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涌谷 第二节

不可能——叫声僵固在舌尖,发不出来。

处在应该被绿意与泥土气味围绕的场所,广海却感觉宛如独自被禁锢在声音被阻绝的密室里。他凝视身旁女人的脸,几乎要把她看出洞来,不意间,他陷入面对初识陌生人的心情:这个人是谁?有股视野崩坏般、难以承受的分裂感。

不可能。

柔软的手轻按广海的背。

“对不起,广海。”

遥远的声音道歉着。

“可是这是真的。我知道这事,是我父亲过世,我决心离家的国中时。所以我才会觉得非把我妈带出村子不可。”

“骗人的吧?”

他实在难以置信。

父亲的脸浮现眼前。认真,耽溺于音乐、电影和书本,虽然了解有品味的消遣,却不烟不酒也不赌博。这就是广海的父亲,涌谷飞雄。广海想起飞雄在起居间的餐桌摊开报纸,向他招呼早安的模样。

他觉得被由贵美极没道理而且粗暴、更进一步说就是厚脸皮地冒犯了,连自己都明白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凶狠。

可是由贵美摇摇头。

“我也觉得要是骗人的就好了。可是对不起,这是真的。”

“可是……”

广海没有可以接下去说的话。

这比选举舞弊更没有真实感。这不适合飞雄。广海想要想像连长相都不清楚的由贵美的母亲,却被一股近似拒绝的嫌恶所侵袭。

“你果然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发现……”

“村子里面,知道这件事的也不只一两个人。”

由贵美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述说的脸庞上,眼神黯然。

广海想起美津子。

在广海家,因为飞雄与广海是同一阵线,美津子总是一个人,就像他们的敌人般扞格不入。可是他一直以为家人就是这样的。那是广海强固而不可动摇,甚至是他一直轻蔑至今的日常生活。

绝对不可能——尽管这么想,他却想起来了。

美津子几乎要哭出来地挥起沾上由贵美的唇蜜的制服衬衫,失控狂怒的事。当时广海对于原来美津子有这样的想像力感到意外,半是藐视,并对其中赤裸裸的女人心态感到作呕。而美津子没有把这件事向父亲告状。

如果其中有理由的话。如果她和父亲以前也有过一样的事的话。

疑惑就像缓缓倒入的沉重液体般淌入胸口。光广的话响起。“——就算她提到家里的事,也不用理她。”“家里”到底包括了哪些?用不着想。那是包括广海的父亲在内的整个涌谷家。

合情合理。光广是不是在暗示这件事?

“我爸从什么时候……”

声音干涸似地沙哑。由贵美点点头:

“好像我妈嫁进村子以后,很快就在一起了。我不清楚我父亲知道多少程度、是不是跟我妈直接谈过,可是他会沉迷于酒乡,应该也是受不了他们两个的风风雨雨吧。”

由贵美回答的声音,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听起来有气无力。眼中同情怜悯般的神色依旧。

“我小的时候也毫不知情,所以没办法安慰我父亲半句话。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只会成天喝酒的懦夫,瞧不起他,天真地站在我妈那一边。我想我父亲也是很难受的。对方是当权者家里的少爷嘛。可是结果却也只能在那个人的妹妹店里藉酒浇愁,实在没出息。”

“你是说从以前就一直持续吗?”

“嗯。一定是持续到我妈过世。”

广海觉得心脏突然被看不见的手一把捏住。——由贵美的母亲是自杀的。

这意味了什么?由贵美在想什么?不愿意想,可是广海也明白了。

广海脸色发僵,由贵美忽然朝他露出一个解除紧张般的淡淡笑容。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妈不肯离开睦代,最大的理由就是你父亲。不管我再怎么邀,她都不肯跟我来。——上次的选举,对我妈来说,意义比可以拿到钱更重大。我妈呢,想要看到涌谷飞雄当上村长。然后看到他当上了村长,这下又说要留在村子里待到他任期结束。”

下一句“她不可能寻死”的声音,幽微得就像放弃了什么。

“她很期待可以成为村长的情妇。在狭小的共同体中固执起来是很不得了的。我妈甚至对自己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感到骄傲。她好像真心相信自己是众人羡慕的焦点。”

“可是——”

是村中的话题,然而住在当事者家中的自己居然不知情,这种事有可能吗?广海寻找出口似地思考,却也刻骨铭心地了解。这个村子的大人们,最擅长对不利于自己的事情视而不见,假装没有这回事。

远处观众们吵闹着,歌唱声。可是小丘上只有他们两人。演奏中听不见的虫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织场是织布与养蚕的土地,除了手工业以外,是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地区。默默收取买票钱,只对金额多寡感兴趣。——母亲嘲笑、瞧不起那样的祖父母。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我妈跟你父亲的事的吧。是我父亲过世以后,我妈向我炫耀的。”

广海倒吞了一口气。以自虐的语气述说的由贵美,看起来只是一脸疲惫。

融在雨中的灰尘与泥土的气味变浓了。由于失去了舞台的热度,山中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沁入脸颊。

“国中的时候,我安慰被祖母气哭的我妈,结果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一直毫不知情的我。她说,妈跟这个家里的人是不一样的,村里的权贵中意你妈,你奶奶就是嫉妒你妈。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我妈跟你父亲的事。”

“同一座村子里,有这样的身分差距吗?在现在这种时代?——太荒谬了。”

广海一时难以置信。他从来没有感觉过不同的居住地区有任何差异。忽然间,他想起由贵美家残破的壁纸和起毛的薄榻榻米。长久居住在荒废人家的她的母亲,究竟还维持着多少理性?谁能说那不是她的一厢情愿或被害妄想呢?

