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初与阿铁 4、矢场男
木屐工匠铁二郎与伊左次被安置在姐妹屋的一间房,算是有了落脚之处。
两人比阿初与右京之介料想的衰弱许多,浑身都是挨打的瘀伤,饭也没能吃上几口,憔悴不堪。
阿初说明情况后,六藏便吩咐文吉到西川岸町请源庵大夫。源庵与六藏相熟,经常为六藏的公务伸出援手,这回也是星夜赶来治伤。源庵与六藏早有默契,诊治抬进姐妹屋的伤患时,一概不问来路,也不向他人提起。
“对了,今天有什么菜?”
诊疗完毕,源庵在阿初提来的水桶里洗手,一面开心地问。天早就大亮,姐妹屋已开张做生意。
“今天是蚬仔味噌汤、烤玉筋鱼、蛋卷,及味噌香醋拌土当归。”
阿初早猜到大夫会问,流利地回答,最后又补上一句:
“大夫,可不能一大早就喝酒。”
源庵一笑,摸摸头连说“知道啦”。这位无酒不欢的大夫已年过五十,脸上皱纹不少,唯有头顶发根总是一片碧靑。本人声称那是酒的功效。
“加吉煮的一手好菜,我吃过再走吧。啊,对了,小初儿。”
源庵看着阿初长大,至今仍不时这么唤她。
“那两名工匠的膳食,年轻的那个今天就吃粥和味噌汤,明天再换白米饭,多给他滋补滋补。但年长的那那个得小心看顾,我会再过来,在我准许前,只能喝米汤。即使本人想吃,也要叫他暂时忍耐。”
“是因为胃肠虚弱吗?”
源庵跛起那不见一根白毛、浓黑得诡异的眉,若有所思地说:
“这个嘛,此刻我也无法下定论。”
“大夫也有不知道的事?”
“当然,多着呢。小初儿的胸脯有多大,我就不清楚,都怪你最近没让我诊察。”
阿初拿袖子打源庵,“大夫老爱吃人家豆腐,才不给大夫看的。”
源庵一笑,旋即恢复正色。“这事挺要紧的,跟你哥哥说一声吧。”
昨晚那阵慌乱中,阿初已和六藏说好,等安顿妥当,天亮后再慢慢谈。所以,六藏此刻正呼呼大睡。
“唔……大夫先用饭吧,我也要帮着做生意。”
“小初儿,你不困啊?看昨晚那情况,你应该整夜都没睡吧?”
阿初拍拍胸口,答道:“我还年轻,这不算什么。”
话虽如此,与阿初同样年轻的右京之介,却在六藏旁边睡得酣熟。约莫是救完人一宽心,疲累便一股脑倾泄而出。
“那真是可靠。”源庵走向店面,却又中途停步,回过头异常慎重地说:“若我没判断错,事情有点麻烦。那个年长的工匠……”
“那是伊左兄。”
“伊左兄吗……他似乎吃了会做好梦的药。”
阿初大感不解,“会让人做好梦的药?”
“对,详情稍后再谈。真的不能吃蛋卷下酒?”
带源庵到店里后,阿初正想回厨房,却见阿铁与文吉并肩在走廊尽头吃早饭。阿初一靠近,文吉便抬起头,一双铜铃大眼直发亮:
“这小子会吃蛋卷呢。”
果真如此,阿铁看也不看装猫食的小碟子,猛吃文吉分它的蛋卷。
“这样不好吧,别把它惯坏。文哥尽管自己吃,不要喂猫。”
“有,我也在享用。”
文吉很讲规矩。他在姐妹屋用饭不是一年两年,却绝不进店里,也不会进房,一定是捧着膳盒,到这走廊下端坐着吃。
这时,阿铁抬头称赞:“你那个加吉叔真是好手艺。”
文吉一笑。“咦,它会跟小姐说话。”
阿铁又对文吉抱怨:“看到你这家伙的脸,好吃的都变难吃,快转过头。”
文吉笑道:“哦,它也对我说话。”
看样子,文吉也听不懂阿铁的话。阿初拎着阿铁的脖子,将它抱起。
不出所料,源庵大夫果然以煎蛋卷下酒,也不知是不是累极,六藏一直沉睡不起,早上最忙的一阵过去后,阿初也渐有倦意。然而,匆匆起身的右京之介却喊着“丢脸之至”,又嚷道“实在太糊涂,我这就去看舍吉”,接着便直奔山本町。这下阿初的睡意全消,在右京之介返回前,担心得如坐针耗。
近午时,六藏、文吉、源庵,及气色仍不佳,但已重拾几分精神的铁二郎(伊左次还无法起身),还有将阿铁抱在膝上的阿初,齐聚在六藏房里时,右京之介平安归来。
“舍吉不要紧,我已先带他出来。”右京之介报告。阿初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由于救人时闹了一场,我担心浅井屋或仓田主水会抢告把舍吉抓走。”
“我真是的,根本没想这么多……”阿初很气自己。
铁二郎急着插嘴:“请问,舍吉也受到这边的关照吗?”
阿初点点头。“是的,接下来也会提到此事。舍弟很好。”
纤二郎露出至今最安心的表情,“啊啊,太好了。”
“怕遭到跟踪,我不敢直接带舍吉到这里,绕了不少路,先安置在我道场学友那里。我说有点事情要暂寄一下,约一个时辰后再去接。对方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性情十分温柔善良,舍吉似乎也颇安心。”
他对铁二郎微微一笑,“我告诉舍吉你们平安无事,他高兴得哭了。今晚你们就能相见。”
铁二郎以粗糙的手拭眼角。“自小姐失踪后,我们就没遇上半件好事。舍吉年纪还小,一定吃不少苦。”
六藏叼着烟管望着两人,不禁干咳一声,开口道:
“那么,昨晚究竟是什么情况?”
“阿初,那是你哥哥?”膝上的阿铁问,“长相真吓人。”
“阿初,把那只猫收拾掉再来。”长相吓人的六藏头子语气不善,“在那里喵喵鬼叫,吵都吵死了。这时候你抱只猫干啥?”
哥哥这么说,阿初也无法违抗。阿初抱着阿纤起身走到隔壁套间,轻轻将阿铁放出窗外。“你在屋檐上听吧。”
“这倒无所谓,不过……”阿铁伸伸舌头,“六藏头子那张脸,一看就是个醋坛子。”
“你就爱讲这种闲话。”
回到六藏的房间,端茶点来的阿好正为惶恐的铁二郎披上夹袄。阿好在这方面最是细心熨贴。
见所有人都到齐,阿初便将昨儿个一整天的事告诉六藏与源庵,不时偷觑铁二郎的神情。自浅井屋脱身之际,他肯定也瞧见阿铁变成的那枚巨大将棋棋子。要是他提起,该怎么解释?
六藏与右京之介不同,若说那只猫会变身,是来帮我们的,他绝不可能爽快回应“噢,那真是好极了”。连阿初拥有的神奇力量,他也花费颇长一段时间才接受。假如晓得阿铁是变身怪猫,依六藏急躁的脾气,且别谈谅不谅解,被嫌恶心、遭拎着后颈扔进渠道,恐怕已是阿铁最好的下场。
“……事情大致如此。”
交代完至浅井屋救援的前后经过,阿初喝一口变凉的茶。六藏烟管里塡着烟草却没点火,拿在手里把玩。只见他脸色渐缓,对铁二郎说:
“你们受苦了。”
铁二郎缩起裹在夹袄里的肩,低头行一礼。
“那么,浅井屋将你们带到冰库后,怎么对待你们的?为啥要关你们?”
铁二郎不知是不是呛到,连连干咳,好不容易出声,却有气无力。
“关于这点,我们也……不清楚。”
“不清楚?”六藏扬眉,“被整得这么惨,却不晓得对方为啥要那样折磨你们?”
铁二郎惶恐万分地再次缩肩,阿初出言安慰:
“别担心,头子天生嗓门大,没责怪铁二郎兄的意思。”
六藏哼一声,仿佛在说“那当然”。铁二郎望着阿初,或许在她眼中找到六藏缺乏的温柔,便一味向阿初陈述:
“把我们从铺子里带走的,是名叫仓田主水的八丁堀大爷。一个掌管浅井屋所在的上野一带的冈引,也跟在他身边。”
右京之介点头,“是个眼神凶恶的矮小男子吧。”
“对……当时他们说,关于阿秋小姐失踪的案子,还有话要问,我和伊左兄只好乖乖跟着去。不管怎样,八丁堀的大爷都开了口,我们也不敢忤逆。”
铁次郎像在讲什么推托之词,一脸心虚。
“原以为一定会被带到岗哨,却是前往浅井屋。老板娘等在门口,还领我们进去,我们都十分诧异,不过,当然不是客房……由于正値用餐时刻,甚至为我们准备饭菜。我不禁想,早知道应该带舍吉来。仓田大爷起先要拾吉一道走,是我请大爷放过舍吉的,把那样一个孩子抓到岗哨未免太可怜。”
“你一开口,仓田大爷便干脆地答应?”
“是的,大爷说你顾虑的没错,小孩就免了吧。”
于是,舍吉独自留下。但仓田主水并未放过舍吉,之后仍到木屐铺刁难他。
“吃过饭,就开始谈话。仓田次爷似乎心情极佳,一点都不恐怖。瞧那情景,大爷经常到浅井屋,与老板娘讲起话像是熟人。”
“仓田大人和浅井屋的老阅娘阿松是表姐弟。”右京之介解释。
“嗯,我是那时候才晓得。”
阿秋的事很遗憾,你们失去依靠的老板,想必不好过,心里也很不安吧。但松次郎失去心爱的未婚妻,阿松也眼睁睁看着独子伤心难过,希望你们能多多体谅。我身为奉行所的同心,又是阿松的表弟,无法坐视这样的不理——仓田主水是这么说的。
“我和伊左师兄都没作声,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我暗想,什么叫无法坐视?仓田大爷一心认为是师傅杀害小姐,还讲啥坐视不坐视?师傅都死了。”
铁二郎语气愈来激动。六藏沉着脸问:“那你呢?你认为是政吉杀害阿秋吗?”
“哪里的话!”铁二郎叫道,激动得口沫四溅。“师傅怎么可能杀害小姐!”
“但是,政吉招认了。”
“那是师传遭到拷问,心神错乱所致。自小姐失踪后,师傅便失了魂似地,觉不睡,舨也不吃,半夜到处乱走,说阿秋哭着叫他、阿秋站在他枕边,那模样实在教人于心不忍。在这种状态下,还受到严刑逼供,才会神志不清,失控认罪。师傅绝没对小姐下手。”
阿初心情沉重地思索,政吉的失常是目睹阿秋失踪时异样的光景,以致受到惊吓?还是无法为女儿风光的衷感到高兴,而深深内疚?
