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同一天
在沃洛夫斯基街,里奥和瑞莎加入到在食品杂货店排队的队伍当中。需要排上几个小时,才能走进店里,到店里点完东西之后,交款还需要再排一次队。排完两次队之后,还需要排第三次队去拿东西。排队混时间比较容易,这些队排下来至少需要四小时,这样他们可以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等伊万回家。
由于劝说加琳娜·沙波利娜失败,这让他们有可能两手空空地离开莫斯科。瑞莎被推出公寓,门几乎摔在她脸上。她站在过道里,周围都是邻居们好奇的目光,其中很多人可能是告密者,他们也不可能再试试看了。加琳娜和她的丈夫有可能会通知国家安全部,里奥认为这不太可能,加琳娜显然认为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尽量不要有任何动作。如果她想通报国家安全部,她就有可能会让自己受到牵连,让自己受到关注。这么想,会让他们稍稍感到安慰一点。到目前为止,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让费奥多和他的家人加入调查当中了。里奥已经告知费奥多,如果他发现任何信息,就写信给内斯特洛夫,因为他们一直在截查里奥的邮件。即便如此,对于他们要找的人,他们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瑞莎极力推荐去和伊万谈谈。除了两手空空离开莫斯科之外,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里奥勉强同意了。瑞莎没有办法获得伊万的消息,他们不可能通信或打电话。她只是在碰运气,希望他还在这里。但是她知道他很少离开莫斯科,更不会离开一段时间。他不度假,对乡村地区也不感兴趣。她认为他不在家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被逮捕。她只能希望他安全无事,即使她盼望能够再次看到他,但她也心知肚明——这将是一次尴尬的碰面。她和里奥同行,而伊万讨厌国家安全部的所有军官,里奥也不例外。在他看来,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但最令她担心的不是伊万不喜欢里奥这件事,而是她对伊万的感情。尽管她在性方面从未背叛过里奥,但在其他所有方面,她与伊万都背叛了他,比如智力上,情感上,在里奥的背后说他的坏话,等等。她与一个与里奥所代表的一切划清界限的男人建立起友谊,将这两个男人摆在一起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她想尽快告诉伊万,里奥不是以前那个人了,他已经变了,他对国家的盲目信仰已经崩塌了。她跟他解释,她一直错怪了自己的丈夫。她想让他们俩都看到,他们之间的差别要比他们各自想象的小。但是希望不大。
里奥可不盼望见到伊万——这个与瑞莎志同道合的人。他不得不面对他们之间迸发的火花,不得不近距离看看如果由瑞莎自由选择她会嫁给他的这个人。这仍然会伤害到他,这种伤害比失去地位、失去对国家的信仰更为严重。他曾盲目地相信爱情。也许他始终抱着这种想法,只是希望能对自己的工作性质起到中和作用;也许他在潜意识里需要靠相信爱情让自己更人性一点。这也是他对她的冷淡作出的极端辩解,他始终不愿意认为她有可能会不喜欢自己。相反,他闭上眼睛,庆幸自己拥有一切。他告诉自己的父母,她是自己一直以来梦想中的妻子。他说得没错——她一直都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她也一直乖巧地予以配合。而实际上,她始终担心自己的安全,却向伊万吐露自己真正的心声。
这种幻想在几个月前被击碎,但是,伤口为什么还没愈合呢?当他对国家安全部的忠诚已经改变时,他为什么还不能改变这种幻想呢?他一直都能够将对国家安全部的忠诚与另外一个事业——对这种调查工作的热爱进行交换。但他没有别人可以去爱;从来都没有。事实上,他不能放弃这小小的希望,不能放弃她也许(只是也许)真的爱他这个幻想。尽管他不愿相信自己的情感,因为之前他可以说错得一塌糊涂,但他还是感觉自己和瑞莎之间要比以前更加亲近。这只是俩人共同工作的结果吗?的确,他们不再亲吻或做爱。自从瑞莎对他实话实说之后,彼此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不得不承认,他们以前所有的性经验对她都毫无意义,甚至更糟,它们可能都是不愉快的经历。然而,环境远非是让他们在一起的唯一因素——你拥有我,我拥有你——里奥更愿意认为环境一直在拆散他们。里奥一直是国家的象征,而这是瑞莎所厌恶的。但是现在,他只代表他自己,他的权力被剥夺,他被瑞莎如此憎恨的体制踢出局来。
