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庭交锋

林栗以不可辩驳的证据说明了严晓冬的死不是骗保自焚,由于警方了解到放火时间没有人到过现场,所以,林栗的推断引出了新的问题,为什么会查不到凶手?

严晓春坐在床上,努力想象着弟弟所说的第三个愿望可能指的是什么,一直苦苦想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一丝头绪。

弟弟在保险公司投了那么多的保险,然后纵火烧死自己,难道是为了完成他所说的第二个愿望吗?因为也只有这种方法,才能筹到一大笔钱。可是,天真的傻弟弟,他哪里知道,公安部门一旦查出真相,姐姐她将拿不到分文保险金。

要早看到弟弟写的这篇日记,她也就不会去明星司法鉴定中心请求司法帮助了。

严晓春心里极度失望,于是走到外面想散散心。刚刚走到福星路,迎面走来了许雅玲。

许雅玲穿一件白色的中长呢大衣。白色的衣服在周围灰蒙蒙的雨水世界映衬之下略显暗淡,但仍不失为纯洁的象征。许雅玲这样的打扮显得清秀可爱,再搭配俏皮的发型,让她整体看起来有种令人亲近的感觉。自从经历纵树坡的遭遇之后,她对许雅玲的印象改变了许多,她甚至有些后悔在峡谷庄对许雅玲采取的拒绝态度。

“许雅玲姐姐。”严晓春主动打了一个招呼。

“呵呵,是严晓春啊。”许雅玲小跑着过来,皮靴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你不介意我请你喝杯热咖啡吧?”

严晓春的“嗯”字还没出口,就被许雅玲兴冲冲地拉进了附近一家咖啡店。

咖啡店进门处是一张成熟的麦穗图,沉甸甸金黄色的麦穗,让人想起秋日里的阳光,以及飘香万里的喜悦。

室内温暖如春。

两人靠在一张圆桌边坐下。旁边的翠绿盆栽山竹,将个儿不高的严晓春衬托得很娇美,投下的阴影也将她脸上那一层淡淡的哀伤掩饰住。

“你想喝什么?”许雅玲拿起桌上的饮料单。

“我想喝酒。”

“这儿没有酒。”

说罢,许雅玲点了两杯咖啡和三盘点心。

“许雅玲,很感谢你的咖啡。”严晓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不知我今天能帮上你什么?”

“今天不谈工作。”许雅玲望了一眼脸色很差的严晓春,“请原谅我那天的鲁莽,其实我不应当在那时候打扰你。”

“没什么啦。”严晓春歉意地说道,“应当是我不应那样对待你才对。”

“你弟弟的事处理好了吗?”

“这件事多亏了刘伟的帮忙。要不然,我真不知如何处理。”

“刘伟是你男朋友吗?”

“是的。”

“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我们的认识很简单,交往也很单纯,没有什么曲折的过程。你想从我们之间挖掘罗曼蒂克的情史,恐怕会很失望。”

“你们快要结婚了吗?”

“嗯。”严晓春刚说出这个字,忽然觉得不对头,接着猛地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严晓春淡然地回道。

“从刘伟的穿着来看,他的家境应该很富裕吧?”

“是的。”

“他爸爸叫什么?”

“刘洪天。”

“哦,柚木大名鼎鼎的首富。”许雅玲带着一种微微嘲弄的语气说道。

“我与刘伟交往,并不是因为他父亲是柚木的首富。”严晓春略略低着头,“其实,我是最近才知道他父亲是谁。也许,在别人眼中,我是个想攀结豪门的人。”

“你不要误会,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许雅玲紧盯着严晓春的脸说道,“我好奇的是,12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你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刘洪天却因此跃入富豪的队伍。”

严晓春的手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哗啦一声,手中的杯子落在桌面上,杯里的咖啡顿时泼了出来,溅落在桌面上,也溅落在许雅玲白色的衣服上。严晓春连忙从桌上抽出纸巾擦拭着桌面上的污渍。

许雅玲望着白色的衣服上几个刺眼的斑点,微微皱起眉头。

“对不起,许雅玲,我不是故意的。”严晓春说道,“我赔你衣服吧。”

“我的衣服可是很贵哟。”

“多少钱?”

“2800元。”

“什么?”严晓春脸上骤然失色。天哪,这么贵的衣服,她一个月的工资都没这么多呢。

许雅玲笑了,“不就泼了点汁吗?洗洗就好了。”

“对不起。”

“我猜想,你刚才的动作一定是因为心里紧张吧,能说说原因吗?”

