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四节

那是个姓氏奇特,叫做卯月的人。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吧。脸庞和身体不是结实,而是呈四方形,像光滑的皮革一样晒得黑亮。就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眼白清澈得罕见,和褐色的脸孔形成鲜明对比。

他掏出新型改良式警用手册向我证明身分。头衔是巡查长,隶属于搜查课,应该是处理一般刑事案件的单位。

“不是少年课啊。”我故意劈头就来一记捣拳。卯月刑警笑也不笑。

本来我说要去城东分局找他,但他说用不着,最后还是决定再次利用睡莲。

约好并挂断电话之后,我才醒悟,卯月刑警说不定是想亲自确认我是否果真是今多财团的人。如果这样,那我应该邀请他到编辑部会议室才对——虽然里面很凌乱。

而现在,我和这个穿西装没打领带的中年刑警,正在装潢復古的卡座相向而坐。我差点又產生错觉。这该不会也是改编自松本清张原作,由野村芳太郎导演的电影一幕吧。

“看来你已经知道不少。”卯月刑警正视着我说。“你是杉村先生吧。在这件案子里,你是什么样的关系者?”

我那记毫不掩饰的捣拳似乎被他还以重量级的一击。我连忙拋出毛巾,乖乖投降招供,从头到尾全招了。

从我开始叙述到说完,卯月刑警的表情文风不动,眼睛眨都没眨。或者,他的眨眼频率和我的完全同步,所以我才没发觉。

有点可怕。

卯月刑警喝了一口水,重重咳嗽。是那种我就算活上一千年也学不会的、充满威严的咳法。

“事情原委我都明白了。”像半熟蛋的蛋白般清澈的眼白中,黑眼珠滴溜一转瞪视着我。

“如此说来,我们应该可以将你视为梶田家属的代理人囉。”

之所以在呼吁提供线索的传单印上我的手机号码,是因为担心印上梨子的,会成为恶作剧电话和垃圾简讯的目标,别无其他用意。但,现在被这么开门见山地问起,我的确只能回答是梶田姐妹委任的全权大使。

“你说的没错。”

“换句话说,你受到梶田家属的信赖,同时也负有相对的责任?”

“对,没错。”

在几拍呼吸之间,卯月刑警一直观察着我。我暗忖,这是个“拥有X光锐眼的男人”。那好像是超能力侦探佩特·胡可斯的绰号吧,据说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异能者。在我眼前的这个四角脸大叔,应该也没有特异功能。他只是累积了多年经验,可以看穿人心、看穿别人的谎言、看穿别人的真面目。

我很紧张,几乎窒息。

不知道他最后得出什么结论,四角脸刑警从鼻子喷出一口气。

“在打电话给你之前,我拜访过梶田的家属。因为我想请教一下何以会发传单。那对姐妹是聪美和梨子没错吧。”

卯月刑警连记事本和小抄也没看,就正确喊出梶田姐妹的名字。

“我见到的是梨子,星期六那天她好像也和你一起发传单。她把详细经过都告诉我了。她似乎非常信赖你。”

搞什么,原来已经先打听清楚了。

“所以……”说着,他再次睨视着我。“我也老实不客气地直说吧。正如你所料,撞倒梶田的自行车骑士,我们早已锁定特定人物。是三中的学生,国一的男生。”

我的膝盖颤抖,下半身倏地无力,几乎能听见咻的漏气声。

很久以前,我曾经陪着桃子一起读过一个博物馆展示的恐龙骨骼标本动起来,和来参观的小朋友愉快冒险的故事。桃子爱死了这个故事,连带对骨头深感兴趣,然后就试着触摸自己身上的骨头,发现了膝关节——也就是所谓的“膝盖”——是浑圆的。为什么只有这块骨头是圆的呢?爸爸。

我已忘了当时我是怎么回答的。但,现在我倒是可以告诉她。那是因为啊桃子,膝盖就等于是一个盖子哟。人类的气力,就是从那里灌进或逸出的。

“真的吗?”我的声音不禁颤抖。

“真的。进入九月没多久我们便已锁定了。”

“也就是第二学期刚开始时?”

卯月刑警冷然瞪视我。“三中采取两学期制,所以暑假放到八月二十六日。新学期自二十七日开始。”

总之不管怎样,暑假期间本来只在那孩子周遭发酵的流言,开学之后想必即刻散播开来了。

上星期六我发的传单,等于是在火上浇油。

“事实上,三中的心理咨商辅导室已和城东分局联络过。不是为了报案,而是要磋商。”

疑似涉及八月十五日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前那桩自行车肇事死亡意外的学生,去辅导室做过心理咨商。

“意思是说当事人……也就是那个学生,把实情全都告诉辅导室了吗?”

