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自日记摘录 第一章 春

2008年2月24日,星期日,晴

根据这帮家伙在样书投递这个环节上所拥有的丰富经验,他们肯定是挑了周三傍晚、总站邮局下午第三次清理邮箱之后,才派人去签发了这封挂号件。然后,邮件在周四上午才被运去分发——因为狂欢节临近尾声,为了迎接下周“狂欢三日(作者注:指二月末的“玫瑰星期一”、“狂欢星期二”及“圣灰星期三”这三天,基督教国家的传统节日)”的盛大游行,很多人选择将一拖再拖的邮件放在本周投递。这样一来,邮局的效率就会被拖慢一天。他们十分清楚:除非作者特别要求,否则邮寄样书不必标记“加急”;相反,为了不耽误要事,很多提早发出的公务邮件则会以多付百分之二百邮费的代价作此处理。因此,考虑到最后一个工作日下班期间堵车的因素,快到周五黄昏,这封来自大城市的挂号信才能被邮车运到本区的小邮局。它的“加急”伙伴们会被挑择出来,和上午送来的一堆平信和邮包一道,由我们等得不耐烦的老邮差先生用他那漆成铬黄色的小四轮推车运抵目的地。而我那可怜的样书,则不得不在邮局的分栏柜里寄宿一晚,直到昨天上午才被送到我的手上。

这样,由于休息日的缘故,就算是马上发现正式出版内容和审阅校对的终稿有如此显著的差别,我也没办法立即联络经纪人和出版社方面交涉。按照针对一般出版社的公休安排,下周的前三个工作日也因为假期报废。我和他们合作过七、八本书,他们十分了解我的脾气——我向来都是一个会因为一时冲动而作出某些赌咒式的决定、然而与之对应的决心却又少得可怜的人。我并不是天性不坚定,可能是我已经丧失了孩提时代的信仰……事实是,当我昨天发誓要当着总编和文字编辑的面撕毁出版合同的时候,就完全没料想到——当我此刻动笔写下这篇日记时,对这件事情,心里已经感到很无所谓了。

再过三天,对于我所递交的校对稿中整个第16节不给任何原因就被删除这则奇闻,虽然谈不上遗忘,但我一定会逐渐转变为信服他们将要婉转给出的理由,并以微笑隐忍的姿态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到时候我恐怕早已忘记,我究竟将自己的写作尊严下降到了多么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程度:这不夸张,他们和我都不是第一次这样做,我们总能够以琐碎无趣的方式达成心照不宣的美好配合。

好了,为了帮助遗忘,我得先暂停这些无谓的牢骚:我猜这次删节的真正理由,是为了迎合女性读者——为了证明这点,我会将一份原稿第16节的打印件附在这篇日记的最后面:这样,我在哪天翻开这本日记时,就会记得在条件合适的时候催促他们出版一个完整版本——那时候他们多半又会将这可怜的弃儿捧到天上,用它来吸引那些实际上从不阅读文字的父权制拥护者们:这很有趣,只要有必要,那帮家伙能够将一本书的稿子拆成10次出版,并且每次都能够根据版本间的差异挖掘出不同的噱头来。

看看,我不用看邮戳就知道,这帮为掏空买书者口袋而生的守财奴们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但他们这次错了,因为我对待不同文字的底线不同。如果只是一部如《吸血馆与穿刺公》(The vampire Mansion&Vlad the Impaler,文泽尔笔下另一部独立的侦探长篇,2009年面世)那样以唬人为乐趣的小说,只要不过分触及核心,大可以任凭他们删改——甚至篡改核心也无甚紧要:因为它的功用无非是唬人而已,内容这样那样也都一样。这本却是我的自传,篡改文字意味着篡改我自身——这就是无法容忍的了。我岂能任由自己受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操纵呢?

书将在下周四摆上书架,第一版的四十万册,已经没有可能回厂重印了。因为这件确凿的事实,我已经写好一封正式的委托信给我的律师,附上预先备妥的校对稿及出版合同影印件,请他全权代理相应的赔偿事宜;两个合适的新闻稿版本,也已安排到那两位值得信赖的报社文化编辑手里:这当然不代表我不再打算与目前这家出版社合作——只是让他们知道分寸。庭外和解是彼此都能接受的结果,律师楼和出版社对这种形式的抗议以及配套的处理方式都是心照不宣的。虽然这不按牌理出牌的举动,会让没得到通知的家伙们心存不满,但想到稍加处理过的诉讼消息,能够将图书销量提高四到六成这点,相信他们还是愿意另起一份版税率更高、要求也更加宽松的出版合同的。

我期待出版社方面用“抱持纯粹利己主义”的恶意来揣测我,并以此标准作为今后与我交涉的准则——他们和我合作没有超过四年,也没有派出哪个编辑来同我进行什么“真诚交流”。我原本指望他们在认真审稿后能够注意到我自嵌入此种世界格式之后依旧坚持着的习惯,但这帮人却始终只考虑到如何取悦消费者——从他们的角度看去当然是无可非议,我却不能容忍这样的忽视:于是,一则是作为效用有限的小小惩罚;二则是为了我的重要日子腾出时间——我当然可以不通知任何人就离开:因此,一场高曝光率的有趣官司也可以看作是由于强行取消原定巡回签售会及电台采访等宣传活动而给出的有力补偿。想想看,如果那帮家伙里面真有个稍精明些的,能够先好好盘算一遍利害得失,然后坐下来仔细思考一番,认真通读一遍我的传记,他或许就能体会到我的真实用意。

(注:一个一笔画出的五芒星标注)

但愿我的繁复句式没有将未来某日里正在读这篇日记的我自己绕晕——为了防止这情况发生,我得为以后的某个时刻将这件事写得更直白些:是的,稍微一个能够运用逻辑的人都可以看出(比如我刚刚提到的那个出版社的精明小伙子)——实际上,是我预先安排了此次的修改。这次删节的真正理由,其实是为了迎合一位由我本人所冒充的、并不存在的年轻小姐在一封特意寄给我那可怜的自传责编的、关于我上几本书中“一些隐含有种族歧视内容”的信里表达出的“少许疑惑和担心”的。为了强调此种虚构的感情一旦不被重视的后果,我还准备了一些和调查报告相关的小把戏,并用少许金钱让一位正需要现金周转的出版社朋友在适当的时候推那位唯一有权决定、却又总是犹豫不决的老家伙一把。

这就造成了今天这个看上去符合一种笼统的因果关系,实际却符合另一种精确的因果关系的有趣现状:关键是,每一种的结果都令我满意——这才是真正的重点。

我曾想过直接在日记中书写私底下运作的真实过程(毕竟日记对大多数人而言是属于相当私人的文字),而非费心修筑那些为应付公众的道德高度而捏造出来的文字壁垒,但这里却依旧使用一个中途逆转的折中格式。因为这本日记——它可能会和其它的很多本日记一样,在今后的某一天里被结集出版。我可不想让到时候那不可避免的改写工作因为日积月累的私密内容变得繁琐异常:这样便照顾了我与我之外世界双方的感受,唯一的不足之处,不过是在多花时间书写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产生少许精神分裂的错觉而已。

况且,这并不是什么新的想法,之前也是如此。不过,倒似乎是第一次在“另起一页的今天”里被明确地表达出来——总之,就像是两个不同的我所书写的日记,分别代表两种不同的历史:这当然十分有趣。

我记下以上的想法,正是打算要忘掉它们——我不想让这么些无谓的琐事干扰到我所定下的严格戒律。2月29号马上就要来了,四年一度,我却不再如以往那般心潮起伏:神圣的责任变成无可奈何的义务,甚或是远离喧嚣、放松心情的借口。这个多出来的受难日子,在凯撒历中最不吉利的月份,承载着由儿时的奇妙经历构筑成的伟大信仰,正不可避免地随着年华老去逐渐沉沦。我的坚持是我的反叛,仪式化的纪念恰好成为遗忘的证明——啧,这又是文艺化的说法。我厌恶这不自觉的感性腔调,特别是在每个周日的晚上。

那么今天的日记就到此为止。

16节订在下一页上,我也该开始准备行李了——要记得带上样书:在完整版本出版之前,我会先将这本放在小屋里。

16

十月,巴黎,偏东风。

二月,多云,布拉格。

岁月是记忆的天敌,它就像是一条倒流的溪水,牵引过去记忆的咸味,将那些深埋的画面越冲越淡,最后汇入索然无味的淡水湖。

我们两手空空地来到这世上,遇到的人触发了我们的思考;在漫长一生当中,我们遇到无数的人,他们总带来些更有趣的问题,让我们一再思考——比如在接近十四岁时,我开始思考和女人相关的问题:一些具体的探求,在前面数节里已经以插叙的方式集中表述过了。从事例来归纳,我是一个“反西蒙·波娃主义者(Antisimonebeauvoirist)”。专栏批评家们一看即知,我使用了这个硬造的生词来避开“男性沙文主义(Male chauvinism)”以及“男性中心主义(Androcentrism)”这样的敏感词汇——那就不妨说得明白些:我是相当赞同男性天生优于女性的观点的。此种立场无需隐瞒,也无需推脱给我久别的伟大故国残留在我灵魂深处的民族根性,或者儿时在祖父那里受到的皮肉之苦,因为道理太过简单,仅取最基本的论据,无需像傲慢的法国人那样紧咬细节(作者注:此处指《第二性》中的论证方式)。农家女贞德、十二世纪的“骑士爱”乃至都铎王朝的那三个女王,以及西班牙的伊莎贝拉……她们作为历史给出的特例,显然不是什么“傲立于男人之中的女性”,而是“部分性格男性化了的女人”:人类历史的开源,从根本而言,就是由猿到人。而在作为猿人的过渡期积累下来的、作为雄性猎人的优势,较之在氏族社会第一阶段那以逆流形式存在的、薄弱的雌性优势更为优胜。历史是延续的,由良好生活条件孕育而成的美好道德也不足以掩饰由于身体条件的先天差异造成的、分工上的不平等。在大的文化背景已被限定的情况下,这局面是势必要形成的,也不会因为目前生产生活上脑力占优的状况而简单改变——或许哪天,当道德和科技达到了足以左右人类进化的地步,神学也不再隐晦地表达男尊女卑的思想了:到那时候,我的后人们大概会想办法纠正我这个有趣祖先的武断想法。可惜那也只是个幻想,因为——按照目前人口统计展现出的规律来看,白痴才会留下自己的血脉呢!

