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部 坠入地狱 第四十二章 乔治
3月9日星期天,从布列斯特回程的飞机上。
这次的巡回演出好坏参半……开始时一切都很顺利,我得说马赛、尼斯跟图卢兹的表演让我几乎忘了美国的惨剧。观众完全被征服,乐评也很正面,可惜阿尔封斯·勒瓦尔最近过世了,没办法履行他答应过我的事,以没有偏见的耳朵再听一次拉兹洛的演奏。星期一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拉兹洛看起来也相当放松,我们甚至用尼斯演奏会的一些夸张细节安排来开玩笑。在拉兹洛的演奏里,无疑有些特别的、难以界定的新东西,一点不定性跟一点失衡,反而加强了演奏的活力,在勃拉姆斯的《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里特别成功地表现出来,这个乐章活泼的主题很适合这种摇摆不定的感觉,而《键盘组曲》里他的表现毫不意外地几近完美,带了点巴赫的演绎者时常会缺乏的感性成分。
在前往波尔多的礼车中,拉兹洛状况特别好,也许还不敢把重新找回的自信表达出来,但是他比较放松了,而且看起来相当快乐,只是惋惜罗琳在前一天必须提前离开,他说着她,谈着他们春天的计划,并且提到过去的几个星期。
“乔治,你知道,我疏忽了纪律。在我这个等级,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必须坚持把我从钢琴师转变成艺术家的练习以及脑中的酝酿程序,不能放松,不能背叛,如此一来,才有可能自我超越,不过还是要留在原来的范围里……”
“那种冲击是很强烈的,这很复杂,拉兹洛。虽然我不太清楚你说的‘脑中的酝酿程序’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大致可以想象。”
“音乐会的准备、心灵状态跟周遭的人……这些全都有影响,如果有些条件不符合要求的话,我就永远无法确定是不是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空间、时间、心理上的条件……乔治,为什么我们是这么麻烦的生物?为什么我们不能跟其他行业一样,只要在固定的时间做该做的事,而不用想那么多?”
“那就太容易了,你们是特殊的人类,恐怕是某种心理上情绪上,或者感情层次上的失衡,才造就你们这类艺术家。你该珍惜并好好利用这种特殊性,寻找平衡与幸福并不能督促你朝艺术的完美之路前进,幸福平凡无奇,只会让你在条理中安稳,而不是保持飞升状态。”
“在众人之上……”
“但是,拉兹洛,我真是开了眼界,你的反应那么迅速,我本来很犹豫要不要建议你休息三个星期,不过我并不后悔这个选择。你也感受到了,观众屏息聆听,然后被征服,今天早上的访问里,你讲了很有力的话,一切都朝着正面发展,拉兹洛……如果你坚持下去,我想你不但可以把失败抹去,还可以超越你自己,到达事业的另一个阶段!”
“乔治,你说这话有点过早……”
“嗯,对不起,我太兴奋了!”
我没想到说的话居然应验了,那天晚上在大剧院里的表演并没有我预期中的好,演奏非常完美,没有明显的错误,但完全缺乏灵气跟演绎。
第二天在拉罗歇尔是相同的状况,而且更糟,因为他在《第一号键盘组曲》的《库朗特舞曲》后有一段奇怪的空白,然后又在第二首组曲的《阿勒曼德舞曲》之后故技重演,无止境的两分钟,一般在这些短乐章之间只隔个几秒钟,而如今两次两分钟,难以忍受的四分钟等待让观众们交换凝重的眼神,在这些时间里自问着:“奇怪,怎么回事?是艺术家的怪癖吗?”然后是:“这就有点过分了……”最后大概是:“太离谱了,他一定是忘谱了!”
他演奏的风格又更退步了,现在变得机械性又无聊,节奏太慢,我坐在音乐厅主管的旁边,尽力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但是完全失败。拉兹洛太紧绷,我连提都不敢跟他提,而且当晚他失踪了一段时间,我看八成是跑到哪个酒吧去堕落,不过第二天在前往南特的车上,他主动跟我提起这个话题。
“我昨天晚上的表现真是糟透了,在波尔多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很抱歉,我会想办法恢复水准,今天晚上就会改善。你可以安抚观众、报纸跟乐评,跟他们说那是因为我上次的病还留有一些后遗症,让我容易疲累,但是我已经恢复。”
“拉兹洛,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只要几天没有……就会失了联系……”
“联系?”
“嗯,你知道的,可以说是我的手指跟灵魂之间的联系……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不过我就是这样。”
“我了解,你以前跟我讲过。不过你这个月以来经常这样失去联系,对吧?为什么有时候又好转了呢?你怎么解释马赛、尼斯跟图卢兹,那是凯旋重返……然后突然就有两次失手?两者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遇到鬼了吗?”
“没有,我还宁愿是这样……没发生什么事……只是……没事。”
“那现在又怎样?”
“已经比较好了,今天晚上会很顺利,我很确定……几乎确定。”
“拉兹洛,我想帮你。”
“乔治,我真的不晓得……”
他的预言果然成真,当晚的演出调性正确,跟他一开始的几场演出风格完全相同。星期六在布列斯特以风靡全场结束巡回演出,我坐在第三排,一群观众眼中含泪地对我大力点头赞赏,发誓说从来没有人能把巴赫的《键盘组曲》演奏成这样。
“古尔德大概都要从坟墓里爬起来了……”他们如是说。
拉兹洛已经被太多热情的仰慕者包围,如果只给这些观众签名的话他们一定不能满足,我就这样被整场兴奋的情绪带动,放弃探究,把袭上心头的疑云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