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28日,周四,威姆斯的纽顿村

“如果被人喊作‘婊子’,我一定受不了。”珍妮说,“我觉得,在她们眼里,我就是婊子。丈夫当了工贼,自己肯定立马出卖肉体养活自己。”

“你从来没想过那些人说的也许不是事实?”

珍妮把头发捋到脑后。“那倒不是。米克是伊恩·麦克琳的好朋友,那家伙就去了诺丁汉。这一点我不否认。别忘了那会儿的游戏规则。玩游戏的是男人,而控制男人的又是工会。女人们如果想参加罢工,首先就要过得了工会这一关。我们得恳求他们允许我们加入。他们需要女人出现在本该出现的地方——家中,替男人们照顾家小。他们不需要女人出现在纠察队的队伍里。即便‘反对封矿妇女协会’能起到作用,我们这些女人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如果要逆势而行,你必须足够强大,或者足够愚蠢。”

这已经不是凯伦第一次听人说出这种实情了。她也不知道在相同处境中,自己是否能比珍妮做得更好。她觉得自己会比珍妮更坚定地站在丈夫身边,但是一想到珍妮·普兰蒂斯所要面对的是整个社区的敌视,凯伦觉得自己一定也会像她那样溃败下来。“没错。”凯伦说,“现在看来,米克很可能没有去做工贼,这样的话,你觉得他到底怎么了?”

珍妮摇摇头。“一点都不知道。尽管我不愿相信,但是当工贼的说法有点在理。所以,我根本没有想过其他可能性。”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受够了这一切,所以一走了之呢?”

她拧起眉头,“啊!这可不是他的作风。不告而别?我不这么想。即便要走,他也一定会说明这一切都是我错了。”她苦笑了一下。

“你不认为他不告而别就是为了要让你伤得更深吗?”

珍妮仰起头。“真作孽。”她反驳说,“你把他说得像个虐待狂。他不是个狠心的人,警官。不像其他人那样自私自利、没心没肺。”

凯伦停顿了一下,因为接下来的话题总是取证谈话中最难的部分。“他同别人有过节吗?有没有对头,珍妮?”

珍妮看着凯伦,仿佛对方说出来的是火星语。“对头?你的意思是,会要他命的人?”

“倒不一定是要命,可能只是打架。”

这话可真让珍妮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回。“天哪!你真会开玩笑。”她摇着头说,“我和他结婚以来,同他打过架的只有你们警察了。在纠察队时打过,示威时也打过。至于说对头嘛,不太可能。但这里不是南非,我没有听说过有矿工失踪的事儿,所以我觉得他没有那种会和他打架的对头。”

凯伦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地毯上。警察与罢工工人之间的暴力事件严重影响了至少一代人的社区关系。那些最凶狠的镇压者全都来自社区外,他们被一车一车地拉来此地,借着人多势众以最令人不齿的方式镇压自己的同胞。他们的无知和傲慢影响了当地的每一位矿区工人。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凯伦想。她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抬起来。“对不起,”她说,“那些人对待矿工的方式,实在令人无法宽恕。我觉得如今,我们不会再使用那种方式了,但是也有可能我想错了。你确定他没有和别人发生过肢体冲突?”

珍妮想都没想便说:“没有,他不是个惹麻烦的人。他做人有原则,但却并不因为这些原则而与人为难。他会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斗争,但他是通过语言来表达,而不是用拳头。”

“假如语言不起作用呢?他会就此作罢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凯伦放慢了语速,一层一层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在想,假如那天他碰巧遇到了伊恩·麦克琳,想要劝说对方别去诺丁汉当工贼。而伊恩不愿打消那种念头,而当时伊恩周围的人又支持伊恩……米克会不会就和他们动起手来了呢?”

珍妮坚定地摇着头说:“不可能。他会表达自己的看法,如果没人接受,他也没办法。”

凯伦有些沮丧。即便是悬案,花了那么多时间去调查,也至少会有一两个可以令警方着手的线索。可是到目前为止,这个案子依然毫无进展。她决定,再问一个问题,然后就告辞。“你知道米克那天可能会去哪里画画吗?”