“我和刘伟之间的关系终结了。”严晓春双眼泛红道。

“刘洪天干涉你们?”

严晓春点了点头。

“刘伟真心爱你吗?”

“嗯。”

“你了解刘伟的为人吗?”

“他对我很好。”

“那你呢?你对他呢?”

“我也喜欢他。”

许雅玲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只要你们彼此相爱,这就足够了。我相信没有人能够阻挡你们的爱情。”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严晓春叹了一口气道。

“为什么?”

“听说有位副市长的千金看上刘伟。我一个又穷又无地位的大学生,凭什么高攀这样的人家?”

“刘洪天不就是有钱吗?12年前,别说副市长的千金,就是村长的女儿可能也看不上他家。所以,你不要太灰心,父母的干涉,不一定会影响你们的爱情。”

趁着严晓春低头不语的时候,许雅玲又问道:“你认识朱樱梅吗?”

严晓春点了点头,“认识,她家就住在朝阳庄,父母是护林员,在山上守林场。你想知道什么呢?”

“朱樱梅生前和刘洪天见过两次面,行动很诡秘。但是,见面两次后,朱樱梅就发生意外死了。”

“你怀疑朱樱梅的死与刘洪天有关吗?”

“不知道。”许雅玲说道,“我采访他时他拒绝谈论朱樱梅的事情,而且神情看上去很悲伤。”

“悲伤?他为什么要对一个毫不相关的女子的死感到悲伤?”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测他脸上的悲伤可能与朱樱梅的死有关。但是,我觉得朱樱梅与他见面不太寻常。”

“你想知道什么呢?”

“你要知道,我是靠挖新闻吃饭的,说不定这里面有重大秘密呢。”许雅玲神秘地说道。

“你想要我帮你打听一些信息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

“但是打听人家的私事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

“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的愿望。”

“什么愿望?”

“和刘伟先生结婚。”

“你在和我做交易?”严晓春感到有点失望,许雅玲在她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顿时破灭。

“我只想知道刘洪天为什么要和朱樱梅偷偷摸摸见面而已。”

“你作为记者无法打听的话,那我更不可能把此事打听清楚。”

“不,你不一样。”

“为什么?”

“或许刘伟会知道某种原因。”

“如果是刘洪天偷情呢?现在很多有钱的人包二奶。”

“这件事与包二奶扯不上边。另外,朱樱梅在死前和你弟弟通过一次电话,而你弟弟最恨的人是谁你知道吗?”

“是刘洪天吗?”

“对。所以,我才觉得朱樱梅的死不是一氧化碳中毒这么简单。”

“好吧,我试试看吧。”

严晓春收到平安保险公司寄来的通知单,内容大致是关于滨海公安刑警大队对墉湖镇火灾一事的立案,上面写着:经调查表明,事件性质属于死者人为纵火骗取保险金,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保险法》第××条规定,由保险公司做出核定后,不属于保险责任范围,故不能给予受益人相应赔偿金。并从即日起,原保险合同作废。

虽然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但严晓春还是被这条消息震住了。可怜的弟弟,为了实现他的愿望,丢了自己的生命,却没有达成愿望。

不过,严晓春转念一想,明星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结果还没有出来,这意味着仍有希望。严晓春等不及了,决心先去明星司法鉴定中心找林栗了解大概情况再作进一步的打算。如果明星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结论和市公安法医的鉴定结论相同,她只能放弃向保险公司索要保险金的要求。

明星司法鉴定中心位于柳湾区一个繁华的地段,临街的铺面为客户接待办公室,接受委托检验书、收取标本、标本拍照、办理客户登记委托手续,以及最终为客户出具鉴定结果的司法证明等,均在这里完成。

严晓春找到林栗时,林栗正在物证室工作。物证室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出入的大门由两块能推动的厚重玻璃组成。进入里面,不但要更换拖鞋,而且要戴手套。房间散发出一股很重的消毒水味,像在医院里经常闻到的那种气味。一排排玻璃橱窗摆放着各种各样从现场收集来的检材,如残肢、碎骨、玻璃、塑料、木头片、毛毯块,甚至一根毛发、微小的皮屑等,分门别类,封存在标有日期和编号的塑料袋内。

严晓春在门外站了十六七分钟,穿着工作服的林栗这才注意到她。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林栗走出房间。

“因为我弟弟的案子吗?”

