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复杂关系

“你住在这里吗?”她应该是见我衣着随意,像是刚从家里出来,才这样问,“不请我上去坐一下吗?”

“咱们还只是第二次见面,如果我真这样邀请,你不觉得唐突吗?”我笑道。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刘安心!”她笑道说,“其实,我对你并不陌生!从我爸平常的念叨中,我早就认识了你。知道吗?你已经成了他的心理寄托!”

“很惭愧,一直没能帮助到他!”

“他要的也许只是一个希望而已,而你就是能给他希望的人!其实我们都明白,关于我妈妈的死因,恐怕永远无法知道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真不好说什么。

最后我还是要了她的地址,打车送她回家。

走到刘安心家楼下时,已经是深夜了,道路两旁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线。我站在那里,看着刘安心走上楼。刚上去不久,突然听到她发出一声惊叫,紧接着有人跑下楼梯的声音。

我心里暗叫不好,准备上楼察看,这时一个黑影从楼梯口跑了出来,看那身形是一个男人。我下意识地伸出脚,绊了那人一下,只见那个黑影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了旁边的路灯上。黑影定了一定身子,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向旁边的黑巷子跑了过去。

因为担心刘安心,我并没再追上去,转身就上了楼。走到刘安心的家门口时,见她正倚在楼梯的围栏上,脸色苍白!

“怎么回事?”我问她。

“我正准备开门,突然从里面窜出了一个人!”刘安心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回忆刚才的情形,“看样子有些像抢走我包的那个人!”

她家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东西被翻得很凌乱,看样子像是被贼光顾了!我仔细看了外面的门锁,并没有被撬过!

“你确定是同一个人?”我觉得有些蹊跷。

“身形一样,穿着的衣服也很像!”

“家里的钥匙在包里吗?”

“包里有一把钥匙,我这里还有一把备用。可是,那个人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别怕,我们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说!”我边打电话边安慰她。

一个晚上,她已经被吓了两次,我也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这种情况必须得报警备案,我打电话给刑警队值班人员,不久董建国就带人到了那里。勘查现场时,刘安心家里并没有被偷走什么东西,那个不速之客似乎不是为了谋财!

如果仅仅为了钱财,倒没什么可怕的,怕就怕还有其他目的!刘安心听完我们的分析后,很是害怕。董建国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去自己家住一阵。我开始没反应过来,觉得董建国的话有些奇怪,听完才想起刘安心是林丽的表妹!

“不用了!”刘安心说,“我爸还没回来,我得在家里呆着,不能丢下他不管!”

“姑父的事,你先别急,我明天联系一下派出所,让他们帮着寻找一下!”董建国说,“为了你的安全起见,你还是先跟我们住一段时间。刚才你林丽姐打电话来,让我一定把你带回去!”

“不了,谢谢姐夫的关心!”

“嗨,一家人客气什么!”

勘查结束的时候,我在楼下的路灯上找到了几根毛发。那是刚才逃跑的人撞在灯柱上时,头发蹭在夹缝里,被扯下来留在那里的!

最后,刘安心还是没有跟董建国走,只是请我在那里留会儿。

“能不能陪陪我?”见其他人走了后,她这样问我。

“合不合适?”我笑着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怕坏了你的名声!”

“是怕坏了你自己的名声吧?”她也笑。

“为什么刚才没跟董建国走呢?”

“其实我们和林丽姐他们一家子,关系并不是很好。”刘安心想了想,向我道出了实情。

“你们不是亲戚吗?”

“主要是因为我妈妈的那件事,彼此关系闹僵了!林丽姐的爸爸是我妈妈的堂弟,我得管他叫舅舅。我还有一个舅舅叫林显著,是你们公安局的副局长,他小时候父母死得早,没有人照顾,我妈妈比他大七岁,由她带着,一直到自己出嫁。对于林显著舅舅来说,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所以对于妈妈出意外的那件事,林显著舅舅比我爸更无法释怀!当年我爸被关押审查的时候,他是办案人员,按理说,他应该比别人更客观地对待这件事,但是失去姐姐的悲痛,让他失去了理智!……我无法知道舅舅面对我爸的时候,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我爸对于这件事一直不愿谈起!只知道他们闹得很僵,僵得公安局一直都不知道他们两人的真实关系,但是有一段时间,舅舅因为办这件案,挨了一个处分,被下放到一个偏僻的派出所工作了两年。正是他去派出所的那段时间,我爸才被放了出来。从此,两家人就不怎么走动!”