“他从来都不告诉我。我只知道,冬天的时候,他会沿着海边朝东威姆斯走。因为那样的话,万一下雨了,他也能躲到山洞里。保护协会在山洞后头搭了个草棚,里头有临时灶头,可以煮酒喝。米克有那间屋子的钥匙,他在那里就跟在家一样。”珍妮补充说,话语中带着酸楚的味道。“但是那天他是不是去了那里,我就不知道了。从迪萨特到巴克海文之间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有可能去。”说完她看了看表。“我只知道这些。”

凯伦站起来说:“很感谢你,普兰蒂斯太太。我们会继续调查下去,有进展就通知你。”“薄荷糖”也匆匆忙忙地站起来,紧随凯伦和珍妮来到了正门口。

“我自己倒是真的无所谓,你懂的。”走到半路上的时候珍妮说,“找到我丈夫,对那孩子有好处。”

凯伦想,这可是珍妮整个早晨第一次流露感情的时刻。

“笔记本拿出来。”坐上警车的时候凯伦对“薄荷糖”说,“这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找她的邻居谈谈。问问她们是不是还记得米克·普兰蒂斯失踪那天其他什么事情。问问保护协会的人,看看1984年到现在协会里还有谁住在这附近。再去找一张米克·普兰蒂斯的照片。翻一翻米克失踪时那个自杀的安迪·克尔的档案,了解详细情况。追踪一下那五个工贼的下落,到诺丁汉去找他们谈谈。”“薄荷糖”记录完毕后,凯伦打开副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既然我们已经来这儿了,那就问问她的邻居吧。”

她刚刚迈出车门两步,电话就响了。“菲尔?”

对方不致问候,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必须现在就回来。”

“为什么?”

“‘杏仁饼’在宣布行动计划了,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在办公室。”

警察局助理局长(分管罪案调查)西蒙·李斯同凯伦的脾性大不相同。凯伦坚信西蒙睡前的读物一定是苏格兰2006年《警察法》、《公共秩序法》和《司法法》这一类的东西。她知道他已婚,有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可却弄不明白有家小的人为何办事风格依然如此。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外出办点额外的案子,偏偏就碰上“杏仁饼”跑来找她。他似乎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知晓部下的下落,不管他们当不当班。凯伦想象着“杏仁饼”发现自己不在办公室时气急败坏的样子。“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你正在和证据保管组的同事开会,讨论精简他们工作流程的事儿。”菲尔说,“他觉得不错,不过对你没有把这事儿列入日程表有点不满意。”

“我正赶回来。”凯伦边说,边重新回到车上,让“薄荷糖”有些摸不着头脑。“找我什么事他说了吗?”

“跟我这个小小的警长说?省省吧,凯伦想。他只说了‘十分重要’这几个字。大概是有人偷了他的消化饼干吧。”

凯伦不耐烦地冲“薄荷糖”摆摆手,“回警局,詹姆斯,快。”詹姆斯看着他,觉得她好像发了疯,但他随即发动了汽车。

“我来了。”她说,“一切从现在开始。”

挫折与愤怒两种情绪扭曲、纠缠在一起,绞得西蒙·李斯心中好不难受。他调整了姿态,把桌子上的家庭照片重排了一遍。这些人到底怎么了?当他去找佩莉督察而无果时,警长帕哈特卡的反应仿佛那是正常情况。法夫郡的警局有一种萎靡不振的气氛,他从格拉斯哥调来这儿不久就有所察觉。调来之后,他采用了自己的调查方法,精简了调查程序,建立了复杂的罪案关系网,破案率大幅度提高,令他惊讶的是,在发生这些变化之前,法夫郡的警察是怎么抓坏人的。