看看现在的某些女性,她们已丧失了古典时代流传下来的本性,不再安于端庄、勤劳、贤惠、内敛的本份,却发展了她们虚伪、贪婪、肤浅、易妒的弱点。她们罔顾生育的重要意义,花费精力去追求所谓“精神意义上的平等”。且不论这种提法本身是否合理(这是值得反复讨论、并且很难得到确切结论的话题)——其实这原本就不重要,因为她们的野心实际是放在母系社会的复辟上,要做的也只是在少数女人们身上锻炼出具有领袖气质的男性特质而已(这就是女性领袖们多半痛苦的根源:拥有本不应属于自己的东西)。平等的概念,充其量不过是过渡性质的存在罢了。

但另一个极端也同样可怕——“占有”的对立面莫过于“牺牲”。这世界上有一种虚妄的情感,能让年轻女性彻底丧失心智。事业、学业、亲人,尊严和自我价值……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随意抛弃:爱情,年轻人们总是对这个流传千年的骗局嗤之以鼻,但又不可避免地深陷其中。我在十四岁那年曾经疯狂地喜欢上一个来自冰岛的古怪少妇:她满脸雀斑、皮肤苍白、毫不漂亮,甚至连身形也完全走样。

由于性格内向,我那时还并不能够很流畅地用第二故乡的语言和人对话,写倒是毫无问题,但不顶用——她在这个城市算是个哑巴,因为她只懂得说那死气沉沉的islenska(作者注:即冰岛语,是北日尔曼语支中少有的、数千年来没有太大改变的语言)。我会迷上她,大概是因为她对我十分和蔼友善,穿着虽然朴实无华,但总是很得体:很多时候我觉得她很像我的母亲——至少是感觉上。看到这里,可能会有不怀好意者给我贴上“第二恋母情结”的标签,说我从小缺乏母性关怀:我的回答是“请随意”——因为暗恋无需理由。她是管家雇来的保姆,负责照料我的饮食起居。当时我靠变卖祖父遗产得来的那一大笔钱,在市中心买了一些公寓出租。我则住在一个独门独户的、不怎么大的两层别墅里,管家就是祖父的公文秘书——再次强调:他是个十分精明的人。投资房产,靠收租支撑生活就是他的主意。我当时十分倚仗他。

请这么个女人,完全是管家的推荐:他说她出生自芬兰的农家,性格很好,很容易培养忠诚——而当地请的厨师和家庭教师看上去都凶巴巴。不管祖父的老朋友怎么说,我都只好完全信任这位湖边长大的女人。

她帮我缝补衣服,教我画画,对我说的一切可笑话语报以微笑。到了晚上她经常将我搂在怀里,用我完全听不懂的嘀咕语言给我读插画本的《莎乐美(Salome,王尔德作品,此处指比亚兹莱插画的译本)》。她每周会为我洗两次澡,那时候她会拨弄我的小卷发,将泡沫抹遍我全身,自己在那里咯咯偷笑……

写到这里我都要开始怀疑,当时她是否是主动在勾引我了。我迷恋她,离不开她,完全不在乎她的年龄比我大上整整一倍。我像是着了魔、受了诅咒,身体和灵魂都完全倾注在她的身上。我故意大声对她说话,向她发怒,掀她的大摆裙,甚至……每晚等她睡着了,就肆无忌惮地将手伸进她的内衣里,肆意发泄我的欲望,任凭道德沦丧的恐慌在黑暗中将我淹没。

女人们在这些事情上都是聪明的——她甚至打一开始就知道。我和她这样同床共枕了六个月后,她看我的眼神逐渐变得躲闪且暧昧。在我十五岁生日那晚,在仅有六个人的庆祝宴上,当着厨子、管家和两位家庭教师的面,她突然放声痛哭了起来。

我吓坏了,认为她会将每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说出来。短短时间里我想了无数个借口,但最终也只是低着头,什么都没说。不过,她也什么都没说(其时她已经能够和大家流畅沟通了),只是推说身体不舒服,提早离席了。

当我忐忑不安地推开卧房的门,看见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时,长期积累的负罪感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这是最好的十五岁礼物。罪念就像创世记中的索多玛与蛾摩拉城,被耶和华的硫磺与火燃烧殆尽——我的心被释放了,本已污浊不堪的灵魂得到洗涤,感到无比的轻松与宁静。到第二天,管家在上天文课之前将我拉到楼梯口,贴着我的耳朵告诉我说:“十五岁的大孩子,不可以再跟保姆睡在一起。”。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哭泣,可她当晚就辞工搬走了,我连一句“保重”都没来得及对她说。

我很怀疑这是否是我迄今为止唯一接受的一场恋情,现在我更怀疑这种超越理智的情感本就未曾发生过:她走之后,我表现出长达一个季度的烦躁,和任何人交谈时都心不在焉。我猜管家一定知道我做过什么,家庭教师们或许也知道,厨子也难说……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仿佛身边每个人都知道,又都刻意隐瞒,不随便透露一句。这太复杂,我懒得去管:我想着她,但又不愿花点心思去找她。这之后许多年,有那么一天,我又回忆起她来,却只剩那陈列在床上的裸露身体,面容无从分辨,只记得她是在笑着——是如照片一般的静止画面。

那时我已将占有与牺牲混作一团:我模糊地认为,针对爱情的牺牲不过是种独特的占有方式,一切的牺牲也都能通过不可抹去的记忆得到双倍的补偿;说到底,不过是另一种更加隐晦的利己而已。于是,我抛弃了这本质自私的愚行,成为了一个纯粹的研究者——但这并不表示我将对女人们敬而远之,压抑本性,仅通过对文学及现实的旁观来充实我的理论(那就太过枯燥无味了)。为了创建一个“实践的设准(作者注:康德语,指无法证明的前提)”,需要先将女人剔除到灵魂的范畴之外,仅根据外貌来归纳她们的性格与行为,以及交互派生出的少许“智慧”——作为一个经验主义者所要恪守的规程是:明确客体,而非陷入到爱中去。

这是极为冠冕的表述。换个通俗的说法,尤其是从本不具备美貌、抑或是因为年龄或者不良的习惯而丧失美貌的女人们口中说出来的,就该是“玩弄感情的劣等骗子”和“铁石心肠的卷发怪物”;倘使是位曾经热爱文艺的女士,可能就变成“丢了弓箭的菲比斯(指雨果作品《巴黎圣母院》中的Phoebus Chateaupers)”或者“卡萨诺瓦(指意大利人Giacomo Casanova,一个传奇人物。后常被用来指代花花公子)二世”了——我尤为中意后者:那对我而言是褒多于贬。如果有机会,您可以当着我的面叫我“亲爱的卡萨诺瓦”,而不必直呼本名——前提是:您是位符合我审美要求的漂亮小姐,并且对我抱有好感和强烈好奇。不必记挂着智慧,也不必用高雅的空话来保护自己——牢记女人只有策略、没有灵魂。

或许这世界上有一半人会认为这纯粹是流氓逻辑,另一半人则悄悄享受被人点明心事的快感。反正,我毫不介意在你们面前展示我这套听起来十分激进、极端的想法——我只是说实话罢了。换个少有人用的范畴而已,又有多可悲呢?生命本就是埃斯库罗斯(作者注:古希腊的悲剧诗人,被誉为“悲剧之父”)导写的一部山羊剧,青年时的我就已看清了这点: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人天生愿意追求美好的事物,又因为事物变得不再美好而离去:你若说事物有它的主张,即使颠覆了逻辑和理性,也不会变得歇斯底里、不知所措——这想法本身也是美好的,但事实却总教人失望:我这样说并非毫无根据,那些苍白可笑的空口狡辩不可能用来说服人,反倒会惹人敌视。在此,我本着最符合科学精神的态度,从我所做过的众多相关社会学实验中向大家举出一些例子来——我谨以我的人格担保这些事例的真实性。不过,也请那些看完后只会反复叨唠“绝不可能”的朋友不必怀抱过重的负担:毕竟,这是个由“相信”构筑的世界,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如果读到这里您觉得整本书荒谬透顶,直接扔进垃圾桶就是。

统计学虽然似是而非,但总算不会骗人。我所做实验的种类和数目之多,就算用最简洁的话语在与这本书同页数的一本排字紧密的书中列举,也需要最少二十卷才能勉强完成。于是,这里需要做一些取舍,以让大家了解概况,并且有机会自己做出较准确的推断。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举自杀的例子。这种了却生命之无限可能的荒唐举动——短小精悍、触目惊心,引人注目又发人深省,足可成为最有力度和效率的佐证。

以下列举五个案例:五个女人,年轻、美丽,魅力十足却为我自杀——这是此分类中全部的例子,因此不存在刻意隐瞒造成的印象偏颇。鉴于社会学引例的基本常识,这里隐去她们的名字、年龄和一些对事件本身而言无关紧要的细节。因为她们恰好来自不同的国家,我在此便简单地用国名来对她们进行指代。

1,法国小姐和我相处半年,策略是刻意试探我的底线,然后不停进逼。我在此例中饰演一个性格懦弱的中产阶级,每次都在犹豫再三之后,满足她所提的要求。她逐渐暴露出傲慢的本性,相处时的交流也由原本的互相聆听,慢慢演变成她的独戏。她在公众场合对我颐指气使,在床上又经常敷衍了事;她对一切男人的殷勤照单全收,对我略显踌躇的提醒却充耳不闻。