“我不知强调多少次,大爷真的弄错,师傅没杀害小姐。可是,那位大爷淡淡一笑,一再重复同样的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凡有人失踪或遇害,不能以神鬼作崇、神隐之类的说法交代过去。每当有人离奇死亡,一定有人下手:有人失踪,一定是遭某人带走,或藏匿,或监禁。我不晓得鬼神的思路与作风,也不清楚妖怪及亡灵是否真的会欺骗,伤害、诅咒人,因为我从没遇上这样的例子。然而,分明是自己犯罪,却坚称是妖魔鬼怪、亡灵冤魂所为,这种家伙的嘴脸我可是见多了。
阿初不禁长叹口气,引得六瞪大眼望着她。或许是想起与仓田主水间毫无交集的对话,铁二郎低着头,双肩颓然垂落。
铁二郎与仓田主水……不,不如挑明吧,总之阿初和柏木,永远无法与仓田主水达成共识,就像油和水、天与地一般。
阿初也明白仓田主水话中的含意。确实,如他所说,每当发生杀人或失踪案件,不应仅以鬼神、亡灵作祟交代,否则何必设御番所,又何必置与力、同心和冈引?将一切视为凡人智识不可及的怪力乱神,是远古时代的做法。
然而,世上发生的一切,果真都能如仓田主水所言,找到简单明了的解决之道吗?世上发生的一切,全是凡夫俗子造成的吗?若仅遵循此理,岂不是会发生像政吉这样的不幸?
到头来,阿初与柏木曾有不可思议的亲身经历,而仓田主水没有,这样的差异造成绝大的分歧,阿初深深感叹。但即便如此,仓田主水那太过分明的态度,不免令人心生怀疑……
“那么,谈话就在没有交集中结束?”六藏催促铁二郎继续,铁二郎低低颔首。
“于是,对方就把你和伊左次关在浅井屋内,威胁你俩老实同意仓田大爷的话,在想出或忆起证明政吉杀害阿秋的事前,先冷静一下脑袋,是吧。”
然而,出乎意料地,铁二郎对六藏的话摇摇头。“不是的。”
“不是?”
“嗯。仓田大爷脸色不太好地说‘既然问不出个究竟,你们今天可以回去了’。”
“回去?你和伊左次兄?”
“是的,但大爷也神情凶狠地警告‘下次唤你们出来时,可不会这么轻松愉快’。”
这几句话多半只是恫吓。如右京之介指出的,仓田主水由于作风强硬,在为人称道的同时树敌也多,若毒打铁二郎他们,立刻会出问题。
“我和伊左兄毕恭毕敬地行礼,准备离开。不料,浅井屋的老板娘竟说‘现下你们回铺子也没活儿可干,不如留在这里商量往后的打算’。”
“然后呢?”
“仓田大爷便先步出浅井屋,老板娘跟在后面,半晌不见人影。我提心吊胆,不晓得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却别无他法,只能乖乖等待。”
老板娘终于回来,但不是一个人。她儿子松次郎,及另一个面目狰狞的粗壮男子同行。后者虽是生意人打扮,不过显然是浅井屋的佣工。
“接着,我们就被带往那座冰库。”
随即遭到拳脚相向,松次郎也一起动手。
“原来如此……浅井屋的老板娘八成是向仓田主水自告奋勇:这件事就交给我,让那两人吃点苦头,吐出的供词包你满意。今后不管谁来问,铁二郎与伊左次都会一口咬定是师传杀小姐,没错,实情就是这样。此外,绝不会多拽漏一个字。”
六藏咬着粗糙的下巴,恨恨道。阿初也满腹不平,紧咬嘴唇。唯有右京之介注视着铁二郎。铁二郎抿嘴缩起身子,怯怯地看看阿初,又看看六藏,才发终于现右京之介正望着自己。
右京之介首次向铁二郎发问:“如何?浅井屋是不是像六藏头子方才推测的,要你们捏造证词?”
铁二郎顿时不知所措。
“别顾忌,尽管告诉我。你起先曾疑惑‘不晓得为啥要那样折磨我们’吧?讲出你不明白的部分就行。”
右京之介鼓励般的口吻,似乎为铁二郎打了气。尽管惶恐依旧,铁二郎总算开口:“那个……不,跟头子猜测的不同。”
六藏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怎么回事?”阿初也凑上前。
“仓田大爷离去后,浅井屋那些人讲的话完全和大爷不一样。对我和伊左兄的质问,也与大爷相反。”
“他们究竟问啥?”
铁二郎又干咳一声,重整语气:“像是,政吉把阿秋藏在哪里?你们也有帮忙吧?政吉到底知道多少?你们听政吉提过什么,又了解到何种地步?”
阿初不禁愣住。好比一心以为很重的东西,一拿起居然很轻,仿佛脚底瞬间踩空。
“把阿秋藏在哪里?”六藏重新坐正。“他们真的这么问?且为了得到答案毒打你们?”
“对。”
“怎么可能!你明白自己在讲啥吗?依你这番话,浅井屋根本不相信政吉杀害阿秋。”
“唔,您说的是。”铁二郎身子缩得更小,但终于交代完该交代的事,神情如释重负。
“明明不相信,为何要假惺惺地请出仓田大爷?”
六藏语带怒意。阿初也讶异得一时无言。
“这下倒有趣。”一脸困倦的源庵,打着呵欠悠哉道。“否则,岂不枉费我跑这一趟。”
“蒙古大夫罗嗦什么。”六藏又吼。
不为所动的右京之介,缓缓交抱双手低喃:“原来如此。”
“啥叫原来如此!”六藏把气出在他身上。
“哎,别急。”右京之介露出笑容。“让我们将事情一件件理清楚,按顺序推想,就很容易明白。”
阿初不假思索地脱口:“就像解算学题?”
“没错。阿初姑娘,不如再添点茶水吧?”
在文吉帮忙下,阿初俐落地重新泡茶。六藏趁空抽烟,右京之介关心铁二郎累不累,一旁的源庵则吵着要酒。忙乱过一回再度坐定后,右京之介问:
“方便开始了吗?听到铁二郎兄刚刚那番话前,我们首先知道的是,阿秋遇上不可思议的神隐,消失不见。其次,她失踪后,父亲政吉背上杀疑,上吊身亡。对吧?”
“没错。”六藏点头,表情仍不甚愉决。
“想必政吉内心确实有许多挣扎,但他会被逼上绝路,是由于浅井屋不相信阿秋遭遇神隐的说法,坚称她一定出了事,才请出号称擅长办案的仓田主水大爷。这一点,大伙也没疑虑吧?”
“是的。”这回换阿初应声。
“仓田大人压根不信世上有神隐,认为既然姑娘消失,必定是有谁痛下杀手。而据辰三头子的所言,政吉其实不愿与浅井屋攀亲,也和满心喜悦的阿秋发生过磨擦,因此他推想是政吉杀害阿秋。父亲杀死女儿,委实令人无法置信,但辰三头子以为,政吉或许是觉得遭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儿辜负。如此一来,由爱生恨也是人之常情,前述的推论便不那么难以接受。”
阿初与六藏保持沉默,未置可否。右京之介赶紧解释,尤其是对着阿初:
“请别心急,我并不是主张世上没有神隐,一切皆是政吉捏造。我的意思是,若排除神隐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仓田大人也自有道理。”
“嗯……我明白。”阿初点头。
“然而,仓田大人的态度太过强硬,将政吉逼得太紧。且在政吉死后,对工匠又是威胁,又是暗示,作法蛮横,自以为是。仓田大人为何如此排斥神怪异闻,也十分引人好奇,但这就稍后谈吧。关键在于,至今我们都深信仓田大人与浅井屋的想法是一致的。”
确实如此。
“然而,依铁二郎兄的叙述、浅井屋方面似乎与仓田大人见解不同。不提别的,浅井屋认为阿秋还活着,是政吉将阿秋藏起,再对外宣称遇上神隐。没错吧?”
铁二郎点点头。
“那么,这当中究竟有何蹊跷?”右京之介似乎很愉快。“况且,最教人无法忽视的是,浅井屋的松太郎一伙折磨铁二郎兄时,逼问‘政吉知道多少’、‘你们从政吉那里听到什么’……奇怪,实在太奇怪。”
六藏、阿初与铁二郎也老实点头,唯有源庵呵呵笑着。
“小先生,说得好。”
“多谢夸奖。稍后有事想询问大夫,还请赐教。”
右京之介愉快承认,继续道:
“松次郎等人的话值得注意,甚至有必要以此为出发点,重新思索、整理这次事情的脉络。阿初姑娘——”
“是。”
“对政吉的木屐铺而言,浅井屋一向是大客户吧?”
之前辰三是这样说的。
“对,所以阿秋才会被松次郎看上。”阿初回答。
“原来如此。不过,若没这桩亲事,两商家等级相差太多,应该不会密切往来吧?”
“应该是。”
“我明白了。那么,再回头想想松次郎等人的质问‘政吉知道多少’……”
待这句话渗入一干人的内心后,右京之介才开口:
“显然他们暗地里做了亏心事。总不会指着浅井屋老板娘爱吃红烧蝗虫、松次郎轩声震天之类的琐事,追问‘知道多少’。虽不清楚详情,但浅井屋确实有见不得人的一面。而浅井屋认为,由于松次郎与阿秋结亲,在双方密切往来中,政吉或许已察觉不对劲,担心政吉迟早会发现。”
六藏“唔”地低吟。
“这成为浅井屋的一大烦恼。假设突然拉住政吉,对他开诚布公,极可能打草惊蛇,然而,置之不理却更危险。所幸,攻吉的独生女不久便要嫁进门。只要阿秋在,便形同掌握人质,尽可放心向政吉掏出心里话,甚至拉拢或延揽他过来。”
原来如此,事情的样貎在阿初脑中逐渐明朗。
“不料,打好如意算盘后,政吉忽然称阿秋遇上神隐,阿秋也真的从此不见踪影。心里有鬼的浅井屋,自然不会照单全收,甚至认定是政吉发觉秘密,明白阿秋是嫁到浅井屋当人质,便先下手为强,藏起女儿。”
而这样的想法,便化为“政吉把阿秋藏在哪里”的逼问。
“浅井屋想必恨不得马上抓住政吉,狠狠毒打,但这可不成,于是想到搬出最好的‘救兵’……”
“就是仓田大爷吗?”
阿初不禁脱口而出。右京之介圆眼镜后的双眸炯炯发光,点点头。
“浅井屋请出仓田大人,可谓一举数得。首先,身为仓田大人的近亲,浅井屋的老板娘深知他从不相信神怪之事。既然认为神隐是政吉编造的借口,浅井屋料定仓田大人不会轻易放过政吉,必会严加拷问,让政吉吐实。这‘吐实’非指真相,而是浅井屋以为的实情,意即神隐是谎言,阿秋遭政吉藏匿。政吉肯定无法承受逼问,最终仍会招供。反正仓田大人是近亲,只要阿秋回来,事后想蒙混,办法多的是。浅井屋大可赖定政吉撒谎,仓田大人便不会对他们背地里的勾当起疑。”
“慢着。”六藏神情严肃地打断右京之介。“这些我都明白,但古泽大人,若进一步深思,仓田主水打一开始便与浅井屋同伙呢?”
“您是指,仓田大人也参与浅井屋的亏心事?”
“对,他们向来走得很近,结伙也算顺理成章吧?”
右京之介直视六藏,摇摇头。“的确,这么想更合理。不过,我认为仓田大人并未涉足其中。”
“为什么?”
阿初替右京之介回答:“哥哥,因为辰三头子十分赞赏仓田大爷,认为他很了不起。”
“辰三……”
“那种与商人勾结干坏事的町方役人,要瞒过辰三头子的眼睛可是难上加难,对吧?”