更令他恼怒的是,对于自己带来的现代化破案方法,这里的警员毫不领情,他甚至怀疑别人私底下还嘲讽他。就拿他的绰号说吧,警局大楼里每个人都有绰号,其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显示友好亲密的关系。但是他的绰号不是。大伙儿管他叫“杏仁饼”,因为他的姓氏同一家糖果公司的名字一样,这家公司的主营产品,恶名远播,因为产品的广告歌曲里轻浮的种族主义歌词,如果在21世纪的苏格兰被播出的话,一定会引发一场骚乱。这一切都要怪凯伦·佩莉,因为是她在同他吵架的时候把这个绰号搬出来的。之后,两人每次打交道,都要争执一番。他也不知道事情缘何如此,但是看起来,她总爱和他过不去。

早先的一场遭遇总让李斯感到难受。他刚上任不久就决定要在训练日按自己的方法培训下属。不是采用那种雄赳气昂的方式,也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回顾办案规则,而是采用现代警察的新方法。第一批受训警员抵达培训室后,他便进入开场白,告诉大家这一天他将阐述管理一个多元文化社会的种种指导思想。学员们看上去桀骜不驯,凯伦带头诘问道:“长官,我能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佩莉督察。”虽然心里为自己还没有宣布课程大纲就被打断而生气,但脸上依然报以友善的微笑。

“哦,长官。法夫郡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是一个多元文化社会。这儿没有多少是外国人。当然有一部分是意大利人和波兰人,但他们久居此地,我们也已经忽略了他们的出生。”

“那么你觉得种族主义无可厚非咯,督察?”也许他不该这么问,可是对方粗鲁的态度令他别无选择。每次说一些煽动性的言论时,她又挂上一张毫无表情的布丁脸。

“不,长官。”她笑笑,怜惜地说道,“考虑到警察局里的培训费用预算有限,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首先针对那些天天都会遇到的情况来展开培训。”

“比如说逮捕嫌疑犯时用多大的力量攻击他们?”

“我一直在考虑对付家庭暴力的种种方法。这种事每天都有,而且随时都有恶化的可能。因为家庭暴力发展到不可控制的程度而丧命的人每年都有许多。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在避免矛盾升级的情况下应付此类情况。我觉得这是我们优先要解决的问题,长官。”

短短的一席发言,让西蒙的计划全盘落空。他不可能再回到正题了。当然他依然可以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下去,只不过他知道底下的学员一定会嘲笑他。或者,他可以将计划延迟,但针对凯伦的建议重新安排授课主题,这样一来他就会颜面尽失。最后,他告诉学员们,当天剩下的任务是研究一下家庭暴力的相关材料,为下一个训练日做准备。

两天后,他就听到有人管自己叫“杏仁饼”。当然,他明白这是拜谁所赐。尽管她做了种种拆他台的事,但他无法把这些事情直接怪罪到她的头上。她就是这样一个头发蓬乱、感情迟钝、高深莫测的警员,仿佛一头高地母牛,言谈举止令他无从挑刺。虽然被安排在“悬案组”这一警局的边缘部门,没有多少影响力可以施加,但她的办案风格引领着其他警员。不过,也幸亏有佩莉这样的人,使得他同三个部门的警员打交道才得以如此得心应手。

他力图避免与她打交道,凭借发号施令逼着她边缘化。直到今天,他一直觉得这种方法挺管用。忽然电话铃响了。“助理局长西蒙·李斯,”拿起听筒时,他介绍道,“您有事吗?”

“早上好,李斯局长。我叫苏珊·查尔斯顿,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的私人助理。我的老板想同您谈谈,现在方便吗?”

李斯在椅子上直起身子,耸了耸肩。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恶”名远播,无非因为三件事——腰缠万贯、厌世独居、外加二十多年前女儿和外孙遭人绑架撕票。如今他的私人秘书打来电话,只能是因为这件案子出现了一些眉目,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是的,当然,再方便不过了。”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对方说话,一边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件案子的细节。女儿和外孙遭人绑票,女儿在递交赎金时被杀,外孙至今下落不明。看来,眼下自己是唯一能了解此案的不二人选了。他又聚精会神地听那女人说话了。

“请您稍等,我帮您转接电话。”她说。

一阵空荡荡的电话音之后,传来一个阴沉、粗重的声音:“我是布罗迪·麦克伦南·格兰特。你是助理局长?”