仿佛看透了广海的心,由贵美叹了一口气。

“被土地和村子还有父亲保护、呵护着的你,是不会了解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织场门音。”

听到认识的名字,身子挺直了。由贵美笑了。

“她很拼命对吧?为了跟你交往。你想想,那女生是住在哪个地区?顺带一提,你的母亲也是上白根出身的吧?虽然不是织场,不过那里也是只有养蚕业的荒芜地带,跟织场是半斤八两。我听说你父母是相亲认识的,但或许你母亲就跟门音一样,是拼上老命才得到你父亲的。”

“我们这种年纪,没有人在想那种事的。”

广海觉得恶心。门音。自小认识的青梅竹马。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她的母亲和美津子就可笑地彼此指腹为婚。

不曾放在心上、围绕在自己周围的种种事,像那幽淡的轮廓,感觉正徐徐地变得鲜浓。由贵美继续说:

“或许是在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潜移默化地被村子同化了。就像我妈渐渐染上村子的色彩那样。”

“可是我会离开村子。我后年就要上大学了。我们家或许确实出过村长,可是只要离开村子,跟我就没有关系了。”

“你不打算回来了?”

听到这话,广海语塞了。再以后的事,坦白说他没有想过。

“大概。不会回来了。”

花了好久才回答,这让广海连自己都无法隐藏震惊。自己不是憎恨这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土地吗?离开这里去到外面的世界,尽情逛大型唱片行,参加演唱会。——他应该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心向往去到都市。

可是若问他是否要抛弃村子,自己却甚至无法当下回答吗?

观众消失的会场周围,工作人员拉起禁止进入的带子。依序熄掉照明的舞台前方形成一块空洞的草皮空地,绕过那块无人的场所似的,人龙在带子外流向露营区。戴帽或罩着毛巾的人头化成影子连绵不断的情景,从较高的这里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我可以问你吗?”

“可以啊,什么问题我都会回答。”

由贵美以温柔得惊人的眼神注视着广海。广海做了个深呼吸。若不这么做,他实在问不出口。

“——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向我父亲复仇才回来村子的吗?”

一点一滴透露的秘密,这次是否终于触及核心了?由贵美会对自己的母亲怀抱着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还有失去母亲、憎恨村子、以及嫌恶村子的理由,中心全是现任村长飞雄。

广海并非完全相信由贵美的话。

“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理她,不要相信——”光广这么说的声音,仿佛一丝希望或救赎,在脑袋深处幽幽地发光,嗡嗡地震响。

“以前在光广家看到你的时候……”

由贵美恍惚地望着灯光消失的舞台。

“我已经从我妈听里听到那件事了。看到你,我立刻了解懵懂无知、天真无邪的你就是涌谷飞雄的宝贝独生子,是他绝对不愿意玷污的圣域。——那个时候我就决心,总有一天我要揭发这一切,毁掉这一切。”

耳后响起烟火迸散般的金属声响。即使放晴了,气温仍然很低。九月的山中寒气隔着素材轻薄的夹克,冰冻着皮肤。

广海默默注视由贵美。他发现了。上次她和身穿制服的广海在一起的时候,在水根湖是故意让人看到的。

只凭月光看到的由贵美的脸自得诡异。她的声音很平静。

“这是向村子复仇的第一步。”

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广海拼命地思考。

“所以你才接近我?”

国中时代,由贵美会与光广分手,当然是因为光广是她母亲外遇对象的外甥吧。当时的由贵美应该无法容忍这样的事。千鹤会让她父亲一直赊帐,或许甚至带有对哥哥的所作所为赎罪的意味。

然而现在的由贵美却接近飞雄儿子的广海。想得到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没错。”

由贵美点点头。她的话干脆、干燥得令人意外。

“就像他从我身边夺走我妈,我也要得到你。”

“可是你母亲会自杀,不一定跟我父亲有关吧?”

“那根本无所谓。我妈会留在村子,就是因为涌谷飞雄。”

由贵美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没有波动起伏。她以冷静得令人憎恨的动作摇摇头说。

广海一阵恼怒,发出怒吼般的声音。

“你太自私、太卑鄙了!”

“我知道。”

由贵美只是眯眼,依旧不为所动。“欸。”她把手搭在广海肩上,然后说了:“跟我一起去东京生活吧。”

眼睛睁大了。

她的一句话让心情动摇。一瞬之间,广海再清楚不过地自觉到原来自己竟如此缺乏冷静、如此耽溺于这个人。

由贵美接着说了:

“我会想要你,并不全是只为了复仇。真的。——我相信你不会背叛我。即使那座村子没有一个人能信,就只有你,我想要相信。”

“你真的认为我能背叛自己的父亲跟家人?他们可是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啊。”

“没错,我这么认为。”

由贵美一口咬定。口气中的决绝震撼了广海。听起来不像撒谎或策略。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广海的眼神是认真的。仔细一看,她咬着下唇,下巴微微地颤抖着,那张嘴缓慢地张开了。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告诉你。——你的父亲背叛了你。”

喃喃似地告发之后,由贵美脱下帽子。沿着头型压扁的头发松开密贴在额头上,这下广海才知道表情始终不变的她原来在流汗。

她把身体挨向广海。柔软的身体靠向自己的胸膛,广海没有拒绝她的重量与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