在这年情人节前夕,她毫不客气地提前向我要求一套价格离谱的首饰和上百朵一束的红色玫瑰,并且要当着她办公室同事的面送到她的手上,以下跪的姿势。

我知道是时候了。我表面上唯唯诺诺地答应,到了那天,却两手空空地过去,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给了法国小姐两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对她说“从我的生活中滚开!你这个四处勾引男人的荡妇!”。

所有在场的女人马上就投来令人心寒的、打量异类的目光,那轻蔑和暗笑伴随着虚情假意的叹息传到她的耳中;男人们说着“原来如此”的色迷迷表情也被她的泪眼尽收眼底。我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些听上去道貌岸然的男人名字,捏造出一些听起来真实可靠的偷情故事。她连一句争辩都没有,脸几乎要变成灰色。当天晚上,她就自杀了。

法国女人的方式是跳楼。但可惜,为了减少在空中时的临死恐惧,她只爬到四楼就往下跳了。她没死,但成了白痴——这当然不比她原来的智商好多少,只是可惜了她那封据理力争的遗书: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我,反而竭尽全力地举出一些我压根没听过的名字,用各种想得出的方式,试图证明她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她大概是住在巴黎的一家疗养院里,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2,波兰小姐满腹狐疑。她成天检查我的衣兜、钱包、号码簿和银行账单,将我的全部现金没收,关于烟酒桥牌的不良嗜好悉数禁止,参加任何社交活动都得向她报告——这毛病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但也仅是随着时间增长就莫名其妙地滋生出来,如夏夜蚊虫一般惹人讨厌。

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尽力展现我正直的天分,一点把柄也不给她找到——这并不难,因为她不能24小时不合眼地监视着我。她很漂亮,但自己并不清楚:童年时的自卑一直延续下来,使得她平时一贯都是唯唯诺诺默不作声。不过,在那些事情上,却又格外坚持原则。她骗人虽然没有保险推销员那么频繁,但全部欺骗都一定是针对我那子虚乌有的罪过,仿佛这就是她一生追求的事业——她一会骗我说怀了孩子,一会又谎称自己得了绝症;有时号称她有个美艳绝伦的妹妹,有时又宣布自己曾犯下过杀人罪行……这些荒谬绝伦的话说起来时,她脸上原本的纯洁无暇顷刻间就荡然无存——我对此感到厌恶,一度忘记了实验的客观,还没等到更激烈的表现显形,就将她最害怕又最想看见的场景展现在她的眼前。

那天,我和一位妓女有幸参与了这次演出:那小姐年轻又火辣,演起这种戏码来,效果实在是好得不行。波兰小姐在颇为意外的情况下看到这一幕,惊讶得几乎死掉:这是我的疏忽,我承认——我认为她如此热衷于窥探我的隐私,一定对这画面早有了心理准备。

为了赴死,她准备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最后她选择了卧轨——我去现场看过,那是相当难看的死法。我现在早忘了她活着时是什么样子,但死态始终都还是铭记于心。我对后来认识的每一位女孩旁敲侧击,宣扬卧轨的种种坏处,就是担心她们哪天遇到什么事,也去选择这种让人心情沉重的方式了结生命——这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可都不是件好事。

3,匈牙利小姐既贤惠又冷静,不但聪明而且内敛。我不说的她从不过问,我问她的统统认真回答;她从外表到心灵都是诚实可信,活泼调皮也掩饰不了骨子里的沉稳端庄,就连撒娇耍赖也是点到即止;她对我的失误总是宽容原谅,我要她做的样样都能办得漂亮、得体。这么好的姑娘,换了谁都会赞不绝口,但我不——我知道她肯定得犯些只有女人才犯的毛病,否则哪还称得上是“女人”呢?

我折磨她,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人调情,甚至做些更露骨的事情——但她依旧隐忍;我故意疏远她,辱骂她的亲人,对她最亲哥哥难得一次的到访毫不理睬——她只是摇摇头;我打她,像我的祖父抽打我那样抽打她——她一言不发,只是在我放下鞭子,坐下来喘气时,稍稍回头,轻蔑又无奈地看着我,仿佛是在可怜我一般。

就在我几乎要承认我赢不了她时,她怀孕了。

这消息几乎要让她崩溃、发狂:按照自小恪守的教义,未婚先孕的罪过,几乎可以抹煞她活着的全部意义了——这对于习惯曲解的小地方教团而言,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她哭着,跪在地上,手扶着我的双膝,样子像个凄惨的女仆——她央求我和她结婚,条件是她的一切:但事实是,她丢弃了骄傲就一无所有;而我并不需要一无所有。我找到了突破点,但是并不太高兴,因为这完全是上帝的施舍。我拒绝了她,她又求了我几次,我每一次都拒绝掉了。这样隔了近一个月,她又一次来求我。

我们约在乡间无人的田间道上,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枪:如果枪口对着我,我很可能会屈服,和她交换戒指,一道接受神父有气无力的祈福。但她却将枪口对着自己的脖子——她说“不结婚我就自杀。”,我在心里笑了。转过身向着田间道另一头走去,背对着她。她开始泣不成声,大声说“我数三声,你不转头我就自杀。”——这等于将她自己逼上了绝路。我犹豫了一下,思考她会不会开枪,但没有结果。这时她数到“三”,枪声响了,一群惊起的鸟雀从我头顶叫着掠过——我就不用再想这件事了。

我也没再回头去看那具尸体:想想样子就很可怕。有波兰小姐的教训在前,我不会再去折磨自己。

4,美国小姐生性小气,为人极端吝啬。她将“爱你”挂在嘴边——这不要钱的甜言蜜语,不过是要讨些好处。一遇到跟自己钱包相关的事情,哪怕是放长线钓大鱼的买卖,也绝不松口出一分一厘。她对于积攒金钱这件事,并非出于购买某样贵重物品的目的,而纯粹是一种囤积的欲望。我为她的一切开支买单,她便回报给我她自产的那些好处——她认为是等值的,或者,是我赚了她很多:基于后一种想法,她粘着我不放,想方设法地要从我身上将那些她应得的压榨回去。无论是圣诞夜、复活节、生日或者情人节,美国小姐一概要求所有与时令不符,她却“碰巧”看上的东西——这些礼物多半是金银首饰和陶瓷器,而且必须附带收据,以便她私下里能够马上将它们折价退掉,或者转手给典当商,换成白花花的铜板;而她回报我的千篇一律——甜蜜的香吻和一夜的温存,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可给出的了:金钱对于她而言,都是不动产。

她的贪欲广阔无边,令人胆怯:我的实验无法探知那种可怕欲望的极限会停留在哪个位置——我想,恐怕给了她整个地球,她也未必满足。对症下药,我和一位对金融熟悉的朋友用账面数字的魔法打劫了她,怂恿她去买一种很快就会血本无归的基金,她被短期高回报率说服,像无数其它对投资一窍不通的女人那样上了当。

起初我们还担心她会疯狂报复,直接用尖刀刺我和那朋友的心脏——但她什么也没做,在她眼里除了她的金钱其它都仿若尘埃。

就是基金跳水的隔天,她沿着高速公路默默走了三天三夜。路警将她送回家后,她又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然后,放了满缸温水,在浴室里割腕自杀了。

她被葬在新泽西,那里可没有金矿。

5,英国小姐皮肤白皙、鼻梁高耸,眼睛像夜晚的航标灯一样闪亮。她是一个无神论者,但表现得像个假道学家——用粗鄙的话讲,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假正经”。她习惯站在道德至高点上,对一切新颖的观点和对她的不认同嗤之以鼻:她特意避开那些鲁莽易怒的壮实男人,背地里称他们为野兽;一开始就以唯唯诺诺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也不被她喜欢,因为她觉得和这种人相处降低了她的身份。她中意将举止文雅,思想和言语上却带着攻击性的自大男人调教成她的奴仆。成功率多少我不知道——据她来讲是很高的。“几近完美”,这位女性至上主义者惯用这样的形容——这里面还留存有少许表达谦虚态度的字眼,反而更为完美地证明了她的“假正经”脾气。

她的各种表现都是符合女性生存于世、谋求平等所应具备的手段的:她在交际中回避体能上的差距,并且明确宣称自己“终身不愿被小孩子们围绕”——这就将性别上的弱势完全否定了个干净。她既然用如此的标准来挑选异性对手,进入她视野中的男人们在和她争辩时就总逃不了一个决定性的为难之处:淡化性别的差距来和她理论,却无法攻占她用精心组织过的凌厉语言和先发制人的绝对自信构筑成的道德至高点;而一旦谈及性别差异,便违背了讨论存在的前提,瞬间便从这场争论中淘汰出局。

我当时就知道,英国小姐必定对她论战中的败绩采取选择性遗忘的应对方式——因而攻占她城堡的唯一办法,就是否认掉她在立论中一贯坚持的原则;而且,是用不容辩驳的强硬方式:这是男性应时刻牢记的、天生便拥有着的最有力武器。

为了做到这点,我先是在一场激烈无比但又留有余地的争辩中博得了她的欢心,成为了她长长异性交往列表中最靠前的一位。相处之中,我凡事都像奴仆一样顺着她的意思,满足她的支配渴求:她逐渐信任了我,好比国王信任他的弄臣一样,将乱七八糟的琐事都交给我来打理。终于有次她到外省,命令我为她挑选饭店——我花大价钱买通了一家偏僻小旅店里的全部人,要求他们对英国小姐入住那天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然后,就在那天,在为她准备的房间里,我一言不发,用最原始的雄性暴力占有了她。我录下了整个过程,并且强迫她做一些她想都不曾想过的屈辱事情。我还扬言要将一切都公之于众,警告她不要妄想报警——事实上,她也丢不起那种人:这位假正经宁愿死,也不愿承认世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她在遗书中对这件事一个字没提,只说对无聊乏味的生活感到厌倦,想试验一下死亡的乐趣。英国小姐到死也还要假正经,可惜她没有死成——她竟然没选择服用整瓶安眠药、或者一氧化碳中毒这种优雅的死法,而是简简单单地打算跃下站台,被进站的列车撞死。万万不幸,有人拉了她一把,这救了她的命,但却让她失去了修长的双腿。

