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杀连环 第八节

扶乩,按例应设“正鸾”与“副鸾”两名。过程中“正鸾”会请神附体,在神魂出窍的情况下操作扶乩用的笔,于沙盘或纸上写下神灵的预言。字迹往往晦涩难辨,所以还需要有一名“副鸾”在旁边记录。要想顺利完成扶乩,“正鸾”和“副鸾”的完美配合是关键。

宋若华非要裴玄静做她的“副鸾”。

“为什么不是若昭?”

“她不行。”

宋若华斩钉截铁地回绝裴玄静了,连一个理由都不给。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不愿再做无谓的周旋。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在强调:时间不多了。

裴玄静提出,先澄清案情,再谈扶乩。

宋若华点头应允。

裴玄静说:“三娘子做了两个木盒,一个杀死了杜秋娘,另外一个按我最初的推断,是要杀害大娘子的,却阴差阳错地害死了三娘子自己。然则,我现在有一个新的观点——那另外一个木盒,三娘子本就打算用来自杀。”

宋若华没有流露出半点诧异,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裴玄静却有些难以启齿了,宋若茵怀着对皇帝无望的爱情,由爱生怨,由怨成恨,继而杀人并自杀,这一系列的惨痛事实,作为大姐的宋若华究竟了解多少呢?从宋若华之前的种种反常表现来看,她应当有所知晓,但当面揭穿的话,她又会怎样呢?

裴玄静把郭贵妃所透露的信息,字斟句酌地讲述了一遍。主要包含两个事实:宋若茵对皇帝的暗恋和皇帝对杜秋娘不合礼数、不同寻常的宠爱。结论便是:宋若茵由于嫉妒用扶乩木盒杀死了杜秋娘,继而畏罪自杀。

一番话讲完,宋若华神态如常,只淡淡地反问:“炼师要讲的就是这些?”

“是。”

“炼师是从哪里听来这些秘事的?”

到底在宫中历练了大半生,宋若华立刻找到了问题的症结。

裴玄静坦承:“是郭贵妃告诉我的。”

“郭贵妃?她竟对炼师如此开诚布公?”宋若华的语气中难得地充满讽刺。

“她是想对破案有所助益。毕竟……除了她,没人会告诉我这些情况。”

宋若华微微一笑:“炼师是在责怪我吗?”

“大娘子多心了。”裴玄静道,“三娘子是你的亲妹妹,大娘子想维护她乃人之常情。只是,隐瞒的事实越多,越无助于破解案情。不论对三娘子,还有杜秋娘来说,都是不公正的。”

“公正?这个词听上去真陌生啊。尤其是在皇宫大内,在后宫女子中间……”宋若华悠悠长叹一声,“我们从来不敢奢望公正。炼师太不了解大明宫了。”

“是,我确实不了解。”裴玄静承认,“但我觉得扶乩木盒杀人案,至此应该有个定论了。假如大娘子不反对,我将如实报予圣上。”

“不急,炼师先与我扶乩吧。”

“还要扶乩?”裴玄静着实不解,“圣上都说了,蛇患已除不准扶乩。大娘子究竟为何如此执着?”

宋若华冷笑起来:“长安城的蛇患或除,但大明宫中的蛇患却未必,而且都是些剧毒的蛇类——蟒、蝮、虺……”

裴玄静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可能?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宋若华向裴玄静伸出右手,“炼师,来吧。让你我共同为大明宫除害,为圣上分忧吧。”从紫色袖笼中探出的五根手指,比纸还要苍白,近乎透明。裴玄静想起查看宋若茵的尸体时,那右手的五根手指亦是如此,只有拇指指腹的黑色斑痕,像来自地狱的符印。

“怎么,害怕了?”宋若华笑着捏住裴玄静的手,如同触到一块冰,寒意从裴玄静的手直升到心里。

“炼师心地善良,头脑清明,是个好女儿。我对炼师只有一个劝告,如能抽身则抽身。此案一了,便尽量远离大明宫,远离皇家恩怨。这是一个无底深渊,会吞噬一切真与善。最后,会将你变得面目全非,连你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真到了那个时刻,一切就都迟了。”说着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宋若华的样子却和善而温柔,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在劝解不懂事的小妹妹。

完全出乎意料地,裴玄静突然想起了聂隐娘。当聂隐娘向她发出共同隐遁,携手游历天下的邀请时,也用的极端平和的口吻,讲出的却是可令任何人为之震撼的语言。那一刻的萍水相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况味,今天竟然也在大明宫的柿林院中感受到了。裴玄静望着宋若华端正而憔悴的面容,这个女子肩负着家族的荣誉,率领姐妹们不依附于任何男人,只求以才学立身,也是个孤独而有志气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宋若华与聂隐娘确有相似之处。

区别在于,聂隐娘是自由的江湖人,而宋若华却像她自己所说,已被大明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她为什么执意扶乩,难道只有魂灵出窍之时,方能见得本心?