“直到一年前,林显著舅舅来我家,第一次叫了我爸一声姐夫。两人喝了一晚的酒,说了很多话,舅舅对我爸说,不要再寻找所谓的真相了,我们都已经相信不是他干的!爸爸没有表态。从那天晚上,爸爸突然苍老了很多,身子像是经过长时间劳累后突然卸下担子,一下子再聚不起精气神来!从那以后,他的记忆力变得差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出了门也不知道去哪里!其实我倒蛮希望他去你那里,至少他还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说到你爸爸,他最近身体怎么样?”我问,“他倒是很久没去我那里了!”

“身体比原来差了很多。主要还是心有不甘!”刘安心说,“没有真相,他会活不下去!”

当天晚上,我陪着刘安心聊得很晚,并躺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宵。

第二天一大早,就接到了彭帅的电话,他说陈林秀案有了些新线索,非得我配合才行!

“有一个重要的情况,不适合大张旗鼓地调查,得由一个人悄悄地进行!这个人必须关系简单,没有复杂的社会背景,我们考虑了很久,只有你是外地调过来的,关系单纯,所以这个人非你莫属!既然你是我们的特别顾问,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彭帅说。

从他的口气,能听得出此事非同小可。把这样一个任务交给我有些勉为其难,且不说是一个法医,就算是侦查员,我也不属于他们单位的人,这样安排算是彻底过了“界”!看来真正是被那个“特别顾问”的虚衔给套牢了!

“我现在知道你们局长为什么叫‘吕不韦’了!”我开玩笑道,“看来果然有一套,在这里给我挖了个大坑呢!”

“瞧你说的,应该说是因为你锥处囊中,在什么地方都掩饰不住锋芒才对!不然吕不韦也不会看中你呀!”彭帅笑着说。

“执行这样的任务,我可不可以把自己理解为卧底?”我问彭帅。

“也算不上!”他想了一下,回答说:“协助调查吧!你还得在自己单位上班,调查是秘密的,只有你我知道!”

“这事你跟我们领导说了没有?”

一般来说,有什么工作安排,都要让领导知道,以便于统筹安排。

“你放心,还有更大的领导知道这件事!有什么事我担着!”

紧接着,彭帅把具体情况对我说了一遍。我越听越心惊,以致于他交待了要完成的任务时,我都没听进去,如果他所讲述的事情属实,那可真是会石破天惊!

……

打完电话,刘安心还没有起来。我留了一张纸条,写上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让她醒来给我打电话。

回刑警队后,我拿着出租屋杀人案的照片,带李智林去了一个地方。

李智林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拜访一位老前辈。

我们去的是公安局的治安拘留所。去的目的,是拜访当年的神探,大名鼎鼎的痕迹专家裴仁,请他分析一下我们所侦办的案件。毕竟,案件存在着诸多疑点,我需要听听别人的意见!

裴仁原来在刑警队工作,现在已经离开了刑事技术岗位,在拘留所当了一名看守民警。这个人当年和师父钟任之、林显著是公安局里有名的铁三角,人称钟裴林!因为大家习惯将三人一起称呼,群众不明所以,以为公安局出了个叫钟裴林的神探!

去的时候,我把裴仁以前的身份跟李智林说了。

李智林听得心驰神往,眼里满含敬仰:“真是恨自己没有早些出生,跟这些前辈一起工作真是种幸福啊!”

去的时候,裴仁正坐在办公室外面,面前摆着一个大铁桶,来回搓洗着桶里的衣服。满头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显得格外刺眼。

我叫了一声:“裴老!”