她从此不再说话,将自己关在家中,并且辞退了所有佣人。就算她的家族过去再怎么辉煌,也无法阻止她被人们迅速遗忘的命运——她就在那里,但却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不过,倒听说她有了个孩子:那没准是我的血肉,但我可决不想被小孩子围绕。

你们认为我坏透了么?打算控告我犯下的这些罪行么——那么你们便中了文字表述者的圈套了。我现在否定之前的话语,并且再次强调:这是我的自传,不是社会学专著。我从以我人格担保的众多例子中抽象出了五种典型的女人,用牺牲我公众形象的表述方式,对她们的特点进行了绘声绘色的描绘。一个女人可以说她自己“绝对不是这其中的某一种”,但,哪个女人不是多少带着上述五种中的某些呢?傲慢、自卑、盲从、贪婪、虚伪……只是没例子中那么极端罢了。

我在议论和叙事时用了两种不同的口吻,希望读者们能够明白我的用意。正教宣扬教义,邪教迷惑教徒;文字的意义在于阅读者,理念的接受与否则关乎信仰。我无意惹来一群茨威格(注:茨威格抨击过卡萨诺瓦)们的嫉妒,只是让大家看看缺少灵魂的恶果:这些例子,因为你们都曾从别的渠道有所耳闻,甚至就在你们身边发生过——它们对“现实”的概括不容置疑。

好了,我想,大家现在应该都已十分明白我所持的观点,并对我这个人对待女人的态度有了一个基本的评判。那么,我再紧接着讲我如何爱上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一定就会让你们抱持最大的好奇心,一字不漏地仔细读下去了。

是的,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什么东西来束缚无名指,现在却开始有些认真考虑了。对于某项事物:为什么我们只能爱它或恨它呢?应该还有一种有别于这两者的感情,可以用来描述某时某地某处某物,它对我一生带来的影响,那些特殊之处,而不会因为如此单纯而显得庸俗。

这就是我将在下一节书写的内容,那已经不是这节的“我”了,但却包含在这整本书的“我”之中。

2008年2月29日,星期五,晴

今晚暂时寄住在这里,宿屋主给我端上了红菜汤和黑面包,但我完全没有胃口。我拿了一瓶白兰地,放在前台上的——但这小地方的宿屋也无所谓什么“前台”、“房卡”之类城市里的概念。递上一张钞票,一切都可以商量,是小地方最大的好处。

木屋受的损伤,早上只是大略检查了一下。房前的长护栏断了,门前的两根支撑柱斜倾下去,右侧的瓦片有些损坏,但屋顶并没有塌,可以说是万幸。

我到的时候门是半开着的,依然反锁,但没有坏。我用放在木制地基活格里的公用钥匙(注:山间小屋上锁主要是为了防止动物进入,在小屋的某处藏有钥匙,遇险的旅人或迷路的猎人找到小屋,只要用心找找便能拿到钥匙进屋取得补给。主人猎期来住时将钥匙收好即可:这是猎区独有的公共道德)将锁打开,门还能严丝合缝地关上。我猜,大概是这蠢东西进屋时将墙壁给压变了形,门被硬生生地挤开了。

最大的那扇双层玻璃窗(注:指和门在同一面墙上的那扇窗,见参考图2、3)坏得不成样子,为此我预请宿屋主人帮我联系了村中的木匠,让他连夜帮我造一扇木格窗。书桌前的短靠背椅被踏得粉碎,替换品我已向村长买好,是他自家用的椅子,靠背和椅座都是选的上好杉木,虽然没有用皮,但弧度削得刚好,因为已用过的缘故,坐上去十分舒适。

胶合板制的储物柜,柜门有少许损坏,但板材都没有断(里面储存的东西也完好无损),只是有不少抓痕;书桌上也有明显的抓痕,不过杉木很厚实,并不妨碍使用——这些抓痕都很新,可见那家伙是刚进去不久就遭了不幸。但房子里却着实是难闻得要命:尤其是木床那一侧,可能是不够通风的缘故,味道浓烈得使人想要呕吐。不过,床和简易壁炉倒都没有损伤,楼梯也没有坏——可能那位猎人在熊刚进屋子时,就用猎枪洞穿了它的额头吧。

但这家伙也实在是太庞大了,明天恐怕得叫至少八个人过去,才能将那头棕熊按照它的来路给抬出去——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在小屋里就地剥皮卸肉。一来地方太小,根本就不好弄;我也不愿意让本来就气味很糟的小屋再添上血腥味,那就实在太糟了!

但有件事使我相当在意,那是我在艰难爬过窗户,从棕熊尸体堵死的那个储物柜里取出午餐肉罐头和水杯时注意到的——我那时已经是饥渴交加:车寄存在村里,走过来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消耗实在太大。

想到这一点,我就顺便取了速写本和炭笔,给现场画了一张简单的素描。这个奇怪的地方,用语言描述实在太不方便——我将这张图夹在日记本中,将来回忆起这件事来,肯定要直观、准确的多。

如图所示:那张带肉的熊皮,几乎占据了整个屋子的空间;它的头搁在书桌上,一只后爪趴在储物柜上;右前爪垂下,左前爪好像是要打开窗户,以便从死神的召唤中逃脱。它显然是刚一进屋,就遭到了狙击。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大问题:熊头的朝向!

我已经说过,小屋结构上损坏的部分,只有前门的窗户;棕熊也是从那里进来的,它当然没有完全闯进来,否则木床和壁炉那边,也应该有熊爪留下的痕迹。但是,两扇窗户完好无损,也没有留下任何射击的弹孔,并且还从里面反锁了;虽然事后可能有人打开过门,但搬动棕熊尸体绝无可能——就算熊头对着的窗户,先前是打开的,有人在射杀棕熊之后,。再爬到熊尸体上过去关窗户,也必然会留下痕迹。我仔细检查过那两扇窗户,它们绝对没有被人打开的可能——甚至可以这样说:它们四年以来,就没有眼被人打开过!

那么,猎人是从哪里举枪射击的呢?难道是从虚无中射出的子弹?混蛋,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算了,今天实在太累,我懒得细想这个麻烦的问题——或许我遗漏了某些关键的地方,这也说不定!我问过宿屋的主人,他告诉我在这段时间内,都没有其他地方的游猎者,来到过这里。明天去抬死熊的时候,村里的三个猎人都会过去,那时候就会有答案了。

明天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村民在小屋里抬熊的时候,我得紧紧盯住他们;如果放任他们顺手牵羊的习惯,我的储物柜一定会给他们搬空了。

又及,两本速写本中的一本的第一页上,被人十分齐整地,撕掉了巴掌大的一块方角;另一本则撕掉了整个第一页,这十分奇怪!

2008年3月1日,星期六,晴

今天真是噩梦般的一天!

我和三个猎人(其中有一位是人称巴萨卡(Berserk)的老猎手,传说他曾经徒手和熊搏斗过,是猎熊的专家)、木匠、村长和书记官还有四个农夫一道,带着四匹宿屋租借的运输马,走了快四个小时,才再次回到我的小屋。

众人惊叹于这头熊的体积,并再次向我确认:我对熊皮、熊肉和熊胆全无要求,完全赠送。村长和书记官在出发之前合拟了一份手写的保证书,我看也没看就签了字——这让他们很满意。当村长发现所得超出想像之后,当即宣布可以额外省去我在宿屋造成的一切费用:包括之后再向宿屋提出的合理物资要求,以示他处理事情的公平公正。

和其他人激动万分的表情形成对比,那位老猎手对这场面并不稀罕。他对我说“这是他看过第三大的熊”。然后,他仔细检查了熊来时的足印,宣布他的猜测属实,并且当即预估了熊的重量和熊皮的大小,这又引得在场那些能分到东西的人不停地咂嘴。他说熊是来自那个沙蝎角须形的大湖旁,因为那一处的山丘上有几处他新发现的熊洞,脚印的来向也说明这点。

他推测熊是我到小屋的前一天下午被猎杀的,但他也明确表示,这头熊并不是他打的。为了防止这头庞大的猎物被某个不怀好意的猎人独吞,书记官立即为他出示了不在场证明:这位老猎人,他28号一早就去城里搬运修建花园栅栏的铁料,牵了宿屋的两匹马,直到傍晚才回来;而29号一整天,他都在家里造栅栏——全村的人都看到他了。

“我去城里那天根本就没带猎枪,我的老婆孩子可以作证。”,憨厚的老猎人补充道。

另一个年轻猎人样子很有些不甘愿,因为他前两天都在外面,今天刚刚回村:不过,他显然是现在才想到自己有机会独占猎物。但是,谁知道呢?没准这只熊真是他一不小心打的——他作证说他昨天就在这附近不远处埋伏,预备狙击一只他跟踪已久的赤狐。他还没说出“他可能走火打死这头熊”的可能性,村长就满脸愤怒地打断了他。书记官替他告诉我:这个子矮小的家伙,长处就只有猎狐,别人都叫他“猎狐犬”。不过,他可从来没有打过哪怕一只熊崽!换句话说,他完全没有面对熊时的经验,未见得敢开枪。但这位“猎狐犬”立即申辩,说这一带原本就不是棕熊出没的区域,他对这一块了若指掌,打死一只困在房里的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身为野外猎人,他的胆子可不会小到那种地步。

这时候最后一位猎手说话了,是个女人。老猎手悄声告诉我,说她只会打鸟。她宣称自己没有杀这头熊,但同时表示:“猎狐犬”也不可能杀这头熊——他这两天的埋伏地并非在这附近,而是在离这里数小时步程的那片灌木茂盛的林子里:她说她28号那天恰好在那里打鸟,看到他在那里埋伏。并且,她还表示那里有他新铺的草堆,可以作为确凿的证据。