裴玄静嚅嗫道:“即使扶乩木盒案了了,还有《兰亭序》的案子……”

“啊,炼师倒是提醒我了。”宋若华笑道,“还有‘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这都不是问题,炼师先与我扶乩,一切自有分晓。”

裴玄静只能答应了。

扶乩就在柿林院中进行。前院中央的四棵柿子树下,已经铺好一张青毡。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给青毡画上一块又一块的金色斑点。

全身紫袍的宋若华端坐其上,披洒着金光,像一尊佛像的金身。裴玄静打横踞坐一侧。

宋若昭从屋内捧出一件东西来,上面覆盖着红绢,置于青毡之上。宋若华抬手轻掀,红绢下赫然露出一具四方木盒。

裴玄静不由喃喃:“还用这个?”

“不用这个,又用什么?”

裴玄静转首望向宋若华:“大娘子,扶乩之前我要检查。”

“请。”

裴玄静将木盒移到自己面前,果然是将作监正式的手艺,比原先那个学徒粗制滥造的产品强了不知多少倍。虽然一样未曾上漆,原色松木散发出天然的清香,所有边缘和转角都打磨得整洁光滑。她将抽屉样的底部拉出来,平滑无瑕,没有半点起伏。

宋若昭在一旁轻声唤道:“炼师。”将一块织锦递到裴玄静手中。

又是一幅《璇玑图》。

阳光下再看到这五彩斑斓的丝绢,裴玄静有些头晕目眩。

宋若华道:“请炼师亲手将此《璇玑图》垫入木盒。”

裴玄静展开《璇玑图》,惊道:“这中间怎么……”

好端端的一幅织锦的正中央,竟然漏出一个破洞来。

宋若华平静作答:“原先就是正中央的‘心’字这里设了毒杀人的机关,我干脆就把‘心’字剪掉了。还请炼师细查。”

确实,裴玄静现在看明白了,整幅《璇玑图》的中间被挖出一个空洞。原来在这个位置的,正是一个“心”字,也是宋若茵设计的毒杀关键所在。而宋若华将“心”字剪去之后,《璇玑图》垫入木盒底部时,此处是否有诈则一览无余。

裴玄静将挖掉了“心”的《璇玑图》铺好。

宋若华轻声叹道:“这才是‘璇玑无心’啊。”

“什么?”

“‘璇玑无心胜有心’,炼师不曾听说过吗?”

裴玄静茫然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很快就都明白了。”

“请炼师再验此笔。”宋若昭又捧上一个黑漆木盘,盘中放着一支截短了的笔。

裴玄静拿起来细看,可以想见仍是将作监定制,比出自“飞云轩”的笔精致许多。更重要的是,整支笔浑然天成,并没有蹊跷的内嵌笔芯。笔端是完整的,笔尖同样是完整的,是为硬毫。

裴玄静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怀疑的地方。

宋若昭再捧上一方砚台,里面已磨好了墨:“请炼师蘸墨。”

她们真是事无巨细,准备得万无一失了。

裴玄静将笔尖蘸饱了墨汁,然后插入两根交错木棒中间的空隙。一切就绪,她将木盒轻轻放到宋若华的面前。

宋若昭在青毡的四角都焚起了香。香烟袅袅,如蒸腾的云雾将宋若华和裴玄静包裹起来,也把她们与周围的现实世界隔绝开。

这一刻终于要到了。裴玄静知道,这不仅是宋若华期待的时刻,也应该是已经死去的宋若茵期待的时刻。

宋若华微眯起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地在说着什么,但不可能听得清楚。随着她含混不清的祷告,很快两股奇妙的红晕升起来,把她那惨白的面容染成病态的绯红。渐渐地,她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幅度不大,带着节律,对旁观者却有种无法言传的诡异感觉。因为众人能明显地感觉到,宋若华的神魂已经出窍而去,那么现在坐在大家面前的,又是谁呢?

突然,宋若华睁开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木盒。她伸出右手,将拇指抵在笔端,用力,笔开始移动,她却把眼睛又闭上了……

裴玄静强抑内心的悸动不安,聚精会神地盯住笔的轨迹。

笔在《璇玑图》的上方不停游走,忽然间宋若华的手一颤,笔尖微落,在五彩锦帕上留下一块黑色的墨迹。裴玄静连忙记下:是一个红色丝线绣成的“春”字。停止片刻,宋若华操纵的笔又开始移动,她仍然闭着眼睛,手势却略微放松,笔尖便在《璇玑图》上留下一道隐隐约约的淡淡墨痕。裴玄静的目光追踪着这条墨痕,蜿蜒摆动,若即若离,宛如一个无形的小小鬼影在日光之下舞蹈。当“她”暴露在春日艳阳下,瞬间就能被晒化,却依旧顽强地想要在这世上留下足迹,说出“她”的心事……