林栗换好衣服,“不是。”

“哦?”严晓春奇怪地瞅了一眼林栗。

严晓春这一瞅使林栗脸红了。他有个小小的特点,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会害羞,一害羞就会脸红。此时,他站在严晓春面前,连耳根都红了。

“我……”林栗抓耳挠腮,一时不知怎么向她说才好。

严晓春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脸红,神态拘束,憨态可掬,心里不由得暗暗发笑。她轻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尽管严晓春衣着朴素,但她那比例恰到好处的身材却令男性着迷。围在脖子上的那条红丝巾成了点睛之笔,化朴素为高雅。她的眼睛不大,却很有光彩;一头乌黑的长发,显示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她走路的姿势,给人超凡脱俗的感觉。与许雅玲张扬的个性相比,严晓春则显得较老实内向。

林栗挠着头憨厚地笑了笑,“没别的意思,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严晓春愣住了。

“没错。”林栗说道,“去年,沈老师的爱人因癌症去世,她变得很孤独,有时特别思念她曾资助的那个女大学生,因为那个女大学生也失去了双亲。当她听到那个女大学生2年前因交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没有再要她资助时,你可以想象,她心里是多么的失望。”

“是的,在她心目中,我一直是那个女大学生。”

“要是她知道你从来没收过她一分钱,我想老师会更失望,因为你才是她想要资助的对象。当她询问你是否过得好,以及你毕业后工作如何,简直就像母亲关心女儿那样关心你。我在她面前撒了一个谎,说你过得很好,过一段时间你会去看她,沈老师居然像小孩子般相信了。真是对不起,把你扯进来。可我在那种情况下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见到沈老师,我愿意扮做沈老师曾资助的女大学生角色。事实上,她资助的钱都寄到我的名下,必要的话,我去看她一次也可以。”

“谢谢你了,真是太谢谢你了。”林栗激动得不断搓着自己的双手。

林栗高兴的神情感染了严晓春,她看到了林栗身上闪耀出来的人性光辉,像这样关心沈老师的真情请求,她没有理由不答应。

“不过,要是沈老师知道真相,我们岂不是欺骗了她?”严晓春又说道。

“嗯,你说得对。”林栗说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们得想法找到那个真正接受沈老师资助的女大学生。”

“有必要这样做吗?”

“这是我的想法。因为沈老师要资助的人是你而不是别人,既然你拒绝了沈老师的资助,那么到底是什么人拿了沈老师的资助金呢?”

“我想应当也是像我一样家境贫困的女学生吧。”

“如果不是呢?”

“什么?”严晓春惊讶地说道,“难道你怀疑有人冒充贫困学生领走了这笔钱吗?”

“不管怎么说,沈老师的钱是用来资助真正贫困的学生的,弄清楚这笔钱是不是到了贫困的学生手里,岂不是更好?”

“是的,你说的有道理。”

“你来找我是想了解你弟弟的案情吗?”

“是的,”严晓春说道,“我想了解,我弟弟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情况很复杂,我脑子里目前一片混乱,目前也没有理出头绪来。”

“会不会是纵火自杀?”

“根据现有的物证来看,尚不足以支持这种说法。”

严晓春心里一亮,“可是,市公安法医已经做出鉴定,说这是一次自焚骗保的行为,保险公司也做出拒绝赔偿保险金的决定。”

“如果这样的话,你可以起诉保险公司。”

“这样做行吗?”

“行。我可以帮你。”

“可是……”严晓春想起弟弟写的第二个愿望,有些犹豫地说道,“林法医,会不会是你搞错了呀?”

“虽然我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案子,没有经验,但不管怎么说,最基本的取证和分析常识不会弄错。这个案子有些复杂,我和沈老师反复研究过了,仍然难以弄清你弟弟是怎么被烧死的。”

“如果无法确定是否故意自杀,保险公司会不会进行赔偿呢?”

“只要证明不是故意自杀,不管是意外还是他杀都应在赔偿范围之内。”林栗回道。

“可是,人家那是市公安法医出具的证明,你们斗得过他们吗?”

