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第二十八章

接近船坞时,莎拉把引擎节流阀往回拉。贾布已经在那里了,脱掉橙色救生衣的他,看起来就跟以前一样傻呼呼的。他和莎拉一样穿着厚毛衣和牛仔裤。昨晚的暴风雨让气温降得很低,但是莎拉想不透扣除那些有此必要的人以外,为何大家今天都跑出来游湖。

“我来帮你。”他提议道,并且朝她的船伸出手去。他抓住一条绳索,沿着甲板走动,把船往绞盘那边拉过去。

“就绑在这里吧,”莎拉一边说,一边踏出船外,“我等一下还得回我爸妈家一趟。”

“希望没什么事吧?”

“没事。”莎拉答道,并将另一条绳索绑好。她往贾布捆扎的绳索瞥了一眼,发现他打出来的绳结是以环状套在系船柱上。十分钟之内,这艘船八成会因绳结松脱而荡开,但是莎拉可没那心情帮他上一堂系结绳索的课。

她伸手到船里拿出两只购物塑胶袋。“我去店里买东西,还得跟我妹妹借车呢。”她解释道。“我自己的车子仍被扣押中。”

“被扣押在——”他突然闭嘴,目光朝莎拉的肩膀上方望过去。

“对了,”她一边回话,一边沿着船坞走动,“你家的檐槽钉牢了吗?”

他追上她并接过袋子,同时摇着头。“我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

“你有没有想过,在水落管的底部放块海绵之类的东西?”她提议道。“也许这样做,可以让噪音不会那么响亮。”

“这是个好主意。”他说。这时候他们已来到房子前面,她开了后门让他进来。

他把袋子连同自己的船钥匙一并放在柜台上,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莎拉,你真的应该把门锁起来。”

“我只待个几分钟就要出门了。”

“我明白,”贾布说,同时把袋子安放在厨房桌上,“但是,世事难料啊。尤其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你知道的,我是说那些女孩的遭遇。”

莎拉叹了口气。他说到了重点。她只是不信邪镇上发生的事情,也会在她家里上演,仿佛是基于某种原因,莎拉被“闪电绝不会击中同一处两次”的古老定律保护着。贾布说的当然没错。她是有必要更为谨慎小心才对。

她走向答录机,同时问道:“你的船怎么了?”讯号灯没在闪,但是漩涡状的来电显示器指出过去一个小时内,杰佛瑞拨了三次电话进来。不管他要说什么,莎拉都不想听。她真的在考虑辞掉验尸官的工作。若要杰佛瑞从她的生命中消失,这是她必须采取的最佳策略。她必须放眼于现在,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过去。说真的,过去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美好。

“莎拉?”贾布边问边递出一杯酒。

“噢。”莎拉接过杯子,心里暗忖这时候喝酒稍微早了点吧。

贾布举杯说:“干杯。”

“干杯,”莎拉斜拿着杯子回应,突然被一股气味呛到。“哦,天啊。”她伸手捂住嘴巴说,舌头尝到一种像是湿抹布的腥味。

“怎么回事?”

“哎呀。”莎拉呻吟着抱怨道,并俯身低头到厨房的水龙头下方。她漱了好几次口,才转身过来面对着贾布。“味道变酸了。这酒坏掉了。”

他把杯子举到鼻子下方晃了晃,皱起了眉头。“闻起来像醋的味道。”

“没错。”她说完,又喝了一大口水。

“糟糕,真是抱歉。这酒我大概放了稍微有点久。”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莎拉关掉水龙头。她对贾布露出一个赔罪的笑容,然后穿过房间去查看来电显示器。又是杰佛瑞打来的。她没接起听筒。

“我是莎拉,”答录机传出她的声音。她正在想要按哪个键的时候,哔声已经响起,紧接着就是杰佛瑞的讲话声。

“莎拉,”杰佛瑞说,“我正要调阅葛雷迪医院的病人资料,所以我们——”

莎拉从答录机后面拔掉电源线,硬生生把杰佛瑞的话从中切断。她转身看着贾布,脸上露出一个但愿有致歉意味的笑容。“不好意思。”她说。

“出了什么状况吗?”他问。“你以前不是在葛雷迪工作过?”