他抬头看到是我,笑答了一声:“来了呀!先到办公室坐一下吧,我马上洗好了。”说完拎着铁桶走到水龙头边漂洗去了。

这个地方,被拘留的通常是轻微违法人员,关不了几天就会被放出来,因此不会在里面捣乱。对于在这里上班的警察来说,平常无需怎么费心去管理,每天只要让那些人放一下风,吃饭时间送一下饭,简明单一。像裴仁这样的专家被调配到这里,难免有些英雄难有用武之地!按道理说,他应该是坐在办公室,听听我们这些小辈的汇报,替疑难案件把把脉,受到领导器重晚辈尊敬才对。可是,他现在却成为一个天天看守违法人员,门卫一样的老头,让人费解!关于他被调走的原因,流传最多的说法是因为自身生理上的一些问题!

我走进他的办公室。里面收拾得很整洁,办公桌上摆放着各种书籍,桌子上方的窗台,放着一盆绿色植物,让这间房子透露出些许生机。

我随手拿起了一本书,发现是犯罪物证方面的论文集,不由得翻看了起来。书里有几篇署名裴仁的文章,见解很独到。

“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单调。”裴仁提着铁桶走了进来,笑笑说道。

“裴老你发表论文了?!”我将手里的书扬了扬问道。

“闲着没事,整理一下以前的一些想法。”裴仁回答道,“不能让自己的脑子生锈了!”

说完他在我整理好的电脑桌上找了一阵,抽出厚厚一本书递给我,书本的封面写着《法医奇案推理实例》。

“这是我根据以前一些案件整理出来的,是以我们两个人的名义出版的,你看一下吧。”

我接过书,看到署名果然是我们两人,而且我的名字被放到前面。在学术方面的书籍里,如果署名在前,表明是第一作者,是主要的撰写人。

“裴老,这样不好吧。我没有参与撰写,把我列为第一作者,是不劳而获!”我不安地说。

“你别推辞了,这里面的案子,都是我们共同经手的。有一些案件,还是你启发了我,而且有些是你原来提议出稿的,所以署你的名当之无愧!”裴仁说,“不过出版社还没付稿费,要等有了我再给你的稿费。你可不要跟我急!”他开起了玩笑。

李智林从我手里要过那本书,认真看了起来。

“我不劳都有了这么大的收获了,还好意思问你要稿费吗?”我笑着对裴仁说,“裴老把我看成没良心的了!”

“你别裴老裴老的,我并不老!”裴仁笑着说,“钟任之那老东西有福气,能收你这么好的徒弟!我说,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师父吗?”

“当然求之不得!我还怕你不肯收我这个徒弟呢!”我说。

“师公也替我写一本书吧,我倒贴稿费给您!”李智林在旁边开玩笑道。

裴仁笑了。

我知道这样一本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段时间,我正准备申报法医职称,有一本这样的专著对职称评定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法码。为此我前段时间正准备材料,打算写出一本东西,但因为案子很多,还担心完成不了,没想到裴仁替我完成了这样一件重要的事情!

师父钟任之曾向我提起过裴仁的性格:不合脾气的人他话都懒得说两句,意气相投则可以两肋插刀。看来我在他心中印象不错,没准真把我当成自己的徒弟了!

拾掇完桶里的衣服,裴仁又从地上拿起一个喷壶,对着窗台上的那盆绿色植物喷了起来。

“师父真是好心境!”我看了看那盆植物说道。

“做人就得这样。”裴仁笑了笑说道,“养养花草,看看这些卑微小事物的大智慧,什么事都豁然了!”

“那我今天带来了一些看起来不怎么让人舒心的东西,不知师父会不会怪我?”我笑道说。

“知道你小子是无事不登门。快拿出来让我看看吧!”裴仁笑道说。

“就知道你会按捺不住的!”我笑着从身上取出一叠照片。

裴仁看着我拿出照片,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这是两起凶杀案的尸检照片,你给拿个主意。”我边把照片递给他,边将两件案子的情况说给他听。

一件是彭帅他们侦办的陈林秀被杀案,一件是我们的出租屋杀人案。他接过照片,戴上眼镜认真地看起来。直到听我说完,他也没有出声。

我盯着他的脸,想从那里读到透露出来的信息,但他的表情沉静,很难发现有思维跳动的痕迹,仿佛他正看着的不是几张血肉模糊的尸体照片,而是静静地沉浸在几副风景画的意境中!

