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下午4点钟已经过了,大办公室里热闹了起来。悠木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继续审阅着稿件。

《已经运回了271具遗体,101人辨明身份》

《日美开始共同调查》

《安全第一,竞争第二》

《国家公安委把调查重点,放在日航是否有责任上》……

“你妈呀,是个卖淫妇啊!……”伊东康男果然是悠木和雅上小学的时候,在公园里碰到过的那个高中生。

悠木和雅心中昂奋的情绪,渐渐地稳定下来了。伊东康男把窗户纸捅破了,反而使悠木和雅感到轻松。一般来说,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在怀疑对方知道自己的秘密,但是,对方却什么都不说的时候,是最让人胆战心惊的;对方一旦把秘密说出来,恐怖感反而一下子消除大半。

悠木和雅已经死去的母亲,不管是卖淫妇也好,不是卖淫妇也好,难道可以说是一个已经40岁的男人,身上的弱点或瑕疵吗?

悠木和雅拿着红笔,不停地在稿件上圈圈点点。

他的内心深处,总还是有个箱子来着,他觉得那个箱子里,装着足以使自己完全毁灭的东西,多少年来战战兢兢,可以说悠木是拼着性命,把那个箱子隐藏起来了,或竭尽平生力气摁着箱子盖儿。

但是,今天打开一看,里边除了哀伤,什么都没有。

那只箱子里边,躺着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在战后混乱的日子里,丈夫不知去向以后,一个人把还在吃奶的孩子拉扯长大。很多男人接近过她,但只是为了在她的身上,发泄一下兽欲。当她凄惨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前来参加她的葬礼!

悠木和雅的红笔在飞舞着。

《紧急解析黑匣子》

《飞行路线显示出,飞机在做最后的搏斗》

《机长曾经试图使引擎恢复正常》

《对所有大型喷气式客机的总检查业已开始》

……

“悠木和雅!……”有人突然在叫悠木。

悠木和雅抬头一看,是整理科的吉井,满脸担心地站在面前。吉井今天是第一版的负责人。

“赶快决定吧!……”吉井认真地问,“日航空难和首相参拜,到底哪个上头条啊?”

悠木和雅伸长脖子,看了看主任办公室那边。门紧闭着,科长以上的干部,还在接着早晨会议的议题,继续议论呢。

“好像还没有决定。”悠木和雅两手一摊。

“再不决定就麻烦了!……”吉井焦急地抱怨着。

“我这儿也是。没有办法,再等一等吧。”

“为什么非要上中曾根首相的报道呢?上日本航空灾难的报道,不是挺好的吗?”吉井不满地说。

悠木和雅好像被强光晃眼似的,看着吉井。这个35岁的、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小个子,是整理科的老职员了。

吉井说:“日航要是三、四天不上头版,会被全日本的报社笑话的!……”

“被……笑话?”悠木和雅吃了一惊。

“可不是吗,怎么着!……”吉井激动地大声说,“为了给咱们报社争口气,别的报社不上,咱们也应该连着上!……毕竟这是本地报纸嘛!……”

为本地报纸争口气——听了这话,悠木和雅的心里颇不平静。

“悠木,你跟上边说说嘛,你小子不是日航全权吗?”

“挂个名而已。”悠木和雅说完以后,被自己说的话刺伤了。

不能接过吉井的话题,继续谈下去,悠木和雅自己也很着急,可能是他的心里,已经没有如鲠在喉、一吐为快的话了。

“这样的话,我只能做两手准备了……”吉井小声嘟囔着,返回自己的办公桌去了。

悠木和雅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看看墙上的挂钟,快下午五点了,川岛的稿子还没有送来。悠木收回来的视线,落在了旁边田泽桌子上的,一本打开的杂志上,刊登的照片上。

那是一条人腿,一条没有跟身体连在一起的腿。悠木和雅一看就知道,那是《焦点》或者《星期五》之类的杂志,大概是御巢鹰山灾难现场的报道特辑吧。

“杂志是今天发行的吗?”悠木和雅询问田泽。

田泽把杂志递过来:“拿去做参考吧!”