六藏闭口不语,陷入深思。源庵在一旁打趣地瞧着他的侧脸。
“仓田大人的做法于强硬,对待平民百姓也稍嫌苛刻。刚刚我提过,这位大人不惜以这种方式解开所有的谜,非要论理破案否则绝不罢休,个中原因令人费解。但是,仓田大人绝非无能的町方役人。他的名声毁誉参半,便是证明。”
“不管怎样,他在浅井屋面前都抬不起头吧?”源庵开口。“穷同心却有个富亲戚。听说仓田主水玩女人玩得很凶?八成是收过浅井屋不少钱吧。然后,他那个老娘表姐明示暗示他,要是出什么事,你可要多多关照。”
“毕竟是亲戚,仓田大人私生活恐怕无可避免这种情况。不过,若说明知浅井屋暗中干坏事还参与其中,我倒不认为他是这种心。果真如此,应该早在许多地方露出马脚,辰三头子也不会特意赞扬。”
竭力阐述完,右京之介继续道:
“最重要的是,有证据可证明,仓田大人只是受浅井屋之托出面,并未与他们同伙。那证据不是别的,正是政吉在招认子乌虚有的罪行后,自杀身亡一事。倘使仓田大人对浅井屋的一切了如指掌,根本不必将政吉逼上绝路。他只需悄悄告诉政吉‘虽不晓得你逮到浅井屋什么把柄,又为何要藏匿女儿,但你不过是白费工夫,因为浅井屋有我撑腰’,便绰绰有余。尤其,考虑到爱上阿秋并想娶她为妻的松次郎,为査出阿秋的行踪,他也不想逼死政吉。”
一阵沉默轻轻笼罩房内,众人细细思索右京之介的话。
铁二郎缓缓低语:“我总算……恍然大悟。”
“不过,依古泽大人的推论,仓田大爷简直形同浅井屋的傀儡,真窝囊。”
六藏咒骂似地说。这个一向以骨气与努力自豪的兄长,最讨厌没出息的男人。
“可是,”源庵双手在脑后交握,仰望天花板。“不管那些奸恶之徒做了什么,神隐还是神隐。”
“没错。”右京之介肯定答道。“神隐一事,并非政吉编造的谎言。所以,浅井屋方面在拷问铁二郎兄与伊左次兄的过程中,恐怕多少感到有些费解的地方。两人异口同声坚称阿秋遇上神隐,政吉因而神志失常,坚称从没听政吉提过任何秘密……”
“啊啊,我脑袋都快打结。”文吉双手抱头。“那么,扮成观音菩萨的妖怪搞出的神隐,和这次浅井屋的事,应分开想?”
“是的。”六藏果断回答。“妖怪归阿初,浅井屋这边由我们来办。”
“头子的意思是,要査出浅井屋背地干什么勾当吧。”右京之介说道。
“看样子,轮到我上场了。”源庵起身。“我一直很犹豫,不晓得该不该讲。”
“蒙古大夫,你能做啥?”
“治病啊。欸,你叫铁二郎吧?”源庵问铁二1郎。被喊到名字的人,却为这胖医师直爽的话声吓一跳。
“你和伊左次认识很久?”
“嗯,我们是师兄弟,相识约有十五年。”
“他从以前就那么瘦吗?眼睛也浊浊的,脸色和死人没两样。”
“那不是受伤的关系?”阿初问道,但注意到右京之介严肃地注视着源庵,便不再开口。
“呃,不是的。听您这么一提,确实,伊左兄是最近这一年才逐渐消瘦……”
源庵又得意洋洋地将身子往后仰。“一年吗?我的眼力果然没错。”
“究竟怎么回事?”
“哎,很简单,就是鸦片。”
众人一惊,一齐望向源庵。大夫的额头因汗水闪闪发光。
“用不着这么惊讶。”源庵气定神闲,“那是种会让人做梦的药,通常用长烟管吸食。虽然是禁药,但只要付得起钱,找对门路,想拿到也不难。”
“大夫吃过吗?”
阿初一问,源庵作戏般张望四周。“嗯?小初儿,你刚刚说什么?有冈引在,我听不见。”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文吉语带不满。
“那个伊左次,便是如假包换的鸦片中毒。”
“可是,那种东西……”
“从哪来?他是木屐铺的工匠,门路有限吧。”大夫接过话。
文吉难以置信地低喃:“会是……浅井屋吗?”
“不清楚。不过,多年跟在身边的工匠有些不对劲,师傅想必会察觉。换言之,政吉发觉异状,于是费心观察,绞尽脑汁思索他究竟发生什么事。由此连结到方才谈及的话题,或许政吉发现的是‘浅井屋亏心事’,且与鸦片有关。”
突然间,屋檐上的阿铁大嚷大叫。在房中众人耳里约莫只是发情的猫作怪,但阿初听得清清楚楚。。
“阿初,快开门,有人偷听!”阿铁高声警告。
阿初霍然站起,倏地打开拉门,势道猛得差点没将身旁的右京之介推倒。只见仅穿睡衣的伊左次,卑微地缩着皮包骨的身子,坐在门外。
“伊左师兄,”铁二郎飞奔上前抱住他,“你怎么了?”
伊左次以乞讨般的眼神,望着阿初等人。
“我一清醒……发觉躺在陌生的地方,想找找看有没有人,便寻声过来。”
他喉音浓重又含糊,光讲这几句话就上气不接下气。
“用不着担心,这是我家。”六藏说,“详情稍后再告诉你,问铁二郎也行。总之,你需要休息。不必多虑,好好养伤。”
铁二郎催着伊左次走,伊左次阴沉地缩起背。
“嘿,我帮你。”源庵起身步出房间,边回头对六藏与阿初说:“我每天都会过来,反正这阵子他俩都得当病人看待。”
三人离开后,阿初关上拉门,心下怏怏不快。部分原因是刚刚谈的话题,但伊左次给她的感觉很差。对了。对了,逃离浅井屋后,这还是第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和他交谈……
六藏带着厉色目送伊左次。接着,那可怕的视线移到右京之介身上。
“古泽大人,你想请教源庵大夫的,就是伊左次鸦片中毒的事吗?”
右京之介点头,“是的,源庵大夫果然一眼便瞧出。”
“他不像外表那么不中用。我没有怀疑的意思,但鸦片中毒这么容易判别?”
“双眼无神、肤色差,莫名沉默与虚软无力,只要晓得症状,便大致心底有数。最确凿的是,过几天鸦片药效退尽后便会发作。若是发作,那就肯定没错。”
“右京之介大人怎会如此了解?”
毕竟他不是医师,现下钻研的是算学。
“我有个学友曾远游长崎。据他说,那里不光鸦片,经由南蛮渡海传入的怪药也在暗处流通,长崎奉行所为此烦恼不已。”
右京之介踌躇片刻,瞥向六藏。
“挑明讲无妨吧,反正也没指名道姓。”喃喃自语后,他微微一笑,继续道:“其实,告诉我这些事的学友,在长崎时,有段时间也曾沾染鸦片。当然,现下已戒除。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鸦片的可怕,常严正劝诫大伙,千万别轻易走上那条路。”
六藏没作声,反倒是文吉惊呼:
“哇,小先生人面真广。”
“这不能叫人面广吧。”右京之介搔搔后脑,“在长崎游学时,我那学友在女子劝诱下染上鸦片恶习。不过他也坦承,鸦片带来的甜美感受,直教人以为那便是极乐。当时,他的研究遭遇瓶颈,深受挫折。如今回想,那纯粹是利用鸦片逃避眼前的难题。”
“借助鸦片,困难的学问一下子就能明白吗?”
右京之介不禁失笑。“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某些人吸食后心底会涌出源源不绝的自信,觉得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甚至会看到美丽的天仙在身旁起舞,满室百花盛开,耳中仙乐飘飘。”
六藏“呣呣呣”地连连应声。“鸦片那东西究竟是啥模样?类似伤风药吗?”
“不,那不是喝的药,而是使用长烟管,像抽烟一样吸食。据说鸦片和炭一样通体漆黑,有点糊,接近较硬的泥。可揉捏,形状大小极易改变,也方便偷渡。比方藏在米袋中,或揉成颗粒裹上砂糖,制成点心运送。”
“不管怎样,都很贵吧?”
“当然。单买拇指指甲大小的一块,这个嘛,我父亲一个月的薪俸就去掉一半。”
阿初与六藏对望一眼。
“这么贵的东西,亏伊左次买得起。”文吉讶道。“即使吃住都在铺子里,但薪俸只有那些吧。”
“他当工匠多年,积蓄不少吧。”阿初猜测。“不过,文哥,你心思真细,居然注意到这种细节。”
搞不好为了买鸦片,伊佐次有秘密的金钱来源——得记住这一点。
“真的吗?谢谢小姐夸奖。”
“此事就谈到这里吧。”六藏重新坐好,将烟草盆拉到身边。“盯住伊左次,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对了,阿初,伊左次与铁二郎在浅井屋这消息,你怎么査到的?”
“人家也有自己的门路呀。”阿初回答。右京之介这个老实人则一脸心虚,不敢瞧六藏与阿初。
“哎呀,哥哥,何必追问这么多。看在我救出铁二郎兄和伊左次兄的份上,你就别再深究。”
六藏一口咬住烟管,一脸没趣地皱起鼻子。
“竟然讲这种话……好吧,但今后你不准再和浅井屋的事扯上关系。”
“咦,为什么?”
“刚刚文吉也提过,浅井屋的事和阿秋神隐不能混为一谈。浅井屋背地里干啥勾当交给我们办,你就负责追査那个古怪观音和神隐,明白吗?”
“包在我身上。”阿初砰地拍一下胸脯,屋檐上阿铁随即叫声“唷,阿初”。六藏一听到,便皱起眉头嫌吵。
“那是哪家的猫?”
“我们家的呀。”
“我几时准你养猫?”
“嫂嫂和我决定的。哥哥,你要讨厌那只小猫是你的事,但如果你把它扔掉,当心嫂嫂收拾包袱离家出走。”
六藏一脸不悦:“去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文吉,不要笑。”
被这么一吼,文吉反倒噗哧一笑。右京之介也满脸笑意,但仍试着转回正题:
“对了,不是还有另一件案子吗?长野屋的阿律情况如何?用于传书的矢场的箭,査得出来源吗?”
六藏也恢复正色。“倒不是与矢场有关,办案速度就变得和飞箭一样,但确实很快便找到源头。”
文吉得意地说:“那把箭的羽饰不是有红有紫?还算满漂亮的。”
阿初点点头,她也有印象。当时她心想,那花纹颇像女人的和服图样。
“依这条线索査下去,便溯及东两国一家叫‘的屋’的店。”
“东两国?那么,算是雁太郎头子的地盘?”