“是的,布罗德里克爵士。我是助理局长李斯,西蒙·李斯。”

“你还记得我女儿卡特里奥娜的案子吧?还有我那被绑架的外孙?”

“当然记得。本地的警察没有哪个不……”

“我们认为这案子出现了新的证据。我想请你安排佩莉督察明天早上到我这里同我谈谈。”

李斯把脸对着话筒,盯了一阵。难道这是一出精心策划的玩笑?

“佩莉督察?我不太……我本人可以亲自过来。”他脱口而出。

“你是坐办公室的,我不需要坐办公室的人。”布罗迪·格兰特不领情地说,“佩莉督察是探员,我欣赏她处理劳森案的手法。”

“但是……这种案子应该由高级警官来处理。”李斯反驳说。

“佩莉警官难道不负责悬案组吗?”格兰特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对我来说这已经够高级了。我不看重级别,我在乎的是效率,所以才请佩莉警官明早十点到我这里。这样她也有充足的时间了解案子的基本情况。祝你好运,李斯警官。”电话就此挂断,李斯血压升高,心情郁闷。

尽管生着闷气,但他别无选择,只能找来佩莉警官,把情况告诉她。至少他还能让对方知道派她前去是自己的主意。他为手下的每位高级警官都设置了电子日程管理表,佩莉今天并没有特别安排,可是她却不在自己的办公室。这下可好了,警员们居然自行其是起来了,至少他们也该在日程表上记录下自己的行动吧。

他正想返回悬案组的办公室,探究一下佩莉督察缘何还未出现时,恰巧门口传来响亮的敲门声,接着就出现站在门口的佩莉。“我让你进来了吗?”李斯一边说,一边怒视着佩莉。

“我以为你找我有紧急情况,长官。”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到李斯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每次帕哈特卡叫我的时候,总是好像你有等不及的紧急情况需要我处理。”

看看她这副样子吧,哪里有点警察的样子啊,李斯想。蓬乱的棕色头发耷拉到眼部,一张脸素面朝天,牙齿歪斜得不得不带矫正器,臀部宽大,却配上一身不合体的套装,这样的品位简直令人怀疑她是个同性恋。他并不歧视同性恋,只是凯伦的这一身打扮,会破坏了警察的形象。“今天早晨,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爵士打电话找我。”李斯说道,凯伦脸上唯一表现出兴趣的就是一张微微开启的嘴巴。“我想,你听过这位爵士的名号吧?”

凯伦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靠着椅背开始背诵:“苏格兰的第三号富翁,拥有高地最富有行业的半壁江山,投了大把大把的钱修路、造房、运营公交系统。赫布里底群岛里头有一座是他的资产,却住在福克兰附近的罗斯威尔城堡里。从那里到海边的土地除了属于他的,就是属于威姆斯市政府的了。1985年,他的女儿卡特和外孙亚当被一群无政府主义者绑架,递交赎金时出了岔子,卡特被杀,亚当也从此下落不明。格兰特的妻子几年之后也自杀了。十年前他续了弦,生下了一个男孩,现在应该已经有五六岁了吧。”说完她咧开嘴笑笑,“我的记忆力还行吧?”

“我们可不是在比赛,督察。”李斯的双手握紧拳头,隐藏在桌子底下。“看起来这案子又有了新的证据。你是负责悬案的,我觉得应该由你来负责。”

“什么样的新证据?”她靠着一侧的扶手说,几乎是要躺下来了。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直接和布罗德里克爵士谈为好。这样一来,也不会有什么弄不清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没有告诉你咯?”