“参考?……”悠木和雅一怔。

田泽指着杂志上的照片说:“直截了当地报道了空难事故,报纸竞争不过人家!……”

“为什么?”悠木和雅奇怪地问。

田泽冷笑一声:“不明白呀?……自从听说死了520人的时候开始,报纸就悲惨呀、悲惨呀,写了一大堆,到头来顶得上人家一张照片吗?”

悠木和雅不理解:田泽到底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因为没有让他当“全权”,在这里发泄不满?

“就算能感动得读者掉眼泪,也太单调了嘛,不就是每天给遇难者家属,一点儿安慰吗?……”田泽冷笑着摇了摇头,“这种报道谁看哪?肯定没有人看!……”

悠木和雅叹了一口气:“少说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说的话吧!……”

“什么什么?”田泽激动了起来。

“田泽,你老实说,你写过能让读者,感动得掉眼泪的文章吗?”悠木和雅质问道。

田泽正要说些什么,悠木和雅用眼神制止了他,接着说了下去:“人死了以后,以最悲痛的方式传达给读者,是新闻媒体的责任,读者看也好,不看也罢,我们都得这么写,都得如实地印出去,都得把报纸送出去!……520个人死了,我们就写520篇,让读者感动得掉眼泪的文章!难道这不就是我们的工作吗?”说着说着,悠木和雅觉得好不心寒,“为了没见过、也不知道的人掉眼泪的人,也许没有,想不想看遗体,想不想看我们写的文章,也是读者的自由,一天到晚老考虑这些,就不要再办报纸了。”

“哟,你可是变得消极多了,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田泽!……”悠木和雅厉声说。

“干什么?”

“我随时可以下台,你要是想干这个‘全权’,就跟上边说去。”悠木和雅严厉地说。

田泽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注视着悠木和雅的眼睛说:“怎么,你跟社长发生争执了?”

“你的消息够灵通的呀!……”悠木和雅感慨地说。

“你就别提下台的事了,你下了我也不上。”

“这么大的事故,不会来第二次的。”

“大过头了就没有意思了。”田泽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你呀,这回这堂吉诃德,你就当到底吧!……”

田泽冷冷地放了一炮,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悠木和雅也转过身子,继续看他的稿子。

“堂吉诃德?……”悠木和雅心里暗想,“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如果不是我自己的话,我肯定会拍着大腿说,这个外号起得太妙了。”

悠木和雅拽过来一大叠,关于事故原因的稿件:

《运输省调查委员会说:R5门不是事故的原因》

《尾翼连接部有缺陷,造成事故的原因可能是“共振”》

《尾翼圈可能有损伤》

《垂直尾翼是连根脱落的》

《水平尾翼也有损伤》

《美联邦航空总署说:大型客机容易老化》

《半个小时、8字形飞行之谜》

《全力以赴分析飞机残骸》

……

悠木和雅看稿,花了很多时间。在看稿的过程中,悠木特别注意“隔板”这个词,但是,他一次都没有看到过,所以,悠木和雅越来越觉得被玉置给骗了。

接着是关于遇难者家属的稿件:

《遗体损伤严重,身份难以确认》

《已经辨明身份的遗体,纷纷运回家乡》

《遇难者家属的焦虑与绝望》

《还有三位遇难者亲属,没有取得联系》

《部分遇难者家属突破警察的封锁线,到达坠机事故现场》

《盂兰盆节的悲剧》

……

看完这些稿件,悠木和雅开始考虑,如何安排版面的时候,去主任办公室“侦察”的岸本回来了。

“决定了吗?”悠木和雅抬头问。

岸本暧昧地点了点头:“头条好像要上中曾根首相的新闻,具体内容还在争论。”

“主任见着饭仓总经理了吗?”

“没有,总经理今天请假休息。”

“躲起来啦?”悠木和雅嘟囔了一句。

“也许是吧。家里没有人接电话。”

“就跟恐怖电影里的妖怪一样,越是不出来,你越觉得害怕。”悠木和雅嘟囔着。

岸本忍不住笑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哪?日航的稿件都准备好了?”

“共同社电讯都准备好了。你那边呢?”