以两国桥为界,分为东两国、西两国。这一带有许多杂技棚与戏棚,当然也有点心铺、五金行等一般店家,但毕竟是四处流浪的游艺人士集散处,地痞流氓的利害关系也更加复杂,是个难以掌管的地方。地缘关系上,非仅与本所近在咫尺,而是根本位于本所内,不过,由于境况特殊,不在本所的辰三头子辖下,惯例另有冈引掌管。这位头子名叫雁太郎,体型硕大,教人不禁怀疑他年轻时当过相扑力士。虽已近耳顺之年,仍极为健朗,徒手将一、两个流氓扔进大川也不当回事。
阿初只见过这位头子一次,且是在最近,就是今年年初。
据说,雁太郎头子住无定所,常随兴在众多戏棚中择一起居。阿初那次不知算是遇到还是撞见,当时,头子恰巧在两国橘边向流动囊袋摊贩买漂亮的方绸巾。头子旁边跟着一个娇小的女子,身穿的歌舞伎纹和服,大胆得令人侧目。方绸巾似乎是买给那名女子的。
阿初受阿好之托,正要到辰三头子与文字春师傅那里,分送收到的舶来点心。过两国桥后,便瞧见这番情景。她心想那魁梧的人一定就是雁太郎头子,但又没打过照面,于是准备默默行经。此时,雁太郎头子反倒出声叫住她:“你哥哥好不好?”
阿初吃了一惊,也回礼问候。雁太郎头子笑也不笑,只丢下一句:“这时期扒手很多,你可要小心。”说完便一转身,大摇大摆走过两国桥。与他同行的女子向阿初倩然一笑,便匆匆跟在头子身后。瞧她年纪与阿好相当,但美得令人目不转睛,身形轻盈俐落。歌舞伎纹通常用在男性和服上,却将她的脸蛋衬得益发娇艳。
回到家对阿好一说,得到这样的回应:“哦,那一定是雁太郎头子的女人吧。”提到“女人”的语气,并没有瞧不起的意味。
“她美如天仙吧。听说是变戏法的,似乎有南蛮人的血统,且是大红牌。”
从此,阿初内心便对雁太郎头子的“女人”,产生一种难以语喻的憧憬之情。所以,现下阿初不禁暗暗想着,这次的案子,六藏若与雁太郎头子联手,也许就能再见到她。
“对,我也和雁太郎头子照会过,询问不少‘的屋’的情况。”六藏继续道。“死在中之桥的那名男子,头颅被砍掉,无法依长相追查。但从他的打扮身形,及那双滑嫩的手看来,大概不是干正经活的家伙。向雁太郎头子说明后,请他帮忙留意,便找到一个可能的人物。”
“雁太郎头子有线索?”
“嗯。不过,他并不晓得死去男子的身分,只是联想到某个当过店伙计的闲人,或许与此事有所牵扯。”
该男子名叫惣助,年纪约二十五、六。身高虽将近六尺,却瘦得像根竹竿,据说在风强之日,甚至会被吹得左右摇晃。由此可见,他不是命丧中之桥的那个人。
“惣助以前是牛込那一带旧衣铺的人。原本也算认真干活,但学会赌博后,十年前就没待在旧衣铺。一旦陷入赌博深渊,便很难洗手脱身。之后,他也不找正经事干,成天游手好闲,经常出入‘的屋’。”
两天前,惣助在“的屋”现身时,曾夸口宣称最近会有大笔进帐。等钱一到手,就要带店里所有女子到八王子看瀑布。
“果然可疑。”右京之介说,“日期也与长野屋阿律一事吻合。”
“是啊。”六藏应道。“但惣助夸下海口后,便没出现在‘的屋’。若真如我们所料,惣助是中之桥那人的同伙,定会为他一去不返而着慌,不是到处打听消息,就是逃之夭夭。这下可难办,万一让他察觉我们的动静也不好,所以找惣助的事,我已交给雁太郎头子。”
“不是有句话,守得云开什么的?”文吉活力十足地开口。“不过,我和头子并不是啥都没做。昨儿个一整晚走遍东两国,四处问有没有人认识中之桥那家伙。”
六藏横文吉一眼,“你只是凑在轻功女师父面前流口水吧。”
文吉大为狼狈,“我哪敢。”
文吉有个情人名唤美代,活脱是爱吃醋的炮弹娘子。此事要是让她得知,肯定又要大闹一场。阿初不禁想起另一个美代,车屋一家不晓得情况如何?
“今天,雁太郎头子让派手下到牛込惣助从前帮忙的旧衣铺,及他可能去的地方打听,一有消息会立刻来通报,所以白天我打算待在家里。等晚上戏班收棚后,再到西两国那边,探探有没有谁认得中之桥那男子。”
文吉表示,帮忙六藏之余,他经常抽空到长野屋瞧瞧。这阵子,除阿律依然行踪不明,长野屋倒是一切如常。
对,长野屋的阿玉也让阿初挂心。阿初想了想,将阿玉那张倔强的脸,与车屋的美代开朗的长脸,放在天秤两端衡量,决定选择阿玉。
“文哥,今天由我去长野屋吧。不过,你能不能代我到车坡跑一趟?”
“没问题。车坡哪里?”
阿初告诉他车屋一家的境况。
“我昨儿个才去过,但这次的案子不寻常,他们一定很担心。能不能帮忙问候一下,看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应当的,文吉应声颔首,接着望向六藏。六藏并未阻止,只问:
“你去长野屋干嘛?”
“我想见阿玉一面。喏,因为当晚遇上那件事。”
阿初十分在意,不知井边系绳传出的阿玉恨叫声,与这次的案子有何关联。
“那个假扮观音的妖怪,应该不是看到年轻姑娘就随意掳走。不然,全江户都是它的猎物。”
“你是指,另有条件?”
“或许算不上条件。不过,阿秋不是为婚事与父亲政吉之间有些疙瘩?阿律那边,会不会也是亲妹妹阿玉的心情制造出裂痕,让妖怪趁隙而入?”
六藏沉着脸,但没反对。“好吧。但你见到阿玉,可别随便乱说。”最后他还不忘如此叮咛。
文吉出门前往车坡后,阿初便先回寝室。打开窗子一喊,随即有些动静,阿铁探出头,扑到阿初胸前。
“我们的谈话你都听清楚了吗?”
“嗯。阿初,怎么不告诉你哥哥,通知你铁二郎与伊左次所在的,是聪明勇敢又能干的小猫阿铁?”
阿初“叩”地往阿铁头上一敲,“聪明勇敢又能干的小猫,才不会这样自卖自夸。”
“是吗?真没意思。”阿铁灵巧地爬上阿初的肩头。“你要到长野屋?我陪你吧?”
“用不着,我只是和阿玉见面。阿铁不如先歇一歇。”
“这可不行。既然阿初不需要我,我就去瞧瞧和尙,顺便试着将至今发生过的事理出头绪。”
“是嘛,那就拜托你。”
“了解。”阿铁刚要跃出窗外,阿初一把抱住它问:“阿铁,伊左次兄何时开始偷听我们谈话的?”
“瞥见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我马上就提醒你。”
“伊左次兄的模样不太对劲。”
阿铁慎重地回应:“以死里逃生的人来说,确实很奇怪。”
“该提防点吗?”
阿铁的胡子微微一颤,“情况演变到这一步,没什么人事物是不必提防的。”
阿铁反倒比阿初老成练达。即使如此,阿初仍嘱咐它要小心,才送它出去。
“我会从这扇窗回来。要是让阿初的哥哥发现,八成会把我抓去做成猫干。”
阿初忍俊不禁:“不会的。还有,以后要叫我哥哥头子。”
“因为他是老大?”
“因为那样比较简单。”
略略偏西的春日阳光下,毛绒绒的阿铁像小炮弹般疾奔而出,速度着实飞快。
阿初换衣准备出门时,突然想到:阿铁、和尙与铃铃竟能察觉天拘的动静,且自认有义务打倒天狗,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长野屋已开门做生意。
带泥的洋葱和牛蒡,在店头的大竹筛上堆成一座小山。阿初来得凑巧,阿玉正招呼一个看中适合煮清蒸带皮芋的小芋头的客人。
阿初默默守在一旁,直到客人接过找的零钱,离开店头。阿玉将钱放进垂挂屋檐的小竹筛,略垂着头转过身。
“你好。”阿初试着开朗地打招呼。“阿玉,记得我吗?”
“欢迎。”阿玉小声回话。以她的年龄来说,她身上的窄袖和服颜色太过素净,或许是母亲的旧衣服吧。但黑缎领是最近流行的样式,似乎是全新的。
“爹娘都不在。”
阿玉的话声小得不靠近就听不见。阿初上前一步,阿玉竟连退两步。
“外出?”
“他们去找姐姐。”
“我们头子已尽全力在找……”
“他们说,不能光靠别人。”
这也是一片父母心吧,但将年幼的阿玉留在店里,实在不甚妥当。
“阿玉,你都一个人顾店?”
分明没必要,阿玉却移动筛上的蔬菜改变摆法,一径点头,也不看阿初。
“方便和我谈谈吗?”
阿玉没作声。阿初稍稍移开近前的那一筛子青菜,走向阿玉。
阿玉浑身一僵。从背后瞧她低头的模样,颈项纤细的她仍是个孩子,十分柔弱无助。尽管是亲身感觉到的,阿初却不禁怀疑起,当晚握住井绳时,那道涌进心头的恨叫,真的来自这个小姑娘吗?
“你一定很担心姐姐吧。”
阿玉垂下目光。路过的人不少,却都没踏进店里。眼看已是向晚时分,店头还有成堆蔬菜,仔细一想倒是奇怪。
“希望你能相信我和头子。我们也是竭尽全力想找出阿律。”
不料,阿玉一个转身,应道:“那跟我无关。”
比起讶异,阿初更感到心痛。阿玉咒骂般吐出“无关”时,那张脸歪曲得厉害,好似身体的细嫩之处遭狠拧了一把。
“但那是你姐姐呀。”
阿初极力保持平静。阿玉像被脱口的激动话语反打一巴掌,面色顿时变得铁青。
“不,应该说,正因为她是你姐姐吧。”
阿初微微一笑,又向阿玉走近一步。
“不管阿玉心里想什么,我都不会吃惊的。无论阿玉刚刚讲什么,我都不会责怪阿玉。”
“为啥?”阿玉尖声问。“你怎能说出这种清高的话?”
瞧见方才阿玉痛苦的神情,阿初便决心告诉她在井边遭遇的事。她沉着地确认四周没有别人,才开口:
“阿玉,接下来的谈话,就当我俩的袐密吧。不,我希望你当成我俩的秘密,好吗?”
阿玉一脸疑惑,指尖不安地动来动去,无意义地摸索围裙边缘。
“讲好喽。”阿初接着道:“偶然,我能看出别人内心所想。这种神奇的力量虽然不常出现,还是帮得上我哥哥——我们头子的忙。”
阿玉眼睛眨个不停,首次直视阿初。
阿初微笑着继续道:“所以,那一晚,我为送钱给抓走阿律的坏人而来到这里时,感觉到一件事。”
抓着井边的系绳,怨恨的尖叫由手臂传来……听着阿初的叙述,阿玉纤瘦的身躯簌簌颤抖。
阿初语音刚落,她便自言自语般低喃:“不是我……”
“我认为,那是阿玉的话声。”
“我才没那样想。”
“是吗?那你为何说姐姐和自己无关?”
阿玉紧紧抓住放零钱的小竹筛边缘,仿佛那是救命绳索。在阿初沉默的注视下,她益发使劲,小小的手与细细手指上的关节明显突出。
“阿玉,为什么呢?”