“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一边答道,一边把听筒拿离话机。她听着拨号声,然后把听筒放在桌上。

“噢。”贾布说。

她对他投来的疑惑眼神一笑置之,并努力压抑着吐掉口中酸味的冲动。她走到柜台前,开始把一个个袋子打开来。“我改去食品杂货店弄了一些熟肉回来,”她说,“有烤牛肉、鸡肉、火鸡肉、马铃薯沙拉。”她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于是改口问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你好美。”

莎拉对他的恭维感到害臊不好意思。“谢谢啦。”她勉为其难地说,并拿出一条面包。“你要柠檬汁混制的蛋黄酱吗?”

他向她点了个头,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他的表情几近是仰慕崇拜,这让她浑身觉得不自在。

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时刻,她提议:“你何不去放些音乐来听?”

他遵照她的建议,转身往立体音响走去。莎拉做好三明治的时候,他正好伸出手指在她收藏的光碟片上搜寻。

贾布说:“我们俩有相同的音乐品味耶。”

莎拉一边从橱柜里拿出盘子,一边忍住没把“太好了”说出口。她把三明治平分对切,这时候音乐声正好响起。播放的是罗伯·帕玛的旧专辑,这张光碟她有好些年没听了。

“你的音响设备很赞,”贾布说,“这套是环绕音响吗?”

“是的。”莎拉答道。这套扩音器系统是杰佛瑞安装的,走在屋子的任何地方都听得到音乐声,甚至连浴室里都装了一台喇叭。他们以前常在晚上的时候泡澡,澡盆周遭点燃蜡烛,音响里播放着柔和乐曲。

“莎拉?”

“对不起。”莎拉说,她知道自己刚才出神了。

莎拉把盘子放在厨房桌上,并将它们分放在桌子的两边排好。她等贾布转身返回,然后才坐下来,双脚缩拢在椅子下。“我很久没听这张专辑了。”

“它的年代真的满久了,”他边说边咬了一口三明治。“我妹妹以前经常反复放这张专辑。”他笑了起来。“‘掩送莎丽’。莎丽,她就叫这个名字。”

莎拉舔掉手指上的蛋黄酱,希望这酱汁的味道可以盖过酒味。“我不晓得你有个妹妹。”

他离座站了起来,从裤子的后口袋掏出皮夹。“她不久前过世了。”他说,并用拇指翻阅前面的照片。他从某个塑胶封套内抽出一张照片来,然后递给莎拉看。“这只是其中一张。”

莎拉觉得,在这个节骨眼谈起他妹妹的死好奇怪。尽管如此,她还是伸手接过来看,相片上面是个身穿啦啦队服的年轻女孩,双手各举着一支加油棒,脸上带着微笑。这女孩长得真的很像贾布。“她很漂亮,”莎拉边说边把照片递回去,“她几岁了?”

“当时她刚满十三岁,”他边回答边看着照片一会儿,然后把它插入塑胶套里,再将皮夹塞回后口袋。“对我爸妈来说,她是个意外降临的小婴孩。她呱呱坠地的时候,我都已经十五岁了。当时我父亲刚接下他的第一座教堂。”

“他是个牧师?”莎拉问道,她很纳闷自己以前是在跟贾布约什么会,怎么会连这件事也不知道呢。有一次他曾经表示他父亲是个电气技师,这件事她可以发誓自己应该没记错。

“他是浸信会教派的牧师,”贾布澄清,“他很虔诚地相信,主的力量可以治愈病痛缠身的世人。我很高兴他的信仰帮他度过这个难关,只不过……”贾布耸耸肩。“有些事你就是无法放手作罢。有些事你就是没办法忘得一干二净。”

“很遗憾你失去了亲人。”莎拉答道,她明白他所谓的无法放手作罢是指哪件事。她低头看着三明治,心里暗忖这时候咬它一口大概满失礼的吧。她咕噜咕噜叫的肚子在催她动口,可是她没去理会食欲的呼唤。

“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贾布终于答道,“我只是刚好今天想起了她,所有的回忆就涌上了心头。”