“让我来猜猜!”好一阵之后,他终于笑着说话了,“你把看似不相关的两件案子给我分析,主要目的恐怕不是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情节分析,而是想知道两案是否应该串并吧?”

“师父这判断别人思维的功夫,就是传说中的‘读心术’吧!”我笑了,“的确是这样,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这种交流方式是我觉得最舒畅的,不用解释什么,仅仅几句话,就能明白彼此的用意!

“是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要看是否有客观的证据论证。就这两起案子来看,这样的证据是有的!”他的看法与我相同,“凶手选择的对象都是女性,进入现场的方式相同,死者伤口形成的顺序、作用习惯一致,也反映出了凶手相同的行为特点!如果说为什么一起案子中死者遭到毁容而另一起没有,这可能和当时的环境有关,也取决于凶手的心理状态。毁容那起案子的现场比较僻静,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而没有被碎尸那起案子的现场看起来显得很杂乱,表明凶手作案很匆忙,来不及处理尸体!”

说完,他把照片还给我,然后走到龙头旁,用香皂反复搓洗着双手。

我看着他一遍遍地将手伸到水流下,不停地冲来冲去,于是问道:“那么,师父对案犯怎么看?”

“没去过现场,凭空是想象不来的!”裴仁终于将香皂放下,用纸巾擦干了手,“不过,我建议你们从行凶的环境仔细分析。两起案子都有伪装,从受害人身上的被侵害手法,似乎体现了凶手的某些特质。我现在还不能分析出这些特质是什么,但那的确存在,而且可能直接反映出凶手的信息!”

“师父和我的想法一致!”我说道,“至于反映出的特质,我以为那是凶手的职业特点,或者说是其具有的某种技能。”

“你说得很对!”裴仁拍拍脑门赞道,“凶手熟悉我们公安机关的工作方式,能细腻地把握别人的心理活动,虽然只是对现场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但却将涉案人员之间的关系高度复杂化了!而对于我们来说,人身之间的关系才是调查的根本,这可能也是两起案件到现在还没有厘清脉络的原因!我想,这样处理的方式就算与他的职业无关,也绝对与他具有这方面的知识有关!”

“是的!”我的心里顿时踏实了起来,“您的推断让我的信心增加了不少!”

“这两起案子……”裴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沉思着说,“和十年前的一起杀人案倒是很相似!”

“哦?”我饶有兴趣看着他,“师父说来听听!”

“那是我所遇到的最棘手的杀人案,在我的心目中到现在还算不上真正地告破!当时,凶手同样留给我们看起来很简单的现场,却在人身上设置了很复杂的障碍!”

“那么看来,也是很有特点的!”我说。

“如果现场简单,那还有什么特点可言?”李智林有些不解。

“没有特点,就是最大的特点!”我对他说道。

裴仁笑着点点头,继续说道:“我通常希望凶手留给我们的,倒是很复杂的现场,越蹊跷我越喜欢,因为蹊跷是真相露出水面之前的表现!”

我看着他,期待他说下去。

“严格来说,那起案子不能叫杀人案,因为受害人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你师父钟任之跟我到现在还认为是一起失踪案!失踪的是一个叫王秀珍的女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当时在一个工厂上班,她丈夫三天没找到她,就向公安部门报了案。林显著副局长那时还是刑警大队长,他带刑侦人员主办了这件案子。我和你师父钟任之都参加了。我们调查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一无所获,倒是她上班的工友提供了一些线索,讲她在失踪前一天额头受了伤。问她怎么回事,她没有说。而她的邻居证实她在家时经常和丈夫吵架,失踪前一天晚上还遭丈夫殴打过,旁边的住户到劝过架。我们勘查了她的家里,发现卧室的墙面上有血迹,虽然被人擦拭过,但仍检验出血型与死者相符。于是她丈夫成为了重大嫌疑对象!一切证据都处于对他不利之中。”随着对往事的回忆,裴仁的眼神却迷离了起来,这种表情让我有些惊讶,“她丈夫姓张,叫张什么名字现在想不起来了,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当时还是个新鲜职业,业务不多,所以看起来比较潦倒!一个给别人做心理辅导的人,你可以想象得到心理素质有多好!——所以审讯时,侦查员并没有得到他杀人的口供。王秀珍的丈夫承认在王秀珍失踪前打过她,但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打她!……”