“好像没有请得很清楚。不过,就谈话内容应该可以推敲出来吧。”

“所以校方才向警方报案。”

“不是报案,纯粹只是磋商。”他一丝不苟地订正。

“换句话说,当事人为了那件事似乎非常烦恼、痛苦,所以在一边接受辅导的情况下,就算多花一点时间,我们还是希望能让他主动去警局投案。”

“这个我能理解,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辅导室知道就好,不用特地通知警方吧?”

卯月刑警对于我的理智露出提防的眼神。

“当事人很恐惧,怕有人报案。”

“报案?噢。”我也真笨。对,因为已经流言四起了。

“事实上,在那个时候,我们早已接获一些情报。”

“是三中的学生和学生家长提供的吗?”

刑警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不过,这等于已经做出了回答。

“因此,站在学校辅导室的立场,等于是先发制人,以免我们去找当事人。校方请我们宽限一点时间。”

对于此举他并没有说出个人想法,但我感到卯月刑警很尊重辅导室的判断。

“那孩子的家长怎么说呢?”

“关于这点恕我无法奉告。”

我狠狠吃了一记闭门羹。想必家长也知道了,或者,明明知情却极力袒护。

——不说出来谁会知道啊。

冷不防地,我的脑中冒出园田总编的声音。虽然那孩子的父母应该不可能这么说,但那句话实在太贴切了。

不说出来就不会有人知道,忘了吧。那既非出于恶意,也不是故意要撞人的,只能说梶田和那个少年都太倒楣了。

然而,引发的后果实在太重大。

所以做父母的才会袒护,当事人才会烦闷。

“我小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心理咨商辅导室。”

卯月刑警仿佛想质问我到底想说什么,微微瞪大双眼。

“这年头的学校有各种问题,出现这样的制度,我都是透过报章电视才知道的。因为我的小孩才上幼稚园。”

卯月刑警默默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很怀疑心理咨商辅导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过,看来那好像还是该有的制度。”

卯月刑警的四角脸,好像这才头一次画出柔和的辅助线。那并非可以顺藤摸瓜、进而计算这个刑警(想必是个老江湖)心灵面积的明确辅助线。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

四角脸刑警的方正视线,似乎也顿时圆柔起来。

“虽然对梶田的千金很抱歉,但能否请你代为转达,让她们再等一阵子。”

“刑警先生还没向梨子透露任何消息吗?”

“我没说。站在我们的立场,还是不大方便拜托家属这种事。看到梨子如此认真,我更说不出口。毕竟对家属来说,当然会觉得开什么玩笑,就算对方是个小孩,也该赶紧处理才是。”

所以他才会吞吞吐吐地猛找藉口吧。承办的刑警,真的落荒而逃了。

“我想,应该不会再等太久,大概再几天吧。辅导室的老师说会陪孩子一起投案。”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确实转告梶田聪美和梨子。”

听到我的承诺,刑警这才端起冰咖啡喝。

“你说那孩子应该会很快投案,呃,换言之……”

难以啟齿。这次轮到我吞吞吐吐。

“是我的……传单,把那孩子逼出来的吗?”

“不能说是逼迫。”刑警拿着吸管来回搅动咖啡里的牛奶说。

“不如该说,是让他下定决心。对他自己来说,意义应该在于能以那种形式得知家属的遗憾吧。因为这起事件并没有详细的新闻报导,之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的心头一紧。那么,难道当事人亲眼看到传单了吗?

发传单时,我曾看到多名像是国中生的小孩。因为脑中已有“红T恤少年”这个目击证词的印象,所以对于经过的少年刻意积极地递上传单。

在那些少年之中,该不会就有当事人吧。他的父母不可能特意收下传单拿给他看。

上个月,在被自行车撞倒的人死亡的那栋公寓前,正在发传单呢。说不定他是听谁这样说起,按捺不住跑来观望。他会是从谁手中接下传单呢?是我?椎名妹?还是梨子?

我只愿不是梨子。如果是我或椎名妹至少还好一点。不,也许相反吧,是梨子比较好吗?

“出书的事要怎么办?”

