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第三十章

杰佛瑞从奥古斯塔医院开车返家,他自觉像个从战场返乡的军人。丽娜的肉体伤口会康复,但是贾布·马奎尔在她心理上所造成的创伤能否痊愈,这个他就不得而知了。丽娜和茱莉亚·马修斯一样不跟任何人讲话,即使是面对她舅舅汉克也是缄默不语。除了等她自己开口之外,杰佛瑞不晓得还能拿她怎么办。

先前他和玛莉·安·穆恩通过电话后,她确实在一小时又二十分钟过后回电。莎拉有个病人名叫莎丽·李·马奎尔。穆恩把这个姓氏键入电脑,然后在医院员工的档案资料库里搜寻。由于这个姓氏很特别,所以只花几秒钟工夫就跳出一个名字:“杰瑞米·贾布·马奎尔”。莎拉当年在葛雷迪上班的时候,他在医院三楼的药局当实习生。莎拉没理由会认识他,但是贾布必然有结识她的目的。

杰佛瑞撞倒阁楼门并瞧见丽娜之际,当时她脸上的表情他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只要想到丽娜躺在贾布家阁楼的地板上、手脚被钉在地上的画面,他就会回想起莎拉的照片。那个房间被布置成一个漆黑的小隔间,房里的一切都被涂上暗沉的黑色油漆,连钉在窗户上的胶合嵌板也是一般黑。穿过圆孔钩的链条以螺丝固定在地上。头尾两端的镖铐上面有两组钉孔,这代表着受害人的手脚被钉在上面凌虐。

杰佛瑞坐在车里揉眼睛,试着不要去想自从西碧儿·亚当斯遇害后他所看到的每件事。他通过格兰特郡的边界,心里只想着如今一切都面目全非了。此时此刻,他无法和上个星期天一样,再以信任的眼光看着镇民、本是他朋友以及邻居的人们。他觉得自己像是受到惊吓而变得痴呆。

转进莎拉家门前的车道,杰佛瑞意识到她家看起来也不一样了。这里是莎拉与贾布缠斗的地方,也是贾布溺毙的所在。他们把他的尸体捞上湖边,但是有关他的回忆却永远洗刷不掉。

杰佛瑞坐在车里看着眼前的房子。莎拉跟他说过她需要时间,可是他不打算让她如愿以偿。他要把自己的想法解释给她听。他要消除自己和她心中的疑虑,向双方担保自己绝不会从她的生命中消失。

大门敞开着,不过杰佛瑞进去之前还是先敲了门。他可以听见音响正在播放保罗·赛门的歌曲“欢度好时光”。整间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纸箱在走廊上排排放,书本也从架上撤了下来。他发现莎拉人在厨房里,手中拿着一支扳手,身穿无袖的白色运动衫和破旧的灰色运动长裤。他暗忖她现在的美叫人惊艳到无以复加。他敲一敲门的边框时,她正低着头检查水管。

她转过身来,显然并不意外会看见他。“你不是说要给我一些时间吗?”她问。

他耸耸肩,把手插进口袋里。她额头上的伤口贴了一片亮绿色的护创胶布,手臂上被玻璃割得很深的缝合伤口也包了一层白色绷带。她能够设法死里逃生,这对杰佛瑞来说是个奇迹。她求生的意志力令他感到惊讶。

音响播放的下一首曲子是“离开爱人的五十种方法”。杰佛瑞试着跟她开玩笑说:“这首歌是在讲我们的情况。”

莎拉用警惕的眼神望了他一眼,然后伸手去摸遥控器。音乐突然停止播放,寂静取代了响彻屋内的歌声。他们俩似乎都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种改变。

她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杰佛瑞张开嘴巴,心想自己应该要说些浪漫贴心、会深深打动她的甜言蜜语。他想跟她说:她是他这一生所认识最漂亮的女人;在遇见她之前,他根本不懂什么叫作爱情。然而这些话都没说出口,他反而是提供一些讯息给她。

“我在贾布的家里,找到你的法庭审讯会——审讯莱特的纪录誊本。”

她交叉双臂。“就这样?”

“他有剪报、照片之类的东西。”他停顿下来,然后又说,“我猜贾布搬来这里是为了要接近你。”

她以纡尊降贵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是这样?”

杰佛瑞没理会她语气中的告诫。“派克郡也发生了几件性侵案。”他停不住嘴地继续往下说,即使他已从对方的表情明白自己该闭嘴了,也了解她根本不想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对杰佛瑞来说,要跟莎拉表明心迹是个难题,跟她陈述案情反而容易多了。

他接着说道:“那边的警长有四个案子要算在贾布头上。我们必须帮实验室采样,这样他就可以拿去跟他们在犯罪现场取得的DNA做交叉比对。况且我们还有茱莉亚·马修斯这个案子。”他清了清喉咙。“她的遗体正在陈尸所那边。”

“这件事我不干。”莎拉答道。

“我们可以从奥古斯塔调人过来。”

“不对。”莎拉纠正他。“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明天就会递出辞呈。”

他不晓得要如何回应,除了问:“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下去了。”她边说边指着他们俩之间的距离。“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杰佛瑞。这就是我们离婚的原因。”

“我们之所以离婚,是因为我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不是这样,”她说道,并打断他的话,“我们不要再为同样的问题争执不休了。这就是我为何要递辞呈的原因。我不能再让自己处于这样的情况下。我不能让你在我的四周晃来晃去。我必须摆脱现状向前走。”

“我爱你,”他以为这么说,事情就会有所转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知道我还不懂你的心,而且也做错了事;我所谓的做错事,是指在你告诉我有关——在我读过有关——事发经过之后,我应该留在这里陪你,而不是跑到亚特兰大去。”他停了下来,然后又说,“我全都明白了。而我仍然无法停止爱你。”她没搭腔,于是他接着说,“我不能没有你,莎拉。我需要你。”

“你需要的是哪一个我?”她问。“是事发之前的我?还是被人强暴过的我?”