阿初再度询问时,小竹筛的绳子承受不住那股拉力,倏然断裂。由于势道过猛,阿玉扑向前几步。零钱哗啦啦掉在蔬菜筛子上,散落一地。
阿初立刻抱住阿玉的肩,取下她当护身符般紧握的小竹筛,带她到里间。让她坐在进房处架高的地板上后,逐一捡起零钱。
这当中,阿玉不断抽泣。阿初没再出声,就任由她哭。
捡完,恰好卖甜酒的小贩经过长野屋。阿初叫住他,径自进长野屋后头,从碗柜取出两个合用的茶杯递给他。
甜酒小贩年纪与加吉相当。他往茶杯里倒甜酒,眼角余光瞥见阿玉在屋里哭泣,却没多话。
“要加姜吗?”
“不用,谢谢。”
阿初拿着杯子转身进屋,甜酒小贩立刻识趣地挑起担子离开。
在阿玉身旁坐下后,“来,甜酒。”阿初将茶杯递给她。阿玉哭得双眼通红,面颊仍挂着泪水,但已不再抽泣。她吸着鼻子,接过茶杯。
“没加姜。”阿初补上一句。
“我讨厌姜。”
“我也这么想。瞧,我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吧。”
拿着茶杯,阿玉露出笑容。至少,她努力微笑。于是,最后一滴泪珠顺势滚落眼角。
“爹娘和姐姐喝甜酒都会加姜泥,只有我不喜欢。”她蓦地开口。
“卖甜酒的小贩常来吗?真罕见,现下才初春。”
甜酒原本是夏天喝的。
“那个挑担子的大叔一整年都会出现,我们家也常买。”
“然后大家一起喝,对不对?只有阿玉不加姜。”
阿初注视着阿玉。
“很多事情都这样。”阿玉说道。“只有我讨厌大家喜欢的东西,或喜欢大家讨厌的东西。”
“这种情况很常见呀。”
阿初喝口甜酒。这酒不会太甜,十分顺口。
“其实,我家是开小饭馆的。我哥哥——记得吗?就是那个长得很凶的头子,非常讨厌加料的饭。我家那个厨子的手艺,在江户少说也排名前五,就算是他烹煮的,哥哥还是嫌弃,碰都不肯碰。接下来不是竹笋的季节吗?用当令嫩笋做的竹笋饭,美味得再添多少碗都不够,但他就是不愿动筷,吵着要吃白饭。”
阿初一笑。
“遇到这种时候,我们都不理他,随便他爱吃不吃。不得已,哥哥便到外头吃荞麦面。我们大赞竹笋饭如何清爽可口,他就装聋作哑。不过,这也没啥不好。厨子不会不开心,我们也能多享用一些竹笋饭。喜好与其他人不同,其实不算什么。”
阿玉啜口甜酒,轻轻叹气。
“每户人家都一样。”阿初继续道。“比方,我最讨厌加小干贝的荞麦,虽然大伙都赞不绝口,我却觉得很腥,所以说是怪人。不过,说就说,有啥关系。”
阿玉握着茶杯,低着头,半晌才低语:“真好……”
“哎呀,阿玉家不也一样?我反倒有点羡慕阿玉。每次遇到年龄相仿的女孩,我都不禁这么想。”
“羡慕我?”
“嗯,因为你有爹娘。我从小失去双亲,是哥哥嫂嫂养大的。他们当然是好人,我也很喜欢他们,但还是十分羡慕别人有娘。”
阿玉抬起眼,茫然环视长野屋店头。
“有时候我会想,假如只有我一个人,该有多么轻松愉快。”
“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玉笑了笑。阿初暗暗觉得,这笑声真像深秋弃置在屋檐下的风铃。
“爹娘都较疼姐姐,”阿玉说,“从小就是如此。”
“会不会是阿玉想太多?对父母而言,孩子都一样可爱。”
大家都这么讲,阿初补上一句。前一刻提过不记得父母,阿初不好意思一副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语气。仔细想想,六藏与阿好没有孩子,加吉是来历成谜的单身汉,文吉被爱吃醋的情人牵着鼻子走,右京之介与父亲之间的误会纠葛刚消解,阿初周遭没人对她细诉孩子的可爱。此事恐怕得等阿初当上母亲才能体会。
“嗯……每次我谈到这一点,旁人我,不许胡说八道,做父母的哪会偏心。”
阿玉疲累地喃喃道。
“对不起,搬出这种泛泛之词。”阿初语带歉意。“既然阿玉有这种感受,我便该去思索个中原由才对。”
阿玉微微一笑。“姐姐长得漂亮,性情又善良,自然讨人喜欢。”
阿初没插嘴,默默喝着甜酒。
“再说,姐姐连针线、灶下的事都很拿手,往往教一次就会,用不着问第二遍,客人们也很称赞姐姐。我认为这是当然的。”
脑子里是这么想,心却跟不上吧。
“自懂事以来,我就处处比不上姐姐。用不着别人提醒,我每天都深有所感。可是,我相信自己也有优点,至少爹娘觉得我很可爱。”
阿玉今年十一岁,自懂事以来也没多少年吧。但阿初暗想,这段时间纵使再短,必定不好过。心里若有疙瘩,饭便吃不香,觉也睡不安稳。
“可是,连爹娘都偏心,买给姐姐的东西不买给我,常带姐姐出门,却留我在家。”
阿玉话中带刺。刺的不是听的人,而是刺在开口的阿玉舌尖与心上。
低头凝望阿玉小巧的脸蛋,阿初蓦地一阵悲哀。要怎么安慰她,才能抚平她内心的伤痛?告诉年仅十一岁的阿玉,计较父母的偏心、和别人相比是没意义的,又有多少用处?
不,就连阿初有时也不免与他人比较,愤懑地埋怨这天生莫名其妙的力量是重担,咒骂世间真不公平。因此,阿初无法将阿玉倾诉的一切,全视为小孩的任性与别扭情绪。
“姐姐对我很好。”阿玉继续说。“即使我闹脾气、口不择言,姐姐还是非常温柔。于是,爹娘便会高兴地教训我:瞧,多跟姐姐学一学,你那么任性,姐姐却一点都不生气。你也要像姐姐一样,保有一颗体贴的心。然后,姐姐就会笑咪咪的,似乎十分愉快。”
“阿玉……”
“所以我一直在盼望,”阿玉的语气犹如念咒,“等哪天姐姐离开这个家,爹娘就能看见真正的我,在那之前,我要忍耐。等姐姐这把挡路的伞拿走后,我就能多见见天日,在那之前,我要忍耐。在那之前,姐姐爱怎么得意就得意吧。因为,我再怎么吵闹,再怎么反抗姐姐,也只是突显姐姐的好而已。”
“你说姐姐……阿律离开家是什么意思?”阿初低声问道。听着阿玉叙述,阿初觉得十分难过,心情益发沉痛。
“总有一天,姐姐一定会出嫁吧。”阿玉应得干脆。“姐姐那么完美,想必能嫁到好人家。爹娘肯定会帮她寻笕良缘。只是,一旦出嫁,就不能再回家。那么,爹娘便只剩我这个女儿。”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巴不得那天赶快到来,真希望姐姐早点出嫁。”
阿玉忽然站起,分艮无事可做,却在店头走来走去,将放白萝卜的筛子重新架好,还拿起牛劳重新排放。或许是借由活动身体,让脑袋稍稍冷静。
“但阿律不是出嫁,是被掳走——不,是遇上神隐,才从家里消失的。你不担心吗?”
阿玉面向店外,背对着阿初,双手环抱身体般伫立原地,半晌后才回答:
“姐姐不是遭掳走,可能是遇到神隐,这我已听你哥哥说过。”
“嗯。讨赎金的人到底与阿律的失踪有无关联,目前仍不清楚。只是,那个人似乎有同伙,头子正在捜索。”
阿玉轻轻叹口气。“不管是啥情况,我只希望姐姐别回家。”
“不能讲这种话。”阿初提高嗓门。“阿玉,仔细听,你表面上确实这么想,不过心底却非如此。你心底是喜欢阿律的。”
像一刀斩去萝卜头般,阿玉应得干脆:“不,我是认真的。我打从心里期盼姐姐不要回来,一点都不喜欢姐姐。”
阿初硬是坚持:“不,其实你很喜欢,毕竟她是你唯一的姐姐。然而,你却说出‘最好不要有姐姐’这种悲哀的话。话一且出口,就会成真。无论是对听到的人,或对你自己而言。”
阿初亲耳听见阿玉留在井边那发自内心的叫声,那令人背脊发凉、撕心裂肺般充满憎恨与诅咒的叫声。因此,要挑明“其实你是喜欢姐姐的……”,阿初相当难受。因为阿玉对姐姐的憎恨,或许已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已经成真。
阿玉转过身,充满稚气的脸上明显带着鄙夷。
“你真是个滥好人。”
“滥好人?”
“嗯。说半天,你还是不懂。不是生为姐妹,就必定感情融洽。有时候,姐妹也会是仇人。”
阿初只觉疲累不堪。“为什么结的仇?”
阿玉不作声。阴郁的目光低垂,望着泥土地。片刻后,才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开口:“姐姐失踪前不久,我差点被赶出家里。”
“赶出家里?”
“爹娘嫌我个性太固执、太别扭,没办法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所以,我差点被送到某个大户人家帮佣。爹娘起劲得很,说是这么想实在不应该,不过有时候会觉得,女儿只要阿律一个就足够。”
阿初倏然忆起,长野屋夫妇在姐妹屋里低声谈论的片段……
(全怪我们有过那种念头。)
原来是指这件事吗?因为心里想着舍弃阿玉,留下阿律就好,才会遭到报应,宝贝阿律才会遭到神隐。
“反正,听到姐姐被掳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只要姐姐不回来,便和提早出嫁没两样,真是太好了。”
阿玉倔强地垂首道。
“现下也一样。不管被掳走或遇上神隐都无所谓。何况,我觉得姐姐碰到那种事也怨不得别人。”
“怨不得别人?”
怎么说这种话?
“难道不是吗?若是被掳走,就是看上姐姐的长相吧?若是遇到神隐,就是妖魔鬼怪爱上姐姐吧?不管哪一种,都是因为姐姐长得漂亮且性情善良,才会让那种人或妖魔鬼怪迷上。行为举止讨人喜欢的人,便容易引来危险,自己应该小心提防才是。”
阿初全身僵硬,双拳握得紧紧膝上。这双拳头踪使落在阿玉那全副铠甲严密武装的心上,想必也毫无效用,只会传回一阵空虚的钢铁声响。
“告诉我。”
“什么?”阿玉挑衅地扬起小脸。“你还有话要问?”
“阿玉,你和姐姐的失踪有没有关联?”
阿玉的眼神显得有些疑惑,仿佛失去焦点。她不明白阿初的意思。
“我是指,你有没有做过任何事,试图让姐姐失踪。”
阿初问得心痛,但阿玉竟然噗哧一笑。
“啊啊,讨厌,怎么可能。”
“真的?”
“当然。你想,我能拜托谁?我不懂召神唤鬼的法术,又没钱找坏人绑架姐姐,你怎会认为我办得到这种事?”