“这不是斗得过斗不过的问题,法律得讲究证据,只要有让对方无法辩驳的证据,就可以击倒他们。”林栗接着说道,“我有与他们较量的信心。”

由于滨海市公安刑警经过分析得出结论,墉湖镇火灾事故是一次为骗取巨额保险金的故意纵火自杀行为,所以,保险公司决定不给受益人严晓春分文赔偿。鉴于此,严晓春咨询了律师的意见后,决定起诉保险公司,并请求明星司法鉴定中心的林栗给予物证支持。

出庭作证对于林栗来说,并不在于要挑战公安法医的权威,而是他相信在这次事故中严晓冬并没有纵火自焚。作为法医,只有通过物证如实说出当时发生的过程,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偏离客观事实的推论或避免错误的判断。

开庭后,林栗坐在起诉方的证人席,而市公安法医则坐在被告方的证人席。两名法医同时在法庭上出现,并且代表被告和原告的双方证人对质,这在法庭上是罕见的现象,也属全国司法案庭审过程中的首例。这样一来,这件案子吸引了不少媒体,开庭那天,几千名旁听者从周边地区蜂拥了过来,把滨海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首先,检察官宣读了滨海市公安法医出具的司法鉴定书。鉴定书中宣称,由于死者在一次爆炸事故中毁了容,因而对生活失去信心,产生悲观厌世的心理,最后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死者生前深爱他的姐姐,因此,在结束他的生命之前,买了巨额人身保险金,并指定受益人为他的姐姐严晓春。火灾现场调查到的证据表明,死者生前在起火点房间通过汽油引燃房间,以制造失火的假象,然后又在自己的睡房床铺上洒上汽油进行自焚。检方展示了从现场搜集到的毛毯经气相色谱分析含有汽油的色谱峰图,以及分析的数据作为提供的证据。

检察官说道:“滨海市公安法医通过对现场大量的检材分析,结合死者生前的表现,认定这是一起典型恶劣的自杀式骗保行为。死者生前犯有严重的心理障碍,足不出户,不与外人来往,独自一人住在峡谷庄,这与12年前他目睹父母死于一次爆炸事故,大脑受到刺激有关,这表明他有严重的厌世、逃避现实生活的倾向。所以,发生后面的自杀事件,不足为奇。”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死者以前没有想到要自杀,偏偏选择这个时候自杀?”起诉人的律师问道。

“虽然家庭的变故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打击和肉体上的痛苦,但是他有一个姐姐在读书,需要有人帮助他的姐姐完成学业。这就是死者选择生存下来的原因。当他姐姐大学毕业后有了稳定的工作,他认为此时他姐姐不再需要他的帮助,他可以安心离开这个世界了。”

“因为爱他的姐姐,就要选择自焚骗保的方式,这理由是否有点牵强?”

“他到保险公司投保,指定受益人是他姐姐,希望死后能为他的姐姐留下一笔足够的财富,让她过着一种比较优越的生活,我们认为这足以解释死者投保自杀的动机。事实上12年前,死者为了让他的姐姐继续上学,选择了放弃读书,下井干活,可见,为了他的姐姐,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前途、幸福,甚至生命。当然,这只能算是骗保的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或许是更重要的理由,他不喜欢他姐姐所交的男朋友,因为他姐姐交的这个男朋友很有钱。”

“反对,这是极其荒唐的理由。”起诉人的律师叫道,“即使死者有仇富心理,但作为姐姐的男朋友,有必要这样仇恨吗?”

“刘伟的父亲刘洪天是乌山煤矿有限公司最大的股东,墉湖镇70%的富矿都掌控在他手中。但要知道,12年前,刘洪天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农民而已,而且两次开矿都未获成功。短短10多年来刘洪天竟能取得如此巨大的财富,这与他挖掘的第一桶金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而他的第一桶金来源于死者父亲生前所挖的矿脉,死者父亲发生爆炸身亡事故后,这条坑道被毁灭了的矿藏却并没有从此消失,刘洪天从另一个方向进入这个煤层,从而拿到了跨进富豪的大门的金钥匙。刘洪天以出钱赔偿爆炸事故中的死者家属为由合法地占有了全部的矿产权。所以,死者不可能没有想法。这样,不排除死者想以死相谏,来阻止他姐姐的这场婚姻。而为了能使他姐姐得到一笔不需要依赖别人就能安居乐业的钱,死者于是买了一大笔保险金,之后便以极端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检察官嘴角浮着一丝得意的微笑,为他的合理推断感到非常自信。

林栗从证人席上站了起来,神态自若地说道:“我请求从我方掌握的证据出发,对被告提供的现场勘察分析结果提出我方的质疑。”

“请求通过。”法官同意了。

“从常识上推断,人体躺在床垫上着火燃烧时,与床垫接触的部位因空气不足,身体会有部分产生不完全燃烧,达不到烛芯效应的效果。但现场的情况表明,尸体似乎达到了这种效果,完全燃烧得只剩下焦炭般的骨架。我们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人体一定要悬挂在空中某个位置,以保证有足够的空气与人体接触,且产生的火焰持续到了足以保证人体充分烧尽的时间才行。这样,人体周围必须要有足量的助燃物支持这一过程完成才行。我认为被告方在这方面提供的证据很薄弱。”