当他们看到伊万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时,他们几乎快排到商店门口了。他们没有叫伊万的名字,不想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也没有从队伍中走开,只是看着他走进公寓大楼。瑞莎正准备要离开队伍时,里奥碰了碰她的胳膊,制止了她。他们这时出现不同意见:可能有人在监视他。里奥这时突然想到,那枚中空的硬币也许是伊万的:可能他一直都是间谍。硬币怎么会在瑞莎的衣服里呢?她难道在伊万的公寓里脱衣服,然后误拿了这枚硬币?里奥暂且将思绪搁到一边,意识到自己的嫉妒心在作祟。
里奥仔细观察了一下街面情况,他在公寓周围没有看到地下工作人员的身影。有几个明显的监视场所——电影院门厅、这种食品杂货店的队伍、有遮掩物的门口。无论这些地下人员多么训练有素,对一栋建筑进行监视还是比较困难,因为这实在太不自然:一个人保持静止不动,什么事也不干。几分钟之后,里奥确定无人跟踪伊万。他们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在几乎快要走进商店的时候离开队伍。这很令人怀疑,但里奥相信,大多数人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们走进公寓大楼,上楼。瑞莎敲门,里面可能已经听到脚步声。―个紧张的声音从门里传过来:“谁?”
“伊万,我是瑞莎。”
门闩被拉开,伊万谨慎地打开门。一看到瑞莎,他的怀疑顿时烟消云散,脸上露出笑容。她也报以微笑。
里奥站在两步之外,看着他们在昏暗的走廊里重逢。她看到他很高兴,他们在一起轻松开心。伊万打开门,走上前,和她拥抱,她仍然活着,这让他如释重负。
伊万这才注意到里奥,他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就像一幅画从墙上坠落一样突然。他放开瑞莎,突然之间觉得不确定起来,看看她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背叛的痕迹。感觉到他的不安,瑞莎说道:“我们慢慢跟你解释。”
“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最好能屋里谈。”
伊万似乎不太相信他们,瑞莎碰碰他的胳膊:“拜托,相信我。”
公寓不大,但家具配置不错,木地板也洁净光亮。到处都是书:乍一看似乎都是审定读物、高尔基、政治论文、马克思。卧室门是关着的,大房间里没床。里奥问道:“还有别人吗?”
“我的孩子和我父母在一起,我妻子住院了,她得了肺结核。”
瑞莎又碰了碰他的胳膊:“伊万,这个消息真让人难过。”
“我们还以为你会被捕,我担心出现最糟糕的状况。”
“我们很幸运。我们被发配到乌拉尔山以西的一个小镇,里奥拒绝检举我。”
伊万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惊讶之情,仿佛这是多么令人震惊的一件事。里奥没有说话,而伊万一边盯着他,一边琢磨:“你为什么拒绝检举?”
“她不是间谍。”
“从什么时候开始,事实变得重要了?”
瑞莎打断他们:“我们现在不要深入讨论此事了。”
“但这很重要,你还是国家安全部成员吗?”
“不是,我被降职为民兵了。”
“降职?那你算逃过一劫。”
这是个问题,像在指责。
“这只是暂缓行刑,降职、流放——是一种默默无闻的长期惩罚。”
为了安慰他,瑞莎补充道:“我们来这里,没有人跟踪,我们很确定。”
“你们就这么长驱直入地跑到莫斯科来?为什么?”
“我们需要帮助。”
听到这句话,他有些迷惑不解:“我能帮你们什么呢?”
里奥脱掉外套,毛衣,衬衫——取出用胶带贴在身体上的文件。他简单扼要地描述了一下案件情况,将文件交给伊万。伊万接过文件,但并没有看,在椅子上坐下来,将文件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拿出一个烟斗,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添烟丝:“我认为民兵本身并不会调查这些谋杀案。”
“所有这些谋杀案要么被误判,要么被掩盖真相,要么就归咎到心理疾病患者、政治敌人、酒鬼和无业游民身上,但他们与此事毫不相干。”
“这么说,你们俩人现在一起工作?”