李斯断定她这是在洋洋自得。“我已经和他谈好明天早上十点你会去罗斯维尔城堡见他。我想应该不需要提醒你这件案子有多重要吧。我想让布罗德里克爵士感觉到我们高度重视这件案子。”

凯伦突然站了起来,眼里射出冷冷的目光。“他会与其他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一样得到重视。对于死者我是一视同仁的,长官。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还要去读一份卷宗。”不等李斯的命令,她就转身离开,这让李斯觉得即便对于活人她也是一视同仁。

今天,凯伦又一次让李斯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罗斯威尔城堡。

贝尔·里奇蒙德飞快地扫了一眼手头关于卡特里奥娜·麦克伦南·格兰特的资料,以确保自己的问题能覆盖到各个方面。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拒绝被人糊弄,一如他拒绝抛头露面一样。贝尔怀疑,如果一旦发现自己没有做好充分准备,这位爵士一定会立刻做出反应,并以此为由中断她之前与苏珊·查尔斯顿谈妥的这次采访。

说实话,她依然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惊讶。她站起来,合上笔记本电脑,拿出镜子看了看自己的模样。恰到好处,第一印象难以改变。她的装束像是要去乡下小屋度假,她一向擅长伪装,这也是她成为一名出色记者的原因之一。自来熟(不管是什么人)是当记者的必要之一。假如需要她在布罗迪·格兰特的豪华别墅中过夜的话,她也一定能够胜任。她正了正从薇薇安妮那里借来的黑色格子呢裙,擦拭了一下鞋面,把乌黑的头发捋到耳后,朱唇微启露出笑容。她看一眼手表,知道是时候下楼,看看苏珊·查尔斯顿将以何种架势迎接自己了。

转过宽畅的楼梯拐角,她不得不闪到一旁,为一个蹦蹦跳跳上楼的男孩让路。男童收紧方才还胡乱挥舞的手臂,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声“对不起”,飞快地上楼去了。贝尔眨了眨眼睛,眉毛一挑。她已经很久没有和小男孩撞在一起了。她继续下楼,还未走到楼梯尽头,就遇上一名头上扎着奶黄色绳子,身穿一件深红色衬衫的女子绕过楼梯望柱,那女子停下脚步,一脸吃惊地说:“哦,抱歉。我不是想吓您。你看见一个小男孩吗?”

贝尔用大拇指朝身后一指,“上去了。”

那女子点点头。当她走到近处时,贝尔发现她至少比自己想象的大了十多岁。皮肤光滑、浓密的栗色头发,身材匀称。“小浑球。”那女人骂道。两人在离楼梯尽头几个台阶处相遇。“你一定是安娜贝尔·里奇蒙德吧。”那女人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我叫朱迪丝,布罗迪的妻子。”

想来也是。贝尔哪能想象爵士家里会有打扮得如此干净的保姆呢。“格兰特夫人。”她说道,心里升起一阵敬畏感。

“请叫我朱迪丝,和布罗迪结婚这些年了,每当有人喊我格兰特夫人时,我总以为那是在喊别人。”听起来她并非是虚情假意的谦卑。

“请叫我贝尔,是我的真名,不是笔名。”

格兰特夫人笑笑,眼睛扫视着上面的楼梯。“啊,贝尔,看哪,我不能耽搁,我得去抓那个小浑球。晚餐时候见吧。”说完她就一跨两级地跑上了楼。

与城堡的女主人相比,贝尔觉得自己穿得过于隆重了。她沿着铺了石板的大厅朝苏珊·查尔斯顿的办公室走去。屋子的门开着,苏珊正在打电话,她挥手示意贝尔进屋。“好啊,谢谢您的安排,李斯警官。”她放下电话,转过身来,领着贝尔朝门口走去。“真准时。”她说,“爵士先生喜欢别人守时。房间合你的心意吗?东西都还齐全吧?无线信号管用吗?”

“一切都好。”贝尔说,“屋外的风景也十分优美。”贝尔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BBC二套由斯蒂芬·伯利亚科夫导演的戏剧节目,任由自己被领着经过如迷宫般的厅堂,两边的墙上挂着海报大小的苏格兰风景照片,照片印在帆布上,看上去真像是画作。室内惬意的氛围令她惊讶。因为她印象中的城堡不是这个样子。她本以为城堡应该如温莎或阿尔恩威克那样。罗斯威尔城堡更像是一座带有塔楼的庄园。内部的装潢像是一座乡间别墅,而非一座用于宴请的厅堂,富丽堂皇但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令人望而生畏。