莎拉不知该说什么。她厌倦了死亡这件事。她不想去安抚他。定下这次的约会,是为了让她忘却最近发生的事情,而不是要提醒她惨剧的存在。

莎拉从桌边站起来提议:“要不要喝点东西?”她边说边走向冰箱。“我这里有可乐、Kool-Aid维他命C饮料,以及橘子汁。”她打开冰箱的当下,门和边框分离的吸吮声让她想起了某件事。她的手指就这样僵在半空中。某件事突然触动了她的记忆。打开葛雷迪医院的急诊室门之际,门框边的塑胶剥离时也会发出同样的吸吮声。她以前没这样想过,但如今她想到了这之间的关联性。

贾布说:“我喝可乐好了。”

莎拉伸手到冰箱里找汽水。她突然当场怔住,手就停放在有登记商标的红色瓶罐上。她觉得有点头晕目眩,仿佛是肺部吸了太多空气似的。她闭上眼睛,试图找回平衡感。霎时间,莎拉回到了急诊室。门打开时伴随着那种吸吮噪音。一名年轻女孩被轮床送了进来。救护技术员大声喊出初步的研判状况,需要开始静脉注射,于是那个女孩被插管。她受到惊吓而休克了。她的瞳孔放大,身体摸起来很温热。有人喊出她的体温是华氏一〇三度。她的血压破表了。她的双腿之间正在大量出血。

莎拉接下这个病人,并试图帮她止血。这女孩开始抽搐,她推开静脉注射器,踢掉自己脚边的补给皿。莎拉俯身靠近她,设法制止这女孩再造成进一步的毁坏。抓夺的侵袭举动猝然停止,莎拉还以为她已经断气了,但她的脉搏还很强韧。她的生理反应微弱但仍有迹象。

检查骨盆之后得知这女孩最近堕胎过,然而帮她动手术的人并非合格医生。她的子宫可说是惨不忍睹,阴道内壁又是刮伤又是裂痕。莎拉尽可能地抢救,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不管莎拉施予什么样的补救,一切还是要看那女孩的造化。

莎拉先回她的车子去换件衬衫,然后再去找那女孩的父母谈话。她在等候区找到他们,并告诉对方诊断结果。她用的是适当的措词,例如“保守来说,情况还算乐观”,以及“虽然危急,但还是稳定下来了”。只不过,这女孩多撑了三个小时就不行了。她的痉挛又再度发作,而且头发烫得很厉害。

就在那一刻,女孩撒手人寰了,莎拉当医生以来没能救活的病患,就属这个十三岁的女孩最为年轻。在莎拉的照料下而死去的其他病人,要嘛年纪大很多,不然就是病得更重,失去他们虽然会感到悲伤,但是他们的死讯却非不可预期的噩耗。因这场悲剧而备感错愕的莎拉走往等待区。女孩的双亲似乎也很震惊。他们完全摸不着头绪自己女儿是怎么怀孕的。据他们所知,她根本没交过男朋友。他们没料到自己的女儿会怀孕,更甭说会听到她的死讯。

“我的宝贝。”那位父亲轻声说。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口气平顺但是语带悲愤之情。“她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你一定是弄错了。”那位母亲说。她在皮包里东翻西找,最后掏出一只皮夹来。莎拉还来不及劝阻她,对方已从里面找到一张照片——是那个年轻女孩穿着啦啦队制服的学生照。莎拉并不想看那张照片,但是不这么做似乎无法安抚那位太太。莎拉很快低头瞥了一眼,然后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照片上是个穿啦啦队制服的少女。她双手高举着加油棒,脸上露出笑容。那生动的五官,和躺在轮床上、等着送入陈尸所的无生命表情相较下,简直是呈强烈对比。

那位父亲握住莎拉的双手。他低头咕哝念着祈祷文,而且似乎祷告了很久——他在祈求宽恕,并重新声明对神的爱坚信不疑。莎拉绝非虔诚的信徒,但是他的恳求祈祷却不知怎的打动了她。能在遭逢丧亲之痛的脸上找到慰藉,这对莎拉来说真的是个奇迹。

听完祈祷文之后,莎拉走向自己的车子去整理思绪,也许开车在附近绕一圈,趁机将这个不该发生的死亡悲剧在心里想过一遍吧。就在那当下,她发现自己的车子遭人破坏刮伤。而就在那个节骨眼,她回头走进洗手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杰克·亚伦·莱特强暴了她。

贾布刚才拿给她看的相片,和十二年前她在等待区看到的照片是同一张。

“莎拉?”