“猎狐犬”生气了,他冷笑着说那女猎手根本不可能在那一块打鸟——因为那边树林太密,凭她的技术,根本猎不到飞禽。他还同时宣布,那一带密林里也已经没有狐狸了——它们警惕心很强,上个月他去过那里之后,赤狐就统统搬家了。而那草堆,就是他上个月留下的。他还要求书记官作证,他可以马上带他们去看他昨天在这附近露宿的地方:不过,他同时表示,那地方可能已经被另一头熊踏平了。“熊最喜欢到人待过的地方玩耍”——他说得好像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熊专家一样。

我没有提那两扇由内反锁的窗户造成的矛盾,任他们几个贪心鬼吵得火热。

但这时老猎人提出,村里还有一个人可能会做这件事:虽然他不是个猎手,但他使弩箭的功夫并不比他们扣扳机的准头差。

为了证明不是这位弩箭专家所为,就有必要去看看熊头上的洞眼里面到底是一粒子弹还是一根旋尾钢弩——这件近在眼前的事情倒使他们安静下来,连那几个农夫一道,挤到小屋中验尸去了。我赶紧跟过去告诉他们:不得在我的木屋内解剖。他们也发现那地方很不合适,伸一双手掌住熊头都异常困难。商量一番之后,决定先将熊给弄出来。我协助他们,将那两扇锁住的窗户也打开了。农夫拿来了粗粗的绳子,猎人们负责捆绑,我则和木匠一道将绳索固定在那几匹马身上。

为了防止压坏储物柜,我吩咐他们将两套柜子搬出来(中途当然是紧盯不放)。木匠将预备好的厚松木垫板搬过来,一端送到熊的身下,一端固定在坏掉的窗户沿上。碍事的支撑柱和护栏也都清理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书记官让两个农夫去吆喝马。四匹马一齐向前,巨大的棕熊尸体很快就被拖到了垫板上,所有人都在等着尸体从窗台上落地的“咚”一声响,但那声音半天都没响起。大家回头看看马,发现它们只是拼了命地动脚,却无法向前一步。

我这时突然歇斯底里地对赶马的车夫大喊了一声“快停住!”。

马停住了,大家都万分诧异地看着我。我一言不发,用手指了指木屋的那扇窗户:那里,那头熊被卡住了。如果那几匹马再没命似的拉个两下,这间木屋就会被夷为平地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那扇窗是整间木屋最大的入口,但它显然不足以让这头熊通过——实际上,这头熊连挤进去的可能都丝毫没有:在场所有人都能作证,它根本不可能从那扇窗户所在的空洞中被运出来,它实在太过庞大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木匠拿了工具过去,将窗下的几根横木全部卸下,将那扇窗临时改成了大门——在做这项繁琐工作的漫长时间里,大家都没怎么说话。显然,大家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这头熊到底是从哪儿闯进去的?

我还要同时思考另一个问题:面对着封闭的墙角和紧锁的玻璃窗,它是怎样被人用猎枪或弩箭击穿额头的?

所有人都是愁眉不展。这是理所当然——根据已有的线索来看,这是两个逻辑上全无可能的问题:两个“不可能”,究竟应该如何解答呢?

当然,有一道曙光就在眼前——如果忙碌的木匠先生可以证明,窗下的那几根横木最近曾被人卸下过;然后,正对着棕熊脑袋的那扇窗户,如果也曾被人整扇下下来过:这样,这两个“不可能”便可以顺利解决了。

可惜,木匠先生拆到第三根时,像是也想到了这个方法——他停下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嚷嚷一边将思考的绝望带给了我们:

“这些横木,木材一样,接口和镶钉的每一处残留的痕迹都是完全相同。自建成起到现在:我敢以我作为木匠的职业生涯担保——没有人拆过它们。”

我们胡乱应和了一番,又开始默不做声了。这时,村长用有些拘谨的声音问道:

“那个,我的木匠先生,你来这边看过么?”,他这样说,“这木房子建得不错呢!没准是你当年造的——作家先生付了你不少钱吧。”

可惜,他想错了:虽然从这唯一较近的村子找木匠来造这所房子,从经济学角度来讲是最合算的,但我请的却是正宗的意大利工匠——最好的木建筑设计师、最出色的木匠和刨工,负责全程的路费,以及大数额的完成奖金:我十分愿意在日记中不停地强调这点——木屋是我精神上的庇护所、童年的乐园、回忆中的圣地,我不会让它稍经风雨就变得破破烂烂的:这可绝不能马虎!

“我可以造,如果您要一座一模一样的小屋的话,这不难!”,木匠答道,“难的是使您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这屋子的嵌木设计十分复杂,手艺一般的木匠连个下手的地方都难找到——这不是我在夸口,但就是这附近,邻近的全部村子,甚至城里,要像现在这样弄出个门来,也只有我能办到!”,他这样解释,“不过,我连猎枪怎么用都不知道。如果是我和某个玩枪的合谋,将这家伙给弄进去的,就应该作证是某人干掉了这大家伙——这样,我私底下能分到的好处,也绝对比现在的要多得多!”

村长显然为自己未经思考脱口而出的话语后悔了,他唯唯诺诺地赔着不是,反复强调自己一贯的公平公正,说自己是被这难题弄晕了头。几个农夫也过来作证,说木匠这半个多月都没有离开过村子,不可能有机会过来拆出个缺口,再在熊被杀后将它给堵上。

就在这样一番热闹的场面里,木匠卸下了最后一根横木。大家不再光动嘴皮子,几个人还是各就其位,马儿呼哧了几声,大家伙终于被从屋子里面弄出来了。

书记官马上开始检查起皮毛上的擦伤,打算给这块地毯估个准价。几个猎手围在熊头边上,老猎人取出了匕首,打算将进去的东西撬出来。村长赶紧凑过来,示意他小心点皮毛,别让口子过大。他很可靠地点了点头,准备动手。

他将左手掌向上,小心地伸入熊嘴内,打算托住熊的上颔。但这时他突然皱了皱眉头,左手退出来,手掌里竟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团厚纸。

村长将纸接过去,甩了甩上面的血水和口水,将它展平。

我一眼就发现了:那是其中一本速写本第一页上缺掉的那巴掌大一块!

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我迫不及待地等着村长将内容给念出来,但他,还有围着看的三个猎手,却什么都没说。他们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看,像是发现了某件中世纪文物。

我有些不耐烦了。一边向着他们走去,一边开口问道:“写的什么?”

村长却满脸尴尬地回应:“看不太懂……”

他将纸条就近给了书记官,书记官瞟了一眼,转头对我说:

“不是本地话,还是你自己看看吧。”

我满腹狐疑地接过那张黏糊糊的厚纸片。写的是我第二故乡的语言,内容很少,字迹歪歪斜斜,像是孩子胡乱涂写、练习拼字的小纸卡。

上面写着:

像只熊被困在小屋里

来自费城的问候

亲爱的,请在6月30日再度归来

我感到血液冲上了头顶,几乎要在这里再添上一具躺倒的尸体。

这不是我自传里提到的内容么?“美国小姐”,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正是在费城出生的。确实是这样设定的——如果我的记忆没错的话。

这是怎么了呢?我在撰写日记当中好像又经历了一遍今天:一切都是这么荒诞离奇,好像梦境一场。我现在将它们都写下来,详细具体。如果明天一觉醒来,这些内容都从笔记本上消失了的话,我就大可以松一口气——因为这些经历都不过是我的南柯一梦罢了。

但如果不是梦,那就是场复仇——这很明显,因为16节里的五个例子,只有我清楚: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美国小姐”,她不是已经死掉了么?

莫非是我那些狡猾出版商们的复仇?啧,为了一段已被删去的第16节和一次毫无意义的争吵,他们千辛万苦追到这里,施下了一个猎熊的不可能魔法,一次完美的障眼法,一场骗局!哈,除非伟大存在真的存在,否则,谁能告诉我,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又该怎样办到呢?

但我心中还存着一个疑问:或许只是样书漏印了内容,我之前那对出版社的猜度只是险恶的误解,他们为了不影响同我的合作,在我以威胁撕毁合同的激烈方式提出抗议之后,临时为四十万本书加印了一本标题为“附赠第16节,仅推荐男性读者阅读”的小册子,并且连夜雇人插进每一本印好的书中;又或者,我收到的样书和他们的论调,都只是一个无事生非的玩笑而已——就像测试男人们底线的女人那不负责任的谎言——在2月28号一大早摆上书店货架的书其实都是一字未改。这样一来,如果旧出版社里某些深知我习惯的朋友不慎暴露了我的行踪,或者是有人对我进行了长期的调查,就不能排除存在那种狂热的读者,想要用极端的方式来和自己喜欢的作家产生互动:不是有一个作家因此而断腿的例子(注:指《Misery》这本书)么?

虽然事件发展和发售时间之间存在矛盾,但并非不可攻克——预订并且率先付足书款的读者能够提前两到三天拿到书;书评家们早于发售时间数周便已经通读过全文;有些手腕的资深书友,也能通过各种台下运作的渠道读到付印之前的定稿。只要那些人有心做这件事,就必定有空子可钻。

至于字迹,显然是用储物柜里的炭画铅笔写下的。昨天取笔时,我发现有一支的笔头折断。当时我以为是棕熊进屋时造成的破坏,但细想想,捆成一捆的铅笔,如果是被棕熊这种庞然大物进入木屋时给储物柜带来的震动折损的话,应该不可能只断一根才是。断口是新的,这说明不是之前有旅者或者猎人进来使用过——那么,就只会是有人在28号那天进入过我的木屋,用某种方式弄进来一头在附近出没的巨大棕熊,杀了它,并且在它口中给我留下了亲笔书写的预告函。笔迹歪歪扭扭,似乎是用非惯用手写字造成的结果,目的是不想被人认出写字人来:这可能是在暗示,我和这个作怪的魔术师打过交道。那家伙用掉了一段笔芯,或许本打算用旁边的小刀削回原样,但却发现所有预先削好的笔都是一样长短,将短一截的笔放进去反而显得不自然。于是只好将笔头给弄折,伪装成是棕熊进来时非人为的破坏。

我想着这些时,老猎人已经将沾满血和脑浆的致命物从棕熊的硕大脑袋中取了出来——看上去,那应该不是小型的钢弩,而是一粒从猎枪中射出的金属弹头。

还好没出现什么更怪异的事情——至少这桩猎熊怪案所使用的凶器还算正常。

不过,等等,为什么那三个猎人现在却都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呢?莫非凶器上有什么异常么?