赫然回神,卯月刑警正看着我。他露出那种我在想什么他一清二楚的眼神。

“这个嘛。如果那孩子愿意自首,那就没有出书的理由了。”

刑警点了两、三次头,好像鬆了一口气。

“梶田的两位千金,对于父亲的过世深感悲痛,也很愤怒。不过,她们俩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子。绝对不会毫无必要地故意折磨那孩子。我会和她们商量。只要好好解释,我想她们一定会理解。”

“那就麻烦你了。请转告她们,等那孩子一来自首,我保证一定会主动和她们联络。”

卯月刑警向我鞠躬。他的头顶,就像用圆规画出来似的秃了一块。我强忍笑意,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一点小事好像也能令我忍俊不禁。

“你的伤势好了吗?”

“啊?”

“你不是也被自行车撞到吗?梶田梨子非常内疚。”

我顿时用手遮住半边脸,不过现在才遮已经迟了。

“一点小伤没什么。不要紧,只是,那条马路真的很危险。我看应该想个办法解决吧。”

卯月刑警脸色一正,挺直腰桿。眼角若有似无地放鬆下来。

“你说的没错。我会催促交通课的同仁。”

我们的会面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梶田姐妹那边,幸运地立刻取得联络。

这次没利用睡莲,既然要加班,乾脆由我下班后直接去姐妹俩的公寓。

一听之下,纳骨就是后天星期日,今晚梶田的遗骨还在自宅。我本来就想去上个香,也想把卯月刑警说的话,当着梶田的面转告姐妹俩,幸好及时赶上。

正逢晚餐时间,聪美本来还操心我的用餐问题,但我客气地婉拒,向梶田的遗骨与牌位合掌膜拜后,立刻切入正题。

三房两厅的公寓虽然充斥着家具与用品,感觉有点杂乱,却是很舒服的住处。铺榻榻米的和室有一个高及人背的书架,架上塞满了书,大部分都和电影及戏剧有关,也有大本的摄影集。我想起梶田生前爱好歌舞伎的事。

姐妹俩与我,在平常大概是用来吃饭的四人座桌前相向而坐。

记得在中国或欧洲的传说中,有个国王或皇帝把带来恶耗的使者脑袋砍了。对梶田姐妹来说,卯月刑警的消息究竟算恶耗还是喜讯呢?我难以判断。

听完我的叙述,姐妹俩睽违已久地——至少就我所见——面面相覷。

先开口的是聪美,她大声喊着:“太好了,小梨。”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喊“小梨”。

“太好了……是啊。”梨子凝视着姐姐的脸点头,旋即将目光转向我。

“那孩子真的会去自首吗?”

“应该过几天就会去。”

“万一他没去怎么办?还是有可能到了紧要关头打退堂鼓吧?到时警方打算怎么办?”

“如果拖太久,警方还是会出动吧。”

“但愿不会演变成那种局面。不,绝对不会的。”

聪美这么低语着,起身离席,在父亲遗骨前坐下点香。她垂下头,合掌膜拜良久。

我和梨子默默凝视着她的背影。

“这样不会被判刑吧。”梨子将视线垂落桌上,冷不防说道。她望着桌面上清晰的茶杯印子似的圆形溃痕,或许是梶田留下的。

“因为未成年嘛,才国中一年级。”

就车祸这种案子而言,就算致人于死或受伤,也不会判处伤害罪或杀人罪,通常会被认定为业务过失伤害或过失致死。这年头,即使是酒驾和闯红灯这种恶质违规致人于死,虽然也适用危险驾驶致死罪这项罪名,但判定基准仍相当严格。

总之不管怎样都如梨子所言,这种肇事者未成年的案例想必不会予以逮捕惩处,只会把少年交付保护管束,加以监督辅导。

“即便如此,总比一直搞不清楚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来得好多了。这些他应该会告诉我们吧?”

“我再去问问承办的卯月刑警。我想他应该会坦诚相告。”

梨子深深叹息,并大幅晃动肩膀。她穿着领口挖得很开的连身洋装,锁骨清晰可见。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打从初次见面到现在才过半个月,她好像瘦了一点。她本来就身材纤细,所以看不太出来,但下巴似乎也变尖了。

“就算他不叫我们等,我们除了等待也别无办法。我们只知道对方是三中的学生,连姓名和地址都不知道。”梨子自言自语地嘀咕,有点嘶哑。

聪美穿过桌旁,走进三帖大的厨房煮咖啡。她正垂头落泪,两、三滴泪水,莹然滴落流理台水槽内。

“明天,我就打电话给卯月刑警,我会告诉他,我们知道了,我们愿意等,拜托他务必尽力而为。”

“谢谢。”我朝姐妹俩低下头。这是代替撞倒梶田的孩子致歉?代替那孩子的父母致歉?代替卯月刑警致歉?我并非出于那种僭越之情,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分。因为我的耳朵深处,传来妻子的低语:如果换成是桃子发生那种事该怎么办?