瑞莎脸红了:“对,我们现在一起工作。”
“你信任他?”
“对,我信任他。”
在伊万问他妻子的时候,里奥不得不保持沉默,仔细打量他们俩人在自己面前是否诚实。
“你们计划一起破获这起案件?”
里奥答道:“如果国家做不到,那么只有人民出面。”
“说得就像一场真正的革命。除此之外,里奥,你耗尽毕生都在为这个国家杀人——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无论是德国人,还是俄国人。现在,我应该认为你是在违抗官方政策,在独立思考吗?对此我不相信。我认为这是个陷阱。对不起,瑞莎,我认为他是想靠此一搏,想再回到国家安全部。他欺骗了你,现在他又想糊弄我了。”
“不是这样的,伊万,看看这些证据吧。这些都是真的,不是什么诡计。”
“我已经很长时间都不相信书面证据了,你也不应该相信。”
“我亲眼见过一个这样的尸体,是个小男孩,他的胃部被切开,嘴巴里塞满树皮。我亲眼所见,伊万。我就在案发现场。有人对一个孩子做了这些,有人似乎在享受这整个过程,他们不会撒手的,而民兵是抓不到他们的。我知道你有千万个理由怀疑我们,但我可以向你证明。如果你不信任我,那么我很抱歉,打扰了。”
里奥走上前,准备拿回文件,伊万将手按在文件上面。
“我想看看,关上窗帘,你们俩都坐下,你们让我感到很紧张。”
将整个世界挡在屋外,里奥与瑞莎在伊万身边坐下,向他详细描述案件特征,尽量将他们所掌握的有用信息都说给他听。里奥自己的总结是:“他说服这些孩子都跟他走,雪地里的脚印都是并排的,这个男孩同意跟他走进森林。即使案件似乎丧心病狂,但如果一个表面看起来丧心病狂的人不可能到处游走,这解释不通,一个表面看起来丧心病狂的人首先就会吓到这些孩子。”
伊万点点头:“对,我也这么认为。”
“如果没有一个指定的原因,他很难在这个国家四处游荡,他一定有工作,而且这个工作需要到处旅行。他一定有证件,有文件证明。他一定融入在这个社会里头,他一定是被社会接受的,尊敬的。我们不能回答的问题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能抓住他?我的脑子里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形象。他会是什么类型的人呢?到底年轻还是年长?富有还是贫穷?我们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除了基本信息,比如他有工作,至少在外表看起来还算神志清醒,但这几乎可以是任何人。”
伊万在抽烟斗,仔细回味里奥说的话:“我恐怕不能帮你们。”
瑞莎坐直身子:“但你不是读过一些关于此类犯罪以及变态谋杀案的西方文章吗?”
“这对你们有什么用呢?我也许可以想起一两篇这样的文章,但这并不足以为你们提供这个人的形象,你们不能从两三篇骇人听闻的西方报道中构建这个人的形象。”
里奥将身体往后一靠:这次行程一无所获。更让他担心的是:他们是在执行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吗?无论是现实方面,还是智力方面,他们的准备都毫无希望。
伊万抽了一口烟斗,在观察他们的反应:“但我认识一个人,他可能会对你们有所帮助,他是佐扎叶兹教授,是一位退休的精神病医生,国家安全部前审讯员。他现在视力丧失了。失明让他顿悟,就像你一样,里奥。他现在在地下圈子里相当活跃,你可以将对我说的内容说给他听,他可能会帮助到你们。”
“他值得信任吗?”
“完全没问题。”
“他到底能做什么?”
“你把这些文件内容读给他听,向他描述照片细节。也许他能够为你们提供一些线索,比如凶手会是什么样的人,年纪,背景——诸如此类的事情。”
“他住哪儿?”