我走到他们几个身边,老猎人先开口了:

“你背着的枪,能给我们检查一下么?”

“子弹有问题么?”,我反问道,但很配合地将背包里的枪盒拿出来、递了过去——因为同行有三名荷枪实弹的猎手,为了省事,我就没有将枪预先组装好。

老猎手拿过盒子,看也没看就说道:

“杀熊的是你,对么?”,他这样说。也不等我反问,他就马上将推理的过程告诉了我:

“你的枪太重了,和我们用的不可能是同一种。村里和城里的猎手,用的基本都是军队淘汰下来的老式步枪,纵使有各种改装,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侧光线稍好点的地方,将盒子打开,略微看了一眼里面的组件,接着说道,“这枪管显然占了很大的重量——为了追求准度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将那截枪管单独取出来,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火药味还在上面呢……”

“我在出发之前试过枪。”,我回应道。

但事实上,我说谎了。用惯的枪,要求不严的话,预先检查下组件即可,根本没有必要先试后拆:这是新手才干的事情。

“哦。”,他面无表情地应对了一声,接着说道,“熊头里的子弹,这附近绝对没有猎人会用——无论是村子里,还是城里:因为没有枪能够匹配。”

我哑口无言,没有办法辩驳。如果说是有其他别国的人也随我过来了的话,完全没有证据,是不可能有人信的。就算这里能够检查膛线(实际上,这边那所谓“城里”的警局,也根本没有检查膛线的仪器:因为他们认为那东西全无必要。),也难保不是有人趁我不注意,将我的枪管给调了包。28号深夜,虽然疲劳,我在宿屋睡得可是相当警觉。我敢说,如果有人将用完的枪管换回来,我肯定会知道。但是,既然我睡着过,就不能否认被换回来的可能性存在。随之而来的、宿屋主人的共犯嫌疑也不确定——前台值班的主人和村里的守夜人一样懒散,有人趁机混进来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从老猎人手中拿回枪管,检查了上面的编号:型号代码无误,生产日期是0121(注:指2001年第21周烙标出厂),六位尾数(注:指军品特征码,各生产厂并不同一)也相同,证实那确实是属于我的。过来的数天旅程中,我的猎枪盒一直都同我形影不离,不可能有人在这段时间里将配套的枪管换走。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一开始就将枪管替换掉了:这虽然也不太可能,但毕竟我家里没有安装红外监控和摄像机,有人愿意就可以做到。关键的不可能在于——将枪管换回的时间。

“28号晚上,说不定……有人换下了我的枪管。我的意思是,有人在我动身之前就将我的枪管调包了;前天用完之后,又趁着那天晚上我在宿屋熟睡,将真正属于我的枪管给换了回去——这也可以证明,有外人到了这里:是那家伙杀了这头熊!”,我给出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假设。

“那不可能。”,检查完皮毛的书记官说话了——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毛皮状况很完美,能够卖个了不得的好价钱,“宿屋主人那晚身体不舒服,加上您这位贵客来访,为了保障您的财物安全,我特地让守夜人和邮差两个人过去守着出入口。您知道,那晚宿屋只有您一位客人,房间是封闭的,您晚上应该也记得上锁。出入口是唯一的,唯一的备用钥匙由两个人一同把守;况且,宿屋入口的拉闸门晚上也会拉上,过道的通风窗安了铁栏,不可能有人进得去。”

“开拉闸门的响动很大;通风窗铁栏是和建屋的钢筋焊在一起,每一根都封在水泥里,无声无息地拆掉是全无可能。”,老猎人补充道,“而且,我的两个儿子昨晚也结伴去了宿屋,他们四个打了一晚上牌——除非那位杀熊的家伙会穿墙术,否则根本不可能在宿屋房间里偷换掉您的枪管。”

想想看,前台有个专用的厕所:只要没人中途离开,就根本连到达走廊的人都没有,更别说进入我锁得严严实实、还特地插上门闩的封闭客房了。

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好几位猎人没打算深究这件事:反正这头熊给他们带来了切身的好处,谁打的也都无所谓——我承认与否,对这帮人也造成不了什么利害冲突,反正我已经签过保证书了:这头熊的尸体处理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就足够了。

“嗯,您的水平不错:一枪致命,射距也不近。”,老猎人见我不说话,便认为我已默认了他的假定,“进到三分之二,大概……隔着两条河的距离。射击的位置,应该是那边突出来的山头上。”

他指了一个位置,那里离小屋大约是五十步远——从那边望过来,确实能够透过两扇反锁的窗看到木屋内的一部分:是个狙击的好地点。

“我将射距估得比平常高些,因为用枪和配弹和我们惯用的不同——您的枪,显然比我们的要好不少。”,他解释道,“但大致上是差不离的。”

对话到这里就中止了,没人再去穷究是谁射杀了熊。即使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也没有哪位再多说一句话——他们或许认为确实就是我,便懒得将谎言揭穿了。我的目的他们毫不在意,将眼前的工作快点完成,拿到应得的那份才最重要:这是工具主义者们该有的觉悟。

书记官将估出的价钱和村长讨论了一番,他们招呼猎人们过去,农夫帮着这几个行家,开始剥皮卸肉。木匠过来问我安装新窗户的事情,我就请他顺便帮我检查一下木屋还有没有别的损伤:他答应了,也不谈额外加钱和可能牵扯到的维修费之类细节,说先要帮我将刚刚卸下的横木重新装上。他称赞这间木屋设计得外表朴实、内里实用,并希望我有机会能够介绍造房子的工匠给他认识。我开玩笑说他们语言不通,但仍然允诺了他,他便十分高兴地过去做事了。

带着厚重土腥气的熊血气味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老猎人将醋精兑了水,拿一只小锅在熊尸旁边煮着。惹得人鼻子发痒的酸醋气味快速侵袭过来,盖过了血腥味,感觉却是说不出的难受,反而让人觉得血的气味还要好一些。大家都清楚,这是为了防狼——假如狼群凭着熊血气味记住了木屋的位置,就比单纯忍受难闻的熏醋要麻烦得多了。

我百无聊赖地检查着储物柜中的储备:罗盘很灵敏,小刀需要再磨,放大镜、煤油灯和其它三只水杯都没坏,食盐和信号枪也没有受潮,炊具齐全。伏特加的封口完好,蜂蜜没结块,余下的七个肉罐头肯定也没问题。

塑封的蜡烛少了两条——有可能是前天晚上,那位猎熊者在这里用掉了,因为装火柴的铁盒也被打开了一只。

至于阁楼上的物资有没有缺少,现在还不知道。虽然那位木匠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人,我仍然得提防着点:楼上的军用三折锹和军用望远镜可都价值不菲。

正这样想着时,那木匠便推开了木屋的门: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东西被藏在那件漆迹斑斑的工作服下面。他已经将卸下的横木和替换的格窗都装好了。其它小的损坏也帮我复了原:

“先生,能开的窗子我先都开着:屋子里的味道实在是太糟糕了。得先散一散。另外,新装的格窗刚封了边——那窗户是不能开的,我再提醒您一遍。”

“谢谢。屋子的其它地方有没有什么问题呢?”,我依旧指望能从木屋结构上攻破那两个不可能。

“没有人动过那房子:房顶、地板、墙壁、门窗……我全部检查过了——不可能有人卸下来过。”,他回答道,“那头熊到底是怎么进去的,我是全无头绪:这就像是一场华丽的魔术。不过……”

木匠回头看了木屋一眼,又看了看聚拢在那糟糕气味里处理熊尸的那群人,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

“这种事情好像曾经发生过。”,他这样讲,“我检查过了,你的房子符合那些条件:逆阿格里帕(Agrippa)之咒……那可千万宣扬不得。”,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围着熊忙的不亦乐乎的那帮家伙。

我了解他的意思,便也悄声回话道:

“如果您愿意,明天到木屋来吧,我们可以详细聊聊。”,然后,我将说话声放开,接着说道,“现在,木匠先生——您愿意帮我将村长的靠背椅抬进去么?还有这储物柜,我一个人也没办法挪动它啊;屋子里的清洁工作,一个人也不容易做。”

村长和书记官听到我的抱怨,马上就察觉了自己的失礼。村长立即对我说“作家先生,我这就派两个人过去帮您——看看,这儿的麻烦事儿太多,冷落了您那边,实在是不好意思。”

书记官叫了两个农夫的名字:看他们的表情,显然为能够避开尸体、过来做轻松活儿感到高兴。他们一边走过来,一边对木匠嚷道:

“我们刚刚正在聊熊魔呢!”,他们这样说,“正好有机会进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符咒——你看过熊嘴里掏出来的那张,能确定那真不是一套什么符文么?”