冷静思索,确实如此。然而,阿初总觉得,即使不是直接相关,阿玉的这股憎恨也一定与阿律失踪脱不了干系。
“爹娘真傻。”阿玉歌唱般说道。“等着瞧,他们不看店四处找姐姐,就等着倒店吧。由于一些风言风语,客人都不敢上门。”
的确,店头门可罗雀。
“风言风语?”
“街坊邻居原本就晓得姐姐失踪,加上讨赎金的歹徒头被拧掉的事传开,便有人散播谣言,说我们家被妖魔附身,买我们家的菜就会中邪。”
阿玉露出奇异的笑容,嘴角微微歪曲。
“爹现下用的是进货的价格,因为根本卖不出去。于是,偶尔会有几个贪便宜的客人光顾,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可是,大伙心头都毛毛的,根本不敢靠近。不过,我才不在乎。”
“怎么不在乎?这样没办法过日子呀。”
“无所谓。要真的无法过活,我就出去帮佣。同样是离开家里,如此我心里还情愿点。”
没吃过苦的孩子,才会这般天真逞强。等出去当佣人,八成不到三天,就会躲在被窝偷哭,想念家里自由自在的生活。
(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初终于明白,当夜她借井绳感受到的阿玉心声,是阿玉这些年来生活中点滴积累的嫉妒、憎恨与不平。阿律失踪后,阿玉经年累月的情绪一触即发,于是希望姐姐干脆别回家,最好在外头丧命。
“阿玉,姐姐失纵前,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样子?”
车屋的美代提过,阿秋很害怕,觉得遭到附身,同时饱受恶梦的催残与折磨。阿律会不会也遇上相同情况?
阿玉像凝视细微的东西般,眯起眼看着阿初。
“姐姐的样子?”
“嗯。你们是不是睡同一个房间?”
“对。”
“那么,阿律说过半夜里被魇住或做恶梦吗?”
阿玉移开视线,直瞅着竹筛里堆成小山的小芋头,仿佛在默数。
“姐姐没对我说。”她缓缓回答。“但是,似似乎告诉过娘。”
“她怎么讲?”
阿玉缩起脖子。“我没听到全部,只晓得晚上睡觉时,姐姐觉得有东西压住胸口,喘不过气,常会惊醒。然后,娘就帮姐姐买了新棉被。”
阿玉又语带别扭。“我的棉被不知送去重打多少次,娘就没想到要连我的一起换新。”
阿初不理会阿玉的牢骚。“只是喘不过气?有没有看到什么?”
“鬼魂吗?”阿玉一笑。“姐姐那么没神经,我才不信她看得见。”
“比方说,有没有梦到樱花林,或观音菩萨之类。”
“观音菩萨?”阿玉似乎颇诧异。“为何提起观音菩萨?”
阿初察觉其中必有蹊跷。“你们家与观音菩萨有什么渊源吗?特别信奉观音菩萨?”
“没有。不过,娘认为姐姐和观音菩萨有缘。”
“意思是,有观音菩萨庇佑?”
阿玉点头。“嗯。娘提过怀姐姐时,常梦见观音菩萨。那时我们住在佐贺町的大杂院,附近有座小观音堂,里面的神像很美。娘常去参拜,祈求神明让她生下可爱的女儿。”
阿玉没趣似地哼一声。“果然,姐姐生下来就那么漂亮,性情又好。所以,娘总说姐姐一定与观音菩萨有缘。”
阿初皱起眉头:这是巧合吗?
“观音菩萨和姐姐失踪有啥关联吗?”阿玉反问阿初。
这么听来,阿玉不晓得那男子在中之桥掉脑袋时,形似观音菩萨的妖怪曾现身。阿初告诉她大致的经过。
阿玉似乎感到害怕,原本离阿初远远的,此时近前在阿初身边坐下。
“你认为,是那妖怪带走姐姐的?”
“对。”
阿初并非要吓唬阿玉,因此尽量以轻快的语气解释:
“阿律失踪前不久,山本町也有一个年轻姑娘不见,且那情况只能说是遇上神隐。那姑娘半个月前起,便持续做关于观音菩萨的恶梦。所以,我想了解阿律有没有类似的情况。”
阿玉圆圆的眼睛睁得斗大。“意思是,那不是真的观音菩萨,是妖怪假冒的?”
“嗯,真正的观音菩萨不会做那么可怕的事。”阿初叹口气。“可是,那妖怪为何要带走山本町的姑娘?倘使阿律也被同一个妖怪掳走,又是出于什么原由?这些我们就不清楚了。两名姑娘都很标致,但其余并无共通之处,年纪也是山本町的姑娘较大。”
阿初说着,不禁陷入深思,这是她最不明白的一点。让妖怪有机可乘的心灵缝隙……阿初十分挂心,中之桥上的妖怪对她喃喃低语“但是,你不行”。何以阿初“不行”?阿秋与阿律之间,有任何特殊的联系吗?
阿律与山本町的阿秋相识吗?相识,但不是周遭都知道的深交。若是深交,应该早就査出。那么,是不是在某个场合下照过面,或有哪个共同的朋友?
当阿初沉浸于思索时,店头传来一声:“你在干嘛?”
转头一看,阿铁从牛蒡筛后探山头。
阿初将阿铁抱在怀里,离开长野屋。由于等不到阿玉的双亲,她临走前叮咛阿玉要小心门户。
“阿初,瞧你一脸愁眉苦脸的。”阿铁对阿初说,“笑一个嘛!”
阿初低头看阿铁,微微一笑。“这样可以吗?”
“嗯,很好。阿初还是笑起来最可爱。”
“你胡说啥啊。”
怀抱着温暖的阿铁,阿初仿佛获得抚慰。与阿玉交谈过程中,内心遭刮除的脆弱柔软部分,似乎被塡得满满的。
多亏如此,回程十分愉快。阿铁一路上瞥见什么,便信口开河逗乐阿初。看到一男一女结伴同行,就吹起尖锐的口哨声吓唬他们。
“刚刚那两人关系不寻常。”
“你怎么晓得?搞不好人家是正正当当的夫妻。”
“阿初太嫩啦,那根本一目了然。”
“你明明是只猫,哪懂人类?”
“呜哇,好凶。”阿铁发出讪笑。“阿初还不是一样,压根不懂男女之事,还说我。”
阿初气鼓鼓地嘟起嘴。
回到姐妹屋时,六藏正匆匆准备出门。原来已寻得矢场男子,那个当过店伙计的惣助。
“太好了。”
阿初高兴地拍手,六藏却摇摇头。
“一点都不好。虽然找到惣助,却是个死人。”
“咦?”
“今天一早,尸体被冲到大川百本杭搁浅。等査清身分,雁太郎头子才通知我。”
六藏脸色十分难看,沉郁的目光望着阿初。
“惣助的尸体在东两国,你要一起过去吗?”
“我可以跟?”
“不要乱来就好。”然后,六藏指着阿初怀里的阿铁,“还有,不准带这东西。别像个孩子般,抱着猫到处跑。”
六藏总是依自己方便,把阿初当小孩或大人对待。阿初背着他吐舌头,扮个鬼脸。
“那正好。”阿铁从阿初怀里跳下,“趁阿初前往东两国,我去瞧瞧和尙与铃铃。我也想问和尙对浅井屋一事的看法。”
“你是担心,浅井屋会不会也出事?”
“你不觉得吗?与天狗无关倒好,否则一定得让和尙知道。”
阿铁的话没错,还真的挺能干。
“小心点。”阿初送阿铁出窗。只见阿铁钩形的尾巴尖一晃,便跃上屋顶,消失无踪。
出门前,阿初先到店里露面。阿好一看到她便说:
“文仔已从车坡回来,车屋的人都没异状。”
啊啊,太好了。阿初抚胸放下心。美代那张开朗的长脸与笑容,仿佛就在眼前。
“文仔吓一跳,原来车屋的小姐也叫美代。”
文吉那个爱吃醋的情人也叫美代。
“还说同样是美代,却差好多。”
阿初微微皱眉,“他是指长相吗?”
阿好一笑,“不清楚。不过,文仔称赞车屋的美代真是开朗的好姑娘。”
“要让我等到何时?走了。”
六藏探进店门口的线帘,说完就转身步向外头。
阿初朝阿好使个眼色,便匆匆跟上。走到一半,她又回头问嫂嫂:
“文哥现下在哪里?”
“刚刚陪右京之介大人去接舍弟。”
那么,这边的事交给他们应该妥当。伊左次虽然令人忧心,但依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独自一人什么都干不了。
以大川为目标,六藏快步穿梭在人潮中,不断向前。阿初喘着气跟在后面。
六藏闷不吭声地走着。半路上,油铺的小学徒在店门口洒水,瞧见六藏随即深深鞠躬,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六藏也只是举个手回礼。
“雁太郎头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听说已把惣助出入的‘的屋’老板娘唤至岗哨,以前惣助干活的旧衣铺老板也在场。但愿能早点査出惣助与谁联手,及中之桥那家伙是何方神圣。”
“哥哥,那个惣助会遇害,是因为起内哄吗?”
“唔……可能是没拿到钱,自己人闹翻。”
“我最想弄明白的,是惣助和中之桥那男子如何晓得阿律遇到神隐。他们甚至趁火打劫,编出掳人的谎言骗钱,肯定知道阿律真的碰上神隐,不会那么简单就回来,行事才会这样胆大。”
两国桥就在眼前,过桥便是岗哨。
掠过河面的风带着春天的味道,轻轻抚上脸颊。低头一看,往复的小舟、木材船,似乎较冬天轻快。在这令人满心雀跃的季节里,竟然发生如此可怕之事,还是一连数起。
岗哨的建筑都是一个样,不过单就外观而言,东两国的岗哨仿佛比阿初熟悉的通町和深川的大一些。打开重糊不久的崭新纸门,跟在六藏身后入内,只见进门的泥土地上站着三名男子。
“雁太郎头子。”
六藏出声唤挺立在盖着草蓆的尸体旁的男子,恭敬行一礼。只消看上一眼,阿初便晓得那就是雁太郎头子。那张五官分明的脸,见过一次便难以忘怀,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几乎要碰到岗哨天花板的身躯。对方确实是先前在两国桥畔见到的那个人,绝对没错。
“我接到通知赶来了。”
雁太郎头子宽阔的下巴一点,为身后的男子引见:
“这是通町的六藏头子。六藏头子,这是东两国这个月轮值的喜兵卫大爷。”
雁太郎头子嘴里的喜兵卫,是活像颗红豆的老人家。头顶上小小的发髻,也教人想起豆子。他整整齐齐地穿着细直纹和服与外褂,脚上的袜套雪白如新。
“你妹妹?”雁太郎头子看看阿初说。
“她叫阿初。”六藏回答。
雁太郎头子露出大齿一笑。“我知道。不过,你妹妹怎么会来?”
“带赎金到中之桥的,就是她。”
“是嘛,那真是让你担惊受怕了。”雁太郎慰问道。
岗哨一角的板凳上,坐着怎么看都不搭调的一男一女,彼此尽可能远离对方。看情形,女方是“的屋”的老板娘,而男方则是惣助待过的旧衣铺的老板。
雁太郎头子朝坐着的男子大手一挥,开口:“这是牛込的旧衣铺长田屋的老板,卯兵卫。”
男子迅速自板凳上起身,轻轻行个礼。年纪约莫四十开外,一张脸油光水滑。
“这是阿贞,‘的屋’有名的老板娘。”
雁太郎头子冷冷地介绍,女子仍嫣然一笑站起来。脸蛋与文字春有几分相似,却令人感到庸俗,是粗糙的肌肤上涂着厚厚白粉的关系吗?