音响播放的歌换了一首。听到喇叭唱着“嘿嘿,茱莉亚”,莎拉不禁觉得自己的胃往下一沉。

“有哪里不对劲吗?”贾布问,然后引述了歌词中的一段话:“你的举动好奇怪哦。”

莎拉起身站好,一边拿着饮料罐一边关上冰箱。“只剩这一罐可乐了。”她说,并侧身走向车库门。“外面还有几罐。”

“没关系啦,”他耸耸肩,“我喝开水就行了。”他放下三明治,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莎拉砰的一声扯开可乐的拉环。她的双手正轻微地发抖,但是她认为贾布应该没注意到。她把饮料罐举到嘴边啜饮,并故意让一些可乐喷溅到自己的毛衣上。

“噢噢,”她装出惊讶的表情说,“我去换件衣服。待会儿见。”

面对他的笑颜,莎拉报以一笑,同时也颤抖着双唇。她强迫自己移动脚步,以不引起对方猜疑的缓慢步伐穿过走廊。进入自己的房间之后,她一把抓起电话,并往那一排窗户瞄过去,眼前居然是倾泄而入的明亮阳光。这般情景和她心中的惊骇恐惧真的很不相称。莎拉拨打杰佛瑞的号码,但是当她摁下按钮时,却没传出相应的哔哔声。她瞪着电话看,设法让它可以拨通。

“你把话筒拿起来了,”贾布说,“想起来了吗?”

莎拉从床边跳了起来。“我只是在打电话给我爸。他几分钟之内就会过来了。”

贾布斜倚着侧柱站在房门口。“我记得你说过,待会儿你要过去他们那边。”

“我说的是真的。”莎拉答道,同时退向房间的另一边。这样一来,床就隔在他们两人中间,然而背对窗户的莎拉却已无退路。“他要过来接我。”

“你是这么想的吗?”贾布问。他还是露出一贯的笑容,那副半歪着嘴、咧齿而笑的模样,你可以在小孩脸上看得到。他的态度是如此漫不经心,像是不具任何威胁性似的,以致于莎拉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下错了结论。她的目光朝下,瞥见他的手,顿时吓得惊醒回神。他垂手拿着一把很长的切骨刀。

“我是哪里露出了马脚?”他问。“是不是食用醋?我轻而易举就把醋从软木塞打进去。这都要感谢强心剂注射器的帮忙啊。”

莎拉将手放在身后,掌心触摸到的是冰冷的玻璃窗。“你把她们留给我。”她说,并在脑海里回顾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贾布知道她和泰莎的午餐之约。杰佛瑞被枪击的那天晚上,当时她人在医院里,这件事贾布也知道。“难怪西碧儿倒在盥洗室里,茱莉亚躺在我的车上。你要我把她们救活。”

他笑了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他的眼中有股悲凄的神情,仿佛他很遗憾游戏就要结束了。“我想把那个机会留给你。”

“所以你才拿她的照片给我看?”她问。“想确定我是否还记得她?”

“我很意外你还记得。”

“为何感到意外?”莎拉问。“你以为这种事情我能忘得掉?她还是个小女孩啊。”

他耸耸肩。

“你对她做了那件事,是吗?”莎拉问道,她想起那个自行堕胎的不人道酷刑。当时她的上司德瑞克·蓝吉猜想,当事人用的工具是一支吊衣架。

她说:“是你干的吗?”

“你怎么知道的?”贾布问,他的口气中有股辩解的意味。“是她跟你说的?”

他说的话里还有其他涵义,他的言语背后隐藏着一个更为邪恶的秘密。莎拉一开口问,话还没讲完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把她在贾布身上看见的可能性考虑进来,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

她问:“你强暴了你妹妹,对不对?”