“很简单,死者采用了捆吊自己的方式,就像悬空上吊自杀一样,将自己的头和脚吊在天花板下方离床板不远的位置,并保持一种平躺的姿势。至于现场没有检查到绳索的痕量物,是因为绳索处于大火的中心位置,早已被烧为灰烬。关于引燃剂,我们在报告书中提到死者使用了汽油。足量的汽油,加上周围的地板和床板都是木材,死者房间的窗户开得很低,且朝北,而放火的那天是南风,所以有源源不断的新鲜空气进去。”公安法医回答时从容不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支个撑架自焚,这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为何要选择这么费劲的方式进行自杀?”起诉人的律师问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但是仔细一想后,也就不足为奇了。死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进行这场计划的,为了防止自己在燃烧过程中忍受不了痛苦而放弃自焚,于是才采用捆吊自己的方式进行。”

“这只是一个非常勉强的解释罢了。如果绳索在尸体没有完全燃烧之前就断了呢?被烧的身体会因部分部位接触到床板而不会烧尽。”林栗反驳道。

“就算是没有完全燃烧之前断了绳索,但下面基本上烧完了,掉下去,只是将身体剩余的有机部分烧得干净罢了。”公安法医平静地回答道,“所以,死者身体下面相当于只有一个空的铁床架,这样,绳索即使一开始就被烧断而导致人体掉在床架上,人体仍能充分接触到空气。加之火从其他房间烧过来,所以死者被烧时周围处于高温。可以想象,这完全相当于一个焚烧场。据我们的调查,从起火到消防队员将大火扑灭,中间相隔了至少6个小时。6个小时,足以将骨头烧毁,这意味着,人体完全燃烧的条件可以成立。”

“死者自焚时为什么要跑到与其住房相隔一间房的厨房放火呢?”律师问道。

“死者策划这场案子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他这样做,是给外界造成一个假象,他是在火灾中被烧死的。”公安法医回答道。

“我想针对被告方提出的证据提出关键性的问题。”林栗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被告方的证明材料中提到,死者在睡房自焚时用到了汽油做引燃剂,请问是用什么方法证明当时用了汽油做引燃剂的呢?”

公安法医以一种不在乎的态度站了起来,“我们从床上的毛毯收集剩余的残余物,经气相色谱分析,发现有汽油的信号。”

“厨房的起火点,的确用了汽油做引燃剂,但是死者睡房用了汽油做引燃剂的结论,我并不认同。”林栗说道。

“你凭什么这样说?”市公安法医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望着他。

“通常在纵火现场时,汽油一方面会和空气接触发生氧化反应而不断燃烧,另一方面由于它的挥发性,会通过空气不断逸散到其他地方。所以,那些火势没有到达的地方,不可能不留下极微量的汽油成分。然而,我们对死者房间所有可能会藏有挥发性成分的地方进行了检材收集,包括家具或毛织物的表面、裂开的地板、墙壁的缝隙,不管烧焦的还是没有烧焦的。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类似汽油物的引燃剂成分。”

“我们从毛毯残余物中检测到的汽油信号,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公安法医以一种非常自信的口气说道,同时向着林栗冷笑了一声,仿佛是在说:像你这样的毛头小伙子,和我较量,嫩着呢。

“人体脂肪在高温作用下,高分子量的脂肪物会断裂分解产生低分子量的碎片,有些低分子物质的分子量及沸点与汽油的一些成分相似,当这些低分子碎片再与氧气作用,在色谱图上就会表现出与汽油燃烧时类似的信号。”

“也就是说,毛毯上残留有人的脂肪的话,在做色谱分析时,会表现和汽油类似的信号?”起诉人的律师问道。

“是这样的。”林栗点了点头。

“这只是对方的理论推测,并不代表客观存在的事实。”公安法医反驳道。

“恰恰相反,我是建立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才得出这样的分析结论。”林栗不慌不忙地说道,“在此之前,我与殡仪馆焚尸房的工作人员合作做过一种试验,在一定温度燃烧后,将没有汽油的毛毯、沾有微量人体脂肪的毛毯和沾有微量汽油的毛毯一同作对比分析。试验表明,沾有人体脂肪的毛毯的确会产生类似于汽油的假信号。所以,我认为对方提出的证据不足以说明死者睡房的引燃剂是汽油。”