“他不会让你们去他的公寓,他非常谨慎。如果他愿意来的话,他会来这里。我会尽量说服他,但我不能保证。”
瑞莎笑了:“谢谢你。”
里奥也很开心:专家显然强过报纸文章。伊万站起来,将烟斗放下来,走到旁边的柜子跟前,拿起电话:
电话。
这个人有电话,在他的公寓——这间家具设备不错、整齐干净的公寓里竟然有电话。里奥仔细打量房间的各个角落。有些不太对劲。这不是适合一家人居住的公寓。他为什么住在这样一个比较奢侈的环境?他如何做到逃脱拘捕?在他们被流放之后,他应该也会被卷入。毕竟,国家安全部有他的存档:瓦西里给里奥看过照片。他如何巧妙地闪避当局?
电话接通了,伊万开始对着话筒讲话:“佐扎叶兹教授,我是伊万·朱可夫。我这里有一个有意思的任务需要您的帮助,在电话里讲不清楚。您现在有空吗?您现在可以来我的公寓吗?对,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尽快。”
里奥的身体开始绷紧。他为什么称呼他为教授——如果他们关系如此亲近的话?为什么要这么称呼,除非他们有共同的利益?不对,所有一切都不对了。
里奥一跃而起,椅子在身后弹得老远。他冲到房间另一头,伊万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抓起电话,将电话线紧紧地缠绕在伊万的脖子上。里奥现在站在他背后,背部抵在房间角落,死死地掐住他的脖子,电话线越缠越紧。伊万的腿在光滑的地板上直打滑,他喘不过气来,无法说话。瑞莎惊呆了,从椅子上站起来:“里奥!”
里奥举起手指,示意她别说话。电话线依然缠绕在伊万的脖子上,他拿起话筒:“佐扎叶兹教授?”
电话里没有声音,电话被挂断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里奥,放开他!”
但里奥将电话线拉得更紧,伊万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他是地下侦探。看看他的居住环境,看看他的家,根本没什么佐扎叶兹教授,那是他在国家安全部的联系人;他现在就在路上,要来逮捕我们。”
“里奥,你弄错了,我了解这个人。”
“他假装是一个持不同政见的人,实际是地下工作者,揪出其他反对当局的人。”
“里奥,你说得不对。”
“没什么教授!他们正在路上呢。瑞莎,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伊万的手指在疯狂地拽住电话线,想要挣脱。瑞莎摇摇头,走上前,用手指将电话线拉开一点,让他的脖子释放一点压力。
“里奥,放开他,让他证明自己。”
“你所有的朋友不是都被捕了吗,所有人,除了他?那个叫左娅的女人,你认为国家安全部从哪里弄到她的名字?他们不是根据她的祷告而逮捕她的,那只是他们的借口。”
由于无法挣脱,伊万的双脚开始在地板打滑,整个人靠在里奥身上,里奥再也无法支撑。
“瑞莎,你从没和我谈及过你的朋友,你从来都不信任我。你信任谁?你自己想想!”
瑞莎盯着里奥,然后又盯着伊万。的确,她所有的朋友不是死了,就是被捕了,除了他。她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这一切——这是当今时代的多疑症,被这个国家制造出来的多疑症,以至于无论是多么牵强的主张,都足以杀死一个人。她看到伊万的手伸到柜子抽屉里,她松开电话线:“里奥,等等!”
“我们没有时间了!”
“等一下!”
她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里面有一把锋利的开信刀——伊万想找来自卫的东西,她不会为此而责备他。这把刀后面是一本书,封面上写着“丧钟为谁而鸣”。这本书为什么没有藏起来呢?她拿起这本书,书里有一张纸,纸上写有一串人名:都是借过此书的人。其中有些人的名字已被画掉,她的名字就已经被画掉。这张纸的另外一边是打算借此书的人的名字。
她转身面对伊万,将这张纸举到他面前,她的手在颤抖。这里面还有清白的解释吗?没有,她已经知道没有。没有哪个持不同政见的人会蠢到列出借书者名单,他将这本书借出去,就是将别人牵连进来。
里奥挣扎着托住伊万:“瑞莎,转过身去。”
她听从了,走到房间另外一侧,手里还拿着那本书,耳朵里听到的是伊万脚踢家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