“我爱我妹妹。”他争辩,自我防卫的语气仍在。

“她只是个孩子。”

“是她自己来找我的,”他说,仿佛这是某种可以宽恕的借口,“她想要跟我在一起。”

“她才十三岁而已。”

“‘人若娶他的姐妹,无论是否异母同父,彼此见了下体,这是可耻的事。’”他的笑容似乎意味着他为自己感到高兴。“你姑且就说我无耻吧。”

“她是你妹妹。”

“我们都是神的子女,不是吗?我们拥有相同的父母。”

“你怎么可以引用经文来替自己的强暴行为脱罪?你怎能引用经文来赦免自己的杀人罪?”

“莎拉,《圣经》这东西的好处,就是随便你怎样诠释都行。上帝给我们神迹和机会,就看我们要不要去追随。我们可以选择让事情以那样的方式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也可以不要那样想,毕竟命运的主控权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我们做了决定,生命的轨迹便会成形。”他盯着她看,有好几秒钟没开口讲话。“我想,你在十二年前应该已经学到这个教训了。”

莎拉心念一动,顿时觉得这个世界像在天旋地转似的。“在洗手间里的人是你?”

“天啊,不是我啦,”贾布挥手否认了这个指控。“那个人是杰克·莱特。我看啊,他是抢在我前面先动手了吧。尽管如此,他还是给了我一个很棒的灵感。”贾布靠在门柱上,嘴角又露出得意洋洋的狞笑。“你瞧,我们两个都是有信仰的男人。我们都追随圣灵的脚步向前行。”

“你们两个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人面兽心。”

“我和你能凑在一起,我想这得归功于他。”贾布说。“莎拉,他对你的作为正好成为我的榜样。我要为此谢谢你。因为你代表了从那时候开始所出现的多位女子,而我呢,也真的以《圣经》里面的意思亮相,所以我要对你提出十二万分的谢意。”

“天啊。”莎拉伸手捂住嘴巴轻叹着。她明白了他对自己的妹妹,西碧儿·亚当斯以及茱莉亚·马修斯干了什么好事。想到这一连串事件都是从杰克·莱特性侵她之后才揭开序幕,莎拉不禁觉得自己的胃翻搅作呕。“你这个禽兽,”她嘶声说,“你是杀人凶手。”

贾布挺身站直,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暴怒起来。他从一个沉静谦逊的药剂师,摇身一变成为至少杀害两名女性的强暴犯。这时候的他全身散放着怒火。“你害她死掉的。是你杀了她。”

“她送到我手上之前,就已经奄奄一息了。”莎拉争辩道,并试图保持自己的语调镇定。“她失血的情况很严重。”

“才不是那样。”

“你没有全部清除干净,”她说,“她的体内已经开始腐坏衰竭了。”

“你骗人。”

莎拉摇摇头。她移动藏在背后的手,摸索着窗户扣锁的位置。“是你杀了她。”

“才不是那样,”他又说了一遍,不过莎拉从他语气的转变得知他有点相信她了。

莎拉摸到扣锁,并试着把它旋开。但是它不为所动。“西碧儿也是因你而死的。”

“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她有心脏病,”莎拉一边告诉他,一边向扣锁施加压力,“她是因为服药过量而死。她和你妹妹一样也有痉挛抽搐的现象。”

他以惊人的音量在卧室里大吼了起来,连莎拉背后的玻璃都跟着晃动。“才不是那样。”

他朝着莎拉走近一步,她赶紧缩手不再对扣锁施压。他仍然垂手拿着刀,危机并未解除。“我在想,你的贱屄是否还跟当年被杰克操干时一样细皮嫩肉。”他喃喃低语着。“我记得坐在你的法庭审讯会中,听着每一段细节被拿出来叙述。我很想做笔记,但是过了第一天之后,我就发现没有这个必要了。”他伸手到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我留给你的钥匙,还在你手上吗?”

她严词拒绝他。“我不要再经历一次这种事情。”她坚定地表示。“你要这么做,就必须先杀了我。”

他低头看着地板,双肩放松了下来。她觉得略微宽心,然而他又抬头望着她,嘴角露出笑容说:“你为何以为我会在乎你的死活?”