好了,之后的事情就乏善可陈了:我简单打扫了一下木屋后,便到外面继续观赏这帮技术精湛的手艺人们的卸熊表演;木匠则继续帮我将储物柜的柜门修好:原来的凹槽已经错位,打开相当费力。请示了我的意见之后,他替我在柜门下加装了一套现成的木滚轮——我检查了完成的效果,相当不错。适当增加工钱之余,也不忘对他的手艺大加赞扬。

写这篇日记的地点,还是在村里的宿屋——我已经和木匠约好,明天一早和他结伴去趟木屋。表面上是要请他帮忙将木床加固,实际则是打算和他深入聊聊关于“熊魔”的传说。

遭遇如此诡异的事件,反倒令我担心起不在身边的那位可爱小姐来。噢,先不提那个——请原谅我在日记中将发生的事情写得像小说一样:平实的对话、不受控制的时间线和因果相接式的行文……这便是小说的要点——用大量的对话让读者相信人物的真实,用极富画面感的描写让读者相信场景的真实,用学究气十足的引用让读者相信全文背景的真实。任何读者都会对真实感到震撼,即使只是借助文字来营造一种气氛,也可使阅读者的身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我蔑视詹姆斯·乔伊斯所谓“认为作品是与外界事物绝缘之独立自足有机结构”的可笑论点——相反,我认为一切的文字皆是写作者的观念表述,与之精神不可分割,素材的改造并没有“形式化”;对写作本身而言,更不存在“艺术化”这样的说法。我只为我自身所思、所见、所闻而写作,并且乐意接受个人经历、社会环境和历史沉积的协助。文体约束对我而言形同虚设:总之,我选择某种技法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更好地表述观点。

当然,在适当时候,如果我打算将这段经历改写成常见的小说形式,这样的记录格式就拥有明显的优势——因为它的大部分,已经是常见的“小说形式”了。

如果是要在我的修订本自传中再添上一笔,这些相比之下又显得朴实的记载则正好作为原始素材。

因此,关于这和“熊魔事件”相关的一切、自今年2月28日起在小屋发生的一切古怪事情,我都将在日记中以阅读者们习惯称为“典型小说”的格式来记录。不过,依照我写作的一贯风格,紧接下去的文字应该也不会受此说明所限——这都要看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以及我所选择的、认为与之匹配的记叙手法。

呵,撇开谜题不谈,连我自己也慢慢开始变得期待起来了呢!

页脚注释:逆阿格里帕之咒,是和黑魔法和死灵法术相关的么?

我好像曾在哪里听过这个词……

是哪里呢?

2008年3月2日,星期日,小雨

“您一定知道这个——阿格里帕之咒,就是指的这种东西。”

木匠先生坐在杉木书桌的一角,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小心对折了两次的、一看就知道颇有些年头的传单纸。他将纸在书桌上展开,煤油灯下出现了一个正中镶有六芒星的嵌环式纹章,是用19世纪欧洲十分流行的反色黑白版画的样式印在纸张正中的。印刷质量很糟,边线和纸沿有很明显的倾斜角度:这显然不是印刷机滚筒压印出来的、每次印个上万张的推销传单;而是刻板之后,一张一张手工压印成的散发资料。除了这个诡异的符号,纸的下半段还用褪了色的墨水写着四五行既潦草又发晕的、应该也是年代久远的笔记:字迹极难辨认,也并非用常见的语言书写——有些像拉丁文,但也可能是希伯来文,甚至——古埃及文或者如尼文(注:Rune,古代北欧使用的文字,常用在符咒上)!对于这张纸能够做出的一个推论是:凡是暗藏它的人,若是不小心暴露了出去,就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总之,这可能就是密党集会时小规模散发的手印传单:研讨内容很可能是关于黑弥撒、死灵法师和招魂术之类的诡秘主题。

阴雨天、煤油灯、晦暗的荒野、充斥着腐臭气味的木屋、浸过血的木桌……而且,3月2日,三位罗马教宗和阿雷夫教(Aleph,即原奥姆真理教)的创始人都在这天出生——在如上种种元素的“呵护”之下讨论关于符咒的问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耶和华(JEHOVA)为上帝之名;伊曼纽尔(EMMANUEL),犹太教所认定的弥赛亚;TETRAGRAMMATON‘神圣四文字’源自希腊语,即YHWH——这个词在圣经之中重复了数千次,以《诗经》及《耶利米书》中为最多;JEIAH是异音译法,应该是Jesaja或者Isaiah——也就是以赛亚之名。”,我向木匠先生叙说着我所知的、关于这个符咒的少少内容,“AGIA乃是神圣之意,MESSIAH弥赛亚是救主,ELOYN当然是Elohim的变体,依旧是上帝的别称……阿格里帕之咒,是借了屋大维手下天才玛尔库斯·维普撒尼乌斯·阿格里帕(Marcus Vipsanius Agrippa)将军在设计上的灵动,以表示对神之敬意的魔法阵:先生,我也去过罗马的万神殿(注:Pantheon,由阿格里帕设计),并非对此全无了解。”,我将这张对方故意弄得神秘兮兮的符咒递回去,“善与恶向来都是严肃的论题,而非只在称法上存在少许差异;符咒和魔法阵,也不是简单倒转过来就马上产生反效果。我的木匠先生,如果你随便拿个什么就打算糊弄我,那可算是找错人了!我对神秘学和黑魔法可并非一无所知——就像你在路上对我说的,你是研究黑魔法的业余爱好者:我恰好与您志同道合。”

我见过不少冒充的黑魔法师和死灵法师,他们总是以敛财为设计符咒、咏唱咒文的根本目的——当有人看上去比他们懂得多时,为了避免受到正宗巫术的诅咒,他们会立即施展自创的隐身术或者瞬移术离开。因此,此刻,在见到一个出现场合不太准确的魔法阵时,我必须先弄清楚眼前这位是不是个只想趁机捞一笔的冒牌货,再选择能否将在此论题上的信任托付给他。

“这巧合使我倍感荣幸——不过,黑底并不省墨。我想您大概没注意到,这样的印刷方式特意安排了保护信徒安全的隐语:具象化的黑魔法阵,在这张纸诞生的那个年代里,一被发现就会被处极刑;倘使假借上帝之名,就算集会被捕,也可以有办法向教会求助——虔诚者得救赎,临时的也不例外。”

木匠先生对我的话并不吃惊,他已经预备好了回答。就像那些成天以精确算计来谋求生活幸福的小气农夫和吝啬村长一般,像下国际象棋那样去算出一项行为的下几步,可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习惯。

“没错,作家先生,您对阿格里帕之咒相当了解,知道属于它的每一个元素——如果您的参考资料是朱庇特(Jupiter)出版社那套《与露西对话》中的第三卷《天地之沟通》,那您就还会知道符咒的绘画顺序、场地道具选材要求以及这个符咒的目的:实际上您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觉得自己受了愚弄。”

“我确实看过那本书。”,我有些尴尬地回答道,“相关的不止一本,因此才会产生这样的条件反射——我对神秘学和不可思议事件的好奇心,向来都十分强烈。若不找出不可能事件的答案,或是找出的答案不合理,我会感到寝食难安的。”

我转过头来,环顾了我的小屋一眼,接着说道:

“您昨天提到的那件事:‘我的房子符合条件’。如果不能先向我展示这点,我恐怕很难相信关于‘熊魔之诅咒’的空谈呢。”

木匠先生明白了我的态度。他沉默了片刻,从桌子上下来,向着木屋唯一的门走去。

“噢,也不必这样的……”

我以为他要走,就随便抛出了言不由衷的挽留辞令。虽然这样说着,却连从椅子上起身、再同他多说两句的打算都没有——如果他竟这样走了,所谓的诅咒就一定是信口胡说,根本没有在这个方向上浪费时间的必要。

他却只是走到门边,蹲下去,用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柄木工凿向地板上的某处挖下去。

这令人大感意外的举动使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我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挖着木屋的地板——更令人惊奇的是,门口的那处地板一凿就开,就好像这座精心设计的木屋实际上是格林童话中巫婆的糖果屋一样。

还好这种好似被施了幻术的感觉并不持久——我很快就发现,那一处的嵌木地板上,其实是藏了一个圆形的浅坑。有人用什么东西将坑洼给填了起来,并且将凸出的部分铲平。浅坑并不大(准确点说,大概有食指和拇指比成的圆环那么大),填充物的颜色和光泽也不明显,乍一看会让人以为是木材上原本就有的木痂。不仔细俯身观察的话,很难发现其中的奥妙。

“我昨天发现的就是这个。并且,趁着当时屋里没人,稍微挪开了那边的木床,将靠墙一侧的某处地板给挖开了——取出来的是这个。”

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了些东西递向我,我赶紧上前去接过来。一张细长的纸条:用的显然还是我素描本上的纸——这回应该是从另一本里缺掉的那一张上裁下来的。除了一处显眼的血迹之外,纸条上还有填充物的痕迹残留,这些污迹使纸条的部分位置摸上去光滑无比,就像专门处理过的蜡纸——是的,填充物就是石蜡:看着木匠此刻正小心挖出的那些碎屑,我更确定了这项推测——如无意外,犯人就是用小屋里丢失的那两根蜡烛的蜡油来填平这些浅坑的。

纸条上等距画着七个和刚刚传单纸上圆形符咒样子相似的小魔法阵,仔细看看,每一个嵌环内的文字都不相同,中间芒星的角数也有不同:从外向内分别是——七芒星、六芒星、五芒星,依正中间的魔法阵成镜像排列。正中间魔法阵的中心,是一个三边均向内弯曲的三角形(恰好和著名的勒洛三角形(Reuleaux-Dreieck)相反),各边上都用古怪的文字写着一个看不懂的短词。与其它芒星不同,三角形正中放置着一个古怪至极的图案,上面写着一些像是用骷髅排成的文字。

“这个图案……莫非是盖罗帝俄斯的死灵钟(The Necromantic Bells of Girardius)?”,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几乎是死灵法师必用的符咒元素之一。换句话说,熊的血祭,很可能是在召唤恶魔。

“就在我的小屋内?呃,实在是难以置信……”

我并没有用母语咕哝这些可怕的发现,但木匠先生显然也听懂了那个词。他停下手中的活儿,立起身来赞扬道:

“Колокол Жирардуса(注:俄语“盖罗帝俄斯之钟”的意思)——您是个用心的爱好者,应该读过《巴克兰德巫术全书(Buckland's Complete Book of Witchcraft)》或者《恶魔史诗(The Satanic Epic)》之类畅销书,但我所说的绝不止那些。这是实实在在的禁忌之术,很多人知道这名字,无聊的时候很感兴趣,但却认不出来,更不知道该如何操作:就像村里的那些农夫们知道逆阿格里帕之咒和熊魔的事一样。”,他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张和刚刚那印着阿格里帕之咒的传单纸一样的、折了两次的纸片给我。我展开它,上面是一盏和那纸条正中的图案极为相似的盖罗帝俄斯死灵钟,以及一些完全看不懂的符号解说和笔记。

“比上张还更古老的一页讲义:我知道您现在肯定是满腹疑问——‘这个木匠究竟是谁?’、‘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似乎是来自秘密社团的古旧传单?’。那么我就直接告诉您,作家先生——这是村中木匠的传统,拿着刨子的同时也必须是巫术师。如此结下的契约,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泄露秘密,一代传一代。”,他自嘲般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到了我这一辈,就只剩下些理论;到我的孩子,契约便也会自动作废了……”

“并不是件太糟糕的事情,不是么?”