悠木和雅说着,把拟好了《遗体还乡》这个大标题的稿子递给岸本,上面用红笔写着“1版挂肩”。

“这边就等东京的青木了。那小子写东西太费劲,笔头不如嘴头利索。”

悠木和雅也笑了。

“我说悠木……”岸本嘟囔着。

“什么事?……”悠木和雅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岸本。

“关于空难的新闻挂肩,你没有意见哪?”

悠木和雅看着岸本说:“无所谓,反正我什么都决定不了。”

“也是……”岸本低声说。

这时,田泽尖着嗓子叫了起来:“不行不行!……这儿哪能随便进呢?”

悠木和雅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田泽堵在门口叫道:“外人不许进办公室!……”

“对不起!……”女人连连鞠躬道歉,“我想买一份报纸……”

“到下边买去!……”田泽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轰那母子俩。

“下边没有人……”年轻的母亲,带着些许不太熟悉的地方口音,穿着很素淡,却涂着很浓的眼影,小男孩大概是觉得,母亲被别人呵斥了吧,瞪着小眼睛看着田泽。

小男孩的视线,忽然转向了悠木和雅,悠木想冲他笑笑,但脸上的肌肉,突然一阵紧张,没有能够笑得出来。

“下楼梯左边有自动售报机,杳硬币就可以买。”田泽对那个女人说。

“谢谢!……”女人道过谢,拉起小男孩就走。一直看着悠木和雅的小男孩,转身跟着母亲走了。

悠木和雅的脚在颤抖,因为他在那小男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大概都是这种眼神吧。当意识到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的时候,一定都是这种眼神!

一股令人烦躁的热风,突然吹进了悠木和雅的心里,他一把抓起自己桌子上的报纸,今天的,昨天的,前天的……他把所有关于空难事故的新闻,都仔细地收集了起来,装进一个《北关东新闻》的大信封里。刚才拟好的《遗体还乡》这个大标题,好像第一次刺痛了他。

他拿起装满了报纸的大信封,迅速跑出办公室,跑下楼梯,在自动售报机前面,追上了那对母子俩。

“请您把这个拿去吧!……”悠木和雅把大信封,递到了女人面前。

正要打开装硬币的小钱包,往外掏钱的女人,顿时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悠木和雅。她连妆都没有化,更没有涂眼影,那是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悠木和雅低着头轻声说:“这是13号以来的报纸,您都拿去吧。”

“啊……”女人的眼睛里,立刻涌出了泪水,“谢……谢谢……您……”

女人一边带着哭腔道谢,一边拉开了小钱包的拉锁。

“不要,不要钱,这是我送给您的。”悠木和雅说完,把报纸塞进了女人的怀里。

透过大厅的玻璃门,悠木和雅看见一辆黑色的灵车,停在马路边上。

女人向悠木鞠了好几个躬,领着小男孩默默地离去了。小男孩一直看着悠木和雅,跟着母亲往外走的时候,还在频频回头看他。

悠木和雅上楼以后,没有立即走回办公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虽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很多遍“流眼泪是遇难者亲属的工作”,他还是控制不住了。

他又一阶一阶地,慢慢地走到楼下,想了很多很多。

女人一定是看见了《北关东新闻》的大牌子。她是哪个县的人呢?不管是哪个县的,都有当地的报纸,在当地发生的事情,当地的报纸报道得,肯定比外地的更详细——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她才让司机停车的。

悠木和雅抬起头来,用领带擦了擦眼泪,飞奔上楼。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直奔主任办公室,连门也没敲就进去了。

编辑部主任粕谷、副主任追村、社会科科长等等力、政治科科长守屋、整理科科长龟岛……全都愣住了。

“头版头条上日航空难吧!……”悠木和雅直截了当地说。

人们沉默着,谁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粕谷说话了:“不,还是上中曾根首相……”

悠木和雅打断粕谷的话,气喘吁吁地说:“那样的话,总经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悠木和雅说完,把拿在手上的照片,往桌子上一放。是那张同时拍下了福田赳夫,和中曾根康弘送的花圈的照片。

“把照片放得大大的,让福中双方都有面子!……”悠木和雅一字一顿地说。

几个人顿时呆住了。悠木和雅一个挨一个地,看了看他们的脸,继续说:“不能把日航从头版头条的位置撤下来!那520个人,可是死在了咱们群马县!……”

最先活跃起来的,是坐在后边的龟岛。