“你要在我的肚子上面挖个洞?”

他大感震惊,手铐脱手掉到地上。“你说什么?”他低声说。

“你没有对她肛交。”

她看见一颗汗珠从他的脸颊滑下来,这时候他问道,“你说谁?”

“我指的是西碧儿,”莎拉答道,“否则粪便是如何跑到她的阴道里面去?”

“真恶心。”

“是吗?”莎拉问道。“你借由她腹部的洞口和她性交时,是否还咬着她?”

他摇头摇得很剧烈。“我没干这种事。”

“贾布,她的肩膀上留有你的齿痕。”

“没有这回事。”

“我亲眼看见齿痕了,”莎拉反驳,“你对她们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你如何伤害她们所有的人。”

“她们并没有受伤,”他坚决表示,“她们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莎拉向他走去,直到膝盖贴在床铺时才停住。他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她,脸上露出一副大受打击的愁容。“她们尝尽了苦头,贾布。她们两个就像你妹妹一样饱受折磨。就和莎丽一样。”

“我才没有这样伤害她们。”他低声轻语。“我绝对没有伤害她们。害她们死掉的是你。”

“你强暴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人,以及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二十二岁女孩。性侵无力照顾自己的女人?控制她们的行动?贾布,你以为这么做,就可以逃过法律的制裁?”

他用力咬紧牙关。“你这是在让自己的处境更为艰难。”

“去你妈的,你这个变态。”

“不对,”他说,“正好相反。”

“来啊,”莎拉挑衅地握紧拳头,“有种就来试试看。”

贾布朝她猛冲过去,但是莎拉早已移动身形。她全力跑向窗户,并用头撞破玻璃。结果玻璃碎片立刻插入肉里,当场让她痛澈心脾。她坠落于后院,缩身顺势滚下斜坡好几尺远。

莎拉随即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马上往湖边冲去。她手臂的二头肌被刮伤了,额头上也有一道很深的割伤,但是她毫不在乎。她跑到船坞的时候,贾布已经快要追上来了。她不加思索地跳入冰冷的水中,并且往湖底游到无法呼气为止。最后她浮出水面时,离船坞已有十码远。莎拉看见贾布跳进她的汽艇,这才想到她把钥匙留在电门开关上,只可惜为时已晚了。

莎拉硬着头皮往下潜,尽其所能地朝远方游去。她浮出水面回头一望,发现汽艇正对着她直冲而来。她弯身下潜,当伸手可触及湖底之时,那艘汽艇刚从她头顶上方疾速通过。莎拉在水底翻转回身,然后往湖泊远端的那一排岩礁游过去。这段距离顶多只有二十尺远,但是莎拉觉得自己的手臂累得快游不动了。冷水有如巴掌般拍打着她的脸,她意识到低温会让自己的游速减缓下来。

她浮出水面,环顾周遭寻找那艘汽艇的行踪。贾布再度全速冲向她,她也又一次急速低头潜入水中。她一抬头,刚好看到那艘汽艇从上方掠过,并冲向淹没在水中的岩石。船头以正面之姿直接撞上第一块岩石,接着砰的一声船身飞起,悬空翻了个筋斗。莎拉看到贾布被甩出船外腾空飞了一段距离,随即扑通一声摔入水中。为了不让自己溺水淹死,他徒劳无功地伸手乱抓一通。嘴张开,惊恐的眼睛圆睁着,他边挥手边往下沉溺。她静观其变,屏住呼吸,却不见他再度浮出水面。

贾布被甩出船身有十尺之远,和岩礁之间也有一段距离。莎拉明白要回到岸上的唯一途径,就是得游过这个岩礁区。在寒意笼罩全身之前,她可以一直在水中踩步行走。船坞和她之间的距离真的太远了。莎拉绝对没办法游回去的。她若要回到岸上,最保险的路线就是从翻覆的汽艇旁边游过去。