“两位的心情,那孩子一定也会明白的。”

“应该致谢的,其实是我们。”聪美的泪水奔流而出,她断断续续地说“真的麻烦你了。多亏有杉村先生帮忙。”

“姐你真是的,现在还早呢。要表示谢意,应该等那孩子自首后再说。”

梨子好强地回嘴,喀拉喀拉地拉开椅子起身,说声“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小跑步冲过短短的走廊,奔进洗手间去了。

隐约中,我听见哽咽的抽泣声。

在飘散的咖啡香中,我呼唤聪美。她仰起脸,隔着厨房的吧台,以泪湿的双眼看着我。

为了避免让梨子听见,我沉稳地小声说:“令尊的死是不幸的意外,并非遭人嫉恨,被狙杀而亡。你已经没必要再害怕了!这下子你放下心头大石了吧?”

聪美本想说什么,但她只是抖着嘴没出声,露出小朋友受委屈哭泣时的神情。这个嘴角往下撇、明明想大声哭泣却拚命忍住的女子,看起来英气凛然。

“不过,你四岁时那段可怕经历的谜团尚未解开。因此,我打算继续调查。”

浸淫在这种气氛中,我也很想落泪,所以我努力挤出笑脸。

“虽说要调查,我毕竟是门外汉,即便现在也没有什么傲人的成果,不过是去友野玩具走了一赵。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我希望你让我再试试看,好歹我也是个采访记者。”

可惜只是社内报。

“这种调查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学习。”聪美沉默地频频点头,就这么顺服地低下头。

好一阵子,我尊重姐妹俩的悲痛,只是安静等待。

梨子终于走出洗手间,双眼哭得红肿。经过我身旁时,还从桌旁的面纸盒抽出一把面纸,响亮地擤鼻子。然后把面纸揉成一团,朝着屋内角落的垃圾桶用力一丢。

面纸砸到垃圾桶边缘,轻轻反弹后落到桶内。

“嘿嘿。”

梨子朝我一笑,然后对着父亲的遗骨与牌位合掌膜拜,叮地敲响铜钵。

品尝了一口聪美煮的咖啡后,我忽然很想抽菸。我向正吞云吐雾的姐妹俩要了一根菸点燃。我们就这么和乐融融地变成三支大烟囱。

“梨子,书要怎么办?”

对于我的问题,梨子仰望天花板思索了一下。

“是啊……,的确已经没必要再出书了。”

聪美望着妹妹的侧脸。梨子振作精神起身,闪着明亮的眼睛问我:“杉村责编,请问我可以更改写作方向吗?”

“我洗耳恭听作者的想法。”

“我要写关于我爸的回忆,纯粹只是怀念爸爸的回忆。这样的话,你们愿意帮我出书吗?”

我竖起食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照那个方向去写,梶田先生当了今多嘉亲十一年私人司机的事,就变得更加重要了。你必须把焦点锁定在那个部分去写。这样的话我就帮你出。”

聪美向我投以感谢的眼神,我也回她一个眼色。不过,我并不是为了替她隐瞒梶田那段只有她知道、却不希望妹妹知道的过去才随便说说。我是认真的。

不只是可以帮她出书,那本书说不定还会畅销。这可是财界名人御用司机的家属撰写的回忆录。

“会长老师的存在果然很重要。”

“是的。”

“可是这样子,会不会给会长老师添麻烦。一旦失去了为了擒兇、呼吁犯人出面才出书的大义名分,该怎么说呢……?会不会变成主动爆料的八卦报导?不,我当然不可能写那种东西。”

我笑了。“那是程度的问题,重点在如何拿捏分寸与写法。我岳父一定也会这么说。”

梨子“噢”了一声。本以为她是在感叹我以编辑身分提出的建议。结果我错了。

“这还是你头一次在我们面前喊会长老师‘岳父’耶。你每次不是都会长长会长短的。”

听起来感觉不错喔——她说。我一看,聪美也在微笑。

连我自己也不明所以地害羞起来。或许是这个家里充斥着梶田姐妹对父亲的追思,连带地也影响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