我对事情的发展并不感到太意外——此刻就开始揣测设下咒术之人的目的,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了:毕竟眼前就有位通晓咒语和巫术的先生。如果他的话语和能力都是确实可信的话,至少会对找到真相更为有利。

“看看,神秘的魔法阵序列、还有献祭的棕熊,都能证明您所学不虚。我也愿意成为眼前这位难得一见的巫术师的委托人,同他一道调查这件事情。”,我笑道,“说不定能够找到另一位巫术师——只要这一切不是您召唤出的亡灵跟大家开的玩笑。您知道,现在那些关于不可能情况成立的证据,可都是您给出的。”

在来小屋的路上时,我已经向他提过‘射杀棕熊的不可能’——他当然知道此刻我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的确,只要有人在木屋上动过手脚,那两个‘不可能’就会瞬间土崩瓦解;而且,目前也只有我看起来对这些禁忌之术较为精通。”,木匠重又蹲下,继续挖掘门口的那张纸条,“但是,您想想看:暂且将我全无猎手技艺和下咒动机这两点抛开不提,如果我真和猎熊的巫术师有什么私下里的联系,也就没有必要专程过来为您讲解和破除这个将要摄您魂魄、唤醒神魔的诅咒。如果您仍怀疑‘木屋完全没被人动过’这点,大可以去城里组织一个木匠小组过来仔细检查一番。我只是要告诉您:那样您就会离真相越来越远。当然,信与不信都是您的自由,作家先生——我可无权干涉。”

他列举的事实虽不算充分,但在现阶段也勉强可信。在调查取得进展之前,和他合作确实是最佳的选择。即使他说了谎话,和一个同事件有关的人合作不就更容易知道真相么?就算风险未知,也值得去冒险试试——这是我一贯的行事准则。

“你刚刚说‘摄我魂魄、唤醒神魔’,是指之前提到的熊魔么?”,我选择用提问来表明我的态度,“这里已经有一张纸条,是在木床靠墙那侧的地板下取得的。那么,你现在正在处理的,也是相似的东西么?”

“熊魔只是个本地传说——依据中线魔法序列的排列来看,应该和那家伙无关;纸条大体上是相似的。”,他表情严肃地答道,“您看到了,那些小魔法阵比刚刚纸上的大魔法阵少一个嵌环:每个逆阿格里帕之咒的双环上都包含七个各不相同的‘禁忌之名’,每张纸条上都有七个逆阿格里帕之咒,并且洒上一滴新鲜的熊血,一共是七张——分散在七个选好的位置:组成一个大魔法阵,也就是所谓的‘终极矩阵(Ultimate Matrix)’。”

也就是说,除了木匠正在弄的这张之外,还有五张这样的纸条在房间里。

“我只是听过这个名字,并且知道它是个极其神秘、但又作用广泛的大魔法阵。”,我将那张纸条拉直,像看摄影底片一样隔着煤油灯的光线观察它,解读着上面的那些单词,“里圈的名字,有赫卡忒(Hecate),作为巫师的守护神;有MANZAZUU和ETEMMU的拼法,作为‘死灵师和亡魂’的对应,是古巴比伦语的音译;有伊比利斯(Iblis),古兰经中提到的恶魔之名;路西法、塞缪尔、巴力和阿巴东——虽然不全,这七位有名的撒旦应该也是少不了的。外圈则有埃及术士契安楚吉(Chiancungi)、资深死灵法师艾丽丝·吉忒勒(Alice·Kyteler)女士、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约翰·迪(John·Dee)博士和瑞典圣人碧尔基塔(Birgitta)……这一张纸上的49个名字和特定拼法当中,我能认出的只有一半不到。要完成这个魔法阵的343个选词,可是一项相当庞大的工程。”

“说得没错——里圈和外圈的文字要素决定了魔法阵的性质,它能够起哪个方向的作用:白魔法、黑魔法、灰魔法还是死灵魔法。芒星的选择在大魔法阵中,特别是在使用古代语契约的召唤魔法阵中,配合严格的大仪式,将对整个施法过程起到稳定和调和的作用。这同单一咒印时的要求完全不同,务必得小心设计。”

这时,木匠已经将这个孔洞中的蜡屑基本清理掉,纸条上附着的蜡迹也被小心除掉了。他将纸条展开,稍微观察了一下其上的元素组成,就将它递给了我:

“左起第二张——这回我们有约翰·浮士德(Johann·Faust)博士、‘玫瑰十字架(Rosenkreutz,指玫瑰十字教会的创始人罗森克洛伊兹)先生’和大魔法师赫本狄尔(Herpentil)了!”

我将纸条接过来,两张同时展开,马上就发现了它们之间的差异:这张新找到的纸条上,除了首尾两个小魔法阵正中画有七芒星之外,其它全都是六芒星,但同七芒星相接的那两个六芒星,却各向两侧偏移了一个小角度。

“你是怎么判断位置的?”,我问道,“芒星的排列规律么?”

“这是最简便的方法。当然,如果愿意的话,按照343个名字的分配来划分也行:外圈的按照年代和区域,里圈的则根据大魔法阵的具体要求——这就要等到收集全所有的纸条才能下判断了。”,他将两张纸条取过去,在书桌上展开,“昨天找到的那张中心序列是最重要的一张。找全全部49个小魔法阵后,你就会发现——三角形和盖罗帝俄斯死灵钟是唯一的,位于大魔法阵的中心位置:钟倒扣,三角形底朝上。这表明大仪式谨遵咒印的安排,是一场死灵召唤仪式。”,木匠耐心地向我解释,“为了和主题契合,所有的五芒星全部指向死灵钟,并且全是倒挂的姿态——这是第一阵列,逆五芒星绕死灵钟围成一圈,个数是8个;六芒星用类似的方法再包裹一圈,第二阵列,个数是16个;最外层的七芒星是所谓的外围阵列,个数是24个。”

“这只是大魔法阵的讲究。还有其它的要点么?”

“要点很多……对了,您那儿有木屋的平面图么?”,木匠坐回到书桌上,“一个基础要点,用图样来解释会更直观一些。”

我将前天晚上画的熊尸位置素描递给了他:

“我恰好画了一张,需要笔么?”

“不用,我这里有。”

他从口袋里取出红色的标记笔,在那张素描上小心仔细地标出了所有藏有符咒纸条的填蜡浅坑的大致位置:

“这样就可以弄清楚魔法阵的安排了——浅坑的连线组成了字母U,指向东方:这两个要素分别表示‘终极魔法阵’和‘撒旦降临’之意。”

“‘路西法’本就是‘光之使者’之意。”,我点点头,“这是常识。”

“含有死灵钟的纸条在U底端正中的位置被找到,这也证实了它在大魔法阵里的中心地位;拼合后分别位于左起和右起第二的那两张纸条——也即两侧阵列的中间序列——放在U字的顶端两侧,这样是为了在主要中心和次要中心之间取得平衡;五芒星最多的两条安置在离死灵钟稍远的地方,而全七芒星符咒务必安置在死灵钟的两侧,并且遵循‘五逆位相对’的原则。也就是说,全部用逆位朝向死灵钟,据说这样能让‘召唤式大魔法阵’的力量最强——反复用到的数字七,实际是故意亵渎耶和华创世的完美周期:毁灭与再造,是死灵法师施法的根本原则……”

他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现在,仅凭我到目前为止已知的细节,就可以大致推断出这套精心布置的大魔法阵运行时的情景了:

或许是3月3日清晨,也就是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小雨在昨晚就已经完全停了,我平躺在木床上,头脑清醒,双眼圆睁,视野中收获的黑暗无比深邃。在第一缕光明肆虐前的那一刻,黑暗所占有的世界最为强盛之时,我受到来自脑海深处某个神秘声音的牵引,向着不安的东方侧了一下头。

虽然那方向没有窗——那是无所谓的,因为黑暗向来藐视一切形式的阻隔。身边七道血红色的咒火骤然升起,我观察到呈吞噬状的火柱排列,以及恰到好处的强弱安排。在这秒钟我可能会意识到——这是罕见的大招魂魔法阵,包含了环咒,却并不对芒星禁锢。奇妙的调和,开口朝着撒旦挟持光明前行的方向,底部则装着脆弱卑微的灵魂。

就在那个瞬间,第一缕光明到达了我的面前。我看到一团模糊却光亮的影子,幻化成魁梧的魔神。他先是让我只注视着他,在我差一点点就能看清他面目的时候,却一口就将我整个吞下。

光明的内里全是黑暗,无边无际、却又狭小局促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坠入黑暗我就明白了,那是撒旦:这符咒引他吞噬了我的灵魂,征用了我的肉体。这场崇拜恶魔的召唤,让一个不明就里的人无辜受难——那个人是我,别无他人,因为陷害者盗用了我庇护所中所有能用的:蜡烛、火柴、纸张、炭笔、小刀……完成大召唤仪式所需的一切,没有一样取自这小屋之外。一切的集中凝聚了无限的力量,机敏又完美的方式,甚至破解了逻辑设下的咒术:一头由恶魔之奴仆化成的熊,从天而降,又蹊跷死亡。熊血做了献祭,为咒火的点燃充当引子;而我才是真的贡品,活着进入了炼狱,灵魂和肉体分离。

这全是撒旦的刻意布置,或许是地狱里有人在憎恨着我。

也或许,这只是凡间有人在做着什么安排……

6月30号,我必须再回到这儿——我必须看清这位撒旦,究竟长着一副怎样的面容。

挑战读者

以上内容已经给出了足够的线索,请您据此破解“不可能入屋”及“不可能射杀”这两个不可能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