莎拉其实只想留在原地不动,不过她知道冷水会让自己掉以轻心。湖水的温度还不至于低到结冰,但是如果停留太久,也足以让她出现体温过低的常见征状。

为了让身体保温,莎拉以自由式缓慢地游动,通过岩礁区时,她的头刚好浮在水面上。她嘴巴呼出一口雾气,心里却想着暖烘烘的场景:坐在火炉前面烤药蜀葵,在青年活动中心泡热汤,蒸气房,床上温暖的羽毛被。

她变换前进的方向,改从汽艇较远的那一边绕过去,如此就可避开贾布溺水的区域。她电影看多了,害怕贾布会突然从水底深处冒出来,抓住她的脚,硬是把她往下拉。她游过汽艇之时,可以看见船的前身有个大洞,岩石就是从那里把船头撞穿的。整艘汽艇如今上下翻覆,船壳正朝向天空。贾布在船的另一边,死抓着碎裂的船头不放。他发青的嘴唇和他苍白的面容呈明显对比。他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呼吸时吐出轮廓鲜明的白色雾气。他挣扎着让头保持在水面上,反而耗损了自己的体力。随着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他的核心温度在冷水的侵蚀下逐渐降低。

莎拉手脚并用地继续划动,以更缓慢的速度向前游去。贾布的呼吸声和莎拉的划水声,是平静的湖面上“唯二”的声音。

“我不——不会——游泳。”他说。

“真糟糕。”莎拉喉咙发出的声音很紧绷。她觉得自己像在绕着一只受伤但很危险的野兽打转。

“你不可以把我留在这里不管。”他好不容易才颤声说道。

为了避免背向着他,她作势要侧身游入水中。“我可以这么做。”

“你是个医生。”

“我是医生没错。”她边说边继续往前游开。

“你这辈子别想找到丽娜。”

莎拉突然觉得好似有块大石头砸在自己身上。她在水中踩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贾布。“丽娜怎么了?”

“我——我抓了她,”他说,“把她藏在某个安全的地方。”

“我才不会相信你呢。”

在她看来,他似乎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

“什么叫做安全的地方?”莎拉追问。“你把她怎么样了?”

“莎拉,我把她留给你了。”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声音也跟着哽塞起来。莎拉的内心深处突然想到:进入体温过低的第二阶段,会出现不由自主的发抖和胡思乱想等症状。

他说:“我把她藏在某个地方。”

莎拉慢慢地趋近,但对他的话仍无法置信。“你把她藏在哪里?”

“你——你必须——把她救活。”他喃喃自语,眼睛闭了起来。他的脸往下垂落,嘴巴正沉入船的吃水线之下,鼻子因吸到水而发出咕噜声,手抓住汽艇的力道也变强了。这时候汽艇紧贴着岩礁移动,并传出爆裂的巨响声。

莎拉突然觉得气血上冲,整个人激动了起来。“她在哪里,贾布?”他没有回话,于是她又说,“你会丧生于此,这里的水够冰冷。你的心脏会越跳越慢,最后就完全静止不动。我最多可以给你二十分钟,”她很清楚,等待的过程会有如好几个钟头那么久。“想死就随你便吧,我不会插手的。”莎拉出言警告,她这辈子从未如此笃定过。“跟我说她在什么地方。”

“回到岸上我才跟你说。”他咕哝着含糊低语。

“要说就现在说。”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把她丢在某个地方,任由她自己一个人死掉。”

“我不会,”他说,眼里闪烁着会意的目光,“我不会让她自己孤单一人,莎拉。我不会让她孤独地死去。”

莎拉平展双臂,身体一直保持在动,好让自己不会冻僵。“贾布,她在哪里?”