“我所说的设置人身关系的复杂障碍,是指凶手仅仅进行了简单的现场伪装,就将一切证据都指向了王秀珍的丈夫!这些证据可能明明显得相互矛盾,但是没有人会去质疑,因为客观的就是客观的,无法辩驳,至于这种客观从何而来并不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又涉及到了道德的层面!——你到底是公事公办,还是选择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我会选择什么呢?我在心里问自己。

“后来,对于是否应该关押王秀珍的丈夫,专案组产生了很大的意见分歧。林显著认为,根据当时的调查结果,已经形成了证据链,足能说明王秀珍的丈夫有作案嫌疑,无论最终真相怎样,根据法律规定,是可以采取刑事拘留措施的!你师父钟任之一直反对这样的观点。他的依据是,虽然在王秀珍的卧室里发现了血迹,但根据血迹面积的大小能推断出该出血量不足以导致死亡,因而认为她丈夫杀人的证据不足,不应该不顾人身权利而关押他!但是,他的依据太过于笼统,仅仅是细节中的矛盾,未能说服所有的人!”

“有时候,细节上的矛盾足以让人犯下致命的错误!”我评论道,“如果这些矛盾是无法解释的,任何过早的结论都太草率!”

“没错!”裴仁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当时是站在钟任之一边的!但惭愧的是,我连这样的细节矛盾也没有收获,虽然能感觉到现场的反常情况,却无法用证据来说明。——现场留给我们的实在太少!我的观点更多地来源于个人直觉,一个给别人治疗心理问题的心理医生,不能调整自己心态而杀人未免有些滑稽,尤其当我看到他家里摆满了心理书籍和学习笔记时,这样的想法就更强烈了。看得出,他很热爱学习,喜欢自己的专业!当然这些主观的想法我没有讲出来,没有人会支持这些主观臆断的东西。”

我们都知道,证据是冰冷的,没有人情可讲!

“最后,林显著的观点占据了上风,专案组采纳了他的意见,将王秀珍的丈夫关押了起来!拘留期间,警察在王秀珍的父母家找到了很重要的证据——王秀珍曾经给父母写的一封信。信上说她与丈夫的关系越来越差,丈夫还曾扬言要杀了她,如果自己失了踪就一定是遇到什么不测,她让父母保重身体!这封信后来成为了定案的关键证据!……但是,当林显著把这封信扔到王秀珍的丈夫面前时,她丈夫却说:‘一个人的行为来源于自身的动机,而且可能有多种动机,请你们弄清这一点再下结论,我杀没杀人不是由别人写了怎样的信来决定的!’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林显著是个很讨厌耍嘴皮子的人,尤其是这种说教式的语调。结果王秀珍的丈夫挨了他一顿揍……”

我笑了一下,心里知道林显著的脾气,他是不能容忍别人在面前饶舌的!

“……我们当时也无法理解林显著为何如此激动!王秀珍的丈夫挨揍时,仍面不改色地说:‘我知道你急于破案、除恶务尽的心态,所以不会怪你。但请你在搞清真相之前能尊重我的人格。最起码,你得先找到我妻子的尸骨!’林显著被气得不行,还要动手,被我们拦了下来。为了这事,林显著挨了个处分,他认为是我和钟任之向领导告发的,因此一直对我们耿耿于怀。我当时之所以要拦着他,是因为王秀珍的丈夫说得对,如果连王秀珍的尸骨都没有找到,我们就失去了据以分析判断他杀人的最根本证据!

“但后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调查,王秀珍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林显著对此的解释是,王秀珍的丈夫心理素质极好,如果这种人经过了严密策划后实施杀人,找到尸骨的希望渺茫。——后来的起诉意见书,也是按照他的意见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找到王秀珍!

“关押期限到达后,我们还是向检察院移送起诉了王秀珍的丈夫。证据是王秀珍同事、邻居的证词,她写给父母的信和她卧室的血迹。这些证据后来被审判机关一一采信了,因为没找到王秀珍的尸骨,她丈夫最终被判了无期徒刑。在法庭审判过程中,王秀珍丈夫始终没有承认公诉机关的指控,因此我们原以为他会上诉,但让人奇怪的是他后来没有!”

