度闻到汗水与鲜血,感觉它们在皮肤上滑落,听见尖叫声从自己的喉咙撕裂而出,尝到口蜜腹剑的滋味。他的眼睛啪地睁开,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华顿与麦考米克。“到此为止。”他站起身,“下次你们要跟我谈话就得先逮捕我,而且最好确定我的律师也在场。”

东尼走出侦讯室,穿过警局,来到室外,唯一支撑着他的力量就是不愿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意念。没有人敢阻止他。东尼穿越停车场,急切地想在胃部不敌早餐而战败前走到街上。就在他抵达路边时,一辆车在身边停下,乘客座的车窗降了下来。赛门·麦克尼尔的黑发隐约浮现在他面前。“要搭便车吗?”

东尼像是突然被吓到一般往后一跳。“不……我……不了,谢谢。”

“上车吧。”赛门力劝着,“我一直在等你。他们留了我大半个晚上,只要有一点机会,他们就会试着把一切归咎在我身上。在他们决定进行逮捕前,我们得找出是谁杀了夏兹。”

东尼俯身探头进车内,“赛门,仔细听我说。你说得对,他们认为嫌犯是我们其中一人。我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会捏造对任何人不利的证据。但是我不打算坐以待毙看着这种事发生。我想找出幕后黑手,而且我不能让你单枪匹马行动。对付一个能对夏兹做出那种事的人已经够危险了。我也很难只顾自身而不顾你。你或许是一个优秀的警探,但是对于跟这样的变态杀人犯正面交锋,你绝对是生手。所以你帮我一个忙——拜托,回家去。整理自己的心情。别试着逞英雄,赛门。我不想再参加你们任何人的丧礼了。”

赛门看起来想放声大哭并且猛捶东尼,“我不是小孩。我是训练有素的探员,我在重案组工作。我很在乎她,你不能把我排除在外,你不能阻止我将这个畜生绳之以法。”

东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我不能。夏兹也是训练有素的探员,她也处理谋杀案。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凶手,而最后她还是失败了——不只是被杀害,而是彻底被击溃。传统的警方办案方式是无法厘清这种情况的,赛门。我曾经经历过这种事。相信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而且我不希望这发生在其他人身上。回家吧,赛门。”

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赛门的车自路边快速驶离。东尼看着他以过快的速度在下一个路口左转,车尾摇晃地离开了视线。他希望在杀害夏兹的凶手落网前,赛门不会做出比那样开车更冒险的事。他知道交通事故是他现在最不想担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