他全身发颤得很剧烈,导致汽艇在水中也跟着抖动,引发的小波浪朝着莎拉而去。他轻声呢喃:“你必须救她,莎拉。你必须救她一命。”

“跟我说她在哪里,不然我就让你死在这里,贾布,我对天发誓,我会让你活活淹死。”

他的双眼似乎迷濛了起来,发青的嘴唇突然浮现一抹微笑。他低声说:“结束了。”他的脑袋再度垂下,但这一次他无法挽回颓势了。莎拉看见他松手放开汽艇,脑袋在水里直往下降。

“不要。”莎拉大声喊叫,随即向他游过去。她伸手抓住他的衬衫背面,试图把他往上拉。他本能地开始攻击她,不让她拉他一把也就算了,反而还要将她扯下水。他们俩就这样缠斗不休,贾布抓住莎拉的裤子和毛衣,想把她当成梯子往上攀登爬出水面。他的指甲掠过莎拉手臂上的伤口,使得她做出挣脱的反射动作。贾布被她一把推开,随即伸手想抓个什么东西,结果指尖拂过她的正面毛衣。

他往上升,同时间莎拉向下沉。当他的头猛然撞上汽艇时,砰的发出重击声。他错愕地张开嘴巴,然后就无声无息地往下沉落。他后方的船头上有道鲜红的血迹。莎拉不理会自己肺部所承受的压力,只是一股脑儿地往下潜,试图要把他拉上来。阳光的亮度刚好可以目睹贾布沉到湖底。他嘴巴张开,双手朝她伸来。

莎拉浮出水面,用力吸气,然后又低头潜入水中。她又浮又潜来回好几次,就为了找寻贾布的踪影。最后终于发现他躺在一块很大的鹅卵石上,两只手臂伸在身前,眼睛睁开像在盯着她看。莎拉摸着他的手腕,检查对方是否还活着。她游出湖面吸气,在水中踩步,双臂伸开平展。尽管牙齿在打冷颤,但是她仍大声报数。

“一千,”莎拉齿问格格作响地说,“两千。”她继续数下去,并在水中猛踩步。她突然想起一种名为马可孛罗的古老游戏,玩法是她或泰莎有一人踩水,两人的眼睛都要闭起来,在找到彼此之前,她们就这样一直数数儿。

数到五万的时候,她先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往下潜。贾布还在那个地方,脑袋瓜往后躺下。莎拉闭上眼睛,想从他的腋下托住身体并把他抱起来。浮到水面时,她弯起胳膊环抱着他的颈子,并用另一只手臂游泳。她以这种方式夹住他,开始往岸上游过去。

其实顶多只过了一分钟,但是却好像有几个钟头久,莎拉停下来踩水,好让自己趁机喘口气。岸边看起来仿佛比以前还要遥远。她觉得自己的脚像是断掉似的,纵使她还能使唤它们踩水。贾布真的是个会拖她下水的重担。她的脸才刚浸入水面就立刻停住,随即探出头咳了几声,并试图厘清自己的思绪。天气冷到让她想睡觉。她眨了眨眼睛,不想让它们阖起来太久。稍微休息一下倒也不错。她可以在原地略作休息,待会儿再把他拉回岸上去。

莎拉把头往后仰,她想用仰式漂浮回去。但是有贾布在就不可能成功,因为她又开始往水里沉。莎拉必须放开贾布随他去。她很清楚应该这么做,但她就是放不了手,即便他的重量又开始把莎拉拖下水,但她就是无法松手。

突然间,有只手抓住了她,紧接着有只胳臂抱住她的腰。莎拉累得根本无力反抗,她的脑袋太过迟钝而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那一瞬间,她还以为是贾布在搞鬼,然而那股把她拉出水面的手劲可说是力道十足。她抓着贾布的手顿时松开。一张开眼睛,她看着他的尸体直沉湖底。

她的头从水面挣脱而出,嘴巴开得大大地用力吸气。每吸一口气她的肺就感到疼痛,鼻水也流个不停。莎拉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得心跳差点要停了。她吐出水来,接着是胆汁,然后又被新鲜的空气呛到。她觉得有人在打她的背,那人用这种方式把水拍出她体外。她的头又再度倾斜掉入水中,但这一回她被人抓住头发给拎了起来。

“莎拉,”杰佛瑞边说话边一手托高她的下巴,另一手则抓住她的手臂把她举起。“看着我,”他命令道,“莎拉。”

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软趴趴,因为她意识到杰佛瑞正把她往岸上拉。他的手臂从她腋下穿过去抱住她,就这样以笨拙不灵巧的单手仰式游回去。

莎拉双手攀住杰佛瑞的手臂,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任由他带自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