说完之后,裴仁长吁了一声,像是感觉很累!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件案子?”我问。

“那是因为没人愿意再提起!案子虽然完结了,却有很多疑点无法解释,谁也不愿意再自寻烦恼。然而对于我和你师父钟任之来说,这件事始终是悬在心头上的一把利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自己。我知道,那是一把解剖刀,解剖自己良心的解剖刀!钟任之后来对我说,经过那件事,他已经失去了判断,没有勇气再站在解剖台旁,只能站在讲台上。——这一点你们要切记,如果被一件事左右了感情,那么就会失去判断!”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你再回过头来看那件案子,现在是什么观点呢?”我问他。

“最让我痛苦的,是被一件事折磨这么多年仍然没有答案!”裴仁叹了口气道,“十多年了,我一直在反思这件案件,我不知道那个人是罪有应得,还是被我们恃众凌弱强行抬上了审判台!……听说他后来在狱中写了很多次申诉书,上面也派人复审了几次,最后都是维持原判意见。可见也许真相确实是他杀了人吧,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还看不出来?”

他的神情少见地迷茫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本来再也不想提这件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你还是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裴仁笑着说,“为了这事,我落得来拘留所上班的地步!”

“你来这里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问。

他苦笑了一下:“一是我不愿意再干技术,一件事‘被真相’了十多年,一直没有真正的真相,那种感觉让人很累!二是这件事影响到了我们之后的工作。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钟裴林三个人,并不是外界称呼的像一个人一样,其实每个人都固执得像一头蛮牛,互不让步,互不买帐。——当然老钟后来去了大学,性情改变了不少。对我们来说,那起案件,一直还没有办完,因此无论有什么意见分歧,总是没完没了的争吵!钟任之对我说过,他无法再呆在刑警队,就去了大学。没过多久,我也被林显著以无法适应刑侦工作为由,调出刑警队,到了这里上班!来这里,我从没怨过他,也许是自己真的无法适应原来的工作!”

没想到一件事能如此地影响到一个人!听了他所说的,我有些后怕起来,以前那股不管不顾的心气劲儿顿时萎靡了不少!

“你也不能想太多,或许那就是真相,只不过是你长年严谨的工作态度给你这样的压力罢了!”我这样安慰他。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明白,要是自己处在相同的情境恐怕也会这样!

之后我们坐在裴仁的办公室里,和他拉了一些家常,一直聊到中午。这期间,裴仁一直不停地在拾掇着窗台上的那盆植物,珍惜得像宝贝一样。

中午下班时,我和李智林回到办公室。

“裴老的办公室放的是什么植物?”李智林问我,“长得不怎么的,他却当宝一样!”

“是独活。”我答道。

“独活?听说过,好像是中药吧?”

“是的。祛风胜湿,也有镇静、催眠、镇痛作用!”

“师公的爱好很独特呀!”

“知道为什么叫独活吗?”我问。

李智林摇摇头。

“这种植物不摇拽,不攀附,不屈服,不标榜。孑然一身,超然世外!所以叫它独活!”我说。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感叹了一句:“师公为什么不干刑警了呢?以他的为人,怎么能舍弃这份工作!更何况,领导也不应该让这样的人才荒废,技术专家越老越成精嘛!”

正吃午饭,刘安心给我回了个电话,说她爸爸回来了,让我别担心。还说他爸爸原来是回了一趟老家,给妈妈上坟去了!

下午,专案组又开了次碰头会,汇总调查的情况。我把调查公共汽车卡的过程作了汇报,林显著肯定了我们的策略,要求一定得有所收获!

这天晚上,我们又开车到了老司机所说的农业银行。

银行外面是大街,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旁边有一条小巷子,灯光很暗,里面大部分是租住着的一些外来人口。要想从这里找到那个女人留下的踪迹看起来不太容易!

我和李智林走进那条巷子,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特殊之处。巷子旁边是条臭水沟,里面流着发黑的脏水,偶尔还溢到地面,发出刺鼻的气味。李智林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走着。我笑了:“看你这夸张的样子,这里难道比腐败尸体还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