等到两人走到两扇红木大拱门之前时,贝尔后悔没有注意到厅堂里的细节。

“就是这儿了。”苏珊一边说,一边打开其中的一扇门,把贝尔领进一间铺了深色木地板,窗口挂了百叶的台球室。屋里唯一的光源是一张大桌子上的一排台灯。两人走进来时,正在低头查看台球杆的布罗德里克·麦克伦南·格兰特抬起了头。一绺银色的头发垂在宽宽的额头前,像个小男孩一般。两道银色的眉毛下是一双看不清颜色凹陷的眼睛。鹰钩鼻下是又长又细的嘴唇,配上方方正正的下巴让他的面貌很容易叫人铭记,室内的灯光更让他显得仿佛是影视作品中的人物。

贝尔知道照片同本人始终有差异,因此照片说明不了问题。但是如今面对爵士本人,她依然惊奇得如同触电一般。以前她也见过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但是能让她一见面就觉得对方魅力难挡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位。而一见布罗迪·格兰特,她立刻就明白他为何能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财富帝国。

布罗迪倚靠着台球杆站直了身体。“你一定就是里奇蒙德小姐吧?”他的嗓音深沉,嗓子仿佛已经很久不用,似乎连说话都让他觉得勉强。

“是的,布罗德里克爵士。”贝尔犹豫着是该走上前呢,还是原地不动。

“谢谢,苏珊。”格兰特说。苏珊关门离开后,格兰特向贝尔一挥手,示意她坐在雕花大理石壁炉旁的一张褪色的皮面扶手椅上。“请坐,我一边打球一边和你说话。”说完他回到球台前,贝尔调整了坐姿,以便能直面格兰特说话。

贝尔等格兰特打了几杆,两人之间的沉默犹如海浪一般逐渐升高。“这别墅真漂亮。”终于,贝尔先开了口。

格兰特咕哝说:“我不喜欢说闲话,里奇蒙德小姐。”说完,他迅速推了一杆,如枪响般“砰”的一声,两颗球撞在一起。他擦了擦杆头,看了贝尔好一阵子。“也许你心里还想不明白自己何以成功,面对一个排斥媒体的人,居然能直接登堂入室。挺了不起呀,啊?唉,抱歉泼你冷水啊!只能算你运气好吧。”他一边说,一边绕着球台兜来转去,皱着眉头计算着球的位置,身形仿佛一个年轻了二十多岁的人。

“这就是我能一篇接一篇地写出佳作的原因。”贝尔从容地说,“掌握最佳时机、出现在最佳地点,那是优秀记者必备的一部分。我不需要运气的眷顾。”

“好吧。”他仰起头,换了个角度琢磨击球的线路。“那么,你一定纳闷为什么我等了那么些年才打破沉默吧?”

“是,我当然纳闷。但说实话,我不觉得你打破沉默的原因和我最后写进报道的事会有任何联系。所以,我更多的是私下好奇,与我的工作无关。”

格兰特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了身体,用贝尔无法揣摩的表情盯着她。看来,他不是生气,就是好奇。“你和我想的不一样。”他说,“你很厉害。这一点很好。”

贝尔早已习惯了被周围世界的男人所低估,却还不习惯那些人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误。“真他妈对,我是厉害。我可不指望别人为自己争取什么。”

他转身面对着她,靠着球台,双臂交叠架在球杆上。“我不喜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说,“但我为人很现实。1985年那会儿,像我这号人物还能对媒体施加些影响。卡特里奥娜和亚当被绑架那会儿,我很大程度上控制了报纸和广播上的内容。警察也挺帮我的忙。”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说,“可是后来好事也就到头了。”说完,他把球杆靠在球台边,来到贝尔对面坐下。