“他们已确认是惣助。要商量的事很多,不过,请先看看遗体。阿初是吧,倘使不怕尸体,也来瞧瞧。假如你能想起中之桥騒乱时,曾瞥见这张脸或这高个子的身影,就再好不过。”
阿初与六藏并肩走近尸体。一个机伶的小伙子,大概是雁太郎头子的手下吧,俐落地掀开草蓆。
尸体仰躺,睁大双眼瞪着天花板,神情仿佛极其惊讶、极其痛苦,随时都会大叫出声。阿初不由得移开目光。
“确实是高个子。瘦瘦长长的,果真像竹竿。”
六藏说着,单手轻轻一拜,蹲下开始验尸。雁太郎头子也嘿咻一声,在旁边蹲下。
“这尸体很怪吧?”雁太郎头子说道。“找不到伤口,也没瘀痕。若是淹死,肚子里又不见积水。何况,溺毙的人罕有睁着眼的。”
“嗯,这恐怕不是淹死的。”六藏皱着眉点头。“临终之际好似受到莫大的惊吓。”
“会不会是中毒?”
“……”六茧翻看惣助尸体的颈项周围,并以指尖摸索。
“不管怎样,既是起内哄,要不是大打一场后被杀,要不就是出其不意被干掉,下手的方式不会太高明。”雁太郎头子双手抱胸前。
六藏正触摸死者耳上一带。由于泡在大川里,发髻已散开。六藏伸指进去,随即低声道:“找到了。”
“什么?”
“就是这里。请摸摸看,有个被刺穿的小孔,但四周微微凸起,像是发肿。”
雁太郎头子依言伸手进死人的发中,双眼一亮。
“真的。”他转身问六藏:“你怎么晓得?”
“没什么,是乱猜的。我想,既然传信用了矢场的箭,会不会又用在这儿。”
“是吗……但那种箭的威力,要射杀一个人恐怕很难,约莫是在箭头涂毒吧?这伤口红肿的情形,是有那种味道。”
“多半没错,我们最好把手洗干净。”
雁太郎头子的手下已机伶地装满一盆水。头子接着吩咐那年轻手下,剃光尸体的头发。
“要过奈过奈何桥,还是弄得清爽点好。死者不会怨你的,快动手吧。”
将处理尸体的事交给手下后,阿初等人便回到阿贞与卯兵卫坐着的地方。
“对了,阿初,你见过那高个子吗?”
阿初摇头。“没见过。那么显眼的人,光是看到影子,也不容易忘记。”
在中之桥上,阿初只与那个被化为观音的妖怪摘下首级的男子交过手。一片漆黑里,即便有他人潜伏,恐怕亦无从得知。当时六藏的手下四处埋伏,阿初也是等他们蜂拥而出才发觉。
“喂,阿贞,换你出场。来一下。”
轮値的喜兵卫在旁边准备记录。不知为何,阿贞一脸雀跃地靠近雁太郎,一副立时便想开口的模样。然而,雁太郎头子大手一挥,不耐烦地阻止她。
“这个阿贞不是什么好东西,会说谎,也会骗人,所以她的话不可靠。不过,在惣助这方面,她倒是提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讨厌啦,头子,人家才不会撒谎。”阿贞将丰满的胸部一挺,佯装生气。“至少,人家是拼命在帮头子忙。”
雁太郎头子不理她,径自对六藏陈述:“在阿贞店里和惣助玩在一起的那些混混中,有人以前打过火。”
“打过火?那身手想必十分矫捷。”
“没错,你果真一点就通。综合阿贞和店里女人们的说法,及从其他客人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在中之桥与阿初交手的,八成就是这个打火出身的家伙。不管年纪或身形,都与那具无头尸相符,且几乎天天上‘的屋’的人,这阵子却一直没露脸。”
阿贞忍不住插话:“可是,惣助和朝太郎可没在我店里商量过掳人的事。要是听出点话头,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马上通报头子……”
“那个打火出身的叫朝太郎吗?”
“对。”
“惣助和朝太郎——但,假使这桩命案是因内哄而起,肯定有第三个同伙。”
“搞不好有第四个、第五个。再怎么说,他们贪图的可是一千两。”
“雁太郎头子。”阿初一喊,身形庞大的头子拱肩缩背般望向她。
“什么事?”
“绑架阿律恐怕是他们造出来的。”
六藏以眼神警告阿初,但阿初继续道:“阿律不是被惣助和朝太郎那伙人掳走的,而是真的遇上神隐,惣助他们只是趁火打劫。可是,要趁火打劫,也得知道一些内情吧?他们一定是晓得阿律遭到神隐,真的回不来。否则也不敢大胆宣称人是他们拐走的,还上门要赎金。”
六藏不悦地闭紧嘴巴。雁太郎头子一双大眼兴味盎然地轮番打量两兄妹,嘴里却说:
“阿贞,你回去坐好。”于是,阿贞不甘不愿地回座而卯兵卫仍一脸惶恐,规规矩矩地端坐。
雁太郎头子将身子弯得更低,直视阿初问:“听说那天晚上有妖怪出现?”
阿初睁大眼:“头子也知道?”
“是啊,人的嘴是关不住的。协助办案的人,往往都是老成稳重,即使如此,亲眼目睹妖怪,要保持沉默恐怕很难。”
六藏朝雁太郎头子行一礼,“没打一开始便告诉头子,是由于那件事委实太过离奇。绝非刻意隐蹒,请头子见谅。”
“哪里的话。换成是我,一样会要大伙一个字都不准泄漏,所以你别放在心上。”
阿初也松口气,抬起头回答:“是的,有妖怪。”
“阿初也看见那妖怪?”
“嗯,还讲过话。”
接着,阿初将当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雁太郎头子。
“观音菩萨啊……”雁太郎头子低喃。“不过,这事实在不寻常。妖怪说‘这人的头我要了’是吧?”
“对。它是为了处罚利用神隐来要钱的男子才会现身。所以,我推测神隐的事,从头到尾都是那妖怪干的。其实,还有另一件案子。”
阿初大略叙述阿秋的案子,雁太郎的眼睛睁得更大。
“真没料到。”雁太郎摸摸光洁的额头。“这下不枉我找卯兵卫来。”
阿初的视线往卯兵卫坐着地方望去。这时,在惣助尸体旁的手下忽然发出一声:“呜嘿!”
“是。”卯兵卫立即站起身来。
雁太郎头子一笑。
“卯兵卫,这不是在叫你,是他受了惊在哀嚎。喂,怎么啦?”
手下不禁脸红,“对不起,因为吓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
惣助的头发已剃光一半,露出整片耳朵。
“伤得十分严重,像刚起的脓包。”
三人又走近尸体,细看手下指出的伤处。约莫孩子掌心大的一块黑青肿起,中央有个小洞。洞孔不是圆的,四周的皮置进伤口。
雁太郎头子又唤来阿贞。“你可别装淑女,我知道这种程度的伤口和尸体吓不倒你,快看。”
即便如此,阿贞仍半别过脸,才瞥向伤口。“哎呀,好惨。”
“你相当熟悉箭伤吧。矢场那种地方,再怎么提防都难免会发生射伤或擦伤之类的意外。如何?这像矢场的箭造成的伤痕吗?”
“这个嘛……嗯,的确颇类似。但若是用我们的箭,伤口应该更大。况且,怎么会又黑又青,肿得这么厉害?”
“这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劳驾,你可以走了。”
赶人似地要阿贞离开后,雁太郎头子总算喊来卯兵卫。一干人各自落坐,雁太郎头子拿起近旁的茶杯,大口喝茶。
“卯兵卫,你告诉我的那些话,似乎就是派上用场。”
“我、我的话?”
外表规矩的旧衣铺老板,紧张得浑身僵硬,唯有一双眼眨巴个不停,活像一只小鸟。显然他是拼命忍着不去看惣助尸体所在的地方。
“十年前,惣助还在你手下干活?”六藏问道。卯兵卫望着雁太郎头子,瞧见他点头才放心回答:
“是的。他爹以前在我们旧衣铺附近挑担子卖菜,但他双亲早死,我可怜他没地方去,便收留他,所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据说他原本十分认真干活,却学会赌博,步入歧途?”
卯兵卫悲伤地眨眨眼,“不晓得是被谁教坏的……”
“没办法。容易沉溺赌博的人,不管看得再紧,依旧会沦陷。”
“我曾严厉教训他,甚至哭着求他。无论如何,对我们夫妇来说,比起佣工,惣助更像儿子。我俩没有孩子,真的对他视若己出。或许是这样,他反倒觉得我们烦,终究还是离开。”
“直到今天都没再见面?”
卯兵卫又看看雁太郎头子,才答覆六藏。“不,一年会见上一次…不,两年一次吧。偶尔他会突然上门。”
雁太郎头子瞥了尸体一眼,说道:“都是来要钱的。”
卯兵卫也望向惣助的遗体。“他毕竟有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
六藏不禁哼一声。
卯兵卫连忙解释:“他不时会替我们牵线谈生意,或带客人过来。不少光顾的客人,说是惣助介绍的。”
阿初听着不由得有些心酸,卯兵卫是真心疼爱惣助的吧。
“那么,卯兵卫老板最后见到惣助是何时?”六藏问。
“就在最近,大概是一个月前。”
“当时,他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没什么异状,反倒是我们刚虚惊一场。”
雁太郎一副别有深意的表情,惹得阿初与六藏都注视着他。
“有妖怪。”雁太郎头开口。
卯兵卫再度惶恐地缩肩,“观音菩萨在我们旧衣铺现身。”
一个月前,夜里还很冷。最先瞧见妖怪的,是旧衣铺一带巡夜防火的男子。
“我们经营旧衣生意的,由于商品容易着火,格外小心提防。所以,这一带冬天的巡夜不像别处全交给木户守卫,我们会轮班巡逻,而且每次必定是两人一组,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那是个新月之夜,加上一直都是阴天,连星星都看不见,四周一片漆黑。我们夫妇已睡下,却听到有人喊门。出去一看,原来是轮班巡夜的两人。他俩跟我很熟,又与我同年,都是做旧衣生意的老实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撒谎编造故事。可是,他们居然说‘卯兵卫,快来看,观音菩萨飘浮在你家屋顶上’。
“我和内人连忙到外面一探究竞。分明一片昏暗,但巡夜的两人指示的地方,也就是我家屋顶上空,犹如挂着一轮满月,皎洁明亮。而在那光辉中,有尊圣洁无比的观音菩萨。
“我不禁一阵腿软,内人则一个劲朝拜,巡夜的两个人也愣在原地。观音菩萨背对着我们,见不到祂的尊容,但祂身上五彩法衣飘飘,极其奢华豪美。我也拼命礼拜,一回过神,观音菩萨已消失无踪。”
但是,翌日晚上,卯兵卫又被昨晚那两人叫醒。观音菩萨飘浮在同一个地方,转眼便不见踪影。巡夜的两人与卯兵卫夫妇满心崇敬,不住伏拜。
“之后,观音菩萨就不再现身。但正因难得一见,才更値得感恩。我与内人都真心欢喜,不知观音菩萨会如何庇佑我们。”
然而,约莫十天后的某个晚上,旧衣铺的人被一阵骇人的叫声惊醒。
“是巡夜人的叫声,似乎在拼命呼救。”
卯兵卫等人奔出门外一看,观音菩萨竟然近在眼前。
“不像前几次那样出现在屋顶,而是浮在地面上。两个巡夜人瘫坐在观音旁边。当晚由两个小伙子一组,理应健壮得很,实则一个已昏厥,另一个也惨白着脸,眼睛瞪得斗大。”
观音菩仿佛压在两名巡夜人的头上,法衣凌空飘荡,忽然开口。
“是的,我听到话声。尽管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我确实听见观音菩萨对巡夜的那两人说……”
——我美不美?