一个又一个字,在宋若华的笔下被点了出来。

从最初的红色的“春”起,之后依次是红色的“贞”、紫色的“永”、蓝色的“不”、蓝色的“木”和蓝色的“同”。最后,墨迹重重地涂抹在黑色的“嗟”字上时,宋若华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眸空洞地凝视着前方,不动,也不发一言。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许久,才见她展颜一笑,虚弱地说:“若茵,你放心地去吧。”

裹在紫色锦袍中的躯体不胜负荷,终于轰然倒下。

回到金仙观之后,裴玄静在房中坐到深夜。她的面前放着两幅《璇玑图》。一幅是完整的,之前她从宋若茵的木盒上作为证物取下;另一幅是刚刚在柿林院中完成扶乩后,由她带回来的。两幅《璇玑图》一模一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后一幅正中的“心”字不见了,上面还有斑斑驳驳的墨迹。

清朗月色透过窗纸洒落,使裴玄静面前的两幅《璇玑图》都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影。

璇玑无心胜有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裴玄静又逐个写下扶乩时记录的七个字,连起来是:“春贞永不木同嗟。”

假如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倒像是宋若茵在感喟自己生为女子,却被闭锁在深宫内院,兼有不事男子的誓言,虽仍在盛年,却已成枯木。春贞永不木同嗟,是指这具枯木永远难逢春天了吧?

然而这样的解释可谓似是而非,并不能令裴玄静满意。

如果宋若茵要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显然不够有说服力。博取同情呢?又似乎不是宋若茵的个性。更何况,宋若华对妹妹那么了解,说到“春贞永不木同嗟”,恐怕宋若华比宋若茵的感受更深切吧?

总之,宋若华拼命胁迫裴玄静完成扶乩,从结果来看似乎并无必要。

夜很深了,几声夜莺的鸣叫从后院的深沉寂静中传来。裴玄静想起长吉咏春的句子:“芳蹊密影成花洞,柳结浓烟花带重。”如今的后院,肯定就是诗中描绘的景象。天才就是如此,光凭锦心绣口便能写尽天下春光,绝不会遗漏一个角落。

长吉还写道:“阿侯系锦觅周郎,凭仗东风好相送。”

天下女子,所思所念的都是心目中的周郎,这就是女子的春怀。然而宋家姐妹、杜秋娘、郑琼娥,还有郭贵妃,所有这些大明宫中的女子,她们的春怀早就凋零了。

春贞永不木同嗟?

晨曦微露时,裴玄静决定再去一次柿林院。

扶乩之后,宋若华便晕倒了。但过不多久又悠悠醒转,只是不能说话。裴玄静检查了她触碰过笔的手,并无异样,还特意在柿林院中留了半个时辰,见宋若华除了虚弱之外,没有其他问题,才放心离开。

一夜过去,想必宋若华能稍微缓过来一些了。裴玄静想趁热打铁,今天再逼问一番宋若华,套出她对“春贞永不木同嗟”的看法。然后,就是“真兰亭现”离合诗的来历,宋若华承诺在扶乩之后便向裴玄静和盘托出的,现在该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来到观门时,李弥正站在耳房前。

曙光照在他清秀的面庞上,青衣粗袍的腰间,带子系得一丝不苟,显见已起来多时了。

“这么早就起来了?”裴玄静有些惊讶。

“我每天都这么早起的,嫂子。”李弥笑得有些羞涩,样子十分好看。

裴玄静的心头微微一荡,似乎在不经意中才发现,这个她所以为的大孩子突然长大成人了。她不禁喃喃:“自虚你……”

“嫂子?”李弥一脸天真。

她必须走了,不知为何心中恻然,竟有些依依不舍。

裴玄静在观门前登车,向东北方的龙首原而去。这些日子她几乎天天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却仍对那个目的地感到陌生和恐惧。今天,这种恐惧的预感尤甚以往。

宋若华的房门紧掩。宋若昭和宋若伦手足无措地站在院中,看到裴玄静就像见到救星似的迎上来。

宋若昭抢先说:“大姐到现在还没起来,我们叫了好久也没应声。”

“为何不进屋查看?”

“这……”宋若昭含泪道,“我们不敢。”

裴玄静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宋若昭垂眸拭泪,避开了她的目光。

裴玄静也不多话了,径直来到房门前,拍门唤道:“宋大娘子,宋大娘子。”

门内无声无息。

裴玄静朝旁边一让:“把门打开。”

榻前帘幔低垂,忽有一阵微风吹过,漫卷起帘帷上的银丝荷花。首先映入裴玄静眼帘的,是一只搁在枕边的盛装偶人,然后才是宋若华。

她端端正正地仰面躺着,头上挽着高髻,翠眉靛唇。裴玄静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见额黄和花钿,还有眉心中央的一枚梅花形状的花子,都使宋若华看起来艳丽非常,完全不像她原来的样子。身上仍是那套女尚书的紫袍,十根纤纤玉指从袖端伸出,相互交叉地搭在一起。

她看起来就像枕边那个偶人放大了一般。

宋若华,就这么安详而隆重地走入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