他的坐姿相当霸气:双膝分开,手搁在大腿上,两肩后倾。“如今的世道可不同了。”他说,“我见识了你们这些记者如何对待遗失了孩子的父母。默罕默德·阿尔·费伊德被描述得活像个精神失常的小丑。凯特·麦凯恩被写成了现代版的怨妇美狄亚。举手投足哪怕稍有差池,媒体的口水立马就把你淹死。唉,我可不想摊上这种麻烦。我可是个成功人士,里奇蒙德小姐。我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功,是因为我承认自己的不足,也明白,要克服这些不足,就得雇佣专家,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就眼下这案子而言,你就是我的专家。如果出现新证据的消息走漏了风声,那媒体必定沸反盈天。可是,除了你我一个媒体的人也不愿意见。一切的事情都由你来传达。因此,公众得到的所有印象都是你的杰作。此处就是用来抵挡媒体攻势的,我的安保措施也是第一流的。没有一个媒体的马屁精能接近我,朱迪丝或者亚历克斯。”

贝尔不禁嘴角一咧,露出笑容。独家专访可是每个记者的梦寐之物。有时候,她忙得屁颠屁颠地都不一定能办到,可是现在,一切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慢着,还得让对方觉得这次是我在帮他的忙。“我能有什么好处,除了能当一名让同行羡慕嫉妒恨的记者之外?”

格兰特原本就纤细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他胸脯隆起,深吸一口气。“我会让你知道一切。”这几个字说得仿佛是从磨盘上磨出来的。

那情景令人想起从西奈山上受诫而归的摩西。

贝尔决意不动声色。“很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她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一个数码录音器。“我明白这对您不容易,但我必须请您告诉我卡特里奥娜的事情。我们要谈绑架和后来的事情,但是您必须从更早的时候说起。我必须清楚她的为人和她的生活。”

格兰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贝尔第一次觉察到他已是一位年过七十的长者了。“我不确定是不是该由我来讲述这一切。”他开口道,“我和卡特里奥娜,我们两个太像了,一直是针尖对麦芒。”他一边说,一边从扶手椅上撑起身子,走到台球桌边。“她总是那样善变,小的时候就是这样。发起孩子脾气来,能把这儿搅得地动山摇。长大后,虽然摆脱了孩子气,可脾性一点也没变。不过,只要她乐意,依然能把你哄得服服帖帖。”他抬起头看着贝尔,笑着说,“她清楚自己的想法,一旦打定主意,任谁都改变不了。”

格兰特绕到球台另一侧,研究了一下击球角度,架起了球杆,准备下一击。“而且她很有天赋。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你总能看到她手里不是拿着铅笔,就是画笔。她总是涂呀、抹呀、捏泥巴呀,忙个不停。长大成人后还是丢不了那些东西,而且完成的作品越来越出色。后来,她还迷上了玻璃。”说完,他俯下身体,将球杆一推,白球将一枚红球击落中袋。他将红球重新放在置球点上,研究起击球路线来。

“你说你们两个总是针尖对麦芒。能举些例子吗?”贝尔发现他中断了回忆,便追问道。

格兰特轻轻地哼笑一声。“件件事情都是例子。政治问题、宗教问题。意大利菜和印度菜哪个更好吃啦,莫扎特和贝多芬哪个更了不起啦,抽象艺术到底有没有意义啦,私家园林里该种山毛榉还是白桦,又或者是赤松啦。”他慢慢地直起身子。“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是,她就是不肯接管公司。我没有儿子,也不介意女人经商,也没有理由认为等她熟悉了公司的运作情况后,让她打理有什么不妥。可她却说宁死也不经商。”

“她不喜欢你的公司?”贝尔问道。

“不,这与公司及其政策无关。她想做的是成为一名玻璃艺术家,雕刻、吹制、浇铸等等同玻璃有关的一切工艺,她要做到最佳。这些和修路盖屋毫无关系。”

“你一定很失望。”

“我心都碎了。”格兰特清了清嗓子,“我想尽一切方法劝说她。但她就是不肯改变主意。她背着我,在伦敦的古德斯密斯学院报名参加了一个艺术班,而且还成功了。”他摇着头说,“我想就此切断她的资金来源,但是玛丽,也就是我太太,卡特的母亲——她愿意资助女儿,这让我蒙羞。她解释说,像我这样一个不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人物,同女儿翻脸一定会引来媒体的热切关注。所以我就相信了她的话。”他苦笑说,“可以说是逼自己接受了现实。之后我才发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