林栗拿出四张打印的色谱分析图,用手指着图上的色谱曲线继续说道:“第一张的色谱峰平直,这说明,除了在实验中加入的溶剂之外,什么也没有。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分别取自没有汽油的毛毯、沾有人体脂肪的毛毯及沾有微量汽油的毛毯。所有样品分别在被烧区和熔融区附近割下,并排除胶水、黏结剂、毛毯和室内装饰品清洗剂或其他可能存在的化合物。通过色谱峰对比,我们可以明显看到,与第二张对照,第三张和第四张的图谱曲线可以看到类似的色谱峰图。”

“请问,既然你认为我们分析地毯的残留物为假汽油信号,那么你能通过什么方法证明呢?”市公安法医质问道。

“将汽油泼在毛毯介质上,刚开始燃烧,由于汽油中的轻组分含量高,此时对照汽油各组分的特征峰很容易检出毛毯是否含有汽油。但是当烧到一定程度时,即汽油含量为微量时,毛毯上存在的主要为汽油中的重组分。原汽油轻组分的特征峰变得很弱,甚至消失。由于现场燃烧温度较高,我们到现场取样的时间与起火时间相距较久,传统的鉴别方法受到限制。针对这个缺陷,我们用一种特殊的溶剂对燃烧介质表面上的萘类残留物(汽油中的一类化合物)进行提取,发现完全可以区分假信号。我们的分析结果,墉湖镇火灾现场中毛毯上的残留物内检验不到萘类化合物,从而说明死者的房间中没有用到汽油做引燃剂。”林栗说着,取出另外四张色谱图,“这四张色谱图是我们根据新的方法做出来的。从沾有人体脂肪的毛毯图上可以看出,汽油峰消失了。”

公安法医的脸色转为铁青,他大概从来没想到他的权威结论会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而且以一种几乎不可辩驳的理由被击倒了。作为一个同行,他深知对方的话足以推翻他的鉴定结论。

“林法医,既然你的实验否定了用汽油做引燃剂的说法,那么,你认为死者是使用什么燃料点燃了自己的呢?”见公安法医一时语塞,检察官问林栗道。

“只能推测是用一种极易挥发的可燃性气体或液体点燃的,这种引燃剂在我们抵达现场时已挥发完全,现场收集到的残余量不足以产生气相色谱仪能检测到的信号。”

“现场周围被烧的迹象表明,燃烧温度相当高,在死者被烧死之前,恐怕那些易挥发的引燃物早在高温作用下挥发干净。要完全烧成焦炭模型很困难。”市公安法医回道。

“其实,我们一开始都是从假设死者自焚的基础上来分析问题,这样难免会走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困境中。”林栗回道。

“那么,你的观点呢?”市公安法医觉得林栗话中有话。

“我认为,这有可能是一个他杀案件。死者根本不是被烧死在床上,而是死在起火点的房间里或其他地方。凶手在起火点引燃房间后,再将死者转移到床上,造成死者被火烧死的假象。”

林栗话音一落,听众席上一阵骚动。

“警方详细调查了墉湖镇及其周围2公里的地方,没有人在放火时间内接近过那所房子,你所说的凶手是你构想出来的吗?”检察官嘲笑着问道。

“不,我的证据已经清楚无误地说明死者没有用到助燃剂的液体类燃料,纵火自焚没必要弄得这么复杂,先引燃厨房,再用火引燃自己,而且还要考虑到烧得这么完全。不过,如果是他杀的话,这种情况或许是合理的,凶手这样做的目的是毁尸灭迹。不然,法医通过尸体的伤口或是检测碳氧血红蛋白饱和度可以判断死者是放火后烧死的还是放火前被害死的,要掩盖这一切,只有将尸体烧得干干净净才能让警方做不出正确的判断。因此,我认为,凶手很可能精通反侦查的方法。至于谁是凶手,这需要公安部门的进一步侦查,与我们今天起诉的内容无关。不过,只要证明死者不是自焚骗保,保险公司就不应当再有理由拒绝赔偿合同中规定的给受益人的保险金额。”

之后,又经过了几番不痛不痒的辩论,法官当庭作出判决,鉴于被害者失去生命,而被告方原有的证据不足以说明死者有自杀骗保的倾向,因此,死者生前与平安保险公司所签订的合同有效,被告应在合同规定的期限内如数赔偿受益人保险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