“她们俩是同一个人。”他抗辩道。“我两个都需要。我两个都爱。”他凝视着她,并绞焘脑汁在想正确的字眼。“我不要让你离开我。”

“你别无选择。”

“不对,我可以有所选择。”他答道。“我才不管你怎么说,莎拉。我也不管你是辞职、搬离这个小镇或是改名换姓,我还是会把你找出来的。”

“就像贾布那样?”

她的话深深刺痛了他。她说什么都行,但就是这句话最伤人。她似乎意识到这个情况,因为她很快就道歉了。“对不起。”她说。“我这样说,对你并不公平。”

“你是这么想的?你觉得我像他?”

“不是的。”她再三摇头。“我知道你跟他不一样。”

他看着地板,心里仍然觉得被她的话所伤。就算她大声尖叫着说她恨他,也不会让他觉得心这么痛。

“杰佛瑞。”她走向他说道,并且伸手摸着他的脸颊。他把她的手牵过来吻着掌心。

他说:“我不想失去你,莎拉。”

“已经来不及了。”

“不对,”他不接受这个说法,“我还没有失去你。我之所以知道还没失去你,是因为你现在站在这里。我要是真的失去了你,那你会往后还开并叫我滚蛋。”

莎拉虽没跟他争辩下去,却是走开回到水槽那边去。“我还有工作要做。”她一边喃喃低语,一边拿起扳手。

“你要搬家吗?”

“我在大扫除,”她说,“昨晚开始动工的。我不晓得所有的东西是放在哪个位置。由于我的床上有一堆屎,害我必须睡在沙发上面。”

他试着让气氛变得轻松些。“最起码你可以让你妈开心。”

她干笑几声,在水槽前面跪了下来,拿着纸巾包住排水管,然后将扳手固定在管子上,再用肩膀顶住扳手用力推。杰佛瑞看得出来扳手不为所动。

“我来帮忙。”他边说边脱下外套。莎拉还来不及劝阻,他就已经跪在她身旁推着扳手。水管很老旧了,配件也没有移动的迹象。他罢手放弃了,并且说道:“你八成得把水管切断。”

“我不要。”她一边反驳,一边轻轻把他推开。她的脚撑在身后的壁橱上,然后用尽全身的力量往前推。结果扳手缓慢地转动了,莎拉继续向前推。

她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看到了吧?”

“你真是太神奇了。”杰佛瑞真心诚意地说道。他蹲坐在地上,看着她卸下水管。“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呢?”

“那可多了。”她咕哝着说。

他装作没听见,反而问道:“管子里面塞住了吗?”

“我把某个东西丢到管子下面去了。”她一边回答,一边伸出手指到U字形的隔气管里挖掘。她挖出了某个物件,但他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就被她握在掌心之中。

“那是什么?”他边问边去抓她的手。

她摇摇头,手握成拳状不放。

他微笑起来,好奇心更为强烈了。“那是什么东西?”他又问了一遍。

她上半身挺直蹲坐在地上,双手放在身后握紧。她皱着眉头一会儿,然后把握成拳状的双手伸到身前。

她说:“选一个。”

他依言照办,在她的右手上面拍了一下。

她说:“选另一个。”

他笑了,轻拍她的左手一下。

莎拉转动手腕,并张开手指头。她的手掌上面有个小小的金环。上一次他看到这只戒指的时候,是被莎拉从手指上拔下来,并当着他的面给丢掉了。

杰佛瑞很意外会看到这只戒指,以致于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你不是说你把它丢了?”

“我说谎的技巧,比你想象中还要高明。”

他以会心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从她手中把结婚戒指拿过来。“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这就像是个讨厌的家伙,”她说,“总是会一再出现。”

他把这句话当作是一种邀请,于是问道“你明天晚上要做什么?”

她一屁股蹲坐下来,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八成会加班赶工吧。”

“然后呢?”

“然后就回家吧,我想。问这干嘛?”

他把戒指放入自己的口袋那是什么东西“我可以带晚餐过来。”

她摇摇头。“杰佛瑞——”

“是‘美味小猪’的哦。”他在诱惑她,他知道这是莎拉最爱光顾的一家餐厅。他握着她的手说道,“有布隆士威炖菜、烧烤勒排、烤猪肉三明治、啤酒炖豆子。”

她盯着他看,沉吟了半晌没吭声。最后她终于说:“你知道这样做是没用的。”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

莎拉似乎在斟酌这个提议。他尽量沉住气,等待着对方回复。她放开他的手,然后靠着他的肩膀撑住自己站了起来。

杰佛瑞也跟着起身,看着她把某个抽屉里的垃圾做分类整理。他张嘴要跟她讲话,但知道自己其实无话可说。莎拉·林顿有个特质他很清楚:一旦她下定决心,就不可能回心转意了。

他站在她的身后,轻吻着她裸露的肩膀。应该还有更好的方式来告别,但是他脑袋空空一个也想不到。杰佛瑞一向不擅言辞。他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用行动来表态。

莎拉叫住他的时候,他正往门厅走去。

“记得带银器餐具过来。”她说。

他转过身来,想确认自己是否没听错。

她仍然低着头翻找抽屉里面的东西。“是明天晚上哦,”她进一步解释,“我想不起来叉子放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