“我扑上去想救他们,却被观音菩萨的法衣弹开,跌落在地。此时,我第一次窥得观音菩萨的容貌。”
那并非大慈大悲的观音像。
“那是张女人的脸。美是美,却令人感到低俗。或许是嘴巴很大,且涂满鲜红胭脂,也可能是眼中精光四射的关系。不过,只消一眼我便明白,这不是真正的观音菩萨。观音菩萨才不会有如此庸俗的面孔,这一定是妖怪。”
旧衣街的居民逐渐聚集,想从化成观音模样的妖怪底下救出巡夜的男子,但妖怪将来者一起拉进衣摆内,大笑问道:
——我美吗?说我美。
——你们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抗拒?
“原本美丽的衣裳,顿时像蛇一样蜿蜒着往身上缠,实在教人惊恐万分。”
一片混乱中,几个较有急智的人,临时捆起木柴做成火炬,伸向妖怪。妖怪发出“咻”地一声,恶鬼般瞬间变脸,眼露异光,向上飞升,飘扬的衣裳跟在身后。
“妖怪消失之际,刮起一阵腥臭的狂风,仿佛要吹倒我们似地呼啸而去。”
两个巡夜人当晚便卧病不起。一个好歹救回小命,但卯兵卫他们赶到时已昏迷的那一个,却饱受高烧折磨,不到三天就撒手归西。
“也是被杀的。”
然而,最初发现观音菩萨浮在半夜的人却平安无事,不仅没受到攻击,还虔诚膜拜,这该如何解释?众人都大感困惑。于是,有人认为真正的观音菩萨与妖怪伪装的冒牌货都曾现身。
“但旧衣街的女眷们,包括我内人在内,都认为没啥好怀疑的,打一开始便是同一个妖怪。先前巡夜的人未遭袭击,只因不像这次是两个小伙子。”
旧衣铺由于做生意的关系,常会经手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对鬼怪及灵异之事不至于大惊小怪,反而能够冷静思考。
“内人说,妖怪最初是从我们屋顶现身,那么肯定栖息在店里。既然会害死年轻男人,又长得一副低贱的女人模样,可见必定栖宿在女人的和服上。于是,我想起一事。每当见到那妖怪飘荡的衣裳,或许是这一行做久,总会仔细观察图样花色。其中有个花色,我记得曾在商品中瞧见。”
卯兵卫和老婆翻遍整家店,终于找出与妖怪衣裳某部分花色极其相似的旧衣。
“那是件绣着华丽牡丹的窄袖和服。”
而且,将他与老婆的记忆拼凑起来,买进这件窄袖和服当天,恰巧就是观音妖怪首次出现之日……
“这一定要请寺庙供养或火化才行。正商量此事时,惣助忽然上门。”
见夫妇俩神情凝重,惣助询问出什么事,两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惣助非常感兴趣,连连说好极了,交给他处理。当然,我和内人都反对。这东西无从处置起,且惣助还年轻,容易被妖怪缠上。可惣助完全不顾我们的忧虑,认为既然妖怪真有其事,就能高价卖给杂技棚,硬带走那件窄袖和服。”
这便是卯兵卫夫妇最后一次和惣助见面。
阿初双手捂着脸,长叹口气:“真没想到……”
就是那件和服,不会错的。那即是一切的元凶——天狗魔性的栖身之处。
“没想到吧?我听卯兵卫提起时,也大吃一惊,因为我刚听说中之桥的事。”雁太郎头子双手交抱胸前。
“卯兵卫,”六藏猛地倾身向前,“还记得卖那件窄袖和服的是谁吗?”
“很遗憾……”卯兵卫为六藏的气势震慑,微微后退。“名字和来历都一无所悉。我们原本便是收购旧衣的,见没可疑之处,也就未多问。况且,那是个武家千金。”
“武家?”
“是的,这我倒不会认错,不是女侍。”卯兵卫同情地垂下眉毛。“经常有生计困难的武家夫人和千金来卖衣物。遇到这种时候,我们礼貌上不会详加追问,自然也不会细看长相。我想,这在当铺也一样。”
“是吗……那么,你不记得那名武家姑娘的容貌?”
“她蒙着紫色头巾,看不见脸。不过,年纪很轻,手腕肌肤极为白净,想必十分美丽。”
不知相貌,也不知来历。啊啊,真令人着急,阿初不由得咬紧牙。
“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细节?有没有能查出是哪家姑娘的线索?”
或许是受到六藏与阿初懊恼的情绪感染,卯兵卫也埋头苦思。活像只小鸟的的卯兵卫,试图捉住脑海中那双忙碌地飞来飞去、名为“记忆”的小鸟……
“那是我与内人一同接待的客人,”卯兵卫缓缓地说,“对了,那位小姐要我们务必将这件和服卖给年轻美丽的姑娘。不过,这算不上稀奇,那和服如此华丽,会买的一定是年轻姑娘。”
然而,武家姑娘的话听在阿初耳里,却别有意味。那妖怪——天狗,那女人执著的妄念,渴求的是年轻男子的赞赏,与年轻女子的鲜血。要求卖给年轻美丽的姑娘,是极其可能的。
虽然如此,拿走窄袖和服的惣助是怎么处置那件和服的?这件事与天狗出现在阿秋与阿律身边,又有什么关联?该不会是惣助将那件和服卖掉,和服辗转落入阿秋与阿律手中?不过,短短一个月内就历经两名姑娘之手吗?何况,阿秋的嫁妆完全由浅井屋筹备,应该没必要特地去买旧衣……
此时,卯兵卫砰地一声双手互击。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众人吓一大跳。
“怎么?”
“那武家千金,或许会再来我们店里卖衣服。”
“什么?”
“当时,由于货色十分良好,我们便告诉她,若还有需要,请多多惠顾,对方也随即承应。姑且不论是否会再度光顾小店,但牛込的旧衣有几十家旧衣铺,她可能会找上其中一家,而说不定在来我们这儿之前,她已光顾过其他店家。”
“没错。”这回换六藏双手互击,“只要派人盯哨,也许就能逮到。”
雁太郎头子缓缓站起。“你能派几个人?我这边也出几个人手。”
阿初心头的阴霾终于消散一些。总算找到线索,只要寻得那名武家姑娘,便能査出天狗的真面目。
“记住,小心没过逾的。”雁太郎头子叮咛道。
“若惣助想借机赚一票,真的将这件有问题的窄袖和服卖给杂技棚,我这边一査便知。他定然是在筹画过程中,拉朝太郎入伙,并找了第三、第四个同伙。但目前尙不晓得这些人是谁,更糟的是,他们还会使箭。”
“是,我会提高警觉的。”阿初重重点头答应。
让卯兵卫走了之后,待事情谈妥,一行人便准备离开岗哨。第一个来到门外的阿初,发现对面的木户番小屋前,有个穿着引人注目的女子背对此处。艳紫色的半四郎鹿子和服,配上织有金线的腰带,映照逐夕阳,显得耀眼夺目。
阿初立刻认出对方。雁太郎头子的另一半,会变戏法且拥有南蛮人血统。
女子站在木户小屋店头,拿着糠袋像在品评。只听她轻哼着歌,似乎是新内节。那曲调似曾相识——正想着,对方也许感觉到阿初的视线,不禁转过身。“哦,出现了。”
女子朝阿初的方向扬声。阿初纳闷着她瞧见谁,雁太郎恰巧打开岗哨的门走出。
“喔,你来啦。”
雁太郎头子大声说。阿初不禁回望,只见头子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
“因为听市兄说你在这里。”女子越过道路,走向雁太郎头子身边。她步伐轻盈,沿途一点声响都没有。来到近前,香泽微闻。
“我内人,阿京。”雁太郎头子向阿初介绍女子。
“这是通町的六藏头子,”雁太郎头子指着随后出来的六藏,顺势朝阿初一挥手,“和他妹子阿初。”
“请多关照。”阿京向六藏问候,然后笑着对阿初说:“先前在两国桥见过,你还记得吗?”
“啊,记得。”
阿初不知为何一阵紧张,答得傻里傻气。
近看阿京,比上次偶遇时愈显年轻美丽。她梳着形似鸟尾的发髻,十分特别。肌肤明明看不出扑粉的痕迹,却如迎着朝阳的新糊格子门纸,白里透亮。唯有嘴上涂抹鲜明的胭脂,将唇以唇笔画得比轮廓小一圈,为她分明的五官增添难以言喻的动人风情。
“哦,喜兵卫爷也在。”
阿京向走出岗哨的喜兵卫打招呼。喜兵卫开怀一笑:
“阿京,你今天又更漂亮。”
阿京只是微微一笑,不故作矜持,也没回应喜兵卫的赞美。那神情,显然是深知自己的美丽,也深知没有刻意谦逊的必要。
“你不是该出场了吗?”
阿京对贴心询问的雁太郎头子摇摇头,干脆地说:
“今天风向不好,不上台。你的公事要是办完,就带我到高桥吃泥鳅锅吧。”
“噢,当然好。”雁太郎头子一口答应,再次向六藏致意,便与阿京并肩而去。
还矫舌不下的阿初,愣愣目送两人的背影。阿京又哼起刚刚那首新内节,逐渐走远。
“那么,我也告辞。”
招呼一声后,喜兵卫往与雁太郎头子相反的路离去。雁太郎头子的手下朝六藏行一礼,关上岗哨的门。只剩兄妹俩时,阿初才总算回过神。
“好奇怪。”
“什么?”
六藏将手拢在袖子里,颇感有趣地低头看阿初。
“雁太郎头子呀!前一刻尙且一脸凶神恶煞,一见到阿京姐,便像融化一样,还泥鳅锅呢。”
六藏仰望着傍晚的天空笑了。“每个冈引有各自的办事方式。放心,雁太郎头子承诺的事,从不会轻忽。”
两人往两国桥的方向迈开步伐。杂技棚与戏棚的拉客声、梆子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阿京姐真漂亮。”
“是啊。”六藏也赞成。“不过,可不止漂亮而已,她亦是雁太郎头子的副手。”
“真的?”阿初步。“阿京姐帮忙办案?”
“听说是,且她在江湖艺人中相当吃得开。艺人人面广,消息也灵通,雁太郎头子要打听消息或找人时,阿京十分得力。”
阿初感到心口一阵暖意。这便是所谓的憧憬吗?
不知不觉,阿初哼起刚刚阿京低吟的新内节。虽琴与唱歌等才艺一窍不通